第五卷 雲詭波譎
第014章 不速之客 不情之請

琉璃垂著眼帘笑了笑:「今天早上阿燕就來看過了,我沒事。」
裴行儉鬆開手,笑微微地低頭看著她:「你要做的,早都幫我做好了!這一回,所有的事我都已處置妥當,你只要好好在家裡歇著,聽我的安排就成。」
琉璃好不納悶,抬頭看著崔玉娘:「那玉娘的意思是?」
「你要信我,就一定要信到底!」
乳娘緊張地上來拉住了他:「三郎乖,阿娘……」
琉璃心裏暗暗叫苦,她怎麼知道大唐的御賜宮女居然這麼不值錢?總想著到底是皇帝的意思,而裴行儉如今最需要的就是皇帝的支持和信任,想著他就算一時不會動心,也要籠絡住她們,給她們名分,讓她們成為家裡的一分子,這天長日久的……眼見裴行儉慢慢低下了頭,笑容也愈發危險,她忙道:「你聽我說,我也有件小事忘記說了!」
看著那遠去的一路飛塵,琉璃皺眉怔了好一會兒。那身影實在很像足某個熟人,她卻怎麼也想不起到底像誰了!
崔玉娘躊躇片刻,緩聲道:「此事原是由裴少伯而發,自然也只能由裴少伯來扭轉局面,大娘右是真憂心裴少伯的削程,不如先修書一封,好好勸一勸他。便是一時不能改弦更張,也當懇請陛下容他們緩緩而行,多加通融。橫豎此事也不是第一回半途而廢,聖人寬仁,此前便從未追究過。裴少伯若肯退一步,最多是一時顏面受損,可若是一意孤行,就算能得聖人一時歡心,將來也會後患無窮。就算看在子女的份上,大娘也該想法子勸他留條退路!」
崔玉娘神情頓時一滯,微微睜大了眼睛。
琉璃心知他是注意到自己晚上吃得少,要哄著自己再吃一點。沉默片刻,她還是搖頭:「我沒胃口。你想吃什麼,我去吩咐紫芝做。」
堂屋再次安靜下來時,已是二更時分。三郎終於玩得累了,趴在乳娘肩頭嘟嘟囔囔地離開了屋子。琉璃順手將三郎留在屋裡的幾樣玩具收拾進柜子里,正要轉身,裴行儉從背後抱住了她,低聲道:「琉璃,這次是我錯,你怎麼罰我都行,別再生悶氣了好不好?」
崔玉娘依然笑容清淺:「這是裴少伯提的銓選之法,大娘若是不知就裡,我等就更是一頭霧水了。我也不大明白他們為何那般氣勢洶洶,還說這什麼銓選法是斷了衣冠子弟們的前程,我琢磨著他們是不是弄錯了?裴少伯自己就是官宦子弟,又怎麼會做出這種自絕後路的事情?」
「那天事情一定下來,我就想著要不要給你寫封信,可再想想,能在信里寫的話,旁人多半都過來跟你說了,若是說一半留一半,還不如回來當面跟你解釋。琉璃,我這些天都沒跟你提這件事,不是怕你攔著我,更不是怕你漏了口風,我只是怕你擔心。結果到頭來,卻是讓你更擔心了。」
裴行儉笑得和煦無比:「咱們不是要買個宅子么?既然眼下要添人口了,不如索性就買個大的好的。我前些日子在延壽坊倒是看中了一處宅子,你若是不介意,我想這兩日就去買了,讓人趕緊收拾出來,年前就搬過去。」
紫芝臉上頓時綻開了驚喜的笑容。小米卻叫道:「怎麼沒有不妥?娘子這幾日胃口很是不好,今早便什麼都沒吃……」一語未了,紫芝已轉頭瞪了她一眼。小米嚇得梧住了自己的嘴,眼睛咕嚕嚕轉了好幾個圈,看著神色古怪的這幾個人,突然恍然大悟,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額頭,發出「啪」的一聲脆響。
想了片刻,她點了點頭:「我信。」
裴行儉慢慢笑了起來,在微暗的屋子裡,這個笑容幾乎有一種陽光般奪目的光彩。他低頭吻在琉璃的眉心:「琉璃,你信我,我就什麼都不擔心了!」
琉璃垂著眼睛沒有作聲,心裏也嘆了口氣,這些天來她左思右想,其實氣惱已消了大半。他從來都是這樣的人,不管答應過自己多少次,到頭來真有事了,一定還是先杠著再說,他不願讓自己因為他的事情而擔心——就像自己不想讓他為自己的事煩心一樣。開誠布公,凡事坦白,自己都做不到,又憑什麼去要求他?她只是有點難過,自打回了長安,隔在他們之間的東西,彷彿越來越多……裴行儉凝視著她的面孔,眉頭漸漸鎖在一起:「琉璃,你到底怎麼了?才幾天,怎麼瘦了這麼多?這幾天你是不是累著了?是不是有人來煩你?」
與崔十三娘聯袂而來崔玉娘笑容卻多少有些意味深長:「大娘瞞得大伙兒好苦,前幾日還跟十三娘說裴少伯只喜歡尋丹問葯,不曾想,轉眼間少常伯便干出了這樣轟動天下的大事!」
擺設?怎麼什麼事情到了他嘴裏,都能那麼簡單?琉璃怔了好一會孔才問:「這樣就成?你、你不用她們……伺候?」
直到將這對崔氏姐妹送出了門去,她的笑容才徹底垮了下來,胃裡似乎又有點什麼東西在往上翻湧,只能緊緊皺眉壓下了這股噁心。小米原是一直鼓著那張小包子臉,這時再也憋不住,走上一步想說點什麼。紫芝卻將她一把拉住,自己上前兩步扶住了琉璃,輕聲道:「娘子是不是又不舒坦廣?燕姊姊已經到了兩刻多鍾,正在西廂房候著,娘子是現在讓她進來把脈,還是先喝口水潤潤,過會兒再說?」
琉璃只裝作沒看見。崔玉娘雖然口口聲聲不過問外事,卻絕不是無知婦人,如此說一半留一半的吊人胃口hetubook.com.com,無非是想讓自己著急上火,讓自己去求她,她才好乘機提要求吧?既然如此,那就不如先比比誰更沉得住氣!她微笑著舉高了手裡的杯盞:「不說這些了,兩位妹妹難得登門,且嘗嘗找新做的蓮子漿。味道雖然粗些,卻是按著外子從張真人那裡討的法子做的,說是頗能清心潤肺,滋養肌膚的。」
琉璃臉上也掛出了最標準的優雅微笑:「玉娘說得是,曰后少不得要打擾玉娘。」
琉璃心裏發虛,誰讓他把要動手革新選制那麼大的事情都死死地瞞著自己?誰讓他覺得御賜美人居然是件小事?嘴裏只能支吾道:「跟你的事有什麼關係,我不過是,不過是有些胃口不好,記性也就不大好了……」
琉璃卻有些笑不出來。他當然什麼都能做成,問題不過是,他會怎麼去做?她忍不住輕聲問道:「這一回,我要幫你做些什麼?」
琉璃牽著三郎,靜靜看著那個越走越近的男子,明明是再熟悉不過的眉目,卻彷彿變得有點陌生——也許是眉梢多了些許飛揚,也許是眼神里多了三分銳氣,也許是步子走得太快……琉璃心裏突然有了一絲明悟,兩年來,他其實一直在等著這一天,等著大顯身手,等著力挽狂瀾,等著建立他的不世功業!
三郎笑嘻嘻地拉住了裴行檢的幞頭,一個勁地歪纏「阿爺帶三郎去騎馬好不好」,裴行儉卻轉頭看了看琉璃,目光一凝,伸手揉了揉三郎的頭:「時辰不早了,明日再去,阿爺有事要和阿娘說。」
琉璃看著十三娘賠笑的面孔,心頭的火氣消散了大半,卻愈發沉重起來。十三娘雖然說得委婉,意思與崔玉娘卻沒什麼不同,而她們的夫君,或許巳是大唐官員里最支持這套制度的人……她壓住心底的情緒,深深地欠身行了一禮:「多謝玉娘指教,多謝十三娘提點。琉璃定當儘力而為。」
崔玉娘眼裡露出了幾分驚詫:「大娘不知道么?這種人或心高氣傲,或心機深沉,最是難纏不過,又有著那重身份,輕不得重不得,比尋常妾侍難教百倍。大娘還是莫要掉以輕心!」
崔玉娘眉頭一皺,正想開口,崔十三娘巳搶著笑道:「大娘說得是,其實子隆才真真是牛脾氣,決定了的事不撞南牆絕不回頭,也只能拐彎抹角慢慢相勸,讓他自己想通。阿兄性子還好,阿嫂耐心多說幾句,就算改不了阿兄的主意,也能提醒他行事周全些,莫結下太多仇家。畢竟阿兄是一家之主、一族之長,這麼多家人族人,都還要靠他護佑呢。」
居然想找回場子!琉璃白了他一眼,簡直不屑於接話。
如今風氣日益開放,女眷們平日戴的帷帽也越來越輕薄,這種將大半個身子都籠進去的紗帽已是少有人戴,琉璃不由多看了兩眼,忽然覺得其中一人的背影有些眼熟。只是那輛馬車似乎已等得不耐煩,人一上車便打馬飛奔而去。
琉璃抬頭看著他,燭光映進了他的眸子里,正是她最熟悉的眼神,溫暖乾淨,似乎還帶點異樣的明亮,她幾乎被蠱惑般點頭說了聲「好」,裴行儉的眸子里漸漸滿是笑意:「那你就是答應我了!若是你做不到,你說,我該怎麼罰你?」
她原本便生得貴氣,這樣驚心動魄的話從她嘴裏娓娓道來,愈發顯抖高深莫測。琉璃心裏一沉,看著崔玉娘不動聲色的面孔,想了想索性長嘆一聲:「此事的確有些蹊蹺。按說外子性格沉穩,怎會無緣無故去得罪人?既然玉娘也不知就裡,我也只有等外子回來再問一問他。至於有人問罪,唉,多謝兩位妹妹提醒,明日起,我便閉門謝客好了。」
都處置好了?自己只要聽他的安排就好?那兩個宮女,他到底是怎麼安排的,難道問都不準備問一聲自己的意見?琉璃心裏微沉,剛想說話,門外突然傳來了三郎的叫聲。帘子一動,那小小的身影掙扎著扭了進來。乳娘在後頭不敢放手又不敢用力地拉著他的一隻手:「三郎慢一點,慢點。」
她原以為這十天會格外漫長,沒想到從第二天起,家裡便迎來了各路親朋好友。尋常之交如同僚下厲多是殷勤道喜,關係更親近的如繼母程氏以及幾位裴氏長輩則是憂心更多,到了于夫人這裏,索性成了義憤填膺:「守約好端端的管這閑事作甚?做得再好,也落不下什麼好來;一個不慎,便會把自己填進去!不成,你一定要勸勸他,絕不能做這種傻事,他們師徒倆這樣的虧還沒吃夠么?」
心裏有點酸澀,有點茫然,她看見三郎歡笑著跑了上去,看見他像往日一樣抱起了三郎,看見自己最熟悉的這兩張笑臉疊在了一起。不知為什麼,一切卻彷彿隔著一點什麼,彷彿有一層看不見的東西,驀然攔在了自己和他之間。
琉璃如何不知道她是在代人受過,忙起身還禮:「十三娘太客氣了,自家姊妹,有什麼打擾不打擾的?只是此事我當真是第一回聽聞,若有什麼不妥,還請十三娘指點。」裴行儉的法子雖不是十全十美,但比起眼下選拔官員主要看出身、靠門路的老法子,總要強得多吧?她們是在著哪門子的急?
崔玉娘再也忍耐不住,低頭咳了好幾聲,看了十三娘一眼,皺眉微微搖頭。
不過她的這點困惑,在踏入家門之後,便被兩位不速之客帶來的消息砸得煙消雲散——「恭喜阿嫂,https://www•hetubook•com.com阿兄已經榮升司列少常伯了!聖人下了沼書,將阿兄在朝會上提出的長名榜、繪注法定為朝廷制度,待阿兄一回長安,就要主持銓選了呢!」
琉璃隱隱覺得有些不對,想了想才道:「我答應你的,自然會做到。如今你說出來的話,我哪一句不信了?」
微涼的晚風從半開的門窗間吹了進來,很快就吹散了客人們帶來的那股濃甜香氣。阿燕的身上帶著一股淡淡的葯香,不算好聞,卻有讓人說不出的安心。她的手指纖細而有力,那溫暖穩定的指尖似乎也帶著一種安定人心的力量。琉璃心裏翻滾的煩躁竟是漸漸平復了下來。
琉璃默默禱告了幾句,站起身來。大約是跪得有些久,她只覺得眼前微黑,心頭一陣煩惡。好在一旁的小米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
那桂花果做得小巧玲瓏,金黃色的小小圓果裝在青翠欲滴的荷葉青瓷碟里,顏色便有說不出的討喜。只是聽著琉璃滔滔不絕地說著桂花的各色妙用,崔玉娘的臉孔也彷彿慢慢映上了一層果碟的青色,坐在那裡,手指尖都沒動一下。
琉璃點頭不語。裴炎和裴行檢一樣都是科舉出身,但衣冠子弟里像他們這樣的畢竟是少數,絕大多數人還是靠著父祖餘蔭步入官場。如今裴行儉阻了他們的路,他們豈能善罷甘休?想了半日,她也只能跟著嘆氣:「多謝十三娘提醒,待守約回來,我定會將裴舍人的好意轉告於他。」
常來常往?嗯,四個可不是正好湊桌麻將?說來從今往後,自己也是「有妹妹」的人了。不過十三娘那裡只有一個靠著她娘家的老「妹妹」衛,而自家這兩個新鮮出爐的「妹妹」,來頭卻大得離譜。自己日後一定也要住人為樂,幫武后多找兩個男寵……琉璃只覺得自己的思緒有些控制不住地四下發散,定了定神才笑道:「玉娘若能常來,倒是求之不得。」
裴行儉走進內室,將琉璃小心地放在床上,彎腰幫她脫了鞋子,自己也往床頭一靠,讓琉璃舒舒服服地窩在自己懷裡,這才低聲道:「我也剛剛想起,我好像還有一件小事忘了告訴你。」
有人興師問罪?什麼事這麼嚴重?琉璃只得又保證了一遍:「玉娘,你信也好,不信也罷,此事我當真是一頭霧水。什麼長榜短榜的,若不是十三娘今日提起,我聽都不曾聽過。為何這消息一傳出就有人興師問罪,還望五娘指教。」
眼前這位天煞孤星的表情就像揀到了寶:「你也知道?正是!」
年前就搬家?琉璃迷惑地看了看他:「什麼宅子?」延壽坊緊靠著西市,坊內富貴雲集,倒是長安一等一的繁華之所。
裴行儉瞅著她笑:「我什麼時候要人伺候過?」
琉璃頓時回神,點頭不迭:「我信!我當然信!我怎麼不信了?」
琉璃心裏「略咯噔」一下,御賜的宮女,出身不凡,還是這當口……她心頭微亂,面上卻半點不露,慢慢喝了口漿水,才抬頭笑了笑:「是么?果然是皇恩浩蕩。」
裴行儉看著她的眼睛,輕聲問道:「琉璃,你信不信我能把這件事情辦成?你信不信,我不會有事,也不會讓你、讓三郎,出任何事?」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鬆開手,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她:「你身子還好吧?難怪……果然是好小的一件事。若不是我想起了那一件事,你是不是今天晚上都不打算記起這件『小事』了?」說到後來,聲音又開始從牙縫裡往外鑽。
轉眼便是十月初十,響午時分,皇帝的鑾駕帶著無數車馬浩浩蕩蕩進人長安,而在夕陽西下之時,永寧坊的裴府,也迎來了回家的男主人。
裴行檢目中的戲謔之色更重:「那我沒說的呢?你就悶在心裡胡思亂想?」
琉璃放下杯盞,笑得坦坦蕩蕩:「玉娘有所不知,外子性子古怪,便是單身未娶時,身邊也從未用過妾婢之流。因此這些年我也不敢犯他的忌諱。聖人如今賜下宮女,我是不知該如何處置的,屆時聽外子的安排便是。」
琉璃多少有些醒悟過來,心頭一眺,嘴上自是抵死不認:「我胡思亂想什麼了?我明明什麼都沒想,你這樣說,難道是信我?」
足足過了一盞多茶的時間,阿燕才放開手,起身行了一禮,她的語氣平靜,眼裡卻有掩飾不住的笑意:「娘子的身子好得很,脾胃沒有任何不妥。阿燕過十天再來給娘子診一次。這幾日,娘子在行動吃食上都要小心些。」琉璃雖是有些心理準備,聽到這一句,依然只覺得難以置信。
裴行儉的臉驀然僵住了,眸子卻是越來越亮,突然伸手將琉璃緊緊摟在了懷裡。那力道彷彿恨不得把她揉進懷裡,卻又小心得不敢多用一分力氣,低低的聲音里又是狂喜,又是咬牙切齒:「好,好!你居然現在才說!你居然現在才告訴我!你這個睚眥必報的小東西!」
他深深地嘆了口氣:「都是我不好,下回,我下回一定不這樣……」
裴行儉的聲音更溫柔:「那就好,晚上我光顧著逗三郎了,沒吃飽,你陪我用點夜宵吧?」
崔玉娘似乎還想說什麼,被十三娘輕輕扯了扯袖子,到底只是悶悶地還了禮。她的目光在屋裡轉了轉,不知為何卻落在了紫芝和小米的身上,打量了好幾眼后,轉頭看著琉璃笑道:「還有件事,不知大娘是否知曉,因裴少伯此番建言深得聖心,聖人當和圖書日便賞了裴少伯兩位宮人,聽聞品貌出眾,出身不凡。大娘這府里似乎不曾置過媵妾,此事只怕還是要早做打算才好。」
琉璃回過神來,看著小米迅速變得通紅的額頭,忍不住也微笑起來:「還要十日才有準信,誰都不許多嘴!」十天之後,他也該回來了吧,他原是一直念叨著要給三郎添個弟弟妹妹的,大概會得意于「天道酬勤」?只是這一回,他還會帶回一個艱巨無比的任務和兩個無法退貨的美人……琉璃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小腹,無聲地嘆了口氣:這裏頭若真的多了個小傢伙,倒是個說來就來的急性子!
初冬時分,白晝見短。琉璃不敢多留,待燒完紙錢紙衣,熄了火頭,便帶著三郎往外走。下午的西郊墓地已是人蹤罕見,陣陣西風卷過原野,枯草起伏處,只能看見一座座或齊整或殘破的墳塋。琉璃索性抱起三郎,加快了腳步。好容易才走到停著馬車的官道上,卻見前面不太遠處停著另一輛馬車,兩個戴著羃籬的女子正在登車。
看著眼前崔十三娘的如花笑顏,琉璃只覺得腦子有點蒙——裴行儉離開長安才幾天?這麼大的事說定就定了?
萬全的法子?要大家商量商量就能商量出萬全的法子來,還用耽誤這些年?琉璃心裏嘆氣,想到李敬玄已是裴行儉的頂頭上司,此後還要同舟共濟,到底耐著性子點了點頭:「玉娘所慮極是,此事的確棘手。只是你我對朝堂之事都所知甚少。外子雖然不才,卻並非莽撞之人,李相更是天下聞名的博學之士,他們做事想來總有他們的道理。咱們與其現在就擔驚受怕,自亂陣腳,還不如等他們回來,好好問一問再做打算,玉娘以為如何?」
三郎看了看琉璃,又看了看裴行儉,一聲不響地從裴行儉懷裡溜了下來,幾步跑到琉璃跟前:「阿娘,抱!」
這話的信息量實在有些大,御賜的宮女居然可以退貨,甚至剃光頭髮搞成非主流?到底是大唐的天子太好性,還是大唐的夫人們太威猛?琉璃呆了好一會兒才道:「她們當真可以走?」
裴行儉微笑道:「那宅子就在延壽坊東南角,庭院正對著古池,風景園林之美,整個長安城只怕也沒幾家能比肩……」
琉璃的笑容卻是愈發殷勤:「這桂花果可是不合玉娘妹妹的胃口?紫芝,快換個果碟,把新做的菊花糕拿一份上來。好叫兩位妹妹得知,這菊花糕味道卻是有些清苦的,所謂採菊東籬、悠然南山,取的是那分悠遠之境,若還不了妹妹的法眼,我這還有荷花餅、梅花捲、杏子露……」
琉璃心裏不由有些發虛,這件事她其實多少有所察覺。上月初四,本該在九成宮伴駕的李敬玄突然登門造訪,和裴行儉在外院幾乎談了一夜。從那之後他便明顯忙了起來,不是埋首書房,就是在外奔波,精神倒是一日比一日好。琉璃自然猜得到他在準備什麼,也知道他在事情沒有把握時不愛提及的性子,因此十三娘偶然問及時,下意識的便幫他打了個掩護,誰知轉眼間他竟做到了這一步!
裴行儉停下腳步,低頭看了她一眼,滿臉都是苦笑:「罰你,我如今還怎麼罰你?你自然是真的不記得了,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我先是忘記了告訴你那麼大的一件事,你忘記告訴我這麼件小事,又有什麼稀奇?你若能高抬貴手,饒了我這一回,我就該燒炷高香去謝天謝地了,是不是這個理?你還有什麼要說的?」
琉璃彎腰拉住了他的手,柔聲道:「自然聽到了,外祖母定會保佑三郎快快長大。」
崔十三娘語氣多少有些猶疑:「子隆說,這法子周全是極為周全的,只是以考為主,而第一關考的就是律法政務,自然會得罪天下的衣冠子弟。」
得罪了所有的官二代?琉璃吃了一驚,轉念一想才明白過來。以前當官靠出身和門路,衣冠子弟自然最有優勢。而按裴行儉的法子,所有的人都先要過筆試關,考的主要還是行政能力,他們的優勢便蕩然無存。裴行儉的確是想出了最公平的選拔法子,可這種公平,對享受慣特權的人來說,就是最大的不公。而衣冠子弟和他們代表的高官世家,是一股何等龐大的勢力,以前那麼多選官,都因為無法平衡他們之間的利益而被拉落下馬,裴行儉如今要挑戰的,卻是整個高官世家階層……她越想心裏越驚,只能抬頭看著崔十三娘:「那裴舍人的意思是?」
琉璃擺了擺手,蹲下來伸手抱住三郎,懷裡那熱乎乎、沉甸甸的感覺,頓時填上了心頭的那點空茫。三郎在琉璃懷裡膩了好幾下,原本緊緊攬住琉璃脖子的雙手才鬆開了一些。母子倆相視而笑,琉璃親了親三郎的臉:「又是一身的汗,快去讓乳娘給你擦擦,換身新衣裳,再來讓阿娘看看,我們三郎長高點沒有。」
琉璃怔了一下,自己怎麼忘了這個茬?她苦笑著擺擺手:「讓她進來吧。」
裴行儉笑得更愉快:「那你怎麼一晚上神不守舍,飯也不好好吃,話也不好好說,心事重重的又不肯問,我想了半晌才明白是這麼件事忘記說了。以前在西疆,多少人送過我美人,哪一回我會拿這種小事來煩你處置?如今你卻這樣胡思亂想,你這是信我?」
琉璃輕輕吐了口氣:「我沒事,就是這幾天上門的人多了些,親朋好友該來的都來了,連李相的夫人都和十三娘一道來勸和-圖-書過我一回,說你這次是惹了大麻煩,只怕大唐的高官豪族都會恨上你。守約,我只想知道,你到底是怎麼打算的?」
裴行檢笑著搖頭:「算你會狡辯!本來是有樁小事,我適才忘記說了,聖人這次賞了我兩個宮女,如今這一時半會兒的,我還不好打發了她們。不過你不用管,我都巳經安排妥當了,她們如今就住在偏院里,你平日不用理她們,來客若是提起她們,就讓她們出來露上一臉,就當家裡多了兩個擺設。」
裴行儉微笑著將琉璃拉了起來,待進了上房,門帘一落,便雙手扶住琉璃的肩頭低聲道:「琉璃,你別生氣,這次的事,全都是我的不是。是我慮事不周,才讓你擔心了。只是我當真不是故意瞞你。你也知道,我的想法原是有些異想天開,聖人性子又謹慎,這件事拖了十幾年都沒定下章程。我原想著,這次還不知會商議多久,更不知結果如何,總要有些眉目了才好跟你說,不然豈不是讓你白白擔心?沒想到,這一回,聖人竟是當庭決斷了!
裴行儉皺眉看著她,臉上突然露出恍然之色。想了想,他一言不發地拉著琉璃走到裡屋,在便榻上坐了下來,看著她一字字道:「有件事,我回來便想跟你說的,結果混忘了。」
三郎也嘟嘟囔囔的拜了好幾下,起身後東張西望:「外祖母聽見三郎的話了嗎?」
裴行險笑吟吟地看著她:「怎麼?不信我說的話?」
她一面將崔氏姊妹讓進堂屋,一面誠誠懇懇地問道:「多謝兩位妹妹告知琉璃此事。只是十三娘適才說到什麼選法,什麼長榜,難不成有什麼不妥?」不然的話,十三娘還好說,崔玉娘卻是自重身份的人,如今等閑宴席都輕易請不動她,今日這樣登門拜訪,怎麼都不可能是為了道聲「恭喜」吧?
裴行儉的聲音裡帶上了嘆息:「琉璃,我不喜歡一個人吃東西……」他將琉璃的身子轉了過來,認認真真地看了她好一會兒,眉頭緊緊地皺在了一起:「明日早些讓阿燕過來一趟吧,你的臉色著實不大好。」
崔玉娘怔了一下,臉上多少有些不自在:「略知一二,相公說是過來詢問張郎官的後事。」她似乎也覺得這理由有些牽強,忙又補充道:「此事大娘都不知曉,我家相公就算過來,也未必知曉詳情!」琉璃點頭受教,又滿臉誠懇地問:「那朝會之上,李相可曾提出異議?」崔玉娘臉色更是難看,沉默片刻才道:「當時裴少伯那般侃侃而談,聖人又點頭稱是,他總不能生生拂了少伯的顏面,因此才附和了幾句。說來此事這般要緊,裴少伯就算有心推行新制,也該緩緩圖之,容大家商量個萬全的法子。如此當庭上奏,卻是連個退身的餘地都沒留下!如今又該如何是好?」
古池?琉璃腦中突然掠過一個印象,騰地坐了起來:「你、你說的,不是那座凶宅吧?」那是長安城風光最好的宅子,更是長安城凶名最著的宅子!從隋末到如今的幾十年裡,但凡搬進去的人家,家主長則兩三年,短則三五月,便會一命嗚呼,至今無一例外。古池凶宅的名頭,只怕比裴行儉的天煞孤星還要來得響亮些!
原來她上門來是打著這個主意!讓自己寫信勸裴行儉趕緊的主動退讓,承擔責任,省得連累了他們……琉璃心裏冷笑,面上卻帶出了幾分為難:「玉娘的好意,琉璃心領了。只是外子連上書之事都不曾與我提過,何況其他?今日兩位的提點,我自會如實轉告。不過外子性子倔強,認定之事,從來只求問心無愧,倒也未必會計較日後如何。」
話猶未落,她只覺得腳下一虛,卻是裴行儉彎腰將她打橫抱起,大步走向內室。琉璃心裏一慌,忙叫道:「我是真的不記得了!你那麼多事都能不記得,我怎麼就一定要記得?你不能罰我!」
崔玉娘輕輕「哼」了一聲,頭上的步搖晃得老高,再也掩不住眉宇間的那絲憤然:「大娘果然是個心寬的。如今聖旨已下,他們推行此制,便是得罪天下衣冠,退縮不前,便是有負聖望,所謂進退兩難,莫過於此!裴少伯如今倒是名動天下,可真正推行起他這套法子來,只怕不知多少人會賠上前程!」
琉璃大奇:「她們不是御賜給你的么?難道還能回家嫁人?」
崔玉娘微微一笑,神色又恢復了慣常的矜持:「多謝大娘盛情。日後大咐若是有事,也不妨使人知會我一聲。大家凡事有商有量,總是妥當些。」
裴行檢眉頭微挑:「為何不能?這種御賜的宮人,從先皇開始,多少臣工得過?多數自然是被迎回去做媵做妾,可也有被堅辭不收退回宮裡的,還有被一頓好打剃光了頭髮的,聖人難道還能因為這種小事跟臣子計較?只是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她們原是好人家的女兒,總不能白白耽擱她們一輩子,等過兩三年諸事平定了,自然還得讓她們回家嫁人。」
崔玉娘的眉頭果然皺了起來,嘴唇動了動,卻沒出聲。琉璃又笑容滿面地指了指兩人面前的果碟:「這果子里裹的是新鮮的桂花,味道也就罷了,那股子清香倒是有些提神散寒之效。如今霜氣初下,陰寒漸生,倒是最宜此味,兩位妹妹不妨品一品……」
崔玉娘眉頭依然緊皺:「聖駕說是初四齣發,少說也要走五六日才能到長安!大娘家宅清凈,自然不怕有人來打擾,我今日回去之後,只怕連hetubook.com.com個立足之地都沒了!」
原來如此!敢情她今天這一腔的盛氣,是因為覺得裴行儉自顧著出風頭,卻拉上了她家夫君李敬玄同抗風險?難道她以為李敬玄那種人是裴行儉幾句話就能蠱惑的?琉璃氣極而笑,脫口問道:「不知玉娘可知,李相前些日子曾來過寒舍,與外子相談甚久?」
琉璃苦笑起來,他們師徒倆要做什麼,天底下有人能攔得住嗎?
琉璃所有辯解的話,頓時都被噎了回去。
崔玉娘垂著眼帘輕輕撣了撣袖子上的浮塵,頭上那支點翠雙蝶步搖的流蘇微微晃動,在她的面孔上留下了一道道搖曳不定的薄影,聲音也是淡淡的難辨喜怒:「大娘何必過謙?誰不知曉你和裴少伯坑倆情深,又深受皇後殿下信重,如何能與我這不知朝政的后宅婦人相比?橫豎這消息一傳回來,我那裡就來了好些族人興師問罪,不然大節下的,我和十三娘也不會過來打擾大娘了。」
崔十三娘看了看崔玉娘才輕聲道:「子隆也沒什麼法子,只是想提醒阿兄一聲,他的法子的確能革除眼下選制的諸多弊端。可是凡事欲速則不達。若是操之過急,只怕會惹來物議洶洶。畢竟似咱們崔家、裴家這般詩書傳家的門庭不多,那些宗室新貴、豪門子弟,讓他們與流外庶人同場競技,比熟知律法,比評議時政,著實有些強人所難,他們若是惱羞成怒……」她低嘆一聲,收住了話頭。
裴行儉的目光彷彿膠在了琉璃的臉上:「今後這幾個月,我都會忙於選制之事,有時會有應酬,有時會在外頭過夜,有時可能還會行事古怪,甚至會惹出一些傳言。但無論怎樣,你都不許亂起疑心,不許胡思亂想,若是有:什麼想知道的,直接來問我,決計不許悶在心裡!」
琉璃認真地看著他,他的眸子里只有一片篤定到極處的清正平和,彷彿問的不是她信不信他能扭轉幾百年來的高門豪族把持吏選的局面,而是:「你信不信明天的日頭還是會從東邊升起?」
十三娘臉上露出了幾分無奈,含笑長跪而起:「不必勞煩阿嫂了,如今阿嫂便是拿了仙果來,我和姊姊只怕也嘗不出滋味。說來都要怪我。玉娘姊姊今日到我家時,恰好子隆也託人送了家書回來,信上提及了阿兄榮升之事,對阿兄提的銓選法卻有些擔憂。姊姊也正擔憂此事,和我商量了日也不得要領,我這才提議要上門來打擾阿嫂,沒想到只是給阿嫂白白添了煩擾。」說完便鄭重地欠了欠身。
裴行險笑著上前抱起了他。幾個婢女也都挑簾而入,點蠟燭的點蠟燭,準備熱水的準備熱水,收拾食案的收拾食案,適才還一片幽暗的屋子,頓時變得亮堂堂的熱鬧無比。
跳動的火焰中,黃麻紙剪成的串串銅錢和金銀紙箔剪成的裙襖迅速捲曲變色,很快便悉數化成了灰白的紙燼。隔著火光與煙霧,修葺一新的安氏墳塋愈發顯得氣象肅穆。一陣西風吹過,不少紙灰被吹上了墓表、墳頭,倒是給規整冷峻的墓園添上了幾分煙火氣息。
「阿燕今天來給我診過脈,她說,她說,三郎大概再過八個月就要當阿兄了。」
他的神色里有種異樣的鄭重,琉璃心頭一跳,只覺得嗓子有點發緊,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等著他的下文。
這一回,乳娘順順利利地牽走了三郎。三郎嘴裏猶自在念叨:「穿有小老虎的,小老虎好看。」
提行儉輕描淡寫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是天經地義的事。我跟這兩位阿監都談妥了,只要她們安安分分地待上三年,之後或是回家,或是嫁人,都由她們,我還會資助她們些錢帛。」
是啊,他什麼時候讓人伺候過!琉璃雖然也曾滿臉篤定說過這句話,可聽他說出來,又是另一番滋味。她心頭一松,只是想起崔玉娘的話,還是忍不住問道:「可我聽李相的夫入說,咱們這府里還沒有媵妾,你如今又是四品的職位,按理該有四名,她們這種身份來歷,難道不該給個媵妾的四位?」
三郎滿意地點了點頭,繼續好奇地四下打量。前幾日,庫狄延忠打發人送了消息過來,他把家中墓園修整了一遍,又特意提到,安氏的墳頭翻得甚是齊整。琉璃雖然曉得自家阿爺這番舉動絕不是因為念著舊情,但是已聽說,總要有所表示,正逢十月初一,索性便帶著三郎來祭奠了一番——只是她如今畢竟是中眷裴宗婦,雖然平日不用處理太多族務,這十月朔的家廟祭奠卻是馬虎不得。這一日,她是整整忙了一個上午,眼見日過中天,才匆匆趕出城來。
裴行儉搖頭:「還是不給的好,有了這名頭,她們日後還如何嫁人?」嫁人?琉璃瞪著裴行檢,險些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聽。
想到他臨行前對自己說的依然是看了幾處宅院之類的瑣事,跟自己待十三娘她們似乎也沒什麼分別,琉璃心頭一時百味交陳,苦笑著搖了搖頭:「玉娘明鑒,這男人家在朝堂上要做什麼,我又如何能知!」
崔玉娘怔了一下,轉頭看了看十三娘,神色變得有些複雜,沉默片刻才自嘲地笑了起來:「原來如此!裴氏果然族風嚴謹,子弟端方,倒是我多慮了。說來我家相公也得了兩位,我那裡橫豎人多,這兩個若是還能聽教,日後或是可以帶著她們與大娘這邊常來常往。」
琉璃搖了搖頭:「我沒生氣。」她只是不想說話——反正,他也不需要門己做什麼事,說什麼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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