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雲詭波譎
第015章 緩兵之計 來日之憂

裴行儉看著她亮晶晶的眼睛,也搖頭笑了起來。這丫頭聰明起來時,不知哪來那麼多奇思妙想,可糊塗起來吧,這麼多年了竟然都想不到要在門房安個人手,好知道自己在外院的動向。這樣的性子,大概也是全天下獨一份了!眼見她鬢角的頭髮又散了兩綹出來,在耳邊一晃一晃的,他頓時有些手癢,好容易才忍住了,做到食案前目光一掃,眉間卻頓時便多了「川」字——案上放了六七樣菜肴,琉璃跟前卻只有一盤醋芹。
裴行儉身上的衣袍鮮亮齊整,步履從容悠閑,彷彿是賞花歸來,只是在進門前突然轉頭看了一眼,那明亮有漠然的眼神,仿若直接刺在了窺視者的身上。裴府的門房忙不迭迎了上來,腳下跟著裴行儉往裡走,嘴裏如往日般一口氣報了下去:「啟稟阿郎,今日府里一切安好。晌午前狄女醫來過一回,午飯後才走。邢國公夫人早間打發人來問了夫人好。崔夫人又著人送了些腌制的薑片和青梅過來。偏院的趙娘子是一早出去的,午後便回來了,有位姓趙的郎君送她過來,聽聞您不在,說是明日再來拜訪。」說完雙手捧上一張名帖,緊緊地閉上了嘴。
「奴不敢自表忠心,但日後福禍如何,原是一目了然。奴原本要在宮中孤寂一生,如今有這樣一條生路放在眼前,又怎會不知珍惜?奴雖無用,這三年若是留在夫人身邊,或許還能略為少伯與夫人分憂,請少伯給奴一個效力的機會!」
麻煩?琉璃側頭瞧著他,一時有些拿不准他到底是認真的還是玩笑兩邊屋裡,三郎的笑聲清清楚楚地傳了過來:「我在這裏,我在這裏,你們都看不到我吧?」琉璃一怔,忍不住笑出了聲。
麴崇裕冷笑了一聲:「天曉得!或是庭院深處另有玄機,或是這宅子時運不濟,讓七個短命鬼先後挑了它去。你若怕了,不妨轉給我,隨你開價!橫豎如今我也只是一個到處給人修園子的磚瓦匠,大不了花上一年半載的,把這院子徹底翻修一回,看誰還能搗鬼!」
裴行儉忙道了聲「不敢」,略一斟酌便問:「關於喬遷之日,行儉已佔得一卦,卦象雖吉,卻頗有些不可解之處……」
樂游原下的昇平坊里亦是車馬稀疏。青衫男子快步走到一處別院門口,抬手拍了拍門環。常年緊閉的木門立時開了半邊,鬚髮皆白的看門老僕笑嘻嘻地探頭出來:「九郎,快請進,阿郎在觀星台等您。」
他的語氣甚是平和,一字字道來,卻自有一分山嶽般無法撼動的沉穩篤定。麴崇裕倏然心驚,想了半日,終於嘆了口氣:「也罷,你連這喪氣話都說了,不妨也說說看,到底想讓我幫你做什麼?」
灶曰搬家?還有不到七十天,還會衝撞灶神!麴崇裕壓根沒接話,只上下看了他兩眼,滿臉都寫著「你沒燒壞腦子吧」。
這才十月,臘梅怎麼就開了?裴行儉剛想細看,東廂房的門帘一挑,一位白衣青裙的女子快步迎上,屈膝行了一禮,啞聲道:「賤奴趙氏見過裴少伯,今日冒昧煩擾少伯,還望少伯見諒。」她原本就生得高挑白凈,這一身素凈打扮,愈發襯得她身形窈窕,肌膚細白,只是眼皮紅腫,雙唇緊抿,與平日溫柔沉靜的模樣卻是判若兩人。
裴行檢:的眉頭終於皺了起來:「玉郎?」
他的腳步不由一頓,身後立時響起了趙氏低低的解釋聲:「叫裴少伯見笑了,這是宮裡常用的法子,入冬之後,便用熏過梅香的紅色紗綃剪成梅花之狀,黏于花枝,芳香旬日不散。奴原先在宮裡就是管著各處花木,恰好箱籠里還剩些這樣的紅綃,這幾日橫豎無事,便做了些出來。」
門帘一動,卻是姚氏小心地閃了進來。見到趙氏的臉色,她才鬆了口氣:「姊姊沒事吧?今日那位……那位裴少伯怎麼過來了?」這名字對她彷彿帶著某種恐怖的魔力,她心有餘悸地拍了拍胸口,又忙忙的解釋道:「我只是在裡屋臨寫姊姊找出來那副拓本,聽到姊姊說話便出來了,可不是成心要聽的!」
這是要評選出先進餵食工作者嗎?琉璃默默翻了個白眼,奮力咽下了一口米飯。
裴行儉微微欠身:「趙阿監客氣了,這幾日怠慢了阿監,不知今日阿監有何見教?」
麴崇裕的眉頭卻皺得更緊:「我知道你有手段!此事雖難,到你手上,或許真能做成。可你算過沒有,即便你能做成此事,讓天下信服,讓入選之人各個都感激你,等他們真正能在朝堂上說得上話,少說也要等十幾二十年。而你如今得罪的,卻是滿天下的高官權貴,你再有本事,再得聖人歡心,又怎麼能保證今後十幾年一步不走錯、萬事不求人?守約,今日不比當初,你身後還有幼子親族,做點什麼不好,何必去捅這蜂窩?」
裴行儉的目光在這張帶著憨色的小臉上停了停,臉色微緩,聲音溫和地問道:「趙阿監不是剛剛回了趟家么,可是出了什麼意外?」
三郎愈發脆亮的笑聲傳了進來:「哈,我看見你了!你認輸不認輸?」
琉璃笑了笑沒作聲。前幾日裴行儉讓她找一件能罩住官袍的青色布袍出來,出門有事時方便些,她想了想索性做了件可以兩面穿的袍子出來,一面是大紅團花綾袍,反過來便是樸素無華的青色素麵布袍,決計是裴大選官下朝後偷雞摸狗搞諜戰的最佳行頭!
裴行儉的臉上並沒有絲毫意外之色:「依你之見,問題不是出在這宅子上?」
裴行儉劍眉一https://www•hetubook•com•com挑,笑容更深:「這世上,有幾個女子敢說要來伺候我!」
長安城東南角的樂游原,原是城內一等一的遊覽勝地,春夏之際,更是車馬填塞,繁花似錦。不過隨著天氣轉寒,這片高坡也一日日的冷清了下來。此時日頭已斜,黃昏將近,樂游原上無人遊樂,西風吹過那密密匝匝的玫瑰枯枝和花樹下早已萎黃的苜蓿草叢,只留下一片蕭蕭之聲。
北屋的門帘挑處,卻見這件待客的堂屋似乎也與往日有些不同。裴行儉掃了一眼才發現,原來是靠牆的白色堆花雙龍柄瓷瓶中插上了一根兩尺多長的梅枝,數十朵紅梅點綴在枝幹之間,嫣紅點點,暗香浮動,盛放在雪白的牆壁和六曲墨書屏風之間,整個屋子都多了幾分雅緻靈動的風流氣象。
趙氏輕輕搖頭:「那倒沒有。只是,或許再過兩天,夫人就會召見咱們了。」
李淳風笑眯眯地打斷了他:「不可解便不必去解。天下自有不可解之事,不可解之人,你志不在此,又何必追根問底?天道無親,常與善人,如今你所行之事,上合天道,下應人情,就一時來看,或是艱險重重,而長遠來看,卻是大勢所趨、水到渠成。至於那些細枝末節,縱有什麼古怪,也是你的助力,不必去擔憂。至於這日子么,」他笑容促狹地看了裴行儉一眼,「橫豎你已衝撞了天下豪門,還怕再多衝撞個灶神?」
裴行儉微一沉吟,點了點頭:「你先去稟報一聲,我這便過去。」
他一面說一面便脫下官袍,換了家常的衣裳,忍不住感嘆:「你做的袍子的確方便得很!」
姚氏頓時大吃一驚:「夫人?夫人怎麼突然會想到見我們?」她慌張地回頭看了幾眼,壓低了聲音:「不是說這位夫人最是厲害么?咱們如今什麼都不是,橫豎是熬上兩三年就要回家的!夫人不會對咱們如何把?」
李淳風哈哈大笑:「好一個性不可移,禮不可廢。這倒是句大實話。你也不必客套了,如今這情形下,你今日能來此一趟只怕不大容易,有什麼事直說就是,難不成還要再著相一回給我看?」
裴行儉認得正是另一個宮女姚氏,見她走得狼狽,不由多看一眼。趙氏臉上也露出了几絲尷尬,輕聲道:「姚家妹子素來有些膽怯,平日只愛在書房寫字看書,不知少伯要來,還請少伯莫怪。」
趙氏明顯地怔了怔,轉眸看了那插瓶幾眼,臉色蒼白,緩緩搖頭:「奴手藝粗陋,原是不配登大雅之堂。」
裴行儉臉色漸漸變得肅然,沉默良久才垂首答道:「多謝李公指點,行儉定當銘記於心。」
裴行儉只能笑而不語。李淳風打量了他片刻,笑容里卻多了些深意:「守約,你我都知,卜算之道,算天道易,算人事難。人心易變,一念起則萬劫生。但吉凶壽祿,說到底,終究是命數所限,時運所成,本心所定。你大智大勇,往後這一紀,成就原是不可限量。只是亂世將至,獨木難支,你的性子終究太過執著,若能多些顧慮,未嘗不是好事。所謂雖千萬人吾往矣,所謂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均非我輩之道,唯有順勢而為,方能趨吉避凶,安享天年。」
趙氏的臉色一僵,雙唇微顫,彷彿想開口辯解,又緊緊地抿住了。
裴行儉點頭說了聲「好」,將名帖接在手裡看了一眼,眉頭微皺,腳下卻並未停頓。他還沒發哦內院門口,一位小婢女突然斜地趕了上來,高聲叫了句:「阿郎!」
裴行儉沒有答話,腳步也再未停頓,靴子聲不緊不慢地一路去得遠了。
裴行儉轉頭看了他一眼:「不然,你以為我請你來做什麼?」
裴行儉笑道:「我也沒想到能這麼快回來,適才又在外院處置了點事。」
霞光轉瞬即逝,黃昏接踵而至。
裴行儉緩緩搖頭:「玉郎此言差矣,我正是為子孫族人著想,才不能不擔下此事。且不說選制不改,天下士人報國無門,怨氣日重,遲早會危及朝廷根本;就是你我族人,再這樣過著太平日子,等著靠祖蔭入仕,遲早也會變成西州高門子弟那樣的廢物!
趙氏的聲音有些沙啞,有些顫抖,讓那低聲求懇愈顯誠摯凄切。裴行儉卻良久都沒有回答。趙氏的身子也越伏越低,額頭終於緊緊地貼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趙氏頭垂得更低,聲音里多了絲苦澀:「不敢當。奴既已出宮,不敢在當『阿監』二字。今日之事說來話長,少伯請進屋一坐,容奴從頭回稟。」
琉璃心頭微震,忙岔開了話題:「不會就好。不過我怎麼沒看出你是怕惹麻煩的?你如今惹的麻煩難道還算少?」
李淳風卻是愈發不以為然:「守約此言差矣!這世上從來沒什麼造化是從『提點』而得,所謂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推演卜算再是精準,也是于小人無助,最多不過是讓人省點氣力罷了。」
趙氏苦笑起來:「什麼品級?家兄到如今還在八品上熬著,旁的子弟就更不用說,託了多少人情都還沒入門,因此一聽說我在這邊,就立時急著過來了。可妹妹是知道的,這個多月里,裴少伯連正眼都沒瞧過我,怎麼肯費這個心思去幫忙?日後我若是回去,兄嫂還不定怎麼怪我!還是妹妹好,家中雖然簡單些,兄長們都是真心疼你,絕不會讓妹妹有這樣的難堪!」
裴行儉哈哈大笑,又裝模作樣地圍著案幾走了兩圈:「三郎呢?我剛才還聽見他的聲音,怎麼進來倒瞧不www•hetubook.com.com見人了!」
琉璃不由皺眉:「有趙阿監這層關係,這位趙家夫人若是開口相求,我該如何應對?」如今家裡日日有人上門,她卻連稱病都不敢稱,只能看人下菜碟地打太極。當然,比起召見了自己兩回卻什麼都沒說的武後來,她的功力還完全不夠看。
趙氏笑容依舊溫婉:「妹妹說的是哪裡話,咱們都是宮中的老人,這點規矩還不懂么?我又怎麼會疑心妹妹?其實也不是什麼緊事,是我家兄嫂說是這幾日就要過來拜會裴少伯與夫人,因此先與裴少伯回稟了一聲。」
一家三口用過晚飯,三郎在裴行儉身上練了兩回徒手攀岩,登頂成功后便心滿意足地跟著乳娘和小米在幾間屋裡繼續躲起了貓貓。裴行儉一面應付著三郎,一面隨口便將麴崇裕會幫忙翻建宅院以及趙氏嫂子或許會求見的事都告訴了琉璃。
裴行儉眉頭微皺:「你兄嫂……家中可是有子弟待選?」
麴崇裕的眼睛不由眯了起來:「你不會指著這宅子來畢其功於一役吧?」
裴行儉微笑起來:「這世上從來沒有不妥當的人,只有不妥當的用法。你就當她是這案上的燭台,只要面上的鎏金還好,裡頭是銀是銅又有什麼打緊?咱們又不打算拿它來做盤纏!」
婢女們打了水過來,裴行儉抱著三郎嘻嘻哈哈地一道凈過了手面。琉璃才起身走了過去,摸了摸三郎的頭:「快些坐回去,不吃乾淨不許再下來了。」又幫裴行儉解開了腰上沉甸甸的蹀蹀帶,隨口問道:「不是讓阿景傳話說今夜不回來么,怎麼這時辰到家了?」
趙氏細白的牙齒緊緊咬著下唇,半晌才低聲道:「少伯許等我日後自行歸家,原是一片仁心,只是兄嫂心思如此,奴若是回去,還不知會被如何發落,奴從今往後,一切聽憑少伯吩咐,只求少伯莫要將奴送回本家!奴願做牛做馬,報答少伯的恩情!」說完她又行了一禮,雪白的秀頸深深低垂下來,彷彿是初初盛開的雪蓮被沉重的冰霜壓彎了纖弱的花徑。
裴行儉並不在意,轉身往外便走,到了門口,腳步才頓了頓:「阿監放心,裴某雖非君子,卻也不會食言而肥。三年之後,阿監若依舊不願回家,寒舍雖是簡陋,倒也不會讓門客賓朋衣食無著;裴氏雖非豪門,總能尋出幾位殷實可靠的子弟。只要阿監不令裴某為難,裴某自會讓阿監有一份前程可選!」
十月的西風已頗有寒意。當寒風掠過荒蕪的庭院,吹上古池那泓碧清的湖水,泛起的鄰粼波光里似乎也帶上了一分清冷。在隨意曲折的古池岸邊,茂盛的蔓草依然半枯半綠,加上水淺處偶然露出的白沙蒼苔,水面上不時略過的紅喙翠羽,構成了一幅色彩宜人的圖畫。
滿屋子人都吃了一驚,三郎「噌」地躥了下來,小小的身影轉眼間就消失在高案下面。
裴行儉怔了怔,笑著欠身:「李公教訓得是,是行儉著相了。」
李淳風笑吟吟地捋著鬍鬚:「你著相又不是這一回兩回,日後也斷然改不掉,我教訓得是或不是,又有什麼要緊?」
裴行儉搖頭:「我只是怕麻煩。」
裴行儉眉頭微挑:「怎麼?不像?」
宅院的大門前,麴崇裕的長隨阿金正和裴行檢的長隨阿景湊在一處閑聊,突然看見麴崇裕冷著臉走出門來,忙丟下阿景迎了上來:「阿郎……」麴崇裕看都沒看他一眼,一言不發地翻身上馬,打馬就走。阿金唬得忙追了上去。阿景不由目瞪口呆,直到那兩匹馬都消失在街角,他才回過神來,摸著腦袋看了看身後那殘破的烏頭門,深深地嘆了口氣:這才幾天,阿郎已經氣跑多少人了?
李淳風嘆了口氣:「只是記著么?也罷,你天分雖高,終究不是我輩中人,來日若真能記得這一句,已是不枉你我相交一場。」
她話音未落,堂屋通往書房的門帘突然輕輕一動,一個穿著粉色衣裙的女子低頭快步走了出來,對裴行儉深深地彎腰行了一禮,不戴他開口,那小巧豐滿的身影已幾個退步倏然消失在大門外。
琉璃啞然失笑,可不是!他們上門來是為了拉關係的,可不是上趕著犧牲自己來成就裴行儉名聲的。只是轉念一想,又有些擔憂起來:「他們如今就這麼迫不及待,若是這兩三年都選不上,待趙氏回去,豈有不遷怒的道理?」
趙氏安慰地拍了拍她。「妹妹說的哪裡話。裴少伯和夫人都是再明理不過的人,自然不會難為咱們。至少,」她頓了頓,柔美的面孔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這兩三年決計不會。」
麴崇裕眉頭一皺,好半晌才點了點頭:「好主意,好算計!不過到底只能算是緩兵之計,只要你不被剋死,待他們回過神來,照樣不會善罷甘休。你與其花力氣在這宅子上頭,還不如好好想一想,如何才能全身而退。」裴行儉望著遠處的碧水疏林,語氣悠然:「為何要退?好容易有了這機緣,只要能畢其功於一役,自然便能再無後患!」
安置趙氏和姚氏的偏院原是裴府客房,院落屋宇都是中規中矩的小巧精緻,最引人注目的,要算北屋台階下那兩顆高大茂盛的梅樹,每到臘月,紅梅怒放,倒也算得上一景、裴行儉踏入院門,不由便是一怔:幾日不見,那兩棵梅樹居然已換了副模樣——被細細修剪過的枝丫疏密有間,更添風韻,枝頭不知何時更開出了幾點紅花,隱約間似有一股清香撲面而來。
「裴某身世畸零,壽祿https://m.hetubook.com.com有限,既不能讓子女有至親族人護佑,也未必能活到他們成家立業。而此事若成,過得十幾二十年,人人都得益於此,大約倒是能讓他們多享些福澤,多得些臂助。以我一時之艱難,換日後太平盛世,換子孫平安前程,此事還用反覆去算?就是玉郎你,難道願意頂著個蜂窩過日子,等著它日後落在子孫們頭上?」
裴行儉挑簾而入:「三郎說得在理!」
那梅支原本選得極好,姿態清勁而雅趣,點綴的花朵更是恰到好處,紅萼嬌艷,黃蕊輕盈,或盛放,或含苞,姿態各不相同,便是真正的梅花也不可能比它更風流馥郁。裴行儉的目光停在枝頭那朵半開的梅花上,嘴角露出了淡淡的笑意:「阿監不必過謙,這支梅花可謂毫無瑕疵。只是道法自然,世上焉有完美無缺之物?何況寒舍簡陋,更是襯不起這般的風流富貴。倒是可惜了阿監一片苦心。」
觀星台?裴行儉抬頭往上看了看,笑著點頭。
這座別院的主道原是依著地勢蜿蜒向上而建,觀星台更是修在別院的最高處。一級級拾階而上,整個樂游原便如畫卷般漸次鋪展在眼前。夕陽斜照之下,無數枯草隨風起伏,彷彿一大片淡金色的湖水。觀星台的最前方,李淳風正面向斜陽而立,迎面的西風將那身青色的寬袖長袍吹得高高飄起,整個人彷彿隨時會隨風而去裴行儉不知為何只覺得心頭一陣驚掙,定了定神才恭恭敬敬地長揖及地:「李公,行儉今日冒昧打擾了。」
趙氏躊躇片刻,鄭重地欠身行了一禮:「多謝裴少伯開恩,准奴回家探親,奴感激不盡。奴煩勞少伯過來,乃是家中有些下情不得不回稟……」
麴崇裕穿著一身最尋常不過的青袍,整個人都懶洋洋的沒什麼精神,皺著眉頭到處打量的模樣倒像是在找張便榻好躺下說話。把周圍都看過—遍后,他的臉上便露出了「連便榻都找不到一張」的嫌棄表情:「這就是你們長安城最有名的凶宅?已經連著剋死了七任主人?」
裴行儉的目光在那些足以亂真的紅梅上停留了片刻,轉身坐了下來,靜靜地等著趙氏開口。
姚氏神色微松,也有些傷感起來:「姊姊就莫要笑我了,當年原是我無知輕狂,死活鬧著要來長安,傷了他們的心,日後歸去,就算他們不說什麼,我不照樣是沒臉?對了,姊姊家裡的事,裴少伯沒怪罪姊姊吧?」
裴行儉腳步一頓,認得正式撥到偏院伺候那兩位宮女的促使婢子之一,眉頭不由皺得更緊。小婢女原本趕得甚急,瞅見他的臉色,腳下頓時有些拌蒜,舌頭也開始打結:「阿、阿郎,趙、趙娘子說有,急事,想跟您回、回稟。」
裴行儉怔怔地看著李淳風的背影,突然一撩衣抱跪了下去,端端正正行了個大禮。
裴行儉眼睛微亮,抱手行禮:「多謝李公吉言,行儉愧不敢當。若無李公提點,事情也絕不會如此順利。」
裴行儉淡然道了聲「無妨」,心裏卻是一動。這位姚氏的確寫得一筆好字,膽子卻不見得有多麼小,在九成宮先是自告奮勇要伺候筆墨,被拒后又默默地抄了好幾卷少見的藏書出來,回長安的路上,更是直接送了回消夜上門。他也只是不聲不響地瞅了她半盞茶功夫,這才讓她消停下來。倒是這位趙氏,一直極為循規蹈矩,半個多月里提的唯一要求,也不過是想回家先探望探望母親。他冷眼瞧著,姚氏先前待她實在算不上厚道,她竟也肯主動替姚氏分解……趙氏沒有多說姚氏,定了定神便話歸正題:「啟稟少伯,今日奴到家方知,家慈業已去世,如今家中乃是兄長做主。聽聞聖人將奴賞賜少伯,兄嫂們都嚴令奴好好伺候少伯,不得輕狂懈怠。家兄今日送奴回來時,便想要拜會少伯,家嫂或許過兩日也會上門來叨擾夫人。少伯一片好意,奴卻給少伯與夫人帶來著許多煩擾,實在是羞愧無地!」她眼中含淚,臉孔也是漲得通紅,深深地行了一禮。
李淳風眉頭微挑,語氣里也帶上了一點戲謔:「喔?守約的意思是老夫不曾算出你喬遷之所應在那處宅院,在九成宮的金殿之上,你就不敢侃侃而談,就不敢毅然受命了?」
小婢女鬆了口氣,說話頓時順溜起來:「啟稟阿郎,今日是奴婢伺候趙娘子回去的,進門便聽說趙娘子的母親早已過世了,如今當家的乃是趙娘子的兄嫂,似乎說是要來拜會阿郎和夫人。趙娘子很是憂心,想先跟您回報一聲。
麴崇裕慢慢挺直了背脊,眼神變得有些冷:「守約兄,我今曰過來,只是想見識見識這長安天字第一號凶宅,旁的事,莫要找我!長安不比西州,我身後還有麴氏一族。你做的事再是有助於朝廷,有益於天下,我也不能為了一時意氣,讓族人受到牽連。」
裴行儉修長的手指輕輕敲擊著欄杆,目光緩緩掠過這片水域,神色里卻沒有太多欣賞。他原是剛從台閣出來,身上的官袍猶未換下,紅袍黑紗,目光如電,顧盼之間竟有一分平素少見的懾人威儀。看了許久,他才沉聲開口:「玉郎,你看此處如何?」
李淳風臉上笑意更濃:「關心則亂,好事多磨。你這不大安穩的模樣,我怎麼瞧著倒是比平常還順眼些?」
裴行檢搖了搖頭,慢慢笑了起來,邁步下了亭子。庭院里的石徑早已被荒草掩蓋得嚴嚴實實,他卻是輕車熟路,腳下幾個轉彎,那襲紅色官袍便隱入了草木深處。
裴行儉也笑著看了https://www.hetubook.com.com看西屋:「我可不是三郎,蒙住眼睛便以為旁人都看不見自己了。我若是惹了這種麻煩,你還能輕饒了我去?我又是何苦來哉?」
六街暮鼓終於隆隆響起,坊外大道上的行人車馬都加快了腳步。數百下鼓響之後,眼見坊門就要關閉,守在永寧坊裴府門前的眼線,才看見那個穿著紅色宮袍的身影從東邊施施然走了過來。
麴崇裕頭也不回地一一揮手:「兩個月,五百金。」
這話說得!琉璃剛想嘲笑他幾句,突然覺得有些不對——他說的還真不算誇張!至少自己認識的女子,對他都頗為敬畏,就是雲伊那樣膽大包天的,見到他不也像是老鼠見了貓?
他轉頭看著三郎玩耍的屋子,眼神越發柔軟,笑容卻淡了一些:「再說,我自己吃的苦頭還不夠多麼?又怎會讓自己的兒女再受什麼嫡庶內外的煎熬?」
裴行儉滿臉輕鬆:「簡單得很。我這幾日是太忙,未必能見到那位趙衛官,不然不過是一句話的事。他們家既然如此急功近利,你只消透露一聲,如今這風口浪尖上,你的親弟弟為避嫌都不敢上門,也不知該不該參加這次的銓選,他們自然是有多遠躲多遠!」
裴行儉點了點頭:「此事趙氏也想到了,今日她已找到我,說是日後怕是有家不能回,求著要來伺候你,我沒有應她。此人心思細密,性情堅忍,著實不可輕,日後有客來訪時,倒是不妨讓她多露幾臉。」
裴行儉早已習慣他的未卜先知,含笑點頭:「果然瞞不過李公。」
天色向晚,裴府上房的院子里已點起一排燈籠。婢女們大約都在忙碌,院子和堂屋都不見人影,只有西間燈火通明,屋裡正中的食案上擺放著熱氣騰騰的飯菜。三郎坐在琉璃為他專門做出的高凳上,嫌棄地看著碗里的青菜,聲音里滿是委屈:「阿娘也不乖,阿娘不吃肉肉!」
裴行儉原是沉吟著緩緩點頭,聽到最後這一句,也笑了起來。「多謝李公費心,有您指點,行儉心裏就踏實了!只是,」他猶豫片刻才問道,「行儉還有一事要請教李公。借李公吉言,如今家宅未遷,拙荊已是有喜。只是不知為何,行儉心頭總有些不大安穩,卻不知此為何兆?」
李淳風不以為意地擺了擺手:「人逢喜事,如秉燭夜行,何況守約氣勢正盛,神鬼皆要辟易,老夫又焉敢不察?」
裴行儉負手而立,揚眉笑了起來,一雙眸子竟比他身後那波光粼粼的古池更為清明澄澈:「玉郎,你未免也太看不起裴某了!我做事什麼時候是憑一時意氣?什麼時候又曾置家人安危於不顧?今日我若是連朋友家人都要連累,他日我又拿什麼來破舊立新、重定製度?」
「奴自知蒲柳之姿,決不計配伺候少伯,只是自小受家慈教導,又在工種司苑待了七八年,尚有收拾庭院的手藝,亦能應對些人情來往,奴願去夫人身邊,隨夫人應答賓朋,三年之後,在聽人夫人發落。
李淳風轉過身來,眸子在裴行儉身上轉了轉,點頭笑了起來:「守約不必多禮。那處西方靠水的大凶之宅,可是已人守約囊中?」他的鬚髮都已雪白,大約因為又瘦了些,面容愈顯蒼老,唯有一雙眸子依舊黑白分明,並未沾上半點歲月塵埃。
趙氏略微抬起身子:「少伯但問無妨,奴必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裴行儉依然笑得從容:「性不可移,禮不可廢。行儉雖是朽木,卻也不敢不領會李公的好意。」
此時觀星台前的樂游原上,正是殘陽如血,晚霞如火,那漫天霞彩將滿原的枯草也染上了一層絢爛的光暈,彷彿在這一瞬間,那些早已凋零的紅色玫瑰與紫色苜蓿又一次開遍了原野。
「少伯明鑒,奴乃一介弱女,家中又無人可靠,榮辱生死,都在少伯與夫人一念之間。從今往後,少伯前程越是遠大,奴為夫人效力越多,才越有安穩可求。何況奴在萬年宮時便常聽人談及夫人當年義舉,入府後,婢子們對夫人更是無不感恩戴德。奴深知夫人明慧仁厚,今日才敢毛遂自薦。
對面的酒肆里,那兩雙盯著這邊的眼睛愈發打起了精神,眨都不眨地瞧著這邊的大門。沒人注意到,宅院西邊那條僻靜的小巷裡,一個穿著青衫的高瘦身影從院牆裡輕捷地跳了出來,轉身一路往南而去。
琉璃默然點頭,多少明白了他的意思,橫豎都是擺設,自然要挑更體面更妥當的,至於那位心裏怎麼想,其實並不要緊,畢竟有些事情,完全取決於裴行儉。她忍不住笑道:「她怎麼會求著要來伺候我,怎麼不求著要去伺候你?」
裴行儉沒有作聲,眸子在那支絕不是一兩日能做好的精巧的梅花上轉了轉,又靜靜地落回到趙氏身上。他的神色並不嚴峻,卻有一股懾人的淡漠從骨子裡散發出來,不含絲毫情緒的明澈目光,更是足以讓人寒入骨髓。
趙氏身上力道一松,不由自主坐倒在地,抬眼怔怔地看著門帘,臉上一絲表情也沒有。直到門口響起了女子的細碎腳步聲,她才猛地回神,手一撐地站了起來,神色又恢復平日的文雅沉靜。
裴行儉的聲音卻依然不急不緩:「你莫忘了,今日已是十月十五,半月之內,本次待選的上萬人將雲集京師。十二月入場試判,明年上元后便是面銓,三月末,布長榜、定留放。這宅子上兩任家主都是在三個月之內殞命,我若能在年底前人住,便極有指望在銓選結束前一命嗚呼。如此,也省得大伙兒費心費力來難為我了不是?」
m.hetubook.com•com裡的寂靜漸漸匯成了一種難言的壓力,趙氏忍不住抬頭看了一眼,對上裴行儉的目光,臉色便是一白。靜默了片刻,她突然起身伏在了地上,聲音也有些發顫:「奴不敢欺瞞少伯,如今這情形,奴先前的確已是預料到了幾分。家母本是繼室,家父去世后,奴便是因為深受兄嫂厭棄,才會被送入宮廷。奴先前便想過,若家慈還健在,有兩年光陰,奴或許還能與家慈一道謀划個前程;若家慈不幸已然去世,奴若想此生還有些指望,便只能求少伯與夫人開恩了!
裴行儉慢慢站了起來,神色依舊淡漠,聲音卻十分平和:「阿監請起。阿監所言,的確句句在理。只是裴某有一事不明,還要請阿監指教。」
李淳風笑微微地看著他:「你不用多慮,我不是怪你。人各有志,人各有命,我若強求你應允,豈不也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這些年裡,你我一道推演數算,我也受益良多,無弟子如你,是老夫之命,有小友如你,是老夫之幸。只是往後你來此到底不便,以我的本事,大約也只能幫你這一回了。」他慢慢轉過身去。漫天斜暉里,那背影看去竟有一種異樣的縹緲,聲音被風一吹,也彷彿是從極遠處傳來:「守約,你一生的成就劫數,都在北方。記得恩榮極處須放手,仁義盡時速回義。我,就不送你了。」
「時不我待,玉郎,這長安城裡,如今我也只能請你來幫我這個忙了。」麴崇裕抬頭看了看清朗如舊的天空,轉身看了看滿目破敗的院子,又側目看了看一臉從容的裴行儉,嘆了口氣,掉頭就走。
姚氏目光中頓時流露出些許異樣:「姊姊的兄嫂?他們也是有品級的人物吧?對姊姊倒是好生關切!」
琉璃忙道:「我已經吃過了一碗蛋羹拌飯!」她懷三郎時明明輕省得很,可這一回也不知怎麼了,竟是異常辛苦,每天起床后要吐上三五回不說,還整日地吃不下任何油膩葷腥,她也只能自我安慰:好事多磨,說不定這一回在她肚子里折騰的就是未來的一代明相……裴行儉仔細看了看琉璃的臉龐,嘆了口氣,轉頭吩咐道:「讓灶房吃食上多換些花樣添些品種,哪個廚娘做的飯食能讓夫人開胃,重重有賞!」
琉璃卻很想望天:這麼無聊的遊戲,也就是這爺倆能每天都晚上一遍,而且每一遍都玩得這麼津津有味!
他伸出食指點了點不遠處的古池:「這曲岸清水,繞庭而過,只要不是瞎的,都能看出是千金難求的玉帶環抱之局。」又回頭用下巴指了指背後那片荒蕪的宅院:「那院子雖然荒了十多年,可格局還在,前庭開闊,明堂秀朗,高低疏密都有法度。我雖不大懂風水,好歹也修過幾處庭院,這樣的宅子也能克主,咱們如今的宅院都好做墳場了!」
琉璃好不納悶:「既然如此,為什麼要讓她多露面?」
裴行檢:揚眉而笑,深黑的眸子里彷彿有光芒閃動:「我怕的,只是那些無謂的麻煩。有些麻煩,原是不去惹也躲不開的,怕又有何用?也不過是各逞手段,看誰看得更遠,下手更准罷了!」
裴行儉鬆了口氣,對著麴崇裕的背影抱手行禮,提高了聲音:「多謝玉郎!行儉曰后必有重謝。」
趙氏臉色更白,神色里倒是少了幾分凄婉,多了些鎮定,依舊是禮數周全地欠身應道:「多謝少伯開恩,一切但憑少伯安排。」
回答他的是麴崇裕含著怒氣的冰冷聲音:「往後莫來煩我就好!」
趙氏聲音更低:「家中兩位侄兒都在待選之列,聽聞已蹉跎了好幾年……」
裴行儉點了點頭。此事毫不稀奇,長安趙氏雖是官宦人家,到底只是本朝新貴,何況這位趙娘子當年能被送入宮去做宮女,在家中自然是不得寵的,用來換子弟前程又算什麼?唯一出人意料者,也不過是他們居然會做得如此直白急急切了。思量片刻,他便問道:「卻不知阿監如今有何打算?」
她不由抬頭看了看裴行儉。燭光下,他的眉目溫和清朗,笑容更滿是暖意,可她自然知道,這雙溫潤的眸子有時會變得多麼可怕,她自己雖然從沒對上過那樣的眼神,卻不止一次地見過在他的注視下驟然變色的面孔……她不由嘆了口氣:「你就那麼喜歡讓旁人都怕了你?」
他倒是看得明白!琉璃又好氣又好笑,索性橫了他一眼:「我就是不能容駙馬駒馬贅婿,有幾個能廣納婢妾?倒是盡有忍得妻子另置面首的,難不成他們都是女人?這世上,誰能妒誰不能妒,與男女何干,不過是權勢所致罷了,又何必自欺欺人?」
「阿監做的梅花活色生香、巧奪天工。只是看得久了,卻似乎總有些不妥,阿監可知不妥在何處?」
麴崇裕看裴行儉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個白痴:「你覺得像?」
裴行儉笑道:「差之毫釐,謬以千里,于李公不過是舉手之勞,行儉遲鈍,卻是直到金口玉言欽定選事之際,方信一切早有定數。」
裴行儉心頭一震,霍然抬頭,低聲叫了句:「李公!」
「我在這兒呢!」三郎手腳並用地從案幾下爬了出來,小胖臉笑得滿臉放光,鼻頭卻不知道在哪裡蹭了好大一片灰,滿屋子人都被逗得笑了起來。
裴行儉微笑搖頭:「此事請恕行儉不能從命。眼下這宅子乃是裴某安身立命的倚仗,若是給了玉郎,只怕不出兩個月,這長安城雖大,卻容不下裴某人了。」
裴行儉微笑道:「簡單。我只是想請你幫我把這宅子修整一遍,時間么,越快越好。今年灶日,我便要入住。」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