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雲詭波譎
第019章 來者不善 以勢逼人

常樂的臉頰上滿是紅暈,語氣卻冷到了極處:「幺娘,你到底想做什麼,你再說一遍!」
趙幺娘在地上伏了片刻,才抬起頭來,額頭已是一片紅腫,眼神似乎也有些暈眩,卻依然固執地轉頭看向了琉璃:「夫人,幺娘求夫人成全!」
于氏眼瞧著不對,忙低低地咳了一聲,揚聲打了個圓場:「看我這記性,說了半日,玉宮正還未入席呢。宮正快請坐,這冷天拔地的,先熱熱地喝口酒再說。」
常樂悠然一笑:「宮正過獎,幺娘畢竟是拙夫的堂妹,我將她安置妥當了,也算是幫拙夫盡了趙氏子弟的本分。不然讓幺娘這樣沒個前程,只能不明不白地廝混日子,百年之後,他有何面目去見自家的叔叔嬸娘?」
千金胸中好不酸澀,看了看那幾塊玲球剔透的湖石,不由冷笑道:「庫狄夫人何必過謙!夫人原是身家豐厚,莫說這屋宇,就是水邊這些湖石,滿長安城裡都難得尋出幾塊來,當年我那位號稱最愛奇石的姊姊,只怕也要自嘆不如!」
偌大的堂屋裡一時沒人再開口,安靜得有些詭異。玉柳氣定神閑地轉頭看了琉璃一眼,微笑著沖她眨了眨眼。這一幕落在堂上眾人的眼裡,更是震驚難言:皇後殿下居然肯拿周王的婚事為籌碼,來給庫狄氏撐腰!
什麼自嘆不如,這原本就是十娘廬陵留下的珍藏,喬家大郎因為自己所託,沒法子才送給麴玉郎趕工用的,倒是給裴府充了好門面!常樂心裏一陣發堵,忍不住轉頭瞪了千金一眼。
琉璃恭恭敬敬地回道:「啟稟大長公主,這兩位正是您適才提到的聖人之賜,這趙家妹妹在宮中專司打理花木、布置廳堂之職,姚家妹妹的一筆墨書也是聖人讚賞過的。今日貴客雲集,妾原是想著讓她們露上一手,誰知……」她瞅著千金微微一笑,收住了話頭。
于氏臉色一變,忙上前幾步,不管不顧地先扶起了琉璃,滿臉緊張地問道:「怎麼?你可是有哪裡不舒服?」轉頭又訓斥身邊的婢女:「大長公主們不知就裡,你們還不知道么?還不快去拿幾張厚厚的毯子過來!」
說話間,早有人鋪了兩層厚厚的氈毯在地上,于氏扶著琉璃上前一步,作勢就要重新跪到氈毯上。常樂淡淡地擺了擺手:「罷了罷了,夫人既然有了身子,又何必多禮?請恕我等眼拙,再想不到夫人有了身孕還會忙著喬遷暖宅。知道夫人的,曉得你是膽大心熱,不知道的,倒要以為夫人眼中只有這些雜事俗務,連子嗣都不放在心上了!」
千金看著她安靜的面孔,心頭卻不由一陣發涼:難道今日這一切早已落入她的算計?不然她怎麼會想到讓兩個宮女來布置堂舍?不然找個趙幺娘怎麼會放著妾的位置不要,放著常樂這樣的靠山不要,非要做什麼義女,從此任人宰割?
琉璃垂下眼帘,輕輕搖頭:「這原是守約的主意,說是或許會有人故意提這樁事,有備無患,誰知還真的派上了用場!」
卻見西路的這處主院愈發顯得疏朗開闊。正中只有一棟堂屋,亦是白牆黑瓦,重檐深長,只用赭石色勾勒出了立柱窗欄,卻自有一份高華典雅。這也罷了,難得的是,不知從何處引來的水流幾乎將整個堂屋環繞了一圈,除了迎著正門的那道平直石橋,還有數座小橋曲曲折折地通往三面迴廊和四角上的閣樓,加上南牆下大片翠竹,水岸邊的幾簇奇石,縱然是在這冰封季節,也彷彿有杏花煙雨的江南秀色撲面而來。
常樂看著她緩緩點頭:「庫狄夫人有如此雅量,我的確應該放心。夫人也莫怪我多事,我原是聽聞此次聖人賞賜的宮人十有八九都已有了品級,夫人這邊卻是半點動靜都無,這才有些擔憂,就怕幺娘恃寵生嬌,舉止不當,惹怒了夫人。看來卻是我多慮了。此事原本不該我等過問,只是幺娘是聖人所賜,又是趙家嫡女,今日我也只得拿大問上一句,不知夫人對她有何安排?」
琉璃只覺得滿屋子人的視線又集中到了自己身上,離自己不遠的玉柳神色最是複雜,彷彿想說什麼又不知如何開口。她的心頭不知為何竟是一片疲憊,不等玉柳插話便點了點頭:「正是,你若有什麼打算,不妨直言。」趙氏欠身一拜,這才緩緩開口:「夫人明鑒,奴出身官宦人家,卻不曾孝養過雙親一日;入宮八年有餘,也不曾為聖人與皇後分憂半分,原是世上最無用愚笨之人。承蒙聖人開恩,賜奴為少伯洒掃庭院,又有夫人仁厚,對奴照顧周到、信任有加,如此大恩大德,奴感激不盡。」
想到他的安排和處置,琉璃心裏微微一嘆,語氣放得輕緩了幾分:「幺娘還是起來說話吧,這些曰子以來我是忙昏了頭。大長公主提醒得好,我也想問幺娘一聲,你日後有何打算?」
她看著趙幺娘,聲音放得溫和舒緩:「幺娘,你也不必為難。伺候少伯原是聖人的旨意,你只用謹遵聖命就好。若是擔心自己年輕識淺,不堪重任,我這裏還有幾個經過事的奴婢和嬤嬤,我會讓她們留下來幫襯你。你還有什麼想要的,儘管開口。趁著今日高朋滿座,又有宮正在此,正好為你做個見證。」常樂大長公主原www.hetubook•com•com來不但要給趙氏爭一個名分,還要派自己的人手來幫襯她!如此一來,這裴府的后宅焉有寧日?好些人不由暗暗吸了一口冷氣,于氏眉頭一皺就要開口,琉璃忙拉住了她,微微搖頭。
趙幺娘的眼睛頓時一亮,笑容變得璀璨之極:「多謝母親!」又向于氏重新頓首行禮:「幺娘給外祖母請安。」
兩人並肩走到了厭翟車之前,剛要躬身行禮,面前「啪」的一聲,卻是有人將一張舊氈毯直接丟在了兩人腳下。
趙幺娘忙向于氏欠身行禮:「多謝老夫人。」
玉柳微微欠身,笑容依舊溫柔:「多謝老夫人。」
常樂與千金相視一眼,都有些訝然。常樂皺眉道:「庫狄夫人這是怎麼了?好好的怎麼身子就不好了,莫不是。」她的目光在琉璃的腹部一停,眯起眼睛打量片刻,到底還是拖長了聲音:「莫不是撞著了什麼?我聽說這宅子……」
琉璃低頭靜靜地看著她,嘴角終於微微一揚:「既然如此,你還叫老夫人?」
她瞅著那一行行的字跡,嘖嘖搖頭:「矯揉造作,俗媚無骨,當真是空有其表,貽笑大方!看來裴少伯雖是寫得一手好草書,這品評書法的眼光卻著實令人不敢恭維!」
常樂的臉色猶自不大好看:「大家族裡原是人多事雜,我又不是三頭六臂,如何照料得過來,好在亡羊補牢,為時未晚,總不能讓人一直委屈了自家妹妹!」
這副砸場子的架勢,頓時將附近幾條街的閑人悉數吸引了過來;被儀仗堵在大道兩端的行人車馬也是越來越多,沒過多久,寬闊的坊間大道上便擠得水泄不通。
轉頭看著琉璃,千金柔媚的面孔上露出了動人之極的微笑:「庫狄夫人以為如何?」一屏風上的字一看便知是出自女子之手,又不是自己熟悉的貴人們的筆跡,這樣堂而皇之地放在堂舍里,除了庫狄氏,還能是誰寫的?堂舍里鴉雀無聲,人人都想到了這一層,好些人看著琉璃的目光已帶上了幾分同情,連崔玉娘都不自在地垂下了眸子:這梅花半開的天然之趣,原不是驕奢公主們能體會的,而屏風上的字雖骨力略弱,寫得卻當真不差,庫狄氏不過是想轉個話題而已,卻惹來了這樣一番惡毒的當面諷罵,還要回答罵得好不好……琉璃也慢慢笑了起來,那神色彷彿有些無奈,一雙眸子卻是熠熠生輝。千金心裏頓時一緊,剛想開口,琉璃已搖頭長嘆了一聲,轉頭笑道:「看來你們的本事,當真是入不得大長公主的法眼了。」
琉璃如何不明白她的言外之意,笑著答道:「大長公主請放心,幺娘蘭心蕙質,言談舉止都妥帖得很,不然我也不敢把布置廳堂的事情交給她了。」
厭翟車裡,千金大長公主長長的翠眉緊緊地蹙了起來。按原先的打算,今日過來先要給裴行儉一個下馬威,起碼也要讓他在大庭廣眾下跪上半晌再說,可這位竟是越發刁滑了,言下之意顯然要下跪可以,恭送離開;要上門做客,那就進門再說,彷彿吃准了她們斷然不會就此離去。如此一來,倒也不好斥責他是身居選官便輕慢皇室……另一輛車裡,果然傳出了常樂大長公主淡漠的聲音:「聽聞貴府暖宅,今曰我等不過是想跟庫狄夫人道聲恭喜,冒昧而來,只望裴少伯莫要嫌棄!」
常樂公主盯著她的背脊,慢慢點了點頭:「好,好一個盡忠盡孝,死而無憾,我真是小看你了,只願你美夢成真,日後當真能了無遺憾!」
于氏毫不客氣地打斷了她的話:「啟稟大長公主,這宅子的確是有些奇特之處。當初守約剛剛說要買這宅子,大娘便診出有了身孕,接著守約又受了提拔,可不是雙喜臨門?只是近來大娘到底操勞了些,地上又冷,一時有些受不住罷了,還望大長公主恕罪。」
趙氏依然死死地低著頭,身子似乎在微微發抖。常樂臉色頓時沉了下來,庫狄氏這是欺負幺娘臉皮薄說不出口嗎?她剛要發話,門外突然有人高聲道:「啟稟娘子,宮裡來人了,已經到了內院門口!」
常樂怔了片刻,騰地站來身來,身前案几上的盤碟噼里啪啦的掉在地上。那清脆的響聲頓時讓整個屋子重新靜了下來。
處變不驚?琉璃轉頭看著羅氏,想到不遠處的堂屋裡有她最新出爐的女兒,年紀比她小不了幾歲,個子比她還高,卻會一口一句、滿是深情地叫自己「母親」……她的臉上終於露出了難以掩飾的惶然:「阿嫂,阿嫂你能掐我一把么?我怎麼覺得自己是在做夢呢!」
千金的一張臉早已說不出是什麼顏色,連常樂的臉色都變得有些不大好看,半晌才淡然道:「是趙家幺娘么,你起來讓我看一眼。」
滿屋子人都恍然大悟:兩位大長公主今日登門,原來是為了此事!這趙氏的出身容貌都如此出挑,有御賜的身份,又有常樂大長公主撐腰,若是真如公主所願當上了媵妾,以後庫狄氏的日子還能好過嗎?可若是不答應,大長公主說不定會當場翻臉……琉璃沉默片刻,回頭看了低頭不語的趙幺娘一眼,腦中不由響起了裴行儉剛才的低聲吩咐:「這兩位公主若是在旁的事情https://www.hetubook•com•com上刁難你,你就推身子不好;若是逼你給那位趙氏請品級封號,你不妨問問趙氏,她說什麼,便是什麼!你放心,這些事我早有安排,自會處置妥當。」
常樂的目光頓時陰沉了幾分,這話的意思莫不是今日自己若再說出什麼讓她「太費心力」的事來,她索性便會將養身體去?
車子一動,微微起伏兩下,轉入了裴府的外院。千金心裏不知為何也是一動,猶豫片刻到底還是挑起車簾往外看了幾眼。這院子頗為寬闊,沿著外牆是一溜齊整的倒座房,內牆一側則是長廊,一色的白牆黑瓦朱楹,屋前廊外點綴著垂柳臘梅,不過是最尋常的格局,但不知是因為佔地寬廣還是布置疏朗,看去竟是格外的古雅大氣一不愧是,他的手筆!
于氏身後那兩位一直低眉斂眉的華服女子「撲通」跪倒在地,身材略矮的那位顫聲道了句:「兒等該死!」另外一人也輕聲回道:「大長公主指正得是,奴等不過是雕蟲小技,若無夫人抬愛,原是不配登大雅之堂的。」千金微微直起了身子,皺眉道:「這兩位是……」
那寬闊的坊間大道上,彷彿毒然間生出了一大片儀仗的叢林。但見六十名身著絳袍的武士手持長戟,三十六名綵衣飄瓢的侍女高舉儀扇,羽毛與寒光齊飛,錦繡共長纓一色;加上六名持青布仗袋開道的侍衛、十六名夾車而行的內侍和六輛裝飾精美的副車,這氣象,端的是肅穆森嚴。
趙幺娘轉身向常樂拜了下去:「大長公主一片好心,幺娘感恩不盡,只是幺娘自知福淺,不配公主厚愛,更不配伺候少伯。聖人的吩咐猶在耳邊,幺娘不敢或忘,而趙氏名聲,亦不容玷污。幺娘也唯有異想天開,只望夫人能容幺娘在膝下伺候幾年,也算是盡忠盡孝,幺娘死而無憾!」
蘇慶節哪裡還能不明白該如何行事,當下向著馬車躬了躬身,抬頭又冷冷地瞅了那內侍一眼。他也是曾在屍山血海里殺出來的人物,含怒一瞥間自有煞氣逼人。內侍不由張口結舌,早已準備好的一大篇訓斥一時全忘到了爪哇國去。
趙幺娘膝行兩步,來到琉璃身前,仰頭看著她,一字字道:
玉柳含笑點頭:「大長公主果然是古道熱腸。」
琉璃見到那盒子心頭便是一震,聽得這番話,胸口更是五味交陳,忙跪倒謝恩:「多謝殿下厚愛,臣妾不勝感激。」
想到那個能把本色麻衣也穿出別樣風流的身影,她心頭一時也說不出是個什麼滋味。直到耳邊傳來低低的一聲「大長公主」,才驀然回過神來。厭翟車已停在西邊的門屋前。車簾掀起,不遠處裴行儉修長的身影頓時跳入了她的眼帘,他正低頭跟身邊的庫狄氏不知在說些什麼,眉目之間竟是一片令人心安的溫和寧定,彷彿只要站在他的身邊,天塌下來也不打緊;庫狄氏也是眉目舒展,嘴角含笑,身上海棠紅披風把那點笑意襯得格外寧靜柔美……侍女的手伸了過來,語氣里也帶上了幾分小心:「公主?」千金玉蔥般的手指緩緩搭了上去,目光依然落在簾外那兩張有著說不出的神似的面孔上,下意識地扶了扶頭上的赤金花鈿,這才不緊不慢地走出了車廂。
趙氏忙應諾一聲,站了起來。堂上眾人的目光頓時都匯聚到了她的身上,她卻恍若不覺,靜靜地垂眸站在那裡,端的是端莊妍麗、落落大方。便是對嬌婢美妾之流最無好感的幾位夫人也不由暗暗點頭:這個倒不像是輕狂之輩。
這聲音並不大,卻彷彿是一顆顆的釘子穩穩砸入了地面。玉柳腳步一頓,所有的人也都驚得睜大了眼睛。千金脫口叫了聲:「七姊!」
她轉身從身邊的小宮女手裡拿過了一個半新不舊的檀木盒子,對琉璃笑道:「殿下說,這柄如意她幫夫人保存了這麼多年,難得前幾日又找到了一柄配對的,還是成雙成對、物歸原主的好。」
寺女卻沒有再動,常樂也不理會,轉頭便問千金:「你呢,你今日可帶了什麼過來沒有?」
彷彿過了許久,她慢慢抬頭看向琉璃,滿臉都是決心已定的平靜:「夫人,您適才也曾問過奴有何打算……」
常樂並不答話,依舊是面無表情地看著趙氏:「怎麼?不信我說的話,我常樂雖非男兒,生平卻也不曾輕許諾言。我答應過的事,絕不會半而廢!」
裴行儉又客套幾句,便側身恭送她們進門。琉璃引路,羅氏作陪,十來個侍女嬤嬤擁簇著兩人,一行人浩浩蕩蕩地走進了內院。
玉柳恍然點頭,滿臉歉意地嘆了口氣:「說來都是奴婢們的不是,趙娘子如此人才,莫說聖人,就是讓奴婢們早些知曉她有大長公主這樣熱心的嫂子,又怎會讓她在宮中不明不白地廝混了八九年?唉,什麼好前程都被耽誤了!」
琉璃的臉上倒是一直平靜無波,聽到這一句,才露出了幾分躊曙:「這、此事……」
車旁的內侍立時臉色一沉:「大胆!」
千金笑盈盈地點頭:「也是,誰不知道夫人眼高。莫說我等沒什麼東西能讓夫人看得上眼,就是聖人與皇后的賞賜,夫人說聲不理會,不照樣丟到一邊?」
千金大長公主仿若未見,站在車頭意態悠hetubook.com.com閑地游目四顧起來,眼角的餘光在幾人的背脊上一掃,心頭終於多了幾分快意。只是她的那點愉悅還未升騰到嘴角,耳邊就傳來了常樂平淡的聲音:「免禮。」
屋裡頓時騷動起來,常樂與千金相視一眼,都皺起了眉頭。琉璃也嚇了一跳,向兩位大長公主欠了欠身,轉頭便往外走,心裏一片茫然:今天是什麼日子,怎麼宮裡也有人過來湊熱鬧,而且居然是直接到了內門……待得在院門口瞧見笑吟吟跳下馬車的玉柳,她不由越發驚詫,忙迎上前去,正要行禮,玉柳笑著挽住了她:「夫人千萬莫要多禮,今日我是特意討了這差事來瞧瞧熱鬧的,連裴少伯都不敢驚動,夫人給我杯酒喝就好。」
常樂眼裡頓時添了幾分陰霾,轉頭瞧了瞧起身站在一旁頭都不敢抬的趙氏,眉頭一蹙,突然揚聲笑道:「玉宮正倒是來得正好,不知宮正是否還認得我家這個不成器的妹子?」
聽著這沉穩的語氣,千金眉頭頓時一松,點著紫草口脂的精緻朱唇邊慢慢浮出了一絲冷笑:也是,自己著什麼急呢?難不成少了道開胃菜,今日還吃不上這頓精心準備的宴席了!
裴行儉抬頭看著眼前的紫錦車簾,微微提高了聲音:「微臣不知兩位大長公主有何差遣,還請公主直言吩咐。」
千金往憑几上一靠,懶懶地搖了搖頭:「我也想送來著,可是想來想去也不知送什麼好。裴少伯如今可是朝廷重臣,長安城裡的王公貴人們想見他一面都難的,這禮若是送得輕了,豈不是獻醜?可若是送得重了,誰又不曉得少伯剛正不阿,怎肯收下厚禮,讓我等壞了他的名聲?庫狄夫人,你說是也不是?」她玩味地往下看了一眼,見琉璃的膝下並未來得及鋪上氈穩,嘴角便是一彎。
她的目光一轉,落在了琉璃身上:「不瞞夫人說,么娘也算我打小看著長大的,原是個老實本分的孩子,只是她母親膝下就這一個女兒,難免嬌慣些,她在貴府若是有什麼不當之處,還望夫人多多提點。」
常樂淡然點頭:「不敢就好。」
琉璃臉上卻並沒有流露出半分不自在,只是含笑欠身:「大長公主說笑了。」
常樂笑著解釋:「幺娘是在害羞呢,我剛才正與庫狄夫人說到,不知什麼時辰才給么娘定下名分來,庫狄夫人卻問么娘有何打算,這不,她就抬不起頭了!」
千金心頭一震,默然垂下了眼帘。常樂的確是這種性子,臨海的事情早已是她的心結,而她打發那些宗室子弟們做事時也的確有過許諾,沒想到為了這心結和許諾,自己的這位姊姊當真什麼都能豁出去……趙幺娘膝蓋一軟,又一次跪倒在地,聲音越發顫抖得厲害:「公主大恩,幺娘沒齒難忘。」
裴行儉依然笑容溫雅:「內侍請息怒,裴某焉敢無禮,只是尚未請教兩位大長公主有何貴幹,不敢貿然行事而已。若大長公主是有話相詢,待裴某答過之後,自會恭送兩位大長公主;若是有事登門,這天寒地凍的,裴某又豈能將貴客耽擱在門外?自然要請兩位大長公主先入篷門,再敘禮儀。何況章武郡公在此,內侍不必呼喝得如此大聲,若是讓郡公誤會了,豈不是不美?」
這話說得著實莫名其妙,滿屋子人都頗感訝然。琉璃也怔了一下才欠身回道:「大長公主明鑒,妾身豈敢如此輕狂!」不待千金開口批駁,她笑著抬起了頭:「只是素聞千金大長公主品致高雅,公主若實在有心相賞,寒舍的堂屋原是這兩天才匆忙布置,妾身斗膽煩勞大長公主指點一二。」
她身邊侍女捧著一個小小的匣子,上前一步,目光落在了琉璃身上。琉璃不敢怠慢,肅拜謝恩:「妾不敢當,多謝大長公主賞賜。」
午時已過,灰藍的天幕上,開始偏西的日頭愈發顯得暗淡,北風卻颳得更緊了。裴府的內院門外,兩輛厭翟車在儀仗護衛下緩緩離去。原本華麗張揚的儀扇羅蓋彷彿被寒風吹得久了,也變得有些瑟縮,明明一柄儀扇都不曾減少,看去整個隊伍卻似乎再也填不滿府外那寬敞的路面。
琉璃也笑得謙和:「不敢,兩位大長公主今日能撥冗前來,已是寒舍莫大的榮光。」
除了崔玉娘和王氏,滿屋的女眷都齊齊地避席肅拜了下去。千金固然是目不斜視,常樂的臉色也陰沉了許多。兩人徑直在重新設好的首席上落座,不待琉璃客套,常樂便冷冷地揚起了聲音:「庫狄夫人,今日我們姊妹路過此地,聽聞貴府正在暖宅,特來討杯喜酒。因來得倉促,只備了一份薄禮,還望夫人莫怪。」
千金卻是手托香腮笑了起來:「如此說來,我豈不是更加失禮了?貴府雙喜臨門,我卻空手而來,回頭要補個什麼禮才好呢?庫狄夫人,你可有什麼想要的東西沒有?」
玉柳臉上的訝色只是一閃而過,倒是笑了起來:「大長公主如此關懷趙家娘子,真真是讓人敬佩。」
趙幺娘臉上一紅,輕輕叫了聲「母親」。那嬌嗔的意味讓好些人頓時寒毛倒立,琉璃卻依舊含笑不語。
玉柳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常樂大長公主,眼裡露出幾分恍然。
莫說千金驚訝之下幾乎忘了舉步,連常樂的步子都緩了緩,片刻后和*圖*書才淡淡一笑:「早便聽聞貴府景緻絕佳,果然是名不虛傳。」
義女?
「難道趙氏這一出也是守約的算計?」羅氏好不詫異,脫口問出這句后,見琉璃一臉淡然地搖頭,不由長嘆一聲:「此事當真是匪夷所思,若是教我遇上,只怕嚇也嚇傻了,也就是大娘你還能處變不驚!」
琉璃滿臉都是從善如流的誠懇。「大長公主教訓得是。日後妾身定會以子嗣為重,再不操心那些太費心力的雜事俗務,也省得自己精力不濟,反而怠慢了貴客。只是兩位大長公主今日難得光臨寒舍,若有什麼招待不周之處,還望公主海涵。」
琉璃忙躬身應了,眼見人人瞧過來的目光都有些異樣,心裏不由苦笑一聲:武后在這個日子派遣玉柳親自過來送禮道賀,又轉達了這樣一番言辭,這份「隆恩」當真比兩位大長公主的刁難更讓人心驚膽戰!
玉柳依然是笑微微的:「有大長公主言傳身教,周王妃也必然是大度的,看來皇後殿下倒是可以放心了。」
千金吃驚地轉頭看了過去。常樂用下巴往前指了指,微微搖頭,顯然是示意此處並無外人,讓他們再跪多久,都於事無益。千金暗暗撇了撇嘴,到底不好多說,只得面無表情的與常樂一道下了馬車。
這話轉得好不生硬,莫說旁人,便是千金的臉上都露出了幾分意外。她目光微閃,轉頭打量了幾眼這堂屋,突然「嗤」的一聲笑了起來:「紅梅幽蘭?這倒是宮中冬日常見的布置,不過梅樹竟選了一株沒開花的,也不裝點裝點,所謂畫虎不成反類犬,若是我家下人膽敢如此糊弄,少不得要將這沒眼色的賤婢打將出去!還有這屏風上的墨書,裴少伯不是寫得一手好字么,怎麼貴府卻放了這樣的玩意兒在堂上?」
眾人也都想起了前些日手的那件事一宮中向趙府下聘,周王李顯轉年就要迎娶常樂的獨生愛女為正妃。眼下常樂大長公主聖眷之隆顯然猶勝往昔,王妃的身份與公主不同,玉宮正縱然是皇后的心腹,只怕也不得不多掂量掂量了。
這番言辭少說也含了三四層的意思,趙幺娘臉色微變,「撲通」一聲又跪了下去:「幺娘不敢。」
「夫人若不嫌棄,幺娘懇請夫人,收奴為義女!」
蘇慶節一腳跨出烏頭大門時,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幅戟扇如林、人頭攢動的壯觀景象,他的腳下不由一頓:這鹵簿儀仗,四品以上官員官眷自然都有,但平日出入誰會帶上這些?更別說堵在別人家門口!他忍不住轉頭看了看身邊的裴行儉,卻見裴行儉只是笑微微地看著眼前的兩輛馬車,語氣里也是一派輕鬆:「阿兄,咱們這便去迎迎兩位大長公主吧!」
琉璃清清楚楚地聽見自己心底的那聲嘆息,不遠處,常樂的眼睛已經眯了起來,千金則是冷笑著仰起了頭;她的聲音不由也淡了下去:「你說吧。」
這番話說得婉轉動聽,許多人心頭卻是一陣發寒:還以為她真的膽小本分,原來卻是一個能言善道、心機深沉的,好話說完,接下來該說「只是」了吧?
在座之人心裏早巳雪亮——這兩位大長公主哪裡是來喝酒的,分明就是來打臉的!看這架勢,庫狄夫人不跪著說上小半個時辰,只怕是起不得身了。傳言果然不虛,比起世家高門來,宗室貴人們對選制之改更是深惡痛絕。如今連德高望重的常樂大長公主都親自出面了,此事就算有聖人首肯,能不能成,還真是難說!
延壽坊的東南隅早已是人流填塞。
琉璃回頭笑了笑:「大長公主過獎,都是麴縣公的手筆。」
玉柳沉吟片刻,微微一笑:「原來如此,那倒真是可惜了。」
眾人悄悄交換著眼色,不少人眼裡露出了等著看好戲的興味,也有人看了看那冰冷堅硬的地面,悄悄吸了口涼氣。
趙幺娘停了停,語氣愈發輕緩:「只是聖人之命奴不敢忘,趙氏之名奴也不敢站污,因此,么娘雖知此事、此事有些逾矩,還要在此懇請夫人……」她抬頭看著琉璃,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含著淚光,帶著懇求,可眼底深處卻分明全是破釜沉舟的冰涼。
常樂和千金不敢拿大,都微笑著點了點頭:「宮正不必多禮。」常樂便問:「不知宮正此來所為何事?」
她剛剛走出兩步,就聽身後的常樂沉聲道:「幺娘,我問你的事,你可想好了沒有?想要什麼,想做什麼,儘管說,庫狄夫人與我都會為你做主!」
蘇慶節臉色頓時微變:這是做什麼!按大唐朝廷的慣例,三品以上官員見到親王公主可免下拜之禮,自己這二品郡公自是不用磕頭的;而像裴行儉這樣官居四品的朝廷重臣,也只有正式參見皇室中人時才需要頓首問安,斷然沒有在大街上衝著馬車跪拜的道理。眾目睽睽之下,裴行儉若是拜下去,自然顏面掃地,可若是不拜,看今日的架勢,這兩位只怕不會善罷甘休……他眉頭一皺,正要開口,裴行儉已踏上兩步,從容長揖一禮:「臣裴行儉見過兩位大長公主,相迎來遲,還望大長公主恕罪。」竟是眼角都沒瞟那氈毯一下。
在這上百人馬眾星捧月般的環衛之下,兩架原本已十分醒目的厭翟車自然愈顯氣勢逼人。硃色車壁上雕接的五色程羽在正hetubook•com•com午的陽光下流光溢彩,固然是華貴不可逼視,而那四匹由黑白皮革裝飾的隴右健馬更是帶著一股森冷的威儀,幾乎令人望而生畏。在馬頭正前方不到五步處,就是裴府的烏頭大門——這兩架厭翟車以及隨車的鹵簿,竟是將裴府大門和門前的道路堵了個嚴嚴實實。
常樂卻是再也聽不下去,衣袖一甩,寒聲道:「那我便不打擾你們共享天倫了,告辭!」也不等琉璃幾個客套,轉身大步離開。千金忙不迭地跟了上去,心中只剩下一個念頭:日後自己要離這兩張可怕的笑臉遠點,越遠越好!
又是一個專程來喝酒的?琉璃滿肚子問號,又不好多問,引著她一路進到堂舍。玉柳跟隨武后已久,屋裡品級高的幾位女眷都見過她,心頭震動自不必多表。常樂和千金的臉色也變得凝重了許多。玉柳一眼看過去,也是腳下一頓,躬身笑道:「奴婢見過兩位大長公主。」
羅氏也終於回過神來,忙湊趣道:「母親一直叨念著沒個孫女,如今卻有了這麼好的外孫女,我這做嬸娘的今日也不獻醜了,明日定會好好補份禮來!大娘,你日後可有的忙了,幺娘這樣的好相貌,還不得好好替她挑個女婿!」
玉柳笑容裡帶上了幾分促狹:「夫人快些起來。殿下還說了,夫人若要感恩,不必說這些白話,只要少偷些懶,多給殿下畫幾幅西北風光,比什麼都強!」
常樂臉上的笑容不由一僵,耳根騰地燒了起來,好些女眷也默默地低下了頭——趙氏在宮裡待了近十年大長公主都不曾管過,出宮到了裴家就變得如此關懷備至,玉宮正當真是打得一手好臉,可惜這笑話卻是看不得的。
玉柳順著她的目光一看,眉頭微挑:「可是……趙娘子?」
千金大長公主見勢不對,忙插嘴進來:「宮正此言差矣,趙家也是大族,姊姊妹妹有好幾十個。七姊姊縱然有心照料,總不能人人都關照到。趙氏娘子入宮出宮的這些事,她家兄嫂也是近日才跟七姊姊回稟的,七姊姊也很是懊惱,還說早知宮裡有這樣的妥當人,便是向聖人要來伺候周王妃也是好的!」
常樂怔了怔,臉色頓時變得難看之極。
千金吃了一驚,卻怎麼也想不出自己的話有什麼不妥,胸口的三分鬱悶頓時變成了七分,連迎出門來的邢國公夫人于氏都懶得搭理,仰頭便走進了堂屋的大門。
于氏心裏早把事情盤算了七八遍,心知趙幺娘的提議雖然匪夷所思,卻無疑是永絕後患的好法子,趕緊上前兩步笑道:「大娘還猶豫什麼?有這般聰明懂事的女兒,原是前世修來的好福氣,連老身都想沾沾光了。」
千金也笑嘻嘻地挑起了眉頭:「喔,我哪句話說得可笑了?我原是不知禮數的莽撞人,還望夫人不吝賜教,也免我下次再犯不是?」
于氏笑著伸手摘下了頭上的一根赤金釵子,彎腰插在了趙幺娘的髮髻上:「好孩子,快起來吧。」
琉璃抬頭看著干金大長公主那雙滿是嘲諷的眼睛,嘴唇微動,彷彿想說話,卻突然「哎喲」一聲,低頭捂住了肚子。
趙幺娘欠身行禮,聲音幾乎低不可聞:「見過宮正。」
常樂緊繃的面孔也放鬆了些許:「好些年不見,你倒是越發出落了。你家堂兄聽聞聖人將你賜給了裴少伯,跟我已提過兩回。你原是家中幼|女,被父母捧在手心裏長大的,雖然在宮中當過幾年差,到底經事太少,比不得那些打小就殷勤小意慣了的。因此更要謹慎守禮,要好好用心伺候少伯與夫人,若是仗著來歷出身就輕狂霸道,失了趙氏的體面,莫怨我和你堂兄都不認你!」
堂屋裡靜了靜,隨即便「嗡」的響成了一片。平日穩重無比的女眷們各個都變了臉色,有人不住地倒吸著涼氣,有人直推身邊的熟人:「你聽清了么?你聽清她說什麼了么?」
她的聲音千澀而冰冷,仿若冬日清晨的西北風,直能將寒意刮進骨縫。趙幺娘身子一抖:「公主息怒,公主的大恩大德,來世幺娘定然結草銜環相報。幺娘原是微不足道之人,若是因幺娘之事令公主氣惱,幺娘更是萬死莫贖。」說完砰砰砰磕了三個響頭,那悶悶的聲音彷彿落在眾人的心頭,連常樂眼中冰冷的怒火都為之一窒。
眼見著最後一輛副車都已轉出了遠處的烏頭大門,羅氏這才一把拉住了琉璃的胳膊:「你倒是會算計,一句話也不透!我先前還納悶呢,為什麼要讓那兩位布置堂舍,原來竟是為了這個!」
千金一時也不知如何接話才好,獨生女兒原是常樂最大的命門,而現在,這命門顯然捏在了皇後手里一一今日常樂給趙氏「做主」,日後又拿什麼理由讓皇后不給別的女人「做主」?
常樂冷冷地看了她一眼:「玉宮正過獎了!」
馬車外,踏腳、氈毯等物已是一應俱全。裴行儉此次再未猶疑,上前兩步,在大紅氈毯上頓首行禮:「微臣見過兩位大長公主。」琉璃跟著肅拜了下去:「妾庫狄氏恭祝兩位大長公主金安。」蘇慶節與羅氏也是舉手加額,屈身而揖。
玉柳笑著走上幾步:「皇後殿下與兩位大長公主大約是心有靈犀,今日突然想起是庫狄夫人暖宅的日子,特意遣奴婢帶上賀禮前來跟庫狄夫人道聲恭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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