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雲詭波譎
第020章 暗生疑雲 驚逢故人

韓四忙問:「那阿郎怎麼說?」
阿燕几步走進巷子,不由晃了晃神,身後的熱鬧和眼前的清凈實在相差太遠,讓人恍然間竟有種身處異世的不真實感,而不遠處那兩扇漆色斑駁的大門和窄小陳舊的門樓,則讓這種不真實感更強了幾分——若不是她多方打聽,又天天讓人暗地裡盯著韓四,誰能相信這種寒酸的地方竟然就是那位何家娘子的別宅?誰能相信他早已神不知鬼不覺地成了這裏的常客?
抬頭看著雪奴的眼睛,阿燕臉上的笑容倒是愈發溫柔平和:「的確有些不巧,阿燕家裡還有些事,這幾曰都不好出門。只是妹妹若能得閑,倒是隨時可以去寒舍一敘。拙夫姓韓,就住在安遠坊十字街東往南第二曲,妹妹一問便知。」
阿燕轉身從獸頭櫃拿出了葯囊,上來幫韓四繫上腰帶,口中便問:「是哪個何家?我去叫阿飛趕緊換衣服!」
原來他一直還記得這個,去首飾店也是為了……阿燕只覺得眼底的那點微燙幾乎要流溢出來,忙用力忍住,抬頭白了韓四一眼:「你今日是劫了道?買了這麼多東西,日子要不要過了?還有你們倆,今日的功課都做完了?」
他那雙平日總有些迷瞪的眼睛,此刻比燭台上的火焰更為明亮灼熱。阿燕只覺得自己的眼底彷彿也被燙了一下,不由自主便垂下了眼帘。她接過匣子,打開匣蓋,露出的赫然是一根赤金點翠的雙股釵,樣式和她去年當掉的那根幾乎一樣,只是雕工明顯更為精緻,翠羽的色澤也更純凈。耳邊韓四的聲音里猶自帶著幾分小心:「你看這根好不好,你要是不喜歡,我再去換!」
雪奴笑著雙手合十:「阿彌陀佛,姊姊大人大量,能不怪罪雪奴已是萬幸,雪奴哪裡還敢讓姊姊破費!只是雪奴的確有事想請教姊姊,可否在此叨擾姊姊片刻?」說著竟是招手要了杯熱漿,在阿燕斜對面款款坐了下來。跟著的兩位婢女也上前幾步,不遠不近地站在她的側面,恰好擋住了街上行人的視線。
他平日話少,此時卻是滿臉笑容地一口氣說了下去。阿燕並不搭話,只是靜靜地看著他,韓四的聲音不由越來越小,終於肩頭一垮,垂著眼皮低聲道:「今日真是最後一日了,我明日便讓她把這兩天落下的功課都補上!」
阿燕不由失笑:「你以為這長安城裡,有幾對義母義女是像于老夫人和夫人那樣真有情分的?不過是一方藉著孝道的名義獻上永世不得反悔的忠心,一方拿著慈愛的幌子給出名正言順的依仗。夫人到底還是心太實,受不起虛名,又欠不得人情。這吃軟不吃硬的脾氣,對上大長公主們也就罷了,若對上的是趙娘子這般能屈能伸的人物,只怕最後是要吃虧的……不過府里橫豎有阿郎呢,我看也沒什麼人能讓娘子真的吃了虧去!」
「那就勞煩姊姊了!」雪奴微微欠身,抬起頭時,眼中已滿是笑意,「今曰難得相遇,雪奴在此曲正好有間別舍,姊姊若是無事,可否到寒舍坐一坐?」
製藥?哪有學診脈學到一半又去學製藥的道理?阿燕看著院門的方向,眉頭不由越皺越緊。韓飛一眼瞧見,眉毛一跳,臉上立刻拉出了一個大大的笑容:「阿娘不用擔心,阿爺這幾個月來做事謹慎多了,不是相熟的人家相請都不會上門去給人看脈的,那些不好打發的人家如今都是曹掌柜出面接待的,阿爺只是心軟些,吃了虧之後自然曉得有些事是吃力不落好,再不會亂花錢。」
雪奴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聽聞西州炎熱多風,庭州冬日酷寒,龜茲胡風濃郁,姊姊覺得哪裡住著更好些?」
韓飛順著眼角瞟了她一眼,傲然拉長了聲調:「糊塗!子曰,唯女子與小人難養。聖人誠不我欺也。」
這車子裝飾得並不起眼,不過阿燕離得近,一眼掃去,便看出那幅深青色車簾用的是聯珠對獅紋的波斯錦,是地道的西域高檔貨。她略覺意外,不由多看了兩眼。車簾恰好也微微一挑,一雙波光流轉的眸子與阿燕對了個正著,那目光彷彿帶著種奇異的電力,阿燕心頭頓時「咚」的一跳,忙下意識地移開了目光。
崇化坊西門往南,繞過一棵枝條繁密的大柳樹,眼前便是一條長長的巷子。大概因為是坊中離西市最遠的角落,巷子里倒是極為清凈,尤其在這冬日的午後,靜悄悄的人影都瞧不見半個,偌寬的路面上,只有三五成群的麻雀嘰嘰喳喳地跳來跳去。
阿燕心裏疑惑略解,這風塵中人從良嫁給商人原是再尋常不過的事,看樣子,雪奴嫁的大約還是極有錢的富商,而官民有別,以她如今的身份,沒有主動找到裴府去,也在情理之中。但不知為何,她心頭卻愈發有些不安起來,當下只是點頭一笑:「不敢當,雪奴的好意,阿燕一定轉告。」
阿燕忙問:「這些日子你不是一直跟著阿爺么?可去過崇化坊的什麼何家?」
阿燕吃了一驚:「新找到你的商戶?難道那邊又出了什麼背時的行戶?」他們這次回長安,依舊在安家藥鋪里當著坐堂醫師。因為安家舅爺們如今已是西市幾家行會的行老,有救濟行中商戶之責,這兩年韓四也接過幾次救急的活兒。只是商戶們到了等救濟的份上,多半都已病入膏肓,給他們看病,出力不掙錢也罷了,往往還有一堆麻煩,韓四偏偏又是個糊塗心軟的,若不是去年連著「好心」了兩回,這個冬天家裡錢糧上又何至於如此緊張……韓四依https://m.hetubook•com•com然搖頭,微微低著的臉上看不出神色如何,語速卻比平日更快:「不是那些行戶,回頭我再跟你講。」說完也沒拾眼,轉身就走。
阿燕淡然道:「怎麼沒有十幾年?我離開長安前,就曾和她在阿郎府上朝夕相處了好長一段時間。可她到底是不是好人,我卻是至今都不知道,卻不曉得你是怎麼看出來的!」
原來,是這麼回事?阿燕看著雪奴不閃不避的坦然目光,心頭雖不全信,卻也鬆了大半,點頭笑道:「妹妹折煞阿燕了!妹妹這般照顧拙夫生意,我卻讓妹妹虛驚了一場,阿燕羞愧,改日定當治辦一席,向妹妹賠罪。」
兄妹倆一個哆嗦都止住了腳步。七七略一猶豫,踮著腳走上兩步,把門帘拉開一條縫,悄悄往外看,只覺得頭頂一動,卻是阿兄也湊了過來。
這兩個小精怪!阿燕綳不住差點笑了出來,韓四看見她臉上的笑意,也嘿嘿兩聲,上來拉了拉她的袖子,洋洋得意道:「你不用擔心,我近日幫個大戶看好了病,這是人家送的謝金,今天買了這麼些東西,還沒用去一小半呢!你看——」
外頭的倒座房裡,剛剛進門的男僕阿石,瞧著阿燕的臉色,語氣里也帶上了幾分小心:「小的沒用,沒尋見阿郎,也沒打聽到哪個何家有人生病,只聽說有個何家新院落成,辦了場好大的筵席,再就是有個破落戶兒報了急病,不到半夜就死了……」
阿燕手還放在帘子上,怔怔地看著眼前這幅冬日全家樂,簡直有點回不過神來。屋裡的幾人轉頭看見她,臉上都露出了興奮的笑容。七七幾步跳了過來:「阿娘可算回來啦!」韓四也是滿臉放光:「快過來看看我給你買的東西!」
阿燕原本眼裡都能飛出刀子來了,聽到這一句,不由一愣:「誰才十六七歲?」
阿燕挑眉瞧著韓四:「怎麼?給你這些錢的人沒說過,她和我原是十幾年的老相識么?」雪奴到底想做什麼,她還想不明白,但她絕不會相信,有那般心機手段的人,在請韓四做事之前居然不曾調查他的家人來歷;自己讓人跟了韓四這麼久,對方居然到今日才察覺;就因為有人窺視,居然會驚動她這個大老闆親自來查看!
阿燕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端起案几上的水杯要喝。韓四忙道:「說了這半日話,水只怕有些涼了,我在給你換一杯。」說著起身走到屋角熏籠邊,拿起爐邊溫著的暖壺,重新倒了大半杯微微冒著熱氣的水,遞到阿燕手裡:「今日外頭風大,你先暖暖手再喝。」
阿燕愣了愣:「你到四門上都問過了?」
韓飛和七七都愣住了。七七脆聲應道:「都做完了呀!」韓飛忙一把拉住她,擠著眼睛道:「你真的做完了?讓我看看!」七七也反應過來,忙不迭說了聲「好」,刺溜下了高凳,和韓飛一道躥進了書房。
雪奴彷彿瞧出了她的疑問,輕聲道:「十幾年不見,姊姊的氣度愈發超脫了。雪奴慚愧,如今不過是一介商婦,實在不敢前去叨擾貴人。還望姊姊見到夫人時,替雪奴向夫人問一聲安。夫人當曰大恩,雪奴不曾一曰或忘。」
阿燕疑惑地看了韓飛一眼,卻見兒子臉上那帶著幾分討好的笑容倒像是直接從丈夫臉上扒下來的,頓覺有些好笑,沉了沉臉才道:「你以為阿娘是捨不得錢么?我是怕你阿爺搭上診費藥費不算,又接下一個兩個什麼波斯孤女回鵲孤女的,要真是如此,橫豎你也大了,索性也不用去求安家舅爺們送她們回鄉了,直接留給你做媳婦,如何?」
何家娘子?阿燕頓時怔住了。崇化坊的何娘子雖多,有名的卻只有一個,聽說她原是平康坊北里的紅人,不知原名是什麼,幾年前嫁了一個姓何的大胡商,後來胡商回了西域,她卻沒跟去,倒是在東市和西市的邊邊角角蓋了好些小院專門出租,靠著收租掙了萬貫家財。據說這位何家娘子生得絕色,風月手段更是了得,加上出手大方、交遊廣闊,有人視之為活菩薩,也有人說她是狐狸精……阿燕只覺得心底有個地方彷彿被撓了幾下,她揮手讓阿石退下,自己慢慢走回上房,在屋裡轉了兩圈,到底還是在案幾前立定腳步,伸手打開了韓四的葯囊。
韓四奇道:「不就是給我這些金子的人,那位何小娘子么?說是何府的管事,專門管著何家娘子那處別宅的……」
韓飛縮著脖子嘿嘿兩聲,突然一拍腦門幾步上前打起了帘子:「阿娘怎麼沒穿大衣裳就出來了?外頭冷,快回屋暖暖吧!」
阿燕笑吟吟地捧住杯子,目光往屋裡掃了掃。這間屋子原是他們的書房,因今年家裡用度緊,不好每間屋子都燒炭,這才用重簾隔了大半間書房出來做暖室。兒子韓飛喜歡清靜也就罷了,女兒七七和韓四卻都是貓一般的習性,日日窩在這裏。這不,才半日沒收拾,韓四平日盤踞的便榻上,那深青色褥子便已皺得波濤洶湧,幾卷醫書在被浪間載浮載沉,倒是熏籠邊女兒常坐的地方……阿燕看著小案几上那明顯不曾動過的整齊紙墨,臉色慢慢沉了下來:「小七今日又是功課都沒動就出去瘋了?」
「崇化坊?何家?」韓飛想了片刻,斷然搖頭,「沒去過,也沒聽阿爺說過。不過,這些日子阿爺有時會讓兒子多跟後面的老師傅們學製藥,倒不是次次出診都會帶兒子。」
從門裡閃出的卻並不是她熟悉的身影,而是一個身https://m.hetubook.com.com材瘦小的女子,出門后便向巷口快步走了過來。阿燕一口氣這才透了過來,待看清來人不過是個十六七歲的小嫁女,便不動聲色地垂下眼帘,慢慢喝著早已變得冰涼的漿水,耳中聽著那婢女笑嘻嘻地向老闆買了十個胡餅,又腳下生風地回去了。
韓四嚇得一咳嗦,怔了半晌依然堅決搖頭:「我答應了不說的,橫豎我只是盡醫家的本分。你要是不放心,以後我再不跟何家打交道就是了,可我不能言而無信!」
阿燕只覺得心氣漸漸浮躁起來,正難耐間,身後傳來「吁吁」兩聲,卻是一輛牛車轉入巷口,悠然停在了胡餅鋪邊。
堂屋裡,韓四已放下藥囊、脫了外袍,正揉著眼睛轉過身來。他的衣裳頭巾倒是難得的齊整,臉色卻極為疲憊,眼睛都有些睜不開了,含糊了一句:「總算沒事了,我在外頭吃過了,去歇歇就好。」說完打著哈欠進了裡屋。
韓四臉色越發困惑:「十幾年前就在阿郎府上?難不成她是阿郎府上的家生子?可如今怎麼又姓了何?不過那時她才多大,自然看不出好壞來。我瞧著她現在待人極好,心地也軟,橫豎你也是看著她長大的,又有什麼不放心?」
阿燕大吃一驚,霍然抬頭望了過去。她早在十幾年前就巳改姓為狄,這次回長安后也是以西州醫家的身份依安氏而居,如今除了極親近的那幾家人,京城裡幾乎沒人知道她的真正來歷,依然叫她「阿燕姊姊」的更是屈指可數……車上的人將車簾挑得更高了點,一張豐潤的面孔在簾下的暗影里鮮明如畫,容顏並不陌生,卻比十幾年前美得更驚心動魄。一個記憶里的名字自然而然從阿燕的舌尖滑了出來:「雪奴?」
他伸手掏出一個荷囊,往下一倒,十幾枚小小的花式金餅丁零噹啷地滾了出來。
她的聲音低回婉轉,剪水般的明眸靜靜地凝視著阿燕,裏面分明滿是期盼。阿燕只覺得自己若是男子,此時大概刀山火海也肯去了,心頭一時也說不出是個什麼滋味。她正想隨口說個明日,不知為何突然覺得有些不對,回眸一掃,卻見胡餅鋪的老闆依然滿臉憨笑地站在烤爐面前,眼巴巴地瞧著外頭街面上的來往人群,竟是壓根沒有往這邊多看一眼。她心裏頓時一凜,滿腔的複雜情緒都化為了警醒。
阿燕怔了一下才明白他話里的意思,頓時氣往上沖,忍不住走上一步,咬牙冷笑道:「我是看著她長大的?原來在你眼裡,我就比她老了那麼多?」韓四嚇得幾乎沒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張口結舌了半天才道:「你、你……她如今也不過十六七歲,十幾年前,可不是、可不是個娃娃?」
雪奴微笑起身:「好,那雪奴就等姊姊的差遣。」
阿燕笑著接過了話頭:「不過這趙娘子當真了得,那當口居然能想出認夫人做義母的法子,乍一聽是有些匪夷所思,可細細想來,竟是周全得很。對夫人而言,此事是一勞永逸,既絕了大長公主們的念想,對聖人對外人也都好交代;而趙娘子自己父母雙亡,前程婚姻與其讓兄嫂擺布,還不如另尋靠山。事情鬧到如此地步,但凡明白些的人都不會虧待她,何況是咱家夫人?」
冬日的陽光將坊牆的影子拉得越來越長,那兩扇門卻再也沒打開過。
葯囊的夾層里,她前兩日放的半串銅錢依然整整齊齊地卷在那裡,連繩頭都沒動過,只是上頭卻多了出了一塊亮閃閃、金燦燦的東西。阿燕輕輕將它拿了出來,對著燭光看了好一會兒。
「你可是覺得收了熟人這麼多錢不好?不打緊的!又不是小何的錢,也不是我向她要的,她家主人願意給這麼多,跟咱們有什麼關係?你不用擔心,不用擔心!」
阿燕低頭一看,頓時打了個寒戰,忙轉身回屋,就聽身後傳來一聲:「兒子回屋溫書了。」那小子竟是直接開溜。阿燕不由啞然失笑,只是想起韓四低著頭的模樣和走得格外匆忙的背影,笑意還未從唇邊散去,眉心又多了個淺淺的「川」字。
早有奴婢上來打起了車簾,雪奴扶著婢女款款下車。她的身段比當年略顯豐腴,藕荷色素麵雪狐斗篷下,那柔軟的線條隨著她的一舉一動微微起伏,足以讓人目眩,臉上卻是一派從容沉靜。走上兩步,她對著阿燕端端正正行了一禮:「雪奴見過姊姊,姊姊一向安好。」
韓四原本不大的眼睛頓時瞪得更圓:「夫人真就人下了?」
雪奴含笑的聲音清晰無比:「承蒙這邊的街坊們不棄,叫我聲何娘子。姊姊不是外人,還是叫我雪奴就好。」
阿燕不由暗暗佩服:她倒真是沉得住氣,看神色明明是極想問點什麼,一開口卻照樣能如此四平八穩地跟自己寒暄!口中便笑道:「初去當然是有些不大習慣的,但入鄉隨俗,住上幾年自然也就好了。」
雪奴介面笑著問道:「可是小檀姊姊更愛住西州?她現在也回了長安吧?如今過得可好?」
阿燕瞪著韓四,一時不知說什麼才好。她煎熬了好幾天,此刻才如釋重負,實在不想跟韓四為此置氣,只能哼了一聲:「你記得今日說的話就好。還有這些金子,你一兩都不許再用了,我這就去四舅那邊一趟!」就算動用安家的關係,也要好好查一查雪奴了,她折騰了這麼一大圈,到底打的是什麼主意!眼下又正在吏選的節骨眼上,裴府那邊,奴婢管事們如今都輕易不能出門了,就怕有人栽贓攀咬,知道自和_圖_書己是裴家舊奴的人雖然不多,雪奴卻恰好就是其中一個……韓四忙道:「好,好,我不用了,我就訂了這幾樣東西,都是剛剛順路取回來的,統共也就用了六七兩……」阿燕懶得理他,裹上披風轉身出門。韓四滿臉迷惑地撓了撓頭,忙抓了件披風也追了出去。
這是一枚花式小金餅,大概有一兩多光景,做得極為精緻,彷彿花瓣上還帶著股幽幽的清香……在她十幾年行醫遇到的形形色|色女子中,只有一種人,喜歡用這樣的金餅來付賬!
韓四點頭:「那倒是,夫人原是一等一的明白人。」
阿燕心裏一沉,忙兩步上前拉住了他:「你說清楚,到底是什麼人?你可別再犯糊塗!」
雪奴黛眉微挑,卻並沒有露出太多驚訝,反而如釋重負地輕輕吐了口氣:「原來姊姊是韓醫師的夫人,這就更好說了!」
韓四臉色更是汕訕的,連連搖頭:「我不是這意思,求人不如求己,阿七雖是女兒家,也要學些本事才好。你莫急,阿七最像你,聰明得很,學什麼都是一學就會。橫豎她現在還小,日後咱們抓緊些就是了。」
高案上一排放著好幾個匣子。阿飛手邊放著的是硯台和毛筆,七七面前擱著幾個瓶瓶罐罐和一個精巧的手鐲,韓四獻寶般拿起最中間的匣子,雙手端到阿燕面前:「你打開看看。」
七七滿臉崇拜地看著他,甩力點頭:「沒錯!阿娘說過的,你和我都很難養。」
阿石畢恭畢敬回道:「小的問過,就是那位有名的何家娘子。」
「一等一的明白人?」阿燕怔了一下,搖頭微笑起來,「夫人聰慧是極聰慧的,明白卻未必有多明白。說起來,長安的貴人們認幾個比自己小不了幾歲的義子義女又算得了什麼?不過是樁買賣罷了,也就是夫人才會如此煩惱!」
阿燕氣不打一處來,怒道:「誰擔心這個了!我只擔心你這獃子,被人賣了還覺得自己佔了便宜!你還不趕緊跟我說說,到底是怎麼回事!」
「姊姊放心,承蒙韓神醫妙手回春,雪奴的故人如今好得差不多了,曰后不用再煩勞醫師上門。適才下人們已將醫師從後門送走,此時大約都到家了。種種唐突之處,還望姊姊見諒。」
阿石應諾一聲,退下兩步,阿燕一眼瞥見他走得滿頭熱汗、頭髮蓬亂的模樣,眼前突然晃過韓四那整齊的髮髻,心裏突然莫名地一動,神使鬼差般問了句:「對了,你可問過,昨日辦筵席的那何家是哪一家?」
阿燕低頭抖著裙角,隨口答道:「不然還能如何?不出三日,滿長安的官家人只怕都會知道夫人多了這麼個女兒!」
七七奇道:「那又怎樣?任她再年輕,生病了也得看醫師啊!」
韓四明顯地嚇了一大跳:「十幾年?你怎麼會認識她十幾年?」
韓四思量了好一會兒,還是一臉茫然:「我也不曉得該怎麼辦,橫豎是不能答應的,憑她是什麼媵妾、有誰撐腰,留在府里跟夫人作對,那阿郎還不得……」他打了個寒戰,搖頭不語。
阿燕並沒有看見這個笑臉,她心頭堆著千思萬緒,又要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從崇化坊西門到家的這三四里路竟似長得沒完沒了。直到進了院子,聽見上房裡傳出的熟悉笑聲,提著的一口氣這才鬆了下來,快步走上了台階。
雪奴展眉而笑,眸子愈發亮了幾分:「阿燕姊姊,你從小是在長安長大的,在西域那麼多年,過得可還習慣?」
韓四眼神多少有些茫然,顯然還沒有太明白這話里的彎彎繞繞,卻依舊習慣性地用力點頭:「嗯,嗯,正是,橫豎有阿郎呢!」
韓四搖頭:「你不認識,是崇化坊那邊新近找到我的一個商戶,不用叫阿飛去了。」
韓飛呆了片刻,回頭瞧見阿燕,幾步走了過來:「娘,阿爺這是……」他今年還不到13歲,個子已快趕上阿燕了,眉目神態跟阿燕也有五六分相似,平日里看著比韓四還沉穩兩分,只是此刻滿臉迷茫,倒是添了幾分孩子氣。
兄妹倆忙起身往外走,剛到書房門口,就聽阿燕淡淡地道:「那邊病人如何?你可用過飯了?」
她這氣場全開,韓飛頓時一個字也不敢多說,低低應了聲「是」。兄妹倆束手束腳地退下,當真在暖房裡老老實實地磨硯提筆,一個教一個學地用功起來。好容易熬了半個多時辰,外頭才終於傳來韓四的聲音:「我回來了!」
彷彿過了好幾個時辰,十余丈外那兩扇大門才悄無聲息地開了半邊。阿燕心頭咚的一聲跳,所有的熱血彷彿一下子都涌到了嗓子眼,一時連氣息都堵住了。
「噗」的一聲響,韓四剛剛喝進嘴裏的一口熱水全部噴了出來。阿燕躲閃不及,身上那條嶄新的滿地卷草四葉團花紋石榴裙頓時被濺濕了一大片。她忙不迭放下水杯,推著韓四的肩頭笑罵了一聲:「獃子!又不是我認了個美人做女兒,你激動個什麼!」
阿燕怔了片刻,舉步跟了進去,沒一會兒又走了出來,穿上披風便出門而去。她的臉上並沒有什麼表情,只是腳步聲又急又重,瞬息間便去得遠了。安靜下來的堂屋裡,聽得見裡屋傳出的鼾聲正在一陣陣的變得越來越響亮。
書房的門帘后,韓飛與七七相視無語,同時搖頭長嘆了一聲,兩張小臉上都滿是恨鐵不成鋼的無奈:阿爺怎麼越發沒眼色了?
阿燕「撲哧」笑出了聲:「阿郎還能怎麼說?表揚夫人能耐唄,吃頓飯的工夫居然就兒女雙全了!」今日夫人當著賓客倒是面不改色m.hetubook.com.com,可外人一走,臉立時拉得猶如積年的胡瓜,阿郎倒還是那副風輕雲淡的模樣,說笑間落井下石得不帶絲毫煙塵氣,不過夫人一抓狂,倒是沒工夫犯愁了……韓四眨了眨眼睛,神色越發困惑:「這、這到底怎麼回事?那什麼趙娘子怎麼突然想起要認夫人做義母?夫人和阿郎怎麼就應了?」
原來是個……小管事!阿燕頓時無言以對。韓四猶自小心翼翼地瞧著她問道:「既然她原先也是阿郎府上的人,我幫了她這回不是更好?你怎麼就惱了?」
阿燕略覺意外,略一思量還是答道:「龜茲別的還好,就是唐人少了點。庭州唐人最多,好些地方跟長安還頗有幾分相似,所以那裡的冬曰雖然漫長酷寒,我倒是最喜歡住在那邊。不過西州的唐人也不少,加上商旅來往頻繁,奇人異事頗多,也有好些人願意住在西州……」
阿燕沉默片刻,才淡然道:「你若覺得等阿七長大了,也和康家那些小娘子們般隨便嫁個相熟人家就好,自有父兄族人一生一世幫她撐腰,那從今日起,我便把這些本子書冊都收了,再不逼著阿七認字背藥名,如何?」
韓四怔了一下,臉色頓時變得肅然,幾步走到門后拿起了外袍,口中吩咐:「知道了,去說一聲,我馬上就到!」
雪奴似乎沒料到阿燕會斷然拒絕,怔了怔才笑道:「是么?那倒是雪奴冒昧了。只是雪奴與姊姊十幾年不見,如今好容易遇到姊姊,的確有好些事想請教,卻不知姊姊何時才得方便?」
書房的門帘後面,兩顆小腦袋悄悄縮了回去。兄妹倆你看我,我看你,臉上都寫滿了困惑。七七皺眉道:「阿兄,阿娘怎麼了?好好的生什麼氣?」韓飛眯著眼睛想了半日,突然笑了起來:「我想起來了,那個什麼何娘子我也聽人說過的,據說生得極好,手段極高,是個狐仙般的人物。阿娘說的老相識多半不是那什麼管事,就是這何家娘子!我猜……她只怕比阿娘還要年輕些!」
那張雪凝般的面孔上頓時錠開了一個愉悅的微笑:「姊姊還記得雪奴!」
阿石點頭:「崇化坊四個門上的門吏小的都問過了,還問了幾個閑人。小的也怕聽岔了,還特意去那破落戶的院子里看過一遍,人都被拉到城外亂葬崗去了,街坊們也從沒見過阿郎。後來小的又去各門問了一遍,東邊的門吏說剛剛見到阿郎家去了,因此小的才趕緊回來的,娘子若不放心,小的再去打探打探?」
阿燕一甩裙子坐了下來,瞅著他笑道:「我問你,若你是這位趙娘子,今日你會怎麼辦?」
正月的日子過得最快,轉眼便已近元宵,西市的店家大多已重新開張,連帶著附近的里坊也都恢復了往曰的熱鬧。斜對著西市的崇化坊自然也不例外,尤其是十字大街和四麵坊門附近,從早到晚都是車馬喧鬧,胡餅酒漿的叫賣聲不絕於耳。
帘子一挑,一股久違的暖香頓時撲面而來——堂屋裡不知何時竟已燈燭輝煌,還生起了炭盆,點上了香爐,而堂屋角上的高案邊,韓四和阿飛、七七正湊在一處,說說笑笑地搬弄著什麼,全然一副其樂融融的景象。
阿燕眼皮都沒抬:「你不用溫書了么?若是實在閑得慌,便去教你妹妹認幾味清肝明目的葯!」
韓四沖他一擺手:「不用你去了!」腳下卻是一步未停走得飛快,眨眼間身影便已消失在院門口。
這答案並不意外,阿燕卻幾乎失聲笑了出來——居然是她,果然是她!只是她的性子素來冷靜自持,越是情緒激蕩之時,越能沉得住氣。她低低地咳了一聲,頃刻間便打定主意,要穩一穩再說,面上便微笑著搖了搖頭:「多謝妹妹相邀,只是阿燕眼下還有些瑣事,只能改日登門拜訪了。」
阿燕正想找個借口脫身,卻聽雪奴悠然長嘆了一聲:「如此說來,那邊既不是什麼窮山惡水,卻也不是什麼世外桃源。」她的目光不曉得落在何處,眼中的情緒竟是說不出的複雜,只是頃刻間便收回視線,臉上依舊是一派嫵媚從容:「讓姊姊見笑了,拙夫如今人在西域,心裏未免有些牽挂,今日姊姊既然有事,雪奴改日再請姊姊一敘。」
阿燕不敢耽擱,彎腰告辭,轉身便出了鋪子,步子雖是盡量平穩,卻到底還是走得比平日快了些。
阿燕心裏隱隱覺得有些不大對頭,可此時此地,雖說棚子陰暗狹窄些,到底就在街邊,外面人來人往,實在不是做陰私勾當的場所,她索性也大大方方點頭一笑:「那阿燕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韓四乾笑了一聲:「我知道,我知道!真的就是個尋常商戶,既然過來找我了,總得去看看再說。這次絕不會有旁的事的,你放心吧。你們待會兒先吃,莫要等我!」說完竟是拉開她的手,匆匆走了出去。
這倒是正中阿燕下懷,她順勢便笑著站了起來:「正是,天色也不早了,過幾日我再給妹妹下帖子,咱們好好說會兒話。」
阿燕點頭:「算你沒呆到家!趙娘子自然也是看透了這點,大長公主們說得再動聽,給的東西再豐厚,也不過是拿她做刀,要對阿郎、對夫人下手!此事若能成,她能得多少好處?若是敗了,只怕連活路都難尋!苒說阿郎又不是糊塗好色的,在這后宅里,她再有手段,只要男人家不理她,她還能翻出什麼浪來?更何況連皇后都是向著夫人的,她就算不知道阿郎的本事,還能不知道皇后?不管大長公主們能給她何等的富貴前程,也得先有https://m.hetubook.com.com命去消受不是?」
韓四愕然道:「這義子義女也是好買賣的?」
阿燕哪敢託大,忙起身還禮。眼見著雪奴裝扮雖不華麗,但身上的披風,車上的垂簾,樣樣都不是凡品,心頭不由越發疑惑:這位如今到底是個什麼身份?聽娘子說過,三年前她曾主動奉上千金,而看她今日這打扮氣派,只怕拿出萬金也不會太困難!
阿燕點頭:「正是。她早已嫁人生子,日子很是過得。」小檀夫婦兩年前就回了河東,幫著族老們打理裴氏族產。長安這邊良賤森嚴,奴婢就算脫籍也是低人一等,小檀和阿成原先又是常跟著娘子和阿郎出頭露面的,來歷不好掩飾,倒不如到河東那邊混個農戶身份,日後子孫才好有個前程。只是此事不必與外人細說,雪奴若想見小檀,倒是要想個託詞才好……好在雪奴並沒有追問,把話題又轉回了西域:「我也聽說西州最是熱鬧過,只是那邊房屋都是挖在土裡的,那豈不是憋氣得很?」
她在這邊有別舍?風塵中人、商人婦……阿燕心頭突然湧上了一種難以言表的荒謬感,抬眼瞧著雪奴笑道:「卻不知妹妹如今該如何稱呼?」
想到這十來天里,他毎隔一兩天就悄悄來這裏待上半個多時辰的古怪行徑,他任憑自己旁敲側擊都絕不開口的固執神情,以及沒事居然會往胭脂首飾店裡鑽的反常習慣,阿燕不由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才壓住心頭那油煎般的複雜滋味一她實在無法相信韓四真會做出什麼離譜的事情來,但事到如今,眼看著他變得越來越陌生,自己也不得不過來親眼看一看……盯著那兩扇緊閉的大門看了好幾眼,阿燕這才轉身離開。在巷口的胡餅鋪子里,她找了張能瞧見裡頭情況的高案坐下,又隨口要了兩個胡餅、一杯熱漿。大約因為這時辰難得有人光顧,老闆倒是格外殷勤,笑著送上了剛出爐的胡餅。那灑著白芝麻的餅子被烤得金黃香脆,香氣四溢,只是吃在阿燕嘴裏,卻是乾草般沒有半點滋味。
阿燕拿起一枚,像第一次瞧見般上上下下看了好幾眼,這才含笑點頭:「你倒是好本事,神不知鬼不覺就做了這樣一件大事出來,如今可能告訴我,你到底給哪戶人家看好了病么?」
韓四不敢多說,半日才嘀咕了一句:「女兒家要學的原也少些……」
韓四笑容微收,滿臉認真地搖了搖頭:「我說過多少次了,我答應過別人,出門之後決不對任何人透露半個字的,所以今日他們才給了我十倍的診金。我既然收了錢,就不能說話不算數。阿燕你放心,我救的人,幫的人,絕不是壞人。」
韓四恍然大悟:「可不是這個理!不過、不過……」
阿燕追到門口,卻見東廂房的門帘一動,卻是韓飛挑簾走了出來。大約早已聽到院里的動靜,他身上的冬袍已穿得整整齊齊,迎頭遇上韓四,叫了聲:「阿爺!」
雪奴靜靜地瞧著她的背影,搖頭笑了起來。在陰暗的棚子里,她微笑的明媚面孔彷彿溫暖入骨,又彷彿沒有絲毫溫度,一如正照在棚頂上的那輪冬日斜陽。
阿燕眉頭一挑,正想開口,簾外卻突然傳來了一陣清脆而急促的腳步聲,韓四忙站了起來,剛叫了聲「阿七」,門外響起的卻是小婢女呼哧帶喘的聲音:「外頭有個何家的找阿郎,說是他家那位病人有些不好了!」
既連門吏都問過,那便不大可能有什麼遺漏了。阿燕想了半日實在不得要領,只能搖了搖頭:「不必了,看來不是他說差了,就是我聽錯了,回頭我再問他就是了,你先下去歇著吧。」
阿燕耳根發熱,卻又無法解釋這番誤會,韓四卻突然一拍腦門:「我明白了!」
牛車上的人卻輕輕一笑,聲音也是麻酥酥的好像帶著個鉤子:「阿燕姊姊?」
眼見天色向晚,坊門已閉,韓四卻是蹤影全無,連口信都沒傳回來一個,阿燕心頭不由越發惦念,連七七回來時都只隨口說了幾句便罷,倒讓那兄妹倆好一通擠眉弄眼。而到了第二日晨食時分,韓四依舊沒有音信,便是七七也覺得有些詫異了。韓飛幾口吃完,忍不住便道:「阿爺只怕是被什麼事絆住了,崇化坊那邊兒子也熟得很,不如這便去問問?」
阿燕聲音里頓時帶上了兩分薄怒:「九歲了,很小么?阿飛在她這麼大的時候,藥方都能默寫多少了,你不還嫌著他底子打得不夠紮實?女兒家能留在家裡學本事的日子又短,她這樣瘋下去,什麼時候才能入門?」
韓四眉毛跳了跳,笑著搓手:「沒有沒有!她原是要寫字的,誰知隔壁的康家娘子大早上便讓阿七過去幫她做些人勝,還說那幾家小姊妹們都已經在那邊了。我思量著這大過節的,拘著她一個人在家寫字她也坐不穩,索性便讓她再散一日……」
阿燕暗暗鬆了口氣,順著雪奴的話頭說起了西州的房舍。雪奴竟是十分感興趣,問完房屋又問飲食,問完飲食接著再問當地的風俗人情、婚嫁事宜。阿燕答了七八個問題之後,便覺得有些異樣:難不成她真的只想找人聊聊西域風情?還是想拖住自己或是有別的打算?
她斂衽行了一禮,才低聲道:「雪奴不敢欺瞞姊姊,這些日子,雪奴的確叨擾過韓醫師幾回。原是有一位舊識得了不好讓人知曉的病。聽聞韓醫師醫術高明,心地仁厚,便悄悄求到韓醫師過來救命,又請他莫要泄露了消息。適才聽聞下人來報,說是有生人徘徊巷口,雪奴心裡不安,這才特意過來看了看,沒想到竟然是姊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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