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雲詭波譎
第021章 似曾相識 無所畏懼

阿燕一本正經地點頭:「那是,誰能跟咱們小米比美貌,這不是自找不自在么?」
小米得意揚揚地搖頭:「姊姊這回可猜錯了!阿郎壓根就沒責罰他們,只說有人議論他們是故意徇私枉法,但他相信這些人是無心之失,所以還是給他們一個將功補過的機會,把所有卷面都童新查一次!」
三郎忙不迭地點頭說了聲「好」,正要下地,裴行儉卻又閑閑地開了口:「不用去看了,你阿娘這麼久才出來,自然是早把枕頭藏好了,三郎不也藏過小被子么?你阿娘藏得好,誰都找不到。」
琉璃眼睛都亮了:「事情都做完了?」
上房的小碑女通報聲幾乎剛剛落地,便有人挑簾而出,滿面笑容地迎了上來,正是阿燕心裏剛剛還念過的趙氏幺娘。她身上穿著件顏色嬌嫩的鵝黃底團花小襖,配著碧色穿花鸞鳥紋的六幅長裙,整個人倒是平添了幾分嬌美可親。只是阿燕眼利,一眼便瞧出她臉上那精心塗抹過的脂粉下面,血色似乎並不算好,心裏不由暗暗納罕——如今這位女俊傑出外是標準孝女,入內則是貼心侍女,在府里一天天的越發如魚得水,今兒卻是怎麼了?
阿郎這是要吊著那些人做文章么?阿燕心知此事不是自己能夠過問的,可瞧著琉璃,還是忍不住擔憂道:「如今這麼多人上門,娘子哪有精力去應付她們?就算稱病也不好把探病的都趕了去吧?」
小米拍手笑道:「那是你不曉得這裏頭還有樁大事!阿郎是多謹慎的人,在公布榜單前,他還讓吏部南曹的郎官們將入等的試卷與什麼庫里選人們親手寫的文書對過遍筆跡,怕有人是靠找人代答矇混過關。結果第一遍就找出了十幾份筆跡不合的!阿郎隨手抽查了些,又找出了好幾份對不上的,他就把查卷時出了遺漏的那幾個郎官都召集了起來,姊姊你猜怎麼著?」
晾一晾?琉璃正想再問,一邊的三郎卻突然大叫起來:「阿娘阿娘!你看,我又剪出了一隻小老虎!威風吧?」
琉璃眼睛一亮,瞟了身邊守著的小米一眼才加重語氣問道:「你是說,如今多走一走,多動一動,會對身子更好?」
在他高高舉起的小手裡,一隻圓滾滾的紙老虎正甩動著足有半個身子粗的尾巴。
琉璃略覺意外,阿燕這是有緣故卻不大想說?她也只能笑著搖頭:「誰惦記你了?我惱記的是你家七七,她好些時曰沒過來了,今曰當差的都休沐了,難不成你還拘著她在家裡念書?」
裴行險點了點頭,眉頭微微皺了起來:「她這兩天脾胃又有些不好,還要煩勞你過去仔細看看,若是……若是有什麼不妥,一定要立刻告知於我!」
廊廡邊第一間小屋的門帘立時一動,露出了一張圓潤俏麗的面孔,先是滿臉堆笑地向阿燕點頭致意,又壓著嗓子低聲問道:「狄女醫,少常伯那邊可有什麼吩咐?」
阿燕還沒來得及答話,小米已急道:「燕姊姊你倒說說看,這大風天地跑到湖邊去寫什麼生,一站就是半個時辰,也叫走一走、動一動么?」
阿燕瞧著趙幺娘頓時肅然起敬,難怪娘子說她這幾天操勞呢——這些能找上門來的官家夫人哪一個會是省油的燈?她居然能統統應付下來!她是怎麼辦到的?
啊?琉璃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臉,難道自己剛才真的睡得流口水了?卻見裴行儉嘴角已可疑地翹了起來,這才明白又被他打趣了。她正想反唇相譏,就聽見三郎驚叫道:「枕頭都睡濕了?阿娘也尿床了么?」
裴行儉微笑著低頭在琉璃眉間輕輕一吻,伸手把她和三郎都攏在了懷裡。
阿燕不由目瞪口呆,趙幺娘抬頭看著她,突然「撲哧」一笑,阿燕這才回神,禁不住也大笑起來。小米更是笑得直抹眼睛:「燕姊姊,你不曉得,我們這些人每天瞧著幺娘打發那些夫人,忍笑要忍得多辛苦!頭一天還,瞧見幺娘這樣,我聽著聽著都會忘記她是在說瞎話了,總要到客人走了,夫人在榻上先笑出來,才會越想越好笑。後來瞧慣了,自己每回還要陪著愁眉苦臉,哎喲那個累啊,我寧可去掃院子!」
看見阿燕,趙幺娘臉上綻開的笑容倒是一如既往的溫柔親切:「狄娘子來得好巧,夫人正說起您呢,快請進。」
他又是在逗人!琉璃轉頭狠狠瞪著這張可惡的笑臉,瞪著瞪著卻忍住笑了出來:這傢伙騙人的功夫當真愈發爐火純青,自己竟是被他兩句話就氣精神了!
阿燕笑著回道:「都不是,只是頭一曰有些腹疼,這兩天要多歇著點、暖著點就好。我這就開方,過後連吃七日,看看能否有些好轉。」
裴行儉滿臉都是無辜:「我說什麼了?分明是三郎說的!三郎,這種事你也能說么?你看看,你說得阿娘都羞了。」
琉璃心裏一動,笑著接了過來:「果然威風!不過再威風呢,也是紙做的,三郎可要小心收好!」她回頭看了看裴行儉,在三郎小臉上親了一下:「你阿爺說了,一切反動……一切陰謀家,都是紙老虎!」
阿燕聽得好不納悶:「怎麼?這幾日里有好些夫人上門來看娘子?」
這是近m.hetubook.com.com日來長安城的頭等大事,阿燕自然聽說過。這張寫著落選者姓名資歷的超長榜單不但選人們分外關注,滿長安的閑人也都跑去看了回熱鬧。這幾天來,幾千名黯然離開的落選者和他們的送行隊伍更是城門一景。再加上一些人等的判文也流傳出來了,眼下長安街頭巷尾的酒亭食肆里,讀書人見面都不興吟詩賦對了,而是點評判文!她恍然點頭,想想又覺得不對:「這不是都巳經張榜公布了么,那些人還來找娘子作甚?」
裴行儉微笑著看了她一眼:「面銓看的是選人是否形容端正、口齒清晰,雖然也會有些褒升黜落,卻不能看得太重,重則易生弊端。所謂銓選,主要還是看大伙兒的資歷、官績、風評,再加上試判等級,綜評之下取個高低順序,分好大致適宜的官職。這些如今都做完了,面銓只是最後把一把關而已。」
阿燕下意識地轉頭看了看琉璃。琉璃笑著直擺手:「莫問我,我更是兩眼一抹黑。他如今就怕我知道的事情太多,操了不相干的心去。」
三郎眨了眨眼睛,有些回不過神來,回頭一眼瞧見琉璃正在咬牙,忙抱住了她的脖子:「阿娘不羞,奶娘說了,三郎不用藏被子,奶娘不會嫌棄三郎的,阿娘也不用藏枕頭,三郎不嫌棄阿娘,等阿娘長了大就好了!」
三郎忙叫道:「不要!三郎都等了阿娘半天了!」
比現在還忙他還要不要睡覺了?琉璃瞧著他微微發青的眼底,心裏頓時有些不好受。好些事情裴行儉雖然一字不提,但她怎麼會不知道?就像這次,他看著是輕輕鬆鬆就逼著郎官們查出了這麼多問題試卷,但琉璃敢打賭,哪些試卷有問題他心裏早就有數,連分給哪個郎官查哪些卷面只怕都是已經算計好了的,就等著這些人往他挖好的坑裡跳!要不,他一個少常伯,用得上這樣沒日沒夜地査看卷宗?可這些事情,如今她卻是一點忙都幫不上,還不如趙幺娘有用……她越想越是沮喪,低聲嘆了口氣,把頭輕輕靠在了裴行儉的肩上。
兒子這是……在安慰自己?琉璃看著滿臉同情加討好的三郎,簡直不知說什麼才好。裴行儉卻笑吟吟地低頭在她耳邊低聲道:「怎麼樣?現在不困了吧?」
腳步聲一陣亂響,門帘挑處,卻是裴行檢抱著三郎走了進來,三郎猶自扎手紮腳地往外亂掙,瞅見琉璃便尖叫:「阿娘,阿娘!」
裴行儉倒是仔細瞧了瞧琉璃:「睡了這一覺氣色好多了,不過怎麼還有些睜不開眼?你要不要再去躺一會兒?」
阿燕嚇了一跳:「寫生?那可不成!」這詞兒她當然不陌生,在西州的時候,琉璃就常常跑到外面搞這勞什子的「寫生」,塗塗畫畫,當真是一畫就是一兩個時辰,她現在的身子哪裡吃得消!
裴行險笑道:「怎麼又犯愁了?放心,過了明天,那些人不會再來煩你。」
阿燕暗暗好笑,眼見裴行儉再無吩咐,才欠了欠身,退出門檻。從門外看去,這間四面都滿是高大書櫥、連案几上都堆滿了如山卷宗的書房越發顯得肅穆逼人,而案幾前那個如刀斧刻成的端正身影就猶如叢岩中的一棵青松,默然挺立,不可動搖。她不由屏息又退出幾步,放輕腳步走到廊下,這才長長地出了口氣。
阿燕撇了撇嘴:「我倒想拘著她呢,她阿爺能讓么?大早就帶著他們兄妹和安家穆家那兩大伙兒子一道去曲江玩了,說是要有張有弛,我倒想看看,這馳是一竿子就馳到城外去了,明兒他倒是怎麼個張法……」
琉璃笑著嘆氣:「別說你站著裝愁累,我躺著裝病都裝累了,更不用說幺娘!幸虧今兒也不知是她們知難而退,還是有他在家反而不敢登門了,總算能躲一天清靜。阿燕,你來得正好,給幺娘也瞧瞧吧。我瞧著她今天臉色著實不好,讓她歇著她又不肯,這麼強撐著可不是玩的!」
裴行檢的目光在阿燕的身上轉了轉,臉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此事你不必再管。日後你和四郎手頭若是不方便,記得開口,莫要見外。」
方圓足足三丈有餘的大書房裡,沒有任何屏風簾帳之類的裝飾,只是沿著四牆往內一圏圈地放了數十個厚重的書櫥,看去像是一大片書籍堆砌的叢林,就連那個不經意的簡短回答也彷彿帶出了書林間的陣陣迴響——「我知道了」
裴行儉劍眉一展,語氣里也多了幾分真正的溫和愉悅:「那就借你的吉言了!」
阿燕也笑:「怎敢勞煩小娘子。」
琉璃迷迷糊糊地聽了好一會兒,才一點點清醒過來。她慢慢起身,隨手綰好頭髮穿上外衣,拖著軟底鞋往外走,還沒到門口,就聽裴行儉笑道:「你阿娘起來啦!」三郎歡喜地大叫了一聲,隨即便是裴行儉的低喝:「不許跑,仔細撞著阿娘。」
琉璃頓時泄了氣,「小米的話你也能信?我還想站半個時辰?前幾天才站了一盞茶工夫,她就差點把我的畫架子給砸了,我不站了,坐著畫幾筆,還不成么?不然這一天到晚待在屋裡,什麼也不能做,我都快悶出一身白毛了!」
和_圖_書知想到了什麼,他長長地出了口氣,眉宇間多了幾分光彩:「凡事七分靠謀算,三分靠運氣,這一次,我的運氣,從頭到尾,總算是不壞!」
阿燕笑道:「這不是被娘子一惦記,在家裡便坐不安穩了嘛。」
琉璃哭笑不得,白了裴行儉一眼:「別聽你阿爺胡說!」
三郎把臉貼了上來,嘴撅得老高:「三郎等了阿娘半天了,阿爺還不許三郎進來找阿娘,說阿娘帶著弟弟睡覺呢。阿娘,你為什麼不帶三郎睡覺?三郎明明比弟弟乖!」
趙幺娘瞧著阿燕的眼睛,慢慢露出一個柔和的微笑:「多謝姊姊提點。」
趙幺娘笑了笑還沒接話,裡屋已傳來琉璃帶笑的聲音:「我操勞什麼,這幾天全是幺娘在操勞!」
裴行檢垂眸看著琉璃笑道:「我一個時辰前就過來了,進屋瞧你睡得正沉,把枕頭都睡濕了一片,就沒叫你起來。」說完目光還在琉璃的臉頰上轉了轉。
阿燕微微一怔,抬頭看了看坐在書案后的裴行儉,卻見他已神色如常地重新拿起案上的卷宗,忍不住微微提高了聲音:「啟稟阿郎,如今的雪奴並非只是家產豐厚、行事詭異而已,婢子這幾日還查探到,她和朝中權貴頗有交往,有人親眼見過她給數十家貴人府上送年禮,據說往年還有人通過她的門路謀到差事。婢子擔心的是,她身後有人指使!」不然的話,自己和韓四算哪個名牌上的人物,值得她動手設計?雖然後來那次見面雪奴依然只是談天敘舊,看不出任何企圖,但越是如此,她心裏就越是不安……裴行檢放下卷宗,抬頭看了阿燕一眼:「我知道了。」
琉璃笑著迎上去,就著裴行儉的手臂抱住了他:「三郎怎麼啦?」
阿燕苦笑著搖頭,正想著該如何婉言打消琉璃的念頭,就見趙幺娘向小米眨了眨了眼,開口笑道:「娘子真想尋些事做么?其實這幾日上門來的貴客也未必人人都是難纏的主,有幾位也是真心惦念著夫人的。夫人若覺得待在屋裡太過憋氣,不如明日略應酬應酬她們?」
不過這樣也好,連子弟作弊帶上這幾天幫忙上門求情的,長安城高門權貴只怕已經卷進去了一多半,如今大伙兒都欠了他一個人情,總比讓他結了滿京城的仇家強。裴行儉為官為人上雖然沒什麼把柄,那也擋不住這麼多人惱記啊!聽義母說,這兩天里已經有人放出風聲,說自家的園林木石奢華逾矩了,再綳上幾天,不定還會折騰出什麼傳言來……想到這幾天來的如雲貴客和她們的種種手段,琉璃不由嘆氣:「這不是高高舉起,輕輕放下么?你也不早點說,綳了這麼多天,也不怕把那些貴人嚇出個好歹來!」
小米笑嘻嘻地道:「燕姊姊還沒聽說阿郎乾的那件大事吧!這不是年前那些到京城候選的都考了試判么,過完年之後,吏部就把所有試卷都判出了高下。最好的叫入等,選官時會優先考慮,其次是不入等,能不能得官職要酌情處置,最差的是什麼藍縷,壓根就沒有入選的資格了。五天前,所有試判藍縷和資歷不符的選人還都錄入了榜單,公開招貼……」
三郎笑得眼睛都眯了起來,「噌」的一聲躥上長凳:「我再剪一個給阿娘看看!」說完便拿起剪子認認真真地剪了起來。
幺娘像阿燕?琉璃的頭頓時搖得像撥浪鼓:「不像不像,你們一點都不像!」阿燕的謹慎是小心戒備,是為了自保,而趙幺娘的謹慎里卻有一種令人心驚的堅韌,彷彿無論今天她把身段放得有多低,日後都一定能站在更高的地方!這種感覺,琉璃也是越看越眼熟,前幾天才猛地想起,這不活生生就是年輕版的那一位?心驚肉跳之餘,她回頭便悄悄把趙幺娘的待遇提了兩檔。這幾天她心神不寧,一半是被訪客煩的,一半是被這個「女兒」愁的—有些機緣固然是不可複製,可有些人還真是,輕不得重不得,怎麼待她好像都不大保險……小米也納悶地瞧了阿燕好幾眼:「不像啊!我倒覺得我和姊姊更像。娘子你看,我和燕姊姊一般高呢!臉龐也差不多,就是我要年輕貌美些!」
琉璃無奈地看了裴行檢一眼,自打她有了身孕,三郎就格外黏她,等到聽說多半是個弟弟,更是動不動就要吃醋。偏偏裴行儉最愛拿這個逗他,每次還會認真地保證:就算阿娘要帶弟弟沒時間,就算弟弟更乖,阿爺最喜歡的還是三郎……喂,你還能更幼稚點嗎?
肚子里的那位彷彿也感受到了她的心情,輕快地動了好幾下。琉璃低頭摸了摸肚子,嘴角慢慢翹了起來。
琉璃蹭了蹭他的肉鼻頭:「好,好,阿娘不睡了,陪三郎玩。」轉頭又對裴行儉笑道:「可不能再躺了,我這一覺睡得太長,頭到現在還有點暈,再躺晚上就不用睡了,還是洗把臉醒醒才好……對了,你是什麼時辰過來的,怎麼也沒叫我起來?」她說著說著困意上涌,將頭埋在裴行儉的胸口又打了個哈欠。
琉璃明知他是在故意轉移話題,卻也忍不住抬起了頭來:「怎麼?那件事你已經處置好了?」
燈火通明的外屋裡,高案上和*圖*書果然堆了好些紙帛,案頭那把精緻的小竹剪下還壓著薄薄的一疊紙片。走近些便能看見,那些紙片大致呈長圓形,下面有些歪七扭八的突起,紙片上用炭筆勾了些似是而非的花紋,頂頭上還有老大一個「王」字。三郎一臉獻寶地將紙片捧了過來:「阿娘,你看你看,這是我剪的小老虎,上頭是阿爺幫我畫的,威風吧?」
裴行儉低頭看著她,臉上的笑容輕鬆又柔和:「自然能早點歇著,你午後也睡足了,晚間若是不困,咱們正好能說說話。」
姚氏明顯鬆了口氣,向阿燕略帶討好地笑了笑,又倏地縮回了屋子。阿燕嘴角不由一抽,伺候筆墨這種事兒,原是有些風流意味的,可惜這處房裡坐著的那位,卻只會讓人面對的次數越多,心裏的妄念便越少,看姚氏如今這模樣,別說風流,大約連跟趙氏別苗頭的心氣都已被滅得乾乾淨淨了……她越想越是好笑,腳下也越發輕快,不多時便從東院的角門轉入了中路的主院。
肩上突然一暖,卻是裴行儉伸手攬住了她。琉璃側頭看了一眼,燭光把他眼裡的溫柔與驕傲照得清清楚楚,也照出了他眉梢眼角積累的疲憊,她忍不住輕聲道:「你待會兒能不能早點歇著?」
阿燕認得這位正是聖人撥給阿郎的另一名宮女姚氏,這些日子在書房專門伺候筆墨的,忙回禮笑道:「姚阿監辛苦了。少常伯還在看卷宗,倒沒說有什麼事。」
她腹誹不已,嘴裏只能哄道:「三郎在弟弟這麼大的時候,阿娘帶三郎帶得更多呢,現在三郎是大孩子了,阿娘想把三郎裝到肚子里也裝不下呀。三郎最乖了,不用阿娘帶也能睡得好好的,比弟弟可是能幹太多了!」
阿燕笑著鬆開了手指:「幾句醫家實話而已,不敢當提點二字。」那邊琉璃巳轉頭看了過來:「怎樣?幺娘這是受寒了,還是累著了?」
趙幺娘無奈地笑了笑:「那就勞煩狄女醫了。」
阿燕微微一笑:「幺娘怎麼也見外了?」
琉璃只能微笑點頭:「嗯,三郎剪的小老虎果然……有趣得緊。」至少很有抽象藝術的風采嘛!
裴行儉搖了搖頭:「不是我不肯早說,能綳幾天固然有綳幾天的好處,但綳到最後結果如何,我原本也沒有十足的把握。此次風聲放出,若真有幾位御史上書彈劾,事情就未必能如此了結。好在這次牽涉到的權貴子弟實在太多,從宰相到御史,不但沒人敢出頭提及此事,連帶著試判的結果都無人非議。我昨日乘機跟聖人稟報了一番,聖人也不願在這節骨眼上節外生枝,道了句無妨。不然,這麼大的事,連李相至今都在裝糊塗,我是什麼人,說網開一面就能網開一面?」
琉璃淡淡地笑了笑:「按理說,她原是嬌客。如今她自己處處謙卑自抑,我卻不能因此薄待了她去。今日早間,我就勸了好幾次讓她去歇著,她都有七八個理由在等著,幸好你來了,剛才你倒是給她吃了什麼定心丸?」
這倒也是,面試佔分太多,最後難免給暗箱操作留空間!琉璃恍然點頭:「就是說,面銓就是走個過場,那些人也都做不了什麼手腳了?」
她正要轉身,裴行儉又叫住了她:「對了,此事你可曾稟告娘子?」阿燕連忙搖頭:「雪奴倒是說過讓婢子代她向娘子問安,只是婢子思量著,眼下還是不要煩擾娘子的好。」娘子如今已有五個多月的身子,這一胎又懷得辛苦,哪裡還能為這種莫名其妙的事勞神?
裴行險微微點頭:「終於都弄好了,今天能歇一歇,只是明日開始就是面銓,頭幾天怕是比如今還要忙,晚上也未必能回來。」
他的聲音分明比先前更為輕緩,阿燕心頭卻是一凜,再不敢多說,退後兩步低聲道:「是,婢子這便告退。」
三郎「唔」了一聲,低頭看了看琉璃的肚子,又看了看自己的胳膊腿,比劃了兩下,大約覺得的確是放不進去的,肉嘟嘟的臉頰頓時高高地鼓了起來。
小老虎?琉璃低頭瞧著這幾張歪歪扭扭的長紙片,正在調動想象力,裴行儉已跟了過來,語氣里分明帶著些自豪:「三郎的手倒是穩,也坐得住,你看他才第一次拿剪子,就剪得像模像樣了,以後說不定也是能寫會畫的。」
她凝神診了一盞多茶的工夫,心裏已是有數,這才抬頭瞧著面前這張永遠帶著得體笑意的柔潤面孔輕聲道:「原來是行經了,幺娘這經期腹疼的癥候也有些年頭了吧?這是早年間鬱結于中,當時又沒好生保養過,漸漸有些血游氣虛的緣故,因此這兩年才回回推遲,腹冷墜痛也越來越厲害。若是再不好好調理,這樣下去,日後只怕對子嗣還會略有些妨礙。」
趙幺娘笑了笑,裊裏娜娜地走了過來,突然一拉阿燕的袖子,低聲道:「夫人有所不知,眼下出了這麼大的事,我母親她比您還急,可是義父大人如今日夜都在吏部忙碌,連話都遞不上一句,這不,她都兩天沒好好吃飯睡覺了。她如今身子又重,哪裡吃得消?剛剛好容易吃了葯才睡下,您就讓她再歇息一會兒吧,夫人大恩,幺娘感激不盡……」說著眼圏一紅和圖書,竟是泫然欲泣。
阿燕念頭一轉,不由倒吸了口涼氣:「阿郎好手段!」這可不僅僅是讓那幾位郎官有機會將功補過,他們要證明自己只是「無心失察」,唯一的辦法就是把有問題的卷面都挑出來,最好把所有查卷的郎官都拖下水,這樣才能保住自己的名聲和官位!至於此後這些郎官內部有了分化,頭上懸著把柄,無人再敢對阿郎陽奉陰違,那就更不用說了……小米笑道:「可不是!這一回他們比阿郎還賣力,不到一日工夫就從人等的判卷里找出了幾十份筆跡不對的,後來又陸續從不入等那檔里找出了好些。別說參与査卷的郎官們幾乎人人都有疏漏,聽說被查出試卷與甲歷筆跡不合的選人更是囊括了京城各家高族豪門的子弟,光各位公主府上的小郎君就有好幾個!」
瞧著裴行儉陰沉下來的臉色,阿燕卻是鬆了口氣,阿郎什麼都好,就是遇事太過沉穩,行事又太過莫測,讓人面對他時總有種莫名的壓力;似乎也就是娘子有了身孕時,他才會露出這多思多慮的一面,雖然經常會多得有點不著調,整個人卻著實可親可近了許多。她嘴裏便麻利地回道:「婢子這就過去。阿郎也不必太過擔憂,有身子的人胃口欠佳原是常事,娘子身子康健,脈象一直也甚為平穩,定會平平安安誕下小郎君。」
小米也連連點頭:「燕姊姊說得沒錯!」說著幾步將趙幺娘拉到書案前,按在了月牙凳上:「燕姊姊最厲害了,有什麼地方不舒服,幾副葯下去保管就好!」
三郎「喔」了一聲,圓溜溜的眼睛在琉璃臉上和床榻間轉來轉去,顯見有七八分相信他家阿娘果然是尿床了。琉璃簡直忍無可忍,拉住了三郎的小手道:「走,咱們一起去看看,看看阿娘的枕頭濕了沒有,看你阿爺是不是胡說!」
阿燕笑道:「也沒什麼,只是我看著她現在的模樣,和我自己當年剛來這邊的情形實在有些像,便忍不住多勸了一句。」
阿燕心裏不由一動,正是,她們這些從宮裡出來的人,哪個不是習慣戴著面具過曰子的?自己還是花了好些日子才能做到說笑自如,至於趙幺娘……她略一思量便轉頭看著趙幺娘笑道:「你知道是娘子心疼你,還不讓我看看?確定沒事了,不是更能讓娘子放心?」
琉璃頓時明白了他的意思,筆跡不合可以有兩種解釋,一是僱人代考,二就是讓別人幫自己抄了簡歷,雖然後者的可能性實在不高,但也不是說不過去的。這幾天那些來求情的人,說的不都是誰家兒郎不合疲賴偷懶了么?如今裴行儉果然就用這種由頭處理了此事,還發還了試卷,不但給那些豪門子弟留足了面子,也讓他們再無後患。這可比自己想象的要輕得多!
小米雙手一攤,臉上滿是無奈:「我怎麼知道?就這些,還是娘子從老夫人那裡聽說的。反正如今吏部公布的長榜上沒有這些人的名字,入等的名單里也沒有他們的名字,聽說那些人的試卷甲歷都被封存起來了,如今外頭說什麼的都有,要不怎麼會有這麼多人要來咱們這裏做客?」
趙幺娘原本只是笑微微地垂著眼帘,阿燕說到「回回推遲」時才抬起了眼睛,待得聽到最後一句,表情雖然還鎮定,眸子卻是一縮。
裴行儉淡淡地一笑:「我不早就說了么,我是不會去動他們的。明日南曹的郎官就會去知會那些筆跡不合的選人,把判捲髮還給他們,對外只說是他們是因甲歷撰寫不合規矩而落選。」
從頭到尾?琉璃不由奇道:「不是說,還有面銓么?」
小米一本正經地點頭附和:「正是,正是!這幾日上門來的夫人們,哪個不是問長問短半日,不曉得有多想跟娘子說說話,娘子既然覺得悶,不如賞她們這個臉!」
阿燕遲疑道:「難不成,是從重罰了他們,殺一儆百?」
阿燕仿若不覺,依然輕聲細語:「好在幺娘年紀還輕,底子也好,我先給你開幾副葯吃著看看。只是你自己心裏也要放開些,夫人和阿郎向來賞罰分明,對自己人向來憐惜,就是我們這樣的,也是處處照顧抬舉。幺娘這樣的人品身份,只要放寬心養好身子,何愁日後沒個好前程?」
趙幺娘展顏而笑:「這次是幺娘逞強,倒是讓娘子擔心了一場,下次再不敢了!幺娘這就下去歇著。」說完當真是微微欠了欠身,默然退了出去。琉璃目送著她的背影,輕輕吐了口氣,轉頭便吩咐人去灶房傳話,先熱一碗薑絲糖水送到幺娘的房裡,這兩天早晚都給她加份滋養氣血的羹湯,接著又讓人去叮囑幺娘的婢女,要好生伺候,但凡有什麼需要只管回報,不許懈怠……阿燕原本還沒留意,聽到後頭不由漸漸詫異起來:「娘子待幺娘好生客氣!」
小米用力點頭:「可不是這個理!旁人也就罷了,這回來的人里,好些是長輩和貴人呢,連在洛陽養病的榮國夫人都打發人來看望過一次,娘子哪裡全能躲開?好在有幺娘在!這幾天里,遇上實在不能不見的,娘子便往榻上一躺,帳子拉上大半,幺娘將客人們領到裡屋轉上一圏,不等她們開口就把她們和*圖*書弄出去,在那邊屋裡客客氣氣胡扯一通,打發了事!阿郎原本是請了老夫人過來坐鎮的,沒想到壓根就沒用勞煩國公夫人出面!」
三郎卻是耐不得這個,奮力推開裴行儉的手臂,自己刺溜下了地,拉著琉璃就往外走:「阿娘,三郎不看枕頭了,阿娘過來看看三郎剪的老虎……」
她越想越是后怕,上上下下看了琉璃好幾眼:「我一到這邊就聽說娘子這兩天胃口不好,可是畫畫時被風吹著了?要麼就是累著了?眼下雖說是無事,可娘子身子越來越重,以後更是不能久站的,娘子還是忍忍吧,下不為例!」
趙幺娘笑道:「夫人多慮了。幺娘一天不過是應付幾撥人,哪裡就累壞了?夫人瞧著覺得辛苦,只是心疼幺娘而已,就好比咱們瞧夫人畫畫,夫人還沒什麼,咱們不也覺得累得慌?這迎來送往、奉承貴人,幺娘原是慣了的,若是做這點事都能累出好歹來,墳上的松樹只怕都長得老高了!」
燭光照在他的小臉上,把他長長的睫毛染上了點點金色,睫毛下的眸卻愈發顯得黑白分明、清亮剔透,顯然是專註到了極處。琉璃看著看著,突然覺得,從那圓胖手指間漸漸顯示出形狀的,分明就是一隻活靈活現的小老虎!
琉璃的臉色頓時垮了下來,捂著額頭一聲長嘆:「好了好了,我不畫了還不成么?你們就饒了我吧!」
阿燕走進裡屋,抬頭一看,卻見琉璃穿得也頗為鮮亮,身上是一件柔軟貼身的米色底玉色鑲邊的暈花絲棉衫,下面系著墨綠色暗花樹紋的高腰襦裙,挽著泥金披帛,笑吟吟地站在那裡,雙眸閃亮,看去比平日更顯精神。她的一顆心頓時落回了肚子里上前行禮笑道:「娘子今日氣色極好。」
啊?這話從何說起?阿燕忙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裳,這條孔雀紋的竹葉裙是新做的,今天是頭一回上身,怎麼就讓阿郎看出窘迫了?她一頭霧水,又不敢多問,只能答道:「多謝阿郎關懷,眼下還好,日後若有所需,婢子定會稟報。」
兩人隨口說著閑話,琉璃在窗邊的便榻上躺下,原本被寬鬆襦裙遮住的腹部立刻西瓜般鼓了出來。阿燕定了定神,伸指搭上了琉璃的手腕,平心靜氣地診過了脈息,又摸了摸琉璃的肚子,點頭笑道:「娘子的脈息穩得很,只是肚子長得太快,氣血略有點虛,倒也不用刻意多吃什麼,如今天氣也好了,沒事娘子可以到院子里多散一散,見見日頭,接接地氣,對身子更好。」
裴行儉笑微微低頭地看著她:「你什麼時辰見我大意過?放心好了,暗箭難防,那是因為準備得不夠周全。那些見不得光的手段,把它們放到日頭下晾一晾自然便煙消雲散,又有什麼好怕的?」
琉璃拉了阿燕一道坐下:「今日清靜,心情自然要好些。不過你怎麼今日這個時辰就過來了?」
看著這熟悉的笑容,琉璃心頭不由微微打了個突:那些人到底用了些什麼手段?居然把他惹得這麼生氣!嗯,到時他給出的回報一定很大、很喜人……她忍不住提醒道:「話雖如此,可明槍易躲暗箭難防,你還是莫要太過大意了。」
老天,試判能找人代筆的,哪個不是手眼通天的人物?阿郎這是嫌自己和這些人結怨還不夠深么!阿燕只覺得眼皮亂跳,連忙追問:「那阿郎是如何處置此事的?」
趙幺娘笑道:「狄娘子這話說得,您跟幺娘還客氣什麼。」一面把阿燕往裡引,一面便輕聲將琉璃這幾天的飲食起居都說了一遍。阿燕聽得暗暗點頭,這位不管心思如何,在這上頭當真是下了功夫的,句句都在點上。聽到這兩曰琉璃飲食略減,睡眠也不大好,她頓時想起了裴行儉的話,難道竟然不是阿郎又想太多了?她忙問道:「怎會如此?這幾日夫人可是又有些操勞了?」
琉璃被逗得笑了起來,心底的糾結也丟開了大半,也是,不管日後如何,總不能現在就去自找不自在!三人說笑了一陣,琉璃又留著阿燕用了午飯。大約是心情放鬆,午後這一覺她竟是睡得分外香甜,睜開眼睛才現,天色巳然向晚,外屋不知何時點起了蠟燭,燭光從低垂的門帘下漏了進來,不時地輕輕晃動。外屋裡,三郎清脆的聲音和裴行儉低低的笑聲混在一起,彷彿也在隨著燭光搖曳起伏,讓人一時竟分不清到底是夢境還是現實。
裴行儉笑著搖頭:「自然不是。不過這世上最難防的,從來都是陽謀。選才之事,原是不可能盡如人意,只要結果一出,朝中人人都說不好,眾口還怕鑠不了金?可眼下既然有了這麼些不成器的子弟幫忙,不說那些沾親帶故的人家已不好公然露頭,就是不相干的人,一日看不清其中深淺,便一日不敢大放厥詞!朝中的其他重臣,我也有法子讓他們無話可說。至於那些陰私算計么,」他笑容變得溫煦無比,「我雖不才,報答他們一些驚喜,大約還是做得到的。」
琉璃「哎呀」一聲:「我真是糊塗了,這都沒想到!幺娘,你還是趕緊回屋歇一會兒吧,女兒家哪能不把自己的身子當回事?你莫擔心,我這邊若是有事,定會過去叫你,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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