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誰家天下
第004章 龍顏震怒 黃雀在後

琉璃好不詫異,卻也曉得眼下不是追根問底的時候,只點了點頭。待得紫芝匆匆離去,外面的小婢女聽見召喚進門時,她已脫下了半臂和外面的襦裙,正在拔頭上的髮釵,小婢女們頓時嘴巴張得老大,半晌都沒合攏。
阿福不由目瞪口呆,看著那絕塵而去的背影,好半天回過神來,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是汗濕重衣。他呆了片刻,只得打馬跟在後面,一路上心裏都是七上八下,進宮后便忙不迭直奔明光殿,到了蓬萊殿後,更是一進東間便跪倒在地,將事情前前後後說了一遍:「裴少伯執意要讓他家夫人先回去,還說若是這種情形下讓庫狄氏進宮,是陷聖人于不義。奴婢笨嘴拙舌,不敢跟少伯相辯,只能先回來複命,如今裴少伯已在宮門外等候聖人發落。」
阿福皺了皺眉:「娘子莫讓阿福為難,還是讓你家夫人快些聽宣吧!」
門帘挑處,武后快步走了進來,臉上居然有些汗意,進門便向李治行了一禮:「陛下,聽說裴少伯在宮外請罪,陛下要傳他進來回話……」
車簾一挑,露出了一張驚慌失措的面孔:「不得了了!我家夫人、夫人她見紅了!」她顫抖著伸出了一隻緊緊攥著帕子的手,帕子上已沾滿鮮血。她的身後,依稀能看見,琉璃正蜷縮在便榻上,月白色的襦裙上分明也有一道刺目的血痕。
裴行儉往車裡看了一眼,隨即便向阿福微微欠身:「不知內侍是傳旨而來,裴某冒犯了。卻不知聖人可是命內侍捉拿拙荊去掖庭等候發落?」
婢女頓時呆住了,連車夫都是手足無措,苦著臉只道:「這可使不得,使不得!」阿福厲聲道:「庫狄夫人,你是要抗旨么?」回答他的,卻只有一聲痛苦的呻|吟。
李治心裏一動:的確,裴行儉懼內成性,子嗣上又極為艱難,此次庫狄氏見了紅,他就敢抗旨,若真是出了什麼事……他的臉色不由更是陰沉。常樂的臉色也不大好看,卻是反駁不得,只能道:「庫狄氏慣會裝樣,上個月還在到處亂逛,今日卻坐幾步車就會見紅,誰知是真是假!」
李治驚訝地挑起了眉頭,這女子嫉妒姬妾原不是什麼奇事,可連嫁了人的義妹都不放過的,卻是聞所未聞!他正想開口詢問,常樂已輕輕地添了一句:「常樂聽著也覺得不可思議,不過那盧氏子弟說,這女子幼時他曾親手教過,是敦煌張氏的嫡女,極為聰慧美貌,號稱西州第一美人,如今卻已落髮為尼。我也尋人問過幾位西州行商,他們果然多多少少都聽說過這段公案。」如此說來,當真是確有其事了。李治微微吸了涼氣,心頭對庫狄氏的惡感頓時又添了十分。
琉璃喘息著道了聲謝,又扶著兩個婢女的手慢慢回到屋裡。自有婢女前來請阿福稍坐片刻,阿福不耐煩地擺了擺手,心裏卻忍不住嘆了口氣——這位庫狄氏怎麼會是這副模樣,就算他有心催逼著她立刻動身,也沒膽子帶著個散著頭髮穿著中衣的外命婦進宮,讓人瞧見,成何體統!
常樂卻感慨地嘆了口氣:「此事雖然聳人聽聞,卻也是小事。那庫狄氏在西州還幹了幾件更大的事情。頭一樁,前些年西疆多事,西州常需徵收押運軍糧,這庫狄氏的母族原是西域商賈,也不知她用了什麼法子,竟讓幾個舅舅包下了糧草的買賣。沒幾年,那安家糧號就壯大了何止十倍,連當地的官府和高門都要看他們的臉色過日子!
琉璃忙應了一聲「是」,顫巍巍跪下要肅拜一禮,可肚子著實太大,頭半日也叩不到地上去。阿福不由閉了閉眼:「夫人不必多禮,還是趕緊收拾收拾,隨小的一道進宮。聖人旨意甚急,勞煩夫人快些,莫讓聖人與皇后久等。」
李治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先傳裴行儉進來吧,庫狄氏如此膽大妄為,他也難辭其咎!」心裏卻是愈發憋悶,庫狄氏雖然可惡,裴行儉卻是難得的可用之才,他今日之所以要把庫狄氏丟到明光殿那邊讓皇后出面處置,就是不想此事牽涉到前朝,誰知卻鬧出了這種事情!不過既已如此,總要敲打敲打裴行儉才好,難不成還要跟他道歉?
武后秀眉微蹙,沉思片刻卻是問道:「大長公主,敢問這位盧氏子弟的話,大長公主可曾找人核實?」
常樂沉吟道:「據那盧氏子弟說,庫狄氏在西州最出名的乃是悍妒,多年無出,卻不許夫君沾旁人一個指頭,不管什麼可汗都督贈送的女子都一概不留,這也罷了。當時西州有一名門孤女,因長輩所託,認了裴少伯為義兄,庫狄氏居然也不能容,仗著嫂子的身份天天把人叫去折磨,後來這孤女不得不與人為妾,她竟還不放過,當眾狠狠羞辱了那女子一番,生生逼得她遁入了空門!」
阿福心頭一跳:婦人產血最是污穢,莫說見駕,就是在宮庭里灑上幾滴,也是不吉利得很!可就此放她回去,聖人倒還好說,可皇後殿下那邊……想到玉宮正淡淡的那句「此去必要完成聖命,否則你也不必回來了」,他身上不由一陣發寒,咬牙搖了搖頭:「非是我要故意刁難,實在是聖命不可違!繼續走,讓車子在宮門外等著,我先去回稟聖人,再由聖https://m.hetubook.com.com人決斷!」
「第二樁,西州不宜養蠶,卻出一種白疊,可以用來禦寒紡布。庫狄氏到西州的第二年,就逼著麴家出面,將西州各地的白疊織紡都抓在了手裡,她開的作坊固然是日進斗金,便是那些窮得交不上租的村子里,農婦要想紡一寸白疊出來,也先要給庫狄氏交錢……」
武后神色卻甚是坦然:「陛下,臣妾只是有些不解,庫狄氏如今都有八個多月的身孕了,陛下為何突然想起要傳她入宮?」這件事么,總不能說自己就是怕她偏袒,所以要先當眾教訓了庫狄氏再說吧?李治心裏頓時有些煩亂,轉頭看了常樂一眼。常樂忙上前一步笑道:「啟稟皇后,這都是常樂的不是,是常樂近來聽說了庫狄夫人的一些事情,有些替我那不爭氣的夫家妹子擔憂,才想讓聖人召庫狄夫人進宮來問問,誰知她前些日子還好好的,今日不過坐了段車居然就見紅了。」
常樂鄭重地欠身行了一禮:「陛下,常樂竊以為,庫狄氏如此膽大妄為,只怕皇後殿下也是被她蒙蔽了。如今著她仗著皇后的寵愛,氣焰越來越高,便是我等也要退避三舍。兩位聖人若是再不加以申斥,如今任由她磋磨兩位宮婢事小,只怕日後她遲早會做出有傷天和的事情,那時兩位聖人的名聲也會被她拖累!」
武后含笑告退,曼步出了蓬萊殿。一直等在外頭的玉柳趕緊跟了上去,眼見四周無人,才低聲道:「殿下,常樂大長公主多半會讓人咬定庫狄氏是弄假。蔣奉御那邊,要不要知會一聲?陛下到底是肯信他一些。」
那些被隨手堆放在地上的彩縷都是尋常式樣,會在端午當日繫上所有宮人的手臂,圖的是個長壽的彩頭;那些放在案上的彩縷則精緻得多,它們會分發給天子近臣,代表的是皇帝的恩寵;玉盆里還有一些格外華麗的絲帶,纏金繞銀、穿珠綴玉,這些自然是給宮中貴人和皇親國戚準備的節禮,展示的是他們的尊貴……忙忙碌碌之中,這一日已是初五,尚功局的人總算能歇口氣了,尚儀局、尚服局、尚食局等處卻是愈發忙亂——端午是節日,也是惡日,民間歷來有出嫁女回娘家「躲午」的風俗,便是金尊玉貴的公主們,這日多半也會回宮一趟,或探視母親,或拜見帝后。加上武后逢年過節都願意召見命婦,得了續命索的官家夫人們少不得進宮謝恩,因此這一日的皇宮比尋常節日更是熱鬧。
那車夫憨憨的臉上頓時露出了幾分為難:「這位天使,不是老奴故意磨蹭,這家裡道路平整,走快些也不要緊,外頭的路卻不大好走,我家夫人又顛簸不得……」
常樂大長公主笑道:「陛下說得是,這婦人好妒,說破天去也是后宅里的事,不是外人好出面管教的,陛下寬仁大度,自然更是不會與這種妒婦計較。」
李治臉色微沉:「皇后這是何意?」
眼見紅日東升,宮門大開,沒過多久,外朝的命婦院里便已是滿堂的花團錦簇。因不是正式朝賀,幾十位夫人並未按品大妝,卻也打扮莊重,一件件深色華服把她們右臂上的宮制續命縷襯得愈發鮮亮。最引人注目的,是站在相公夫人們身後的十余個美人,一色的珠履鳳釵、團花宴服,足以壓倒尋常官眷。站在崔玉娘身後的那位更是容貌艷麗,微微挺著腰桿,眼見是有四五個月的身孕了。
阿福的臉色多少變得有些尷尬,低咳了兩聲才板著臉道:「聖人口諭,宣庫狄氏即刻進宮,不得耽誤!」
武后滿臉無可奈何:「蔣奉御的脈息大長公主還信不過么?也罷,大長公主若覺得庫狄氏不過是在弄鬼,那公主不如也找個信得過的女醫或穩婆,讓她跟著蔣奉御一道過去查查,不就什麼都水落石出了?」
趙幺娘眼裡立時多了幾分驚惶:「怎麼?聖人宣夫人進宮?可是出了什麼事?」
上房裡,琉璃正跟趙幺娘、紫芝幾個商議如何處置收到的節禮,三郎也跟在一旁,歪頭看著她手裡的大紅禮單,不時大聲念上兩聲,顯擺著自己剛認得那幾個字。聽得院外傳來的通報,琉璃不由伸手揉了揉耳朵,自己這幾天耳朵里老是嗡嗡的,難不成又添了幻聽的毛病?她下意識回頭看了一眼,隨即才想起因五月要發放新一年的選格,裴行儉這幾日又在吏部加班加點地忙上了。
阿福不好對她發火,皺眉道:「趙娘子,你還是催催庫狄夫人吧,小的多等等原也不算什麼,只是聖人若是等得久了,龍顏一怒,小的固然吃罪不起,夫人只怕也難逃個輕慢的罪名!」
她原是急性子,對李治和武后草草行禮告了聲退,便風一般卷了出去。武后也笑道:「陛下放心,裴少伯為官清正,人品高潔,庫狄氏也是謹慎之人,西州之事多半是一場誤會。我還是先出去吩咐蔣奉御一聲,讓他盡心看診,莫讓庫狄氏有什麼意外才好。」
阿福也翻身上馬,跟在牛車邊上,跟了一段,那牛車卻是越走越慢,阿福心裏的焦躁再壓不住,轉頭對車夫喝道:「你也讓車快些走!這般磨蹭,難不成要聖人等到日頭落山?」
李治臉色不由一松和-圖-書,如此說辭,對外頭說得過去,也安撫了裴行儉,倒是兩全之計,嘴上卻道:「如此豈不是委屈了皇后?」
李治提聲喝道:「傳朕的口諭,著庫狄氏即刻進宮。若敢推脫,以抗旨論罪!」
常樂的眼睛一亮:「好,我的府上正好有個精於此道的嬤嬤,我這就讓人帶她直接去裴府!」
車夫訥訥地看了阿福一眼,阿福心裏愈發煩躁,皺眉道:「讓你快些,又沒教你不留意路,還磨蹭什麼?」
一個挺拔的身影縱馬揮鞭,穿過車流,眨眼間已來到車前,不等駿馬四蹄落穩,便在馬上抱了抱手:「這位內侍,請問這是怎麼回事?」正是裴行儉。
暗潮湧動之中,眾人隨著宦官來到明光殿,照例一番行禮謝恩,武后吩咐看座,又笑吟吟地跟大家說了幾句閑話。做這種官樣文章,殿中諸人哪個不是一等一的高手?你來我往幾個回合,大殿里便洋溢起了一片親切友好的笑聲。正熱鬧間,從殿外突然快步走進一位女官,在武後身邊耳語了兩句。武後點頭笑道:「陛下有心了,我自會安排妥當。」
跪在車上的紫芝忙回道:「阿郎,適才這位天使前來宣聖人口諭,讓娘子即刻進宮,因車子行得快了些,顛簸了幾下狠的,娘子便覺得腹疼,忍了半日才發現,已是見紅了。天使說,如今要讓娘子去宮門外候著,再聽候聖人發落。」
「進宮之後,讓她在明光殿外面先跪上半個時辰,再交皇后發落。皇后若有疑問,讓她來找朕!」
李治臉上陰鬱轉瞬間便被壓了下去,也淡淡地笑了笑:「這婦人要是嫉妒起來,原是不可理喻,只是這種事,當年先皇也是無可奈何,大長公主又何必與那不知尊重的妒婦一般見識?」
李治咳了一聲,皺眉道:「皇后不是在招待外命婦么?」
他的身上穿著大紅官袍,神色並不見得嚴厲。可被那雙看不出半分情緒的眸子一掃,阿福不知為何突然有些呼吸不暢,張了張嘴竟沒能發出聲音來。
待得第二聲從院外傳來,琉璃這才慢慢站了起來,小米緊張地搶上一步扶住了她。紫芝的臉色倒是鎮靜了下來,輕聲道:「看來是有天使前來傳旨,娘子體重,煩勞幺娘先去迎一迎;小米,你和乳娘帶三郎到後園耍耍;娘子,我幫您換件衣裳。」
武后淡淡地一笑:「本來就是弄假,揭穿了又如何!」
趙幺娘和小米也是滿臉的不敢置信,紫芝更是「騰」地站了起來。
話音剛落,車裡便傳來了琉璃中氣不足的聲音:「無妨,天使讓你走快些,你就走快些!」車夫的臉色一垮,卻也只得依言揮鞭,車速果然加快了許多。
常樂肯定地點頭:「事關重大,常樂自然也讓人詢問過西州商戶,那張氏娘子、安家糧隊、白疊織坊都確有其事,只是內情未必人人都知曉罷了。」
李治的目光里頓時多了幾分凝重:「大長公主可是聽到了別的什麼說法?」的確,自己的這位姑母並不愛議論家長里短,就是趙氏的事,也是自己問到她之後才說的,這次求見自己卻開門見山就問庫狄氏是否入宮,難不成……常樂緩緩站直了身子:「不瞞陛下說,常樂平日里最不喜歡的就是庫狄氏這種兩面三刀的女子;只是原想著她不過是個后宅婦人,不願跟她計較,更不願拿這些陰私之事來煩擾陛下。只是如今常樂又聽聞了另外一些事,原想乘著今日當面問一問庫狄氏的,她既然不在,常樂也不得不跟陛下回稟了!」
車夫沒奈何又抖了抖韁繩,車子不快不慢地出了延壽坊北門,眼前便是百米寬的春明路主街,路面因鋪過白沙,到底平整了許多。阿福暗暗吐了口氣,剛想再催那車夫,車內卻突然響起了一聲凄厲的尖叫:「停車!停車!」
武后笑容愈發柔和優雅:「哪裡,今日歡宴,原是託了諸位的福。」她端起面前裝著桃酪的琉璃杯,慢慢喝了一口。彷彿是漿水有些酸涼,武后細長的鳳目微微眯了起來,目光卻是有意無意地落在了殿外的西南角上。
一行人到了內院門口,沒等多久,一輛寬大氣派的牛車也趕了過來,婆子們將琉璃連人帶榻小心翼翼地移到牛車之上,車簾一落,牛車便悠悠然向外駛去。
李治臉色微緩,點了點頭。裴府那兩位宮女的事,常樂一個月前回報過,那庫狄氏竟讓一個宮女做了普通侍女,另一個則乾脆認為了義女,其霸道比起前朝妒婦來不遑多讓,手段則更為陰險,當真是令人厭惡,偏偏有先皇對妒婦寬容相待的佳話在前,自己也只能忍下這口氣,常樂能明白自己的難處就好!
玉柳嚇了一跳,武后卻是看著遠處的湖光山色,適才滿臉的焦急擔心都已化成了風輕雲淡的愜意:「說來裴守約還的確有些道行,似乎早料到了會有這麼一出,所以庫狄氏今日才會不早不晚坐車出門就見紅,所以他才會不快不慢恰恰趕上這樁事。既然如此,我何不成全了他?」
趙幺娘忙回頭去看,頓時也大吃一驚。就見琉璃扶著兩名婢女慢慢走了出來,滿頭長發不知何時已悉數披散,身上則裹著一件寬大的石青色披風,披風下面露出的,是皺巴巴的中衣褲腳。她的和圖書臉色本來就不大好,身形也比尋常孕婦更顯笨重,此時看去十足便是一副剛從產床上掙紮起來的模樣。趙幺娘一愣之後便回過神來,忙幾步奔了回去,聲音里自然而然便帶上了幾分顫抖:「夫人,夫人您走慢些,醫師們都說了您萬萬不能隨意走動的!」
武后笑著擺了擺手:「哪裡的話,陛下是怕我委屈了夫人們呢!今日原是難得一聚,夫人們若是無事,待會兒可否留下來用頓便飯?」她的目光在幾位相公夫人身後微微一轉,笑容更是和悅,「也算是一道躲個午吧!」
李治的眉頭不由一皺,常樂臉色也是微變:「殿下……」
她身上的衣裳依舊顏色素淡,只是到底梳洗過一遍,整個人好歹多了幾分精神。這邊早有軟榻抬了出來,琉璃向阿福告罪一聲,上了軟榻,幾個粗壯的婆子抬起軟榻,一步步穩穩噹噹往外走去。趙幺娘依舊陪著阿福,一路感激不迭,把他那些催促的話生生都給憋了回去。
趙幺娘忙解釋道:「我家夫人立刻就出來,只是她如今行動當真是不大方便……」她話音未落,上房的帘子已挑了起來,有人聲音虛弱地應了一聲:「妾庫狄氏接旨來遲,望天使恕罪。」阿福一眼看去,不由愕然睜大了眼睛。
院子里,趙幺娘已迎上前來宣旨的阿福,笑微微地欠身行禮:「天使駕到,我家夫人身子笨重,不能遠迎,還望天使恕罪。」
大伙兒自然認得,這些美人正是半年前聖人賞賜下來的宮女,看到今日這排場,想到崔玉娘不久前得的那番體面,一時默默艷羡者有之,暗自冷笑者有之。
常樂只能道:「常樂不敢,只是庫狄氏府中那兩位宮婢至今未有名分,此事總是千真萬確,陛下因此對她小懲大誡,也算不得什麼。裴行儉又是抗旨不遵,兩位聖人不予追究已是格外開恩,至於讓蔣奉御親自去給庫狄氏診脈,常樂竊以為,這是恩寵太過,賞罰不明了。」
常樂的臉色卻徹底沉了下來,皇后認下此事也就罷了,居然還讓蔣奉御去給庫狄氏看病!她忍不住道:「陛下,庫狄氏不遵皇命,為禍西州,裴行儉目無王法,抗旨在先,怎麼說來說去,似乎倒成了陛下與皇后對不住他們夫婦?」
武后搖頭道:「大長公主誤會了,庫狄氏若是德行有虧,日後什麼時辰教訓不得?裴少伯卻是剛剛為朝廷立下大功的,有什麼小過倒是不宜追究。何況他身世畸零,又是子嗣艱難,今日舉止失措,也是情有可原。眼下諸事未定,還是莫要出什麼意外才好。不然傳將出去,豈不成了聖人為了兩個宮婢重罰身懷六甲的命婦?不但有損陛下英名,也難免讓人多心!」
武后苦笑著回道:「不過是頓便宴,這都什麼時辰了,自然是散了。我是過來時在路上瞧見有人跑得著急忙慌的,多問了一句,才曉得出了這麼一檔事,臣妾大胆,暫且沒讓他去宮門傳旨。」
常樂暗暗鬆了口氣:「陛下英明。」裴行儉和庫狄氏自然是一樣可惡,可他如今正得聖心,按那位姓盧的說法就是,只能各個擊破,讓聖人徹底惡了庫狄氏,以後再慢慢收拾這位司列少常伯,不過今日他既然自己撞上來了,自然更好!
長安夏日多雨,幾場大雨過後,黃土路難免坑坑窪窪。牛車這一加速,頓時便沒那麼平穩,眼見前面的十字路口上橫七豎八地交叉著好幾道深深的車轍。車夫忙勒繩減速,卻到底躲避不及,車子明顯地顛簸了好幾下。車夫唬得臉都白了,忙停車問道:「夫人沒事吧?老奴該死,老奴該死!」好一會兒,車內才傳來琉璃明顯忍痛的聲音:「沒事,繼續走!」
阿福原本緊繃著臉,突然看見這張神色溫柔的臉孔,認得正是在九成宮裡共事過的趙幺娘,神色不由鬆了少許,卻依舊沉聲道:「聖人急宣庫狄夫人入宮,還望你家夫人快些準備。」
阿福不由目瞪口呆——聖人說了,庫狄氏不去就是抗旨,可眼下這情形,難道要拉著她到宮裡去生孩子?
李治和常樂大長公主相視一眼,都有些詫異:皇後來得好快!
武后只是一笑:「裴少伯乃國之棟樑,臣妾有什麼可委屈的?」
一炷香的工夫后,一騎快馬從宮門飛奔而出,帶起的煙塵,老遠就能看見。
武后依然搖頭:「既然旁人都不知內情,那盧家子弟的話就未必是真。裴少伯在西疆為政也好,此番吏選也罷,為朝廷固然是做了不少事情,得罪的人卻也不在少數,招人嫉恨原是尋常,單面之辭,不足為信。」
常樂行了一禮才落座:「多謝陛下。此事說來也巧,常樂府中錄事乃范陽盧氏子弟,他家有位堂兄性喜遊歷,年前遊學到了京師,前幾日里,盧錄事跟堂兄偶然談了一次,這才曉得,他這位堂兄曾在西州做過幾年西席,恰巧知道庫狄氏在那邊做的一些事情,一件件當真令人難以置信。常樂反覆問過之後,又在家裡想了兩日,覺得還是跟陛下回稟一聲才好,拼著被皇后責怪,也不能教兩位聖人被這婦人蒙蔽,日後釀出什麼禍事來。」
殿內靜了靜,隨即才響起一片謝恩聲。人人都有些受寵若驚:以她們的身份,在宮裡吃頓宴席不算什https://m.hetubook.com.com麼,可要說到在宮裡「躲午」,這可是實打實的抬舉!好些人再看那些宮裡出來的女子,眼裡便多了幾分掂量:要說「躲午」,也只有她們還沾點邊,難不成今日自己竟是借了她們的光?幾位相公夫人也滿臉是笑,心裏暗暗慶幸:看來消息沒錯,這趟把她們帶來,還真是帶對了……她們背對著的明光殿門外,奉命前來傳話的阿福早已把殿內的情形看了個清楚。聽得眾人應諾,他轉身快步出了院子,一路小跑來到蓬萊殿後殿的東間,進門便低頭回道:「啟稟陛下,皇後殿下正在明光殿與各位夫人說話,要留她們用頓便飯。各位相公夫人和其他出宮的娘子差不多都來齊了,連懷著身孕的何娘子都在,只有庫狄夫人和去裴府的那兩位娘子不見人影。」李治正坐在屋內的屏風榻上,聞言眉頭便是微微一皺。在他下首坐著的常樂大長公主卻是「哧」地一聲笑了出來:「真看不出來,這庫狄氏心眼雖小,架子卻越來越大了!前些日子還帶著人到處微服出行地看熱鬧,今日卻是宮裡都不肯來,莫不是曉得自家的那兩個宮人實在不好見人?」
「告訴蔣奉御,不必去駁大長公主的人,實話實說就好。裴守約不是算無遺策么?我就不勞煩他來聖人面前來分辨這一場了,還是把他高高地抬舉起來才好。」
琉璃笑了笑:「拿件披風過來,扶我去迎天使!」
他嘴裏說得客氣,目光卻愈發淡漠清冷。阿福腦中幾乎一片空白,聽到這一問,趕緊搖頭道:「不是,不是,聖人是命小的傳召夫人入宮。」
李治心裏愈發不自在,又擔心她追問先前的事情,忙點頭道:「那就有勞媚娘了。」
正僵持間,突然一陣馬蹄聲急響,有人從長街對面打馬而來,車上的婢女抬頭一看,整張臉立時都亮了起來:「阿郎!」
武后擺手止住了她的話:「如今說這些也是無益,西州之事不妨慢慢查證,只是裴少伯如今還在外頭等候發落,臣妾以為,在事情沒有水落石出之前,陛下不宜發落於他。不然今日之事傳將出去,到底、到底有些不大妥當。」
李治的身子不知不覺已經坐得筆直:「庫狄氏在西州到底做了些什麼?」
李治的眉頭頓時又皺了起來,武后似乎也沒想到常樂會這麼說,怔了一下才笑道:「大長公主莫不是覺得我在包庇庫狄氏?」
年紀最大的盧夫人坐得離武后最近,聽得這一句,忙起身笑道:「時辰也不早了,妾等已是打擾了殿下半日……」
裴行儉居高臨下,淡淡地瞧著他:「內侍的意思是,聖人是已然知曉拙荊生產在即,因此才特意傳旨要她入宮見駕?」阿福只能搖頭:「聖人只是……」
李治眉頭皺得更緊,冷冷看了常樂一眼,才對阿福道:「下去吧!」
「可不是,這都下了好幾天的雨了,若不是殿下設宴,只怕老天爺還不肯賞臉給個晴天呢。」
她負手看著遠方,一字字說得輕柔無比:「如此,他這一摔,才會再也翻不了身!」
武后嘆了口氣:「不如這樣吧,就說是我今日見到諸位外命婦,挂念起庫狄氏了,才宣她入宮,卻忘了她身子已重,結果便出了意外。我記得今日是蔣奉御當值,陛下也不用召裴行儉進宮了,就下旨讓蔣奉御跟裴少伯一道回裴府,給庫狄氏好好診個脈,也算是聖人替臣妾描補描補的意思。」
跟魏王李泰的宅子差不多?當年父皇偏愛,自己這位兄長院子里的花木奇石說是價值連城也不為過……李治的眼神不由越來越冷,嘴角緊緊地抿出了一道斜紋。
他的聲音裡帶著股不可抑止的冰冷怒氣,門外守著的幾個宮人不由都是一個哆嗦:管教內外命婦從來都是皇后的職責,聖人這麼直接處置了,不但是要教訓庫狄氏,也是要給皇后一個警告!竇寬臉色微變,忙應諾一聲,又向阿福使了個眼色。阿福毫不遲疑,撒腿就跑了出去。
常樂站了起來,神色多少有些尷尬:「陛下恕罪,是常樂疏忽了。只是一個月前,那庫狄氏的確還帶著婢女到處看熱鬧,誰曉得此番居然就快臨盆了。難不成,她是曉得了什麼?」說到這裏,她忍不住懷疑地看了阿福一眼。這位小內侍可是個見錢眼開的,為了錢敢給自己通風報信,敢幫自己給庫狄氏下眼藥,未必就不敢收庫狄氏的錢,給她透露消息……阿福磕頭不迭:「小的不敢欺瞞陛下,小的出宮后除了傳旨,不曾多說過一句話。」
轉眼便是五月,天氣一日比一日更熱。隨著端午的臨近,宮中六尚局宮女們又一次忙碌起來。在尚功局司制司的綉坊里,紅、黃、青、白、黑五色絲線早已堆積如山,又迅速地在宮人們靈活的手指間纏繞成繩,迴環為結,轉眼之間就變成了一根根飄逸別緻的五彩續命縷。
李治的眉頭皺得更緊:「大長公主何必多禮?有什麼事不妨直言。」
李治點了點頭:「那依皇后之見,又該如何處置?」皇后的顧慮不無道理,此事一旦鬧了出來,若事情屬實,庫狄氏固然難逃法網,裴行儉也得丟官去職,可謂得不償失;假如事情都是捏造,那就更難以收尾。何況自己親自出手教訓身懷六甲的外命和-圖-書婦,鬧到半路見紅,說出去難道很好聽?
兩人各懷心思,屋裡一時安靜得落針可聞,等了好大一會兒,裴行儉還沒到,外面卻突然傳來了一聲通報:「陛下,皇后求見。」
從蓬萊宮一直往南,到了春明門主街再往西轉,過了太極宮就是延壽坊,快馬加鞭,一刻多鍾就到。傳旨的快馬此時已從裴府的大門直奔而入,有門子跟在後面一路跑向內院院門,也有人翻身上馬直奔皇城而去。轉眼之間,「聖人宣娘子進宮,聖人宣娘子進宮」的聲音,便從院門一聲接一聲地傳到了上房。
李治看了常樂大長公主一眼,臉色多少有些沉了下來:「大長公主,庫狄氏有孕之事,莫非你竟是一無所知?」
常樂看了看李治,見他依然面無表情,心知此事隱瞞不住,只能將自己聽到的事情又說了一遍,「庫狄氏如此胡作非為,對義妹都能那般面酸心狠,何況是義女?再者,她貪婪斂財,也是國法不容!」
只是琉璃這一進去,卻是半天再無動靜。眼見已過了一刻多鍾,上房依然一片安靜,阿福再也沉不住氣,招手叫過婢女,剛要開口,就見門帘一挑,趙幺娘滿臉抱歉地走了過來:「勞煩天使久等了,我家夫人正在梳洗,只是她這幾個月一直卧床,身子又是這樣,找一件如今能穿得下的出門大衣裳都不大容易,難免費了些時辰,還望天使海涵。現在東西都找到了,煩勞天使再稍等片刻就好。」
武后奇道:「不知大長公主聽說了什麼事情,會如此擔憂?」
趙幺娘連忙點頭,轉身便吩咐小婢女通知車馬院放準備牛車,又讓人去尋軟榻和抬榻的婆子,幾句話就把滿院子人都支使得團團轉。人進人出之間,沒有人留意到,紫芝從通往廚房的角門鑽了出來,幾步趕到屋裡。幾息的工夫后,門帘高挑,琉璃終於扶著婢女走出了上房。
正是萬里無雲的艷陽天,仲夏的陽光照在殿外的青石路上,反射出的白光彷彿也帶著幾分熱意。好些人往外看了兩眼,只覺得額角又開始要冒汗,應和聲卻是半點也不遲疑地響成了一片——「今兒果然是風和日麗,妾等有福了!」
車夫忙應了一聲,一拽韁繩,拉著牛車往回就走。阿福這才醒過神來,忙道:「等等!裴少伯,你、你這是要抗旨么?」
裴行儉緩緩點頭:「那就好說了,眼下這情形天使也看到了,莫說聖人萬萬不能被衝撞,便是這宮門重地,也關乎氣望,豈能被人污穢?總要容拙荊換身衣裳,止住出血,才好見駕。」他轉頭看向車夫:「還不趕緊帶夫人回去!」
常樂點頭:「可不是!常樂也覺得意外,裴少伯官聲一直甚好,怎會讓庫狄氏做出這種事情?只是那盧氏子弟又說,裴少伯在西州雖然還算本分,庫狄氏卻是極霸道的,又慣會蠱惑人心,動不動就搬出皇后的旗號壓人,鼓動著庶民鬧事。裴少伯還是長史時,庫狄氏便能隨意出入都督府,連當時的西州都督對她都不敢稍有違逆,裴少伯又如何轄制得住她?」
常樂的話鋒卻是一轉:「不過陛下也是知道常樂的,常樂雖沒什麼見識,平日可曾拿這種事情來過煩擾陛下?」
裴行儉斷然道:「不是就好!為臣子者,當以君主為重,今日裴某寧可領這抗旨之罪,也絕不能陷聖人于不義。天使也不必為難,裴某這便去宮門伏闕待罪,聽候聖人發落!」說完便撥轉馬頭,往皇宮的方向打馬而去。
當這道煙塵終於在風中散盡,明光殿的院內,玉柳也邁步走上了正殿的台階,在一片歡聲笑語里,悄然來到武後身邊,低低地說了兩句。武后往外瞧了一眼,嘴角微微揚了起來:「好!難得今日晴好,就按原先的布置在廊下安席吧。」
李治再也壓不住胸中的怒氣,伸手一拍床榻:「豈有此理!」
李治沒有做聲,臉色卻是越來越陰沉。常樂瞧了他一眼,暗暗一咬牙根,臉上卻露出了幾分躊躇:「陛下,還有一事,常樂也不知當講不當講。那裴府的新居常樂也曾去過,佔地百畝,屋宇精絕,那院中那些花木奇石比魏王舊宅里的也不差什麼。原先常樂也沒多想,可此刻想來,那裴守約當年乃是孑然離京,庫狄氏亦是出身尋常,如今卻能有這樣的手筆,其中緣由,倒是耐人尋味。」
那婢女眼見著阿福還在發獃,頓時就急了,雙膝一彎,跪倒在車上:「天使開恩,我家夫人如今這樣子,萬萬入不得宮,若是衝撞了聖人,豈不是萬死莫贖?」
紫芝平日最是沉默,此時話音也依然低柔,只是那鎮定的神色里卻自有一份令人信服的力量。趙幺娘二話不說,快步走了出去,連三郎瞧了瞧幾個大人的臉色,都只是伸手向琉璃要了個親親,便乖乖地由奶娘抱著出了門。門帘一落,紫芝卻立刻俯身下來,在琉璃耳邊低聲道:「娘子,您想法子拖一拖,奴婢出去拿點東西,娘子一定要等奴婢回來了再出門!」
常樂心頭一跳,猛然醒悟過來,這阿福適才還在說裴行儉的不是,怎麼看都不像是肯給庫狄氏通風報信的,再說自己懷疑他,豈不是在打聖人的臉?她心裏好不後悔,念頭急轉間忙換了話頭:「陛下,如今裴少伯還在外頭,您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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