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誰家天下
第005章 生死一線 禍福難辨

裴行儉眼底的情緒複雜難言,笑容卻依然輕鬆:「你不知道自己有多能睡么?都已經睡了一天兩夜了!」
麴崇裕欠身行禮:「多謝陛下。陛下既聽說過白疊之名,或許已聽說過,此物乃西州特產。西州乾旱少雨,種植桑麻頗費工夫,白疊卻極為耐旱,田間地頭均可種活,可惜此物籽多絮短,若是直接用以紡織,費力極大,出布又極粗,所以多年以來,民間少有婦人願意紡織,惟官坊織機精良,不惜人工,方能織出細軟布料。西州歸唐之後,官坊毀於戰火,十幾年間,西州便少見此物了。直到顯慶之後,情形方是大為不同。陛下若翻查戶部記錄便能知曉,之前西州入庫賦稅都是粟米絲綢,顯慶二年後,白疊卻是一年多似一年。」
李治忍不住問道:「那白疊紡織為何會突然間變得容易了?」
「總而言之,是微臣當初年少輕狂,有負于張氏,後來又連累了同僚,每每念及,慚愧無地。可此事與裴少伯夫婦並無干係,張氏女出家時,裴少伯夫婦已離開西州兩年有餘,也不曉得是誰編出了這樣一番似是而非的鬼話,把事情都推到了庫狄夫人頭上!」
李治冷冷地瞧著他:「怎麼?朕就不能聽說此事么?」
阿燕的手一下又一下重重地推在琉璃的肚子上,讓人只覺得身子最深處有無數把利刃在攪動。琉璃原是頗能忍耐疼痛的,可這一回,卻忍不住尖叫出聲,意識里再也沒有別的念頭,只剩下鋪天蓋地的疼痛。
武后嘆道:「庫狄氏出事之後,他就不見人影了。」
李治吃驚地望著她:「皇后此言何意?此人詆毀朝廷命官,欺君罔上,焉能縱容?」
麴崇裕淡淡地瞧了他一眼:「錄事的意思是,就算把西州所有文書都拿來翻檢,就算西州所有的官吏高僧都在聖人面前陳情,只要所錄所說,不合於錄事私下聽到的那幾句閑話,便都是徇私罔上。既然如此,麴某的確無話可說。」
正熱鬧間,外面終於響起了一聲「阿郎回來了」,三郎跳起來就往外跑,還沒到門口,帘子一掀,裴行儉手上捧著個漆匣大步走了進來。三郎忙撲了上去,裴行儉卻並沒有像往日一樣抱起他,而是一手托高了匣子,一手摸了摸他的腦袋,目光卻看向了榻上的琉璃。
麴崇裕冷冷地瞧了他一眼:「白疊工坊,的確是麴某所建,不然麴某又如何造得出幾百架機子來?只是麴某雖不似庫狄夫人般心懷慈悲,卻也曉得什麼是功成身退,凡事妥當之後,這工坊便交給了旁人。至於什麼獨霸此業,適才錄事也說過,西州農婦人人都會紡織白疊,如今又說白疊工坊獨霸了此業,錄事不覺得這話可笑?敢問錄事是從哪裡找的西州商賈,將西州人盡皆知的事情歪曲成了這番模樣,也不知他們到底是信口雌黃,還是別有用心!」
好容易送走這位貴客,琉璃簡直連苦笑的力氣都沒有了:武后這是怕一個郡夫人還不夠分量,要再接再厲地坐實她擁後派的身份么?
四郎?他到底會不會數數啊!琉璃心頭一松,腦中只轉過這個念頭,整個人便陷入了黑沉沉的昏暗。
還有一個?琉璃差點沒直接從床上蹦起來!轉頭瞧見滿臉是汗卻沒露出半分意外的阿燕,再看看這間早就收拾出來的產房和半個月前就候在府里的兩個產婆,想到這些日子以來愈發緊張的裴行儉……她猛然間明白過來:自己真的懷上了雙胞胎,而且他們都早知道了這件事,就把她一個人蒙在了鼓裡!
琉璃忙又道了幾句謝,心裏好不疑惑:看她這般模樣,莫不是那位武敏之真的奇葩了?這話自然是不能問的,她打起精神應酬了幾句,好在兩人間的熟人到底不少,從楊老夫人的纏綿病情到武家大郎的喜人長勢,再到阿凌、崔十三娘,都是安全話題。楊氏縱然有些不在狀態,也是笑微微地有問有答,聊了一陣之後,又對裴府花園表示了一番神往,琉璃忙讓紫芝領著她去轉了一大圈,回來再歇歇腳,用些漿水點心,便生生消磨掉了一個多時辰。
琉璃忙打開匣蓋,把裡頭那張白麻細紙拿出來展開,卻見上面是四個挺拔秀逸的大字:
麴崇裕微微欠身:「陛下明鑒,當年西州幾次收糧運糧的確是以商賈為主,卻並非只用安氏一族,而是全州行商大戶悉數參与,共計十九族八十三戶,這份名單兵部存有底檔,一查便知。此為其一。
盧錄事的臉頓時就白了。李治臉色卻是變得鐵青,心裏只剩下了一個念頭:去歲十月……原來常樂竟是如此處心積慮騙自己入縠!若連常樂都是這樣的人,那還有誰說的話自己能信?
李治怔怔地看著麴崇裕,眼前這張俊秀出塵的面孔實在太有說服力,再一瞧盧錄事也是張口結舌地說不出話來,他不由吐了口氣,背脊都有些彎了下來:「那白疊作坊呢,難不成也是無中生有?」
只是此時此刻,那滿院子進進出出的忙亂身影,到處響起的焦急詢問和壓抑聲音,卻把這幅畫卷破壞得乾乾淨淨。尤其是東廂的耳房裡,七八個婢女管事將門口圍了個嚴嚴實實,隨著一盆盆血水被端出來,人人都愈發緊張,年紀略小的幾個更是臉色慘白,連氣都不敢出了。
琉璃這才覺得口乾舌燥,一口氣喝了兩杯才好了些。瞧了瞧外面的天色,輕聲道:「四郎和五郎也不知道醒了沒有。」
琉璃愣愣地看著他,完全不明白他在說什麼。郡夫人是三品,自然能穿紫,她又是皇后格外開恩,在長安也算是混入了紫衣貴人行列,不像裴行儉這四品司列少常伯還只能穿紅,也不像以前在老少邊窮地區當的那二品大都護夫人完全沒有含金量,但這種事有什麼特別值得高興的?
李治驚訝地挑起了眉頭:「這與縣公又有什麼干係?」
武后的笑顏分外溫婉恬靜:「今日炎熱,臣妾備了些竹瀝水,還要請陛下先歇會兒,有什麼事,用完竹瀝再說。陛下,您越是操勞國事,就越要保重龍體。」說完轉身從宮女端著的托盤裡捧過一個青瓷小碗,雙手送到李治的手裡。
麴崇裕莫說答話,連眼角都沒往盧錄事身上掃一下,只是譏嘲地「哼」了一聲,輕蔑之意,溢於言表。
裴行儉含笑低聲解釋道:「延休,慶遠,都是蔭佑長久之意,原是好名字,日後四郎五郎走到哪裡,說來都是一番體面,也省得你為難不是?」
「至於說到安氏米行,安氏原是昭武九姓之首,數代以來,不但任著西疆行商的薩寶,也是西州米行、布行、口馬行諸業的頭領,據微臣所知,在長安西市、洛陽北市,這些行當的社老行首亦是安氏族人代代相承。」他終於轉頭看向了盧錄事,笑容冷誚,「錄事既雲西州安氏糧號興旺,乃是麴某等人縱容之故,卻不知依錄事之見,這長安、洛陽的安氏店鋪如此興旺,又是誰人縱容的www.hetubook.com.com?」
一片混沌之中,琉璃覺得自己斷斷續續地做了好些夢,又彷彿是隨著一條河流載沉載浮,待得整個人終於浮出水面時,首先竟是聽到的幾聲清脆的鳥鳴。她慢慢睜開雙眼,這才發現自己已像平時一樣躺在卧室的大床上,窗外似乎已是早晨。裴行儉和衣睡在床榻外面,側身而卧,一隻手環著她的肩頭將她攬在胸口。從窗欞里透進來的晨光照在他的背後,看不大清他的臉上的表情,卻把他鬢角的幾縷灰白映得分外清楚……琉璃心頭一緊,正想仔細瞧瞧,裴行儉已驀然睜開了雙眼,對上她的目光,又騰地支起了身子。琉璃這才看清,他不但鬢角添了白髮,面孔也明顯瘦了一圈,眼裡滿是血絲,一雙眸子卻是亮得驚人,此時一眨不眨地盯著琉璃的臉上,彷彿呼吸間她就會驀然消失。
被井水浸過的竹瀝冰涼爽口,帶著微微的酸澀與回甘,李治慢慢喝完了大半碗,只覺得心底也是又酸又澀,忍不住叫了聲「媚娘」,卻又不知要說什麼才好。
裴行儉的手突然微微一顫,不等琉璃看清他的表情,便俯身緊緊攬住了她,輕聲道:「琉璃,你聽見沒有,就快好了,咱們一起加把勁!我會一直陪著你,你也一定,一定要陪著我!」
七日之後,一道敕書從這裏悄然發出,不久便傳入了裴府——庫狄氏品性淑正,婦德昭彰,進封華陽夫人。
「延休、慶遠」
此刻瞧著武后的臉色,她卻不好附和,只能輕聲道:「跟過殿下的人,原是有福些,這世上,誰的福運還能比殿下更厚?」
琉璃點了點頭,心道,就算沒見過他們,我也不會覺得雙胞胎有多不尋常啊!
盧錄事心裏早已開始打鼓:堂兄不是跟大長公主說,這位麴縣公與裴行儉面和心離,絕不會替他說話嗎?如今看來怎麼不是這麼回事?聽得這一問,他更是暗暗叫苦,這些事情他不過是聽堂兄說過,偏偏這邊聖人相召,堂兄卻出了門,公主這才派自己來頂差,說到這些細節之事,他又怎麼能知道?
麴崇裕臉上露出了幾分尷尬:「陛下有所不知,張氏與麴家世為婚姻,先父曾有心讓這位張氏孤女入麴家為平妻,只是微臣不忍辜負拙荊,又不喜此女性情,便把事情一年年拖了下來。後來也是家父做主,讓此女認了裴少伯為義兄,望她日後多個倚靠。誰知此女對微臣懷恨在心,龍朔二年,蘇海政蘇大都護髮兵西州,她便主動與蘇氏之子為妾,欲置微臣于死地。因事情累及裴少伯,庫狄夫人才當眾與張氏翻臉。此後蘇氏父子入罪,張氏回歸本家,微臣離開西州時,聽聞她當月便入了空門,過了兩年便正式落髮了。」
武后語氣淡然:「自然還是實話實說。庫狄氏這回不但九死一生,身子也是虧得狠了,日後如何還難說,這些事,大長公主都知道,總不好單瞞著聖人。再者,兼聽則明,竇寬也該想法子提醒提醒聖人,這西州的事情,還有誰最是清楚!」
琉璃茫然搖頭,雙生不吉?還有這種說法?雖說她平日不愛跟人議論家長里短,但多子多福還是知道的,一次生倆,為什麼會不吉利?
啊?這樣也行?琉璃又是一陣茫然,只覺得經過這個早晨,自己的世界觀已經碎成了一地渣滓。
盧錄事臉上發燒,卻反駁不得。麴崇裕再沒看他一眼,只是向李治又欠了欠身:「啟稟陛下,這白疊紡織的來龍去脈並非小事。十幾年來,西州官倉日豐,民眾漸富,究其原因,一半是邊境昇平,商旅頻繁,還有一半,就是白疊紡織變得容易,西州人再不必花大力氣種植桑麻,花大價錢購買絲綢,隨手種些白疊,便有衣帽禦寒,有布帛花銷。此中功德,堪稱無量。」
她的神色里並沒有什麼打量的意味,倒有種說不出的疏離,琉璃忙道:「些許小恙,怎麼敢勞煩國公夫人的大駕?」說完才發覺這話多少有些外道了。
裴行儉撫摸著她的長發,目光更是溫柔:「這種事,遇上了便是遇上了。你安安心心養著身子比什麼都強,又何必說出來讓你也擔心害怕?」
麴崇裕點了點頭:「如今在西州,尋常農婦紡織白疊的確要先交幾文錢,此事也的確與庫狄夫人有些關係。只是事情說來話長,微臣……」
琉璃哪裡放鬆得下來?她只覺得全身顫抖,呼吸越來越困難,眼睛都睜不開了,腦中不由得冒出一個念頭:自己這次,大概真的熬不過去了,可孩子……正恍惚間,木門「咣」地一響,驚呼聲里,她的手突然被人緊緊握住,耳邊響起了最熟悉的溫潤聲音:「琉璃,琉璃,我在這裏!」
窗外的天空果然是陰沉沉的,太液池彷彿罩在一層薄霧之中,不斷在燕子在湖面上低掠而過。玉柳不由伸手摸了摸臂上的續命索,按宮裡的規矩,這五彩絲得在節后第一個雨天剪斷丟入水裡,方能辟邪得福,從端午繫上到此刻,滿打滿算也不過兩日多。她也覺得有些晦氣,口中卻笑道:「早些剪了,正好早些得福。日子還長著呢,這一時半會兒的晴雨,又算得了什麼?」
琉璃精神一振,用力睜開了眼睛,裴行儉的面孔近在咫尺。他的臉上依然帶著微笑,神色從容又專註。琉璃心頭一熱,正想說話,裴行儉卻搶先輕聲道:「我聽見你在喚我,所以進來看看你,還好,你的手勁還是這麼大,把大長公主特意請過來的嬤嬤都抓哭了,我也就放心了。」
琉璃忙鬆開了手,彷彿只是兩三個呼吸之間,疼痛又絞了上來。她無聲地喘息著,眼前一陣陣發黑,胸口卻是愈發憋悶,連身子都禁不住痙攣起來。
麴崇裕坦然點頭:「陛下說的是,此事的確荒謬。去歲十月,微臣答應為裴少伯修建宅院。少伯急著搬家,微臣手上人手材料又有些不足,正發愁時,幾位公主府的小郎君便尋到了微臣,說是願意給微臣些工匠木石,好讓微臣早日修完裴府,還說此事無須讓裴少伯和不相干的人知曉,微臣若是不應,便是看不起他們。微臣不敢拒絕,只能將一應物件的詳細名冊與來往單據都仔細留了一份,陛下若想查看,隨時可派人去取。至於此中緣由,微臣也是百思不解,陛下若想知曉究竟,只怕還得去問牽頭此事的蕭氏兄弟。」
「延休、慶遠。」她喃喃念了兩遍,心裏一片茫然,不知說什麼才好。
看著這張輕鬆的笑臉,琉璃滿心裏頓時只剩下了悲憤——加把勁,說得倒輕巧,有本事他自己來生一個試試!而且有這麼欺負人的嗎?連三郎都早就知道是兩個弟弟了,就她一個人不知道!她的心頭一時萬馬奔騰,什麼恐懼傷感都忘得乾乾淨淨,只想仰天長嘯一聲:大娘我不生了行不行!
蘇海政?李治睜大了眼睛,前後一想,頓時明白了過來,不由得怒氣勃https://www.hetubook.com.com發:「豈有此理,此人如今何在?」
裴行儉微微一笑,伸手按住了她的手掌,將她的掌心移到自己的唇邊,輕輕吻了一下,隨即便翻身而起,從床邊暖著的水壺裡倒了杯糖水,自己試了試溫度,扶起琉璃,慢慢喂到了她嘴裏。
琉璃仔細瞧了瞧這張皺巴巴的小臉,因為生得小,看去的確分外可憐可愛,不過說到像自己,而且是「真是像你」,嗯?難不成裴行儉眼裡自己就是這個模樣?
「那你總知道雙生不吉這種說法吧?」
這一日,上門探望的正是周國公夫人楊氏。自打兩年前武夫人去世后,榮國夫人身子一直不大好,去年更是搬到了洛陽養病,連周國公武敏之都跟著侍疾了,倒是楊氏先是有了身子,後來生的女兒聽說身子又有些弱,便一直留在長安照顧子女。她很少出門,琉璃與她也是許久未曾見面了。
聲音剛落,門帘一盪,小米「噌」地躥了進來。有裴行儉在,她也不敢說話,只是紅著眼睛上來幫琉璃換了內衣和褥墊,又用熱面巾略擦了擦她的臉孔脖頸,攏了攏頭髮。自有婢女端上早已準備好的粟米粥、雞子羹,琉璃每樣用了半碗,兩個奶娘便抱著孩子走了進來。
裴行儉笑著揚聲:「來人!」
他反手握住武后的手掌,長嘆了一聲:「還是媚娘考慮得周全。只是庫狄氏那邊,終究……常樂終究是有些對不住她!」
他突然轉頭看了盧錄事一眼:「敢問錄事,麴某所言可有虛妄?」
裴行儉伸手撐住額頭,失聲笑了出來:「琉璃啊琉璃!」好一會兒,他才止住了笑,「其實這也不是什麼經史上有的正經說辭,只是雙生兒到底少見,十有八九會又早產難產,母子平安者著實不多,好些雙生子里有一個還會格外孱弱。久而久之,就有了雙生者母子兄弟相妨的說法,好些人家生下雙生子後會立刻送走一個,平日里也特別忌諱旁人提及此事。也就是恩師那般豁達的,才不會在意這些。」
李治身子微微一震,回頭看了過去:「你怎麼來了?」
猛然間,從緊閉的木門裡傳出了一個驚喜的聲音:「出來了,出來了!露出頭了!」隨即,七嘴八舌的聲音都響了起來:「夫人,用力,快些用力!」「娘子快憋住氣……」「好了,好了,快拿剪子過來!」
武后慢慢睜開眼睛,轉頭瞧了瞧窗外,嘴角嘲諷地揚了起來:「福運?這東西可是來去無蹤,靠不住得很。你瞧瞧外頭,眼見著要下雨了。端午時那樣的好天氣,誰會想到這續命索竟戴不了三日?」
這叫什麼事啊?
琉璃一陣心疼,忙啞聲道:「守約,我沒事。」
玉柳鬆了口氣,忙笑道:「殿下英明。如今蔣奉御還在殿外等著,聖上那邊該如何回稟才是?」
盧錄事正想反駁,突然想起一事:堂兄借住自家沒多久,就打聽過和公主府相熟的西州商戶,當時自己隨口說了,後來查證此事找的恰恰也是他們,難不成堂兄真的是別有用心,所以事發后才會溜之大吉?
裴行儉走近幾步,將匣子交到了琉璃手裡:「是御筆。今日聖人召我進宮了,聽說四郎和五郎還沒起名,便親自揮筆賜了名。」
武后沉吟片刻,話鋒卻是一轉:「可不管怎麼說,她到底是做臣子的,總不能叫大長公主給去她賠禮?按說這回既是臣妾召她入宮的,原該由臣妾來補償於她,只是金銀之物到底輕了些……陛下,臣妾想替庫狄氏討個郡夫人的名頭,過些日子尋個機會封賞了她,也算是給她份體面。」
武後接過空碗,微笑著應道:「陛下可是還想用一些?」
麴崇裕驚訝地抬起了頭:「陛下也聽說了裴府的那些奇石名花?」
各位公主主動給裴府送花木奇石?李治差點站了起來:「荒唐!」
裴行儉臉色卻甚是愉悅,指著砸吧嘴的那個低聲道:「這是四郎,雖然比五郎出來得晚些,倒是比五郎還重了幾兩,精神頭也更大。」
五月的雨水來去都快,這場雨看著來勢洶洶,不過半天卻也就雲散雨收。第二天太陽一出,反而更添了幾分悶氣,到了午後,天氣更是炎熱逼人。離太液池略遠的紫宸殿里,就算四角都放上冰盆,也擋不住西邊窗口透進來的那股熱浪。
李治搖了搖頭。武后便笑道:「臣妾可是打擾到陛下了?適才聽著陛下似乎是要傳人進來回話?」
剛剛說完一大篇話的盧錄事臉上頓時漲得通紅,張口便想反駁,突然意識到這是御前,麴崇裕再沒權勢再沒威嚴,也是二品縣公,自己這九品錄事不好與之相爭,只能咬牙行了個禮:「下官不過轉述他人話語,若有不實之處,還請縣公指教!」
她越想越是不安,胡亂混到黃昏時節。四郎和五郎都睡醒了,被乳娘們抱到了主屋裡。三郎興緻勃勃地教他們叫自己阿兄,教了半日並無半點成果,愈發覺得弟弟們都不如自己聰明能幹。
盧錄事一顆心卻是狂跳了起來,這件事他自然知道底細,當初堂兄遊說大長公主時只道橫豎沒幾個人知曉內情,知道的也絕不會說出來,只要在聖人面前坐實庫狄氏貪酷之罪,便是大功告成,外人如何能知道其中曲折?可眼前這位恰恰……麴崇裕果然略一猶豫,便抱手回道:「啟稟陛下,此事的確頗為出奇。按說微臣受人所託,原是不該透露過半個字。只是今日陛下問及,微臣也不敢隱瞞了。裴府新宅共用大小奇石四十五件,名貴花木兩百三十株,其中八成是出自各大公主府的花園與庫房,乃公主府的小郎君們私下所贈!」
裴行儉並不解釋,只是緊緊地攬住了她,目光卻看向了遠處,清矍的面孔上似乎多了一份難言的歡喜與感慨。琉璃忙也轉頭看了過去,卻只看見院牆東南角那大片的竹子正在隨風輕擺。
害怕?自己為什麼要害怕?琉璃惱火地沖阿燕翻了個白眼。只是配上她此時汗水淋漓的蒼白面孔,那眼神不但沒有半點威懾力,看去倒像是立馬要昏厥了一般。邊上的產婆的聲音也突然變了調:「哎呀,哎呀不好了,這一個,這一個的胎位轉了!」
麴崇裕冷笑著點了點頭:「原來錄事不但是道聽途說,還沒聽全!」
李治心情更好,哈哈一笑,攜著武后便往外走去。兩人談談說說出了殿門,西斜的日頭照在他們身上,兩個長長的影子看去幾乎疊在了一起。只是一下台階,兩架華貴的步輦便趕了上來,他們的身影很快就被珠玉錦繡的幕簾隔開,一前一後地消失在蔥鬱的花木之中。
三郎忙不迭地點頭,小肉臉上寫滿了責任感。那邊的四郎和五郎卻不大買賬,比賽般哇哇地哭了起來,嗓音比剛出生的時候洪亮了何止一倍。裴行儉忙過去抱抱這個,哄哄那個,當真是忙得不亦樂乎。
麴崇裕毫不猶豫地點頭:「誠然如此。先父主政西州十https://m•hetubook.com.com年,歷來愛惜庶民,微臣協助庫狄夫人推廣白疊種植紡織,正是奉先父之命。說庫狄夫人與民爭利,橫行西州,豈不是說先父庸碌無能,縱容下屬?崇裕再是不孝,也不敢聽任他人如此詆毀先父,令麴氏聲名蒙塵!陛下明鑒,西州歷年入庫的各色布帛數目和人戶黃冊,朝廷均有簿錄,此事又涉及西州四萬民眾,微臣縱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欺君罔上。所謂庫狄夫人借白疊盤剝民眾,不知是何人造謠,臣願召集西州所有在京的官吏僧侶商戶,與此人當面對質,求陛下成全!」
李治的臉色也沉了下來,兵部的記錄,官員的說辭,糧草的支出,行社的名單,這些都是最容易查的東西,麴崇裕既然敢提,自然有十足的把握。他心頭一陣莫名煩亂,語氣不由更冷了幾分:「那張氏之女又是怎麼回事?」
武后輕輕搖頭:「陛下,這位盧氏子弟既然是蘇氏心腹,心念舊主,私下詆毀仇敵,也是人之常情。就如常樂大長公主,因臨海和趙氏之事,她對裴少伯夫婦早有成見,聽見這等傳言,難免信以為真,也並非是有意欺君。此事說來不過是一場誤會,好在庫狄氏雖遭驚嚇,到底是母子平安,也算是天佑善人。可陛下若是追查下去,難免惹得物議紛紛,豈不是有損……有損大長公主的名聲?」
也不知熬了多少時辰,琉璃疼得連尖叫的力氣都沒有了,隱隱間卻聽見有人在吸涼氣:「夫人生了多久了?胎位還是不對么?這可不大好了。」隨即便是阿燕的低聲訓斥:「你胡說什麼?還不出去!」那人忙分辨:「你這女醫好生無禮,老身可是奉命而來,再說宮裡貴人還有一半是老身親手接生的,你家娘子分明就是頂不住了,要保她只怕就要舍了小的……」琉璃原本已是有些神智模糊,聽到前頭這句,胸口更是一緊:保大的還是保小的,自己竟也遇到這樣的選擇了?惶然中,她一把攥住了身邊說話的人:「守約呢?守約回來沒有?」她有話要跟他說,有話必須要跟他說!
阿燕臉色頓時一白,轉身拿出幾根金針便往琉璃身上扎了下去,也不曉得是扎在什麼穴道上,在這當口上居然也能讓琉璃疼得一個哆嗦。她的鼓勁聲聽著也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沒事的,這第二個胎位有些不順原是尋常,阿燕這就幫小郎君挪挪,娘子你忍著點……」
站在他面前的麴崇裕身穿紫色團花襕袍,金鉤玉帶,黑紗籠冠,愈發襯得他身姿挺拔,眉目清逸。只是此刻這張面孔上卻是一片冰寒,連那醇厚的聲音也彷彿帶著尖銳的稜角:「啟稟陛下,盧錄事所說之事荒謬可笑,極盡造謠中傷之能事,臣不知該從哪裡駁起!」
楊氏忙走上兩步,按住了她:「夫人快躺下!」上下看了琉璃幾眼,她的臉上露出一絲淺淺的笑容:「夫人莫要講這些虛禮,還是保養身子要緊。」
武后沉默片刻,微微點頭:「你說得是,來日方長。這次是我心急了,總想著可以一勞永逸,卻沒想過事有反常即為妖,裴行儉敢如此拿大,自然有所憑仗。其實如今這結果,與原先想的也沒什麼不同,順勢而為,未必不能一箭雙鵰!」
她正在胡思亂想,卻聽他又低聲笑道:「你總擔心著咱們家沒人叫光庭,這下不用愁了,光庭、耀庭隨你起!」
琉璃搖了搖頭,正想找個借口,外頭傳來了小婢女的聲音:「蔣奉御到了!」
裴府的上房原是修得格外軒朗,雖說依著裴行儉四品官的規格,堂舍不過是五間七架,也並無重栱藻井,但那簡潔的線條,舒展的輪廓,卻讓整棟建築顯得格外古雅,連兩邊三間兩架的廂房看去都比尋常屋舍高華,加上房屋前後錯落有致的佳木奇石,整個院子自有一份畫卷般的風情。
封庫狄氏一個郡夫人?李治心裏頓時一松,這國夫人郡夫人的,聽著尊貴,卻不過是個虛名,皇后肯出面擔下此事,比什麼都強!他含笑點頭,伸手握住了武后的手指:「這些事情媚娘做主就好。咱們不說這些了,天時不早,今日你哪邊可還備了什麼好東西?」
「害怕?」琉璃困惑地抬頭望著裴行儉,自己為什麼會害怕?
盧錄事嚇了一跳,不知該點頭還是搖頭,呆了片刻還是咬牙答道:「這白疊之事,下官只是聽堂兄說過,來龍去脈並不清楚,縣公所說這些,下官倒是不曾聽說過。」
「我也曉得,你多半不會忌諱,只是你這次本來就懷得辛苦,我實在不想說出來讓你費神,沒想到……」他笑著搖了搖頭,滿臉都是如釋重負。
琉璃此時原本已能下地,可突然間這麼大個餡餅從天而降,頓時又把她砸得手腳發麻——端午的事情她也知道了幾分,這幾日蔣奉御天天上門,武后也是賞賜不斷,自然都是補償,可最後怎麼還會有這樣的一道旨意?她好容易回過神來,卻見裴行儉已送走了傳旨的官員,大步走了回來。她忙迎上兩步,正想開口詢問,裴行儉卻是笑吟吟地伸手便將她攬在了懷裡,琉璃不由奇道:「你笑什麼?」
武后眉頭微皺:「陛下說的是,庫狄氏此番的確是無辜受累,雖然熬過了一關,日後卻到底難以複原如初了,臣妾有時思量著都越想越是不安!」
楊氏卻依舊是笑得淡淡的:「夫人雙喜臨門,我自然要來討點喜氣。祖母若不是在洛陽養著病,只怕也是要來看看夫人的。」
琉璃瞧著那個華貴的銀平脫雕花漆匣,心裏沒來由地一跳:「這是什麼?」
武后伸手按住了他的手背:「陛下息怒,臣妾以為,此事不宜追究。」
「其二,臣等之所以要用商戶運糧,也絕非徇私。西州地廣人稀,五縣二十四鄉,戶不過一萬出頭。顯慶年間兩次大戰,西州都要運送十幾萬石糧草。若徵用民夫,傾全州之力,也不足以供應前線將士,且耗費巨大、耗時極長,民夫徒步運糧,每日行不過十幾里,超過千里,路上損耗便要佔到糧草一半以上。不得已,臣等才動用了商賈,收糧價格雖高於市價,損耗卻全由商戶負擔,車馬運輸,腳程更比民夫快了一倍有餘,不但省時省力,還減少了兩成開支,兵部曾因此明文嘉獎相關人等。此後,伊州、庭州運送軍糧亦無不如此。此事但凡曾在西疆為官者無不知曉,陛下一問即知。
光庭!琉璃腦袋裡頓時「嗡」地一下——她早就跟裴行儉說好了,這一胎若是男孩,依然要起名叫光庭,可是,現在,是兩個男孩了,她該給哪個起名叫光庭?明明是一樣的孩子,難道因為自己的這個選擇,一個能留名青史,另一個就註定會默默無聞?她低頭看了看四郎,又抬頭看了看五郎,心裏不由亂成了一團。
裴行儉低頭瞧著她,仲夏的陽光照在他輪廓分明的臉上,竟有一種異樣的明亮光彩,半晌才柔聲道:「因為從今往後m•hetubook.com.com,你就能穿上紫衣了。」
一陣腳步聲響,有人從後面溫柔地伸手撫上了他的肩頭:「陛下。」
裴行儉微微一笑,笑容里竟有些自豪:「他們都好得很。蔣奉御那天也來了,他和韓四細細看過兩個孩子,說他們個頭雖小了些,身子卻都還健壯。這兩天他們吃奶都吃得極好,入夜後也不鬧騰。眼下天氣正暖,只要精心調理,用不了兩個月,定然就能變得白白胖胖的!」
裴行儉頓了頓才嘆道:「都說滿招損,謙受益,我這不是怕你自滿么,咱們好容易買了這麼大的宅子,如今才填上了三個,你還任重道遠!」
李治用手帕捂著嘴咳了兩聲,突然覺得,此時把這位天山縣公和大長公主府的人叫來問話,似乎並不是什麼好主意。
他站在那裡冷汗直冒,這邊李治的臉上也是陰沉如水:「依麴愛卿所見,那庫狄氏不但未曾與民爭利,反而是鞠躬盡瘁、造福一方了?」
李治斷然道:「你但說無妨!」
裴行儉關切地扶住了她的肩頭:「怎麼了?是有哪裡不舒服么?」
革命尚未成功,大娘仍須努力!
李治依然搖頭,想到此事終究是瞞不住她,還是嘆道:「適才朕讓天山縣公麴崇裕進了宮,聽他說的西州舊事,與常樂所說竟是截然不同,朕想讓人去查查西州那幾年的賦稅和相關名冊,若是屬實……」
麴崇裕緩聲道:「是因為庫狄夫人來了西州。」
琉璃一陣發窘,她自然知道這年頭生孩子不容易,十個女人少說有兩個會死於生產,卻沒想到生雙胞胎會如此危險,能母子平安的居然是少數!想著這幾個月里他默默扛下的壓力,那樣的日夜擔心,卻還要小心翼翼地不讓自己發現,想到他前天在自己面前滿臉輕鬆地插科打諢,轉眼間卻白了好些頭髮。琉璃的眼睛不由一熱,伸手輕輕摸了摸裴行儉的面頰,手指間的觸感分明比當年多了些粗糙,卻依然能在她心底帶起沙沙的戰慄。
裴行儉忙扶著她躺了下來,輕聲道:「這兩日奉御早晚都會過來給你診脈,我去迎一迎他。」琉璃隨意「嗯」了一聲,目光依然在那兩張一模一樣的小臉上轉來轉去,半晌才伸手捂住雙眼,默默地嘆了口氣。
小傢伙們依然沒睜開眼睛,一個睡得正沉,一個卻在砸吧著小嘴。在高大豐滿的奶娘懷裡,那兩張紅通通的臉孔更是顯得只有拳頭般一點點大,琉璃心頭不由牽得一陣生疼。
琉璃簡直無語凝噎,阿燕的手上卻鬆了松,一口氣透了出來:「娘子,娘子你可以用勁了!」
耳房的屏風後面,躺在產床上的琉璃也長長地吐了口氣,這小傢伙,總算沒有難纏到家,只是性子也太急了點,自己剛剛到家,還沒想好怎麼接著演呢,他就假戲真做地趕著出來了!好在家裡一切都已準備齊全,他出來得也算順利……她閉上眼睛剛想歇口氣,耳邊卻突然響起了產婆尖利的聲音——「娘子莫睡,再加把勁,還有一個!娘子肚裏還有一個!」
李治頓時精神一振,坐直了身子:「那農婦紡織白疊要向庫狄氏交錢,也是真的?」
琉璃嗓子發乾,身上到處酸疼,可心裏到底惦記著剛剛出生的孩子,忙問道:「孩子呢?他們怎麼樣了?」
裴行儉依然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突然伸出手來,用手背一遍遍輕輕摩挲著她的臉頰,彷彿終於確認她就在自己眼前,臉上才慢慢露出往日的溫和笑容:「沒事就好。你現在身上還疼不疼?要不要喝點水?可想吃點什麼?」
她還沒來得及表達憤怒,阿燕已上前兩步,往她嘴裏送了片人蔘,又輕輕按住了她的手:「娘子莫要害怕,娘子是有福氣的人,一定能把兩個小郎君都平平安安地生下來!」
麴崇裕和盧錄事躬身行禮,默然退下,一個身姿如松,一個腳步虛浮。李治卻半分都沒留意到,他只是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不知呆了多久,才驀然抬起頭來,厲聲道:「來人!」
「不過這些機子構造精巧,又要成套使用,尋常人家到底難以負擔。庫狄夫人便讓微臣造了一百多套機子出來,免費送給西州各鄉各村,由村正們統一安置。期間她還走遍西州各村,親自教給農婦們紡織新法。這位錄事說得不錯,如今西州村婦要紡織白疊布,的確要先交幾文錢,卻不是給庫狄夫人,而是給當地村正,好讓村正安排人手幫她們處理白疊,之後才能上機紡布。
啊?琉璃要交代的話,一時全堵在了嗓子眼裡。
裴行彎腰抱起了他:「三郎真聰明,不過這可不是鹿字,這個是延休,這個是慶遠,是你兩個阿弟的名字,就像三郎的大名叫參玄一樣,你是做阿兄的,可要幫他們記牢了!」
被她抓住的人「哎呦」了一聲,恰好又是一陣劇痛襲來,琉璃下意識地攥得更緊,好一會兒這陣絞痛過去,她才聽到身邊帶著哭腔的聲音:「唉,唉,夫人,夫人!」
麴崇裕秀長的雙眉微微皺了起來,默然片刻才低聲回道:「微臣不敢欺瞞陛下,此乃微臣家醜,微臣實在有些難以啟齒。」
武後放下瓷碗,嘆了口氣:「臣妾也正有一件事想回稟。這幾日里因為庫狄氏的事,臣妾心頭不安,越想越覺得大長公主當日提到的那位盧氏子弟有些古怪,今日正好有盧侍郎的夫人進宮,便問了問她,這才知道,那位盧氏子弟名叫盧青岩,的確曾在西疆多年,不過卻不是什麼尋常西席,而是蘇海政的幕僚,聽說還是最得重用的一位。」
李治臉色微變,心情更是複雜難言。他自然聽得出武后的話外之意,事情真的傳開,被人非議的可不止是常樂,自己偏聽偏信,冤枉功臣,說起來更不好聽,皇后要息事寧人,的確是在為自己著想!說來她也一直不大喜歡常樂,可事到臨頭,卻能顧全大局……自己以前怎麼會覺得皇后心思難測,常樂才是爽快大度?
武后怔了怔,臉上慢慢綻開了一個明媚的笑容:「陛下若是不嫌臣妾手藝粗陋,不如去嘗嘗臣妾新做的幾樣小菜?」
明明是熱氣襲人的夏日午後,他卻覺得身上一陣陣地發冷。大殿的角落裡,那些冰塊在玉盆里靜靜地散發著寒氣,絲絲白氣竟彷彿直接鑽進了他的背脊!沉默片刻,他頹然揮了揮手:「你們,先下去吧!」
琉璃鬆了口氣,隨即便覺得有些不對:「這兩天?」
蔭佑長久,莫不是這位聖人終於意識到了一些事情,所以要在裴行儉面前畫個大餅?至於省得自己為難……琉璃將紙放在了被褥上,默默地咽下了胸中的悔恨。
難怪他起來會如此疲憊!琉璃心裏更疼,伸手環住了他的腰,只覺得他身上彷彿都單薄了好些,裴行儉反手攬住了她,用下巴輕輕蹭了蹭她的額頭。兩人相擁無言,還是琉璃突然想起了一事,低聲道:「你早就知道我懷的是雙生子了吧?怎麼不早點跟我說?」
琉璃點了點頭,突然反應過來有些不m.hetubook.com.com對勁:「他是晚出來的,為什麼是四郎?」對了,先前他也這麼說過……裴行儉驚訝地看了她一眼,隨即便好笑地搖了搖頭,低聲解釋道:「長幼有序,哪有做兄長的呆在弟弟腳下的道理?四郎雖然出來得晚,在你肚子里卻佔著尊長的位置,自然是阿兄。」
玉柳心裏也有些感慨,可不是!當日那情形,庫狄氏若是進宮,在烈日下跪下半個時辰,便是女醫那邊不動手腳,也定然會出事;而她半路返回,但凡有一絲弄假,夫婦倆更是逃不掉欺君的罪名。可誰能想到,她懷的竟是雙胎,而且當天就生下了孩子,自己昏睡兩夜后也熬了過來,如此一來,倒當真是讓陛下對他們略有內疚,卻不至於無顏以對,這不是造化還能是什麼?
三郎踮著腳看了幾眼,大聲念道:「什麼休,鹿遠。」
難怪今天過來的是那位錄事,事到如今,常樂大長公主居然還想糊弄自己!李治心裏發狠,咬牙道:「傳大理寺和司刑的人進宮,朕要……」
滿院子的人頓時都鬆了口氣,好些人笑了兩聲之後,才發現,自己的雙腿早就站得有些酸麻了。
「其實庫狄夫人原是打算讓村民隨意使用這些機子的,還是微臣覺得不妥,一則免費之物無人愛惜,二則西州地處四夷來往之地,若教那些化外蠻夷獲知白疊織紡關竅,豈不是白白便宜了他們?因此微臣才定下了這個規矩。至於庫狄夫人,她不但未曾從中獲利,反而操勞成疾,當年冬天便纏綿病榻長達數月之久,幾乎斷送了性命。」
李治不由大吃一驚:「這話從何說起?」
裴行儉臉上露出了幾分意外,略一思量才疑惑道:「你是不是見慣了蘇桐蘇槿那對雙生兒,便覺得此事尋常得很?」
半個時辰之後,蓬萊宮的含涼殿里,武后聽完玉柳的回稟,也伸指按住了自己眉心,長長地嘆息了一聲。她的手白皙柔美,比少女的還要嬌嫩無瑕,此時那格外修長的食指按在眉心鮮紅的花鈿上,看去就如一幅色調冷艷的圖畫。良久之後,她才感慨地吐了口氣:「沒想到,她還真是有些造化的。」
他的聲音多少有些異樣,琉璃一時也辨不出其中的悲喜意味,只覺得他懷抱溫暖而雙唇卻是格外冰涼,那低低的鼓勵聲裡帶著安慰,帶著祈求。她自己早已滿嘴都是腥味,卻也努力憋住了一口氣,按著阿燕的引導用了幾次勁,耳邊終於聽到一聲尖叫:「出來了!出來了!」隨即便是幾聲啼哭和一片歡騰:「又添了個小郎君!」裴行儉抬起了頭,那微笑的面孔在琉璃眼裡卻變得有些模糊:「琉璃,咱們的四郎也出來了!你聽聽,他哭得多有精神!」
玉柳應諾一聲,退出門外。站在含涼殿的台階上,迎面的風裡分明已帶上了絲絲涼意。她抬頭看了看,蓬萊宮的南面,雲層正越壓越低,黑沉沉的彷彿隱藏了千軍萬馬。一陣疾風刮過,憋了許久的雨點終於噼里啪啦地落了下來。
李治看著兩人的神色,隱隱知道自己是上了個惡當,煩悶之中突然想起一事,忍不住冷笑了一聲:「麴卿果然能言善辯,看來裴少伯也是肝膽相照。聽聞裴氏新宅就是出自麴卿之手,卻不知那滿院的奇花異石價值幾何,又是從何而來?」
之後幾日,裴行儉的心情都頗為愉快,琉璃卻漸漸有些患得患失起來——消息傳出,上門來探視賀喜的人自然不少,那話里話外的意思,讓她驀然意識到,事情只怕不像裴行儉說的那樣,自己只是當了武后和常樂公主鬥法的炮灰。畢竟一個品級比丈夫還高的郡夫人實在太過意味深長,有人覺得這是坐實了皇后對琉璃是「恩寵逾矩」,也有人覺得這是聖人在為裴行儉入相打下伏筆,聽說外頭還有人酸溜溜地表示,裴行儉能坐穩選官,原來還有這層裙帶關係……難不成這才是武后的本意?
琉璃的目光也在三個孩子臉上轉了好幾個來回:裴參玄、裴延休、裴慶遠……所以,她心裏一聲長嘆,暗暗握緊了拳頭:
麴崇裕神色愈發凝重:「其實微臣也不清楚庫狄夫人是何時注意到白疊的。記得大約是顯慶元年二三月間,她找到微臣,說是想從官坊借些匠人,看能不能做些物件出來,好重新紡出細軟堪用的白疊布。微臣當時只覺此事異想天開,只因卻不過情面,才借了她人手。誰知不到半年,庫狄夫人當真先後制出了去籽的軋機、去塵松朵的彈機和更宜於白疊拉線的紡機。用這些機子處理過白疊后,便能織出不遜於粗綢細麻的白疊來!
裴行儉瞧著她的模樣,終於笑出了聲,摸了摸她的頭,回身抱過四郎送到琉璃眼前:「你看,他的雙眼皮多深,生得真是像你。」
李治不由皺了皺眉:「那就先說說糧行的事吧。軍糧事大,西州為何會讓安氏商賈掌握這樣的命脈?」
待得楊氏走進門來,琉璃一眼瞧去,心裏卻是「咯噔」一下——楊氏穿著條金絲彩繡的紫色八幅長裙,頭上是赤金花冠,打扮極為雍容富麗,面容白皙豐滿,看去也是保養得宜,只是神色里卻有一種說不出的沉寂淡漠,一時間琉璃只覺得自己彷彿又看見了當年的武夫人,不由便坐直了身子。
不過這種事到底由不得她做主,被裴行儉這麼一打岔,她的呼吸倒是順暢了許多,連阿燕原本已經發軟的手也變得穩定起來,疼痛自然愈發剜心刺骨,裴行儉卻猶自在她耳邊嘮叨什麼「莫怕莫怕,精誠所致,金石為開,鍥而不捨,金石可鏤,何況不過是瓜熟蒂落?」又是什麼「養卿千日,用卿一時」,琉璃忍無可忍,陣痛間歇里咬牙回了一句:「買一贈一,你還要怎地!」
盧主事聽到「對質」二字,心裏更是一陣發虛,嘴裏只能道:「麴縣公與裴少伯主事西州多年,自然不愁找不到人替縣公說話。」
麴崇裕臉色頓時變得肅然,深深行了一禮:「啟稟陛下,此事的確不假!」
她這一說,李治頓時也想起了蔣孝璋前幾日的回話,對照著今日得知的事情,心頭不由也是一陣發虛,一陣彆扭。
裴行儉伸手捋了捋她鬢角汗濕的碎發,笑容溫柔,聲音輕快:「琉璃,你快加把勁吧,你不知道,三郎早就盼著能帶兩個小兄弟出去玩了。」
盧錄事聽得又是心驚,又是不服,別的也就算了,這白疊紡織的事情他可是問過好幾個人的,忙反駁道:「縣公說得的確動聽,可西州商戶們都說,縣公與庫狄夫人修了座白疊工坊,獨霸此業,日進斗金,縣公怎麼卻是一字不提?」
阿燕臉色已是慘白,聲音也有些發抖:「娘子,娘子你放鬆些,一定要放鬆些!」
武後手上一滑,湯匙與瓷碗發出了一聲脆響,李治下意識地抬頭看了過去,卻見她臉上分明滿是為難,心頭不由一動:「你可是聽說了什麼?」
在驀然響起的嬰兒啼哭聲中,產婆歡樂的聲音顯得分外響亮:「是個小郎君!是個小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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