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誰家天下
第008章 平地驚雷 此心無悔

武后眉頭輕挑:「不敢有二心?這個庫狄氏只怕連心都沒有,哪裡能有二心?至於合盤托上……」她嗤笑了一聲,滿臉都是不以為然。
琉璃心頭一跳,忙解釋道:「殿下明鑒,琉璃當真不是故意欺瞞。當日在法常尼寺時,琉璃一聽韓國夫人的說辭,便覺得這話有些……不妥,後來有婢女過來找尋周國公不果,又有人說周國公把阿媛帶出尼寺,琉璃細想之下,這才憂懼不已,悄悄叮囑了當時和琉璃一道陪著夫人禮佛的尼師,請她謹慎行事,莫惹口舌。此後琉璃因要照顧犬子,便回了自己的院子,再沒出門,次日一早韓國夫人又讓琉璃直接回京了。因此,當日寺外究竟出了什麼事,琉璃的確不曾親見,自然也不敢妄下結論,更不敢胡言亂語。
琉璃苦笑了一聲,輕輕搖頭:「或許,以後會吧。」
武后顯然也不想再看到她,斷然揮了揮手:「你們都下去吧!」
這就是傳說中的鬼上身吧?她苦笑著慢慢俯身磕了個頭,心裏說不上是忐忑,是無奈,是自嘲,還是豁出去之後的空虛與認命。
她這是明知故問,還是真不知情?琉璃心思急轉,小心翼翼地回道:「聽韓國夫人的語氣,她當初似乎並不願意讓魏國夫人入宮,是魏國夫人執意不聽,還很是頂撞了一番。韓國夫人氣怒之下便責罵了魏國夫人,說再也不想見她,不曾想魏國夫人當真再也沒能回來。大概便是因為這樁事,韓國夫人分外自責,翻來覆去地說自己不是成心要咒女兒的。」
李治雙目微合,厭倦地搖頭:「不必!不必問了!問了這兩日,還有什麼不明白的?我也有些乏了,其餘的事,皇后看著處置就好。」
武后的秀眉微微一挑,目光順著鼻樑落在了琉璃臉上。琉璃也滿臉誠懇地仰視了回去。橫豎她的確沒說謊,最多只是沒把真話全說出來;橫豎她再生幾個膽子,也不敢對這位千古一帝不利;橫豎她的這具皮囊早就眾叛親離地死過一回了,那她又有什麼好心虛好膽怯的?
李治的目光正冷冷地落在琉璃的身上,眼神里除了忌憚、厭惡,更有一種深入骨髓的憎恨。琉璃縱然已有了些心理準備,抬頭對上這樣的的眼神,心裏不由也是一顫,忙不迭地又低下了頭去。
「再說殿下也是知道的,榮國夫人第二日便去尼寺了。琉璃便想著,尼寺那邊或許是有些不妥,不過老夫人總是一片慈心的,自然比琉璃更知道輕重取捨,她都親自處置過了,琉璃哪敢再去多嘴多舌,讓殿下生厭?這才一直沒跟殿下稟報。」
琉璃下意識地低頭看了一眼,杯子居然並沒摔破,那深紅里夾雜著絲絲橙黃的華美色澤映襯著碧色的地磚,倒是愈發的流光溢彩了。她正想再瞧,背上卻突然傳來了一陣寒意。
李治並沒有理會楊氏,只是怔怔地看著門外,神色有如夢遊。武后倒是不動聲色:「你先起來吧。楊氏,今日為何宣你入宮,想你心裏已是有數,旁的話也不用多說了,只把你當日法常尼寺寺外的所見所聞如實稟報給聖人就好。」
「算算這三年裡,我給過你多少機會?這幾個月里,那孽障又鬧出了多少笑話?他算我哪門子的侄兒,算哪門子的武家後人?只怕早就把我當做了仇敵,要毀了武家才甘心!你呢,你明知他心懷怨望,卻照樣一聲不吭。我今日若不是問到你,一句句逼著你說,你是不是準備看著那孽畜倒行逆施,看著我養虎為患,也要明哲保身,生怕多說了一句話,損了你的富貴平安去!」
琉璃忙迎上去一手抱住了一個,兩個軟軟的小身子,讓她的心頓時也軟成了一團春水——如今賀蘭敏之也完了,武后也被自己惹惱了,從此之後,她的孩子們再不會被人當成聯姻的工具吧?只是不曉得武後日後會怎麼對待自己,別的都罷了,可千萬不能連累到他們,連累到他!
「你們還有什麼要回稟的么?」這聲音就如一個響雷,在琉璃耳邊滾滾迴響,不知怎地,她雙膝突然一軟,不由自主已跪倒在地:「臣妾……臣妾有事回稟!」
武后的臉色慢慢陰沉了下去,突然「當」的一聲把那隻瑪瑙杯丟在了面前的案几上,冷笑道:「好一張巧嘴!你口口聲聲說自己不敢欺瞞於我,說自己膽小糊塗,我看你是伶俐過頭了!」
武后負手看著殿外,語氣平淡得聽不出任何起伏:「其一,貪瀆,挪用治喪之帛以填私慾;其二,不孝,守孝期間華服歡宴,全無心肝;其三,不忠,逼|奸太子所擇之女;其四,不敬,奸辱公主隨侍;其五,內亂,罔顧人倫,烝于祖母!」
李治扶額擺了擺手:「你看著處置就好,我還有什麼信不過你的?再說此事不但關乎國法,也是關乎家法,你是皇后,也是賀蘭罪人的姨母,如https://www.hetubook.com.com何處置於他,你來定奪就是!我先回去歇歇。」
「可此事若真是如此處置,結果會如何?結果是天下人都曉得,我這皇后是徹底失勢了,身邊唯一的侄兒都莫名其妙被聖人發落了去!到了那時,我只怕像如今這樣不問朝政、埋首經籍,都不能夠!你莫要忘了,去年就已經有人上書,說我武家家廟香火旺盛,長孫家身為聖人母族卻無人祭奠,此事有損朝廷顏面。聖人還提拔了這位!若是賀蘭敏之再被聖人輕易發落,大概不用半年,咱們便能瞧見給長孫無忌和王氏蕭氏她們鳴冤的奏章了!」
玉柳抬頭往外看了看,眉頭緊緊地皺了起來:「那殿下今日為何讓她就這麼走了?總要教她把實話都吐出來才好!」
武后瞧了她一眼,站起身來微微彎腰:「恭送陛下。」
他手撐著案幾慢慢站了起來,轉身時袖子不知怎地一掃,放在案邊的雙色瑪瑙杯被掃落在地,骨碌碌地一直滾到了琉璃腳邊。
武后似笑非笑地看著琉璃不語。
武后臉上露出了幾分關切,語氣卻依然堅定:「陛下可是又有些頭疼了?那就明日再說吧。如此大事,終究是要陛下來定奪!」
她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高高的台階上,那洞開的殿門看去是如此幽暗而深邃,就像……就像武后適才看她的眼神!
武后的眼睛微微眯了起來,嘴角也帶上了一絲笑意:「如此說來,阿姊還真是一片慈母心腸了!不過我還是不大明白,若是如此,阿姊的那個孝順兒子又怎麼會突然發起狂來?夫人是不是想說,你也沒大留意啊?」
琉璃心裏暗暗鬆了口氣,卻聽武后淡淡地道:「好,那就傳楊氏進來吧,後頭的事,也只有她最清楚了。」
李治和武后都愣住了,楊氏也驚訝地轉頭看了過來,連琉璃自己都呆了一下:自己怎麼就說出來了呢?而且說得這麼清楚流暢,就好像自那日之後,自己並不曾把事情死死埋在心底,而是早已在暗自排練過千百遍;就好像自己並不知道賀蘭敏之一定會死,而是和武夫人一樣相信這話能救得了他的命!
武后沉默片刻,緩緩搖頭:「你莫忘了母親給聖人上的遺折,那上頭字字句句挂念著的是誰?她欺我瞞我,偏心至此,我也只有釜底抽薪,讓這遺命變作亂命,才能動他。既然母親心裏只有這個外孫,既然她這外孫自己願意找死,難不成我還要顧忌著什麼名聲家族,不去徹底成全了他們?」
武后臉色越發清冷:「晚了!當年月娘一死,我就不該聽母親的,讓賀蘭敏之改姓襲爵,這幾年又苦心栽培,讓他年紀輕輕就位居三品,文章著述流傳天下。到頭來,卻是養虎為患!只是既然已是如此,與其讓別人動手,惹得流言滿天,還不如我自己揮刀斷臂,教那孽障和他的狐朋狗友都聲名掃地,永世不得翻身。讓天下人都知道一個怕字,知道我寧可做孤家寡人,也絕不容忍負我之輩!」
她在宮門前坐上牛車,回到家時已快午時。三郎還在族學里,四郎和五郎卻是一聽見聲音便跑了出來。兩人都剛學會走路,圓滾滾的身子走得搖搖擺擺,活像一對胖企鵝。
胸口彷彿有什麼東西在撲騰咆哮,連衣襟彷彿都被震得瑟瑟抖動起來。琉璃低著頭,緊緊地握住了雙拳,她看見楊氏在面無表情地繼續說著什麼,那些話像風一樣掠過耳邊,不留痕迹,只有她心口的那個聲音變得越來越響,越來越急……似乎過了很久,又似乎是在瞬間之後,楊氏已回完話,跪下磕了個頭。
武后的神色依舊是淡淡的辨不清喜怒:「那好,那你便說說看,韓國夫人當日當真只是抱怨了聖人?你把事情瞞到今日,當真就沒有別的打算?」
此時,在殿堂深處,武后那雙令人心驚的鳳目里卻已沒有了半分陰鬱,反而是光芒閃動,嘴角也慢慢地翹了起來:「你說得不錯,庫狄氏果然沒教我失望。」
琉璃雖沒抬頭,卻也深深地體會到了什麼叫芒刺在背。在皇帝面前說出這件事,還是當著武后,當著好些宮女太監的面說的,能拉來多高的仇恨值還用去想么?然而兩害相權取其輕,為了讓武后少恨她一點,也只能讓皇帝多恨她一點了……殿堂里一片寂靜,良久都沒有人出聲,唯有殿外栗子林里知了撕心裂肺地嘶鳴聲一聲接一聲地傳了進來,聽得人幾乎喘不上氣來。
「如今,我已是一步都不能退了。我原以為,當年是我太過自負,事事逞強爭鋒,才讓聖人與我離心離德,可這幾年裡,我一退再退,結果又是如何?既然如此,他放心也罷,不放心也罷,我都該好好做些文章出來,才能讓人不敢欺到頭上。這第一篇,就從賀蘭敏之開始吧!我倒要看https://www.hetubook•com.com看,以後誰還敢質疑我培植羽翼,誰還敢拿武家來對付我!」
玉柳略一回想,頓時恍然大悟:「是婢子糊塗了!」
琉璃怔怔看著她的背影,只覺得心裏那種異樣的感覺愈發重了。
琉璃是在四天之後,才感受到這一點的。
六月的日頭明晃晃地照在儀鸞殿外的白玉台階上,那炙熱的白色光芒幾乎能刺得人雙眼生疼。然而走在這石階之上,烈日之中,一股冰涼的恐懼卻後知後覺地爬上了琉璃的脊背——武后不會就此放過自己的,她一定已經有了什麼籌劃,而自己還不知要付出什麼樣的代價,才能過關!
唯一的例外,大概就是坐落在西北坡地上皇宮了。這座巍峨壯麗的皇宮南臨洛水,橫跨天河的天津橋北頭便是直對皇城的正門應天門,不過由於地勢高聳,當洛水上的微風掠過重重高牆吹入朱欄碧瓦之間,帶來早已不是滿是紅塵濁氣的潮熱,而是超然俗世的清涼。
殿堂正中的貼文屏風榻上,武后依舊在閑閑地把玩著手上的瑪瑙獸首杯,晶瑩絢爛的雙色瑪瑙在她塗著丹蔻的修長玉指緩緩轉動,華彩流轉,煞是動人。她的語氣也是一派漫不經心:「夫人不必多禮,夫人心地慈悲,守口如瓶,我佩服還來不及呢,又怎麼敢怪罪?我只是有些好奇,當日我姊姊到底跟夫人說了些什麼?以至於我的那位好侄兒聽到之後,轉頭便對媛娘做出那般禽獸不如的事情來。」
她的語氣越發輕柔緩和,只是殿內的空氣卻彷彿在這輕言笑語中變成了無數石棱,一點點地壓迫了過來。
琉璃大吃一驚:「他怎麼就回來了,不是說還要過兩天么?」
再次走在儀鸞殿外的白玉台階上,琉璃只覺得心裏一片空茫。自己剛才是鬼迷心竅了吧?可此刻心底那點奇異的輕鬆又是怎麼回事?就好像長久以來一直壓在心底的某個東西終於被放下了……身邊突然有人淡淡地問道:「夫人可是後悔了?」
玉柳越聽越是驚愕,待得武后說完最後一句,忍不住低呼了一聲:「殿下!殿下三思!家醜不可外揚,何況這些事……這些事牽涉太大,殿下要懲治那賀蘭敏之,尋一位北門學士彈劾他孝期行樂之罪,便足以發落了他,又何必為他污了太子、公主與老夫人的名聲?」
「何況咱們這位聖人從來都覺得自己最重情誼,賀蘭敏之又是他看著長大的,就算氣惱那些混賬行徑,有母親,有姊姊,有賀蘭月娘的情分在那裡擺著,他也捨不得下重手。實在不得不懲處了,多半會尋個由頭隨便發落了事,美其名曰,是給我,給母親留臉面。
「殿下,琉璃跟隨您多年,不敢說自己不曾私心作祟,貪圖平安,但若說到居心叵測,別有打算,琉璃當真沒這個膽子。琉璃敢對天發誓,若有對殿下任何不利之心,就教琉璃眾叛親離,不得好死!」
她認命地應了聲「是」,略斟酌了一下詞句,便艱難萬分而又清清楚楚地把當日自己如何在禪室遇見武夫人,武夫人如何顛三倒四地懺悔抱怨,後來又如何發現賀蘭敏之來過的事情,從頭到尾說了一遍,自是「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嚴格遵照上回跟武后坦白時的口徑:賀蘭敏之之所以強|奸准太子妃,是因為聽到他母親抱怨說,是皇帝大人害死了他家妹子。
後悔嗎?琉璃怔了一下,突然發現自己心裏什麼滋味都有,似乎就是沒有後悔。武夫人叮囑「一路小心」時的溫柔笑臉,裴行儉那「不問禍福,但求無愧」的從容聲音,在她腦中攪成了一團——難不成犯傻這種病,當真是會傳染的?
她的聲音乾巴巴的沒有任何起伏,那些驚心動魄的往事在這樣惜字如金的平穩描述中,居然也變得頗有些平淡無奇。唯有說到「以身抵罪」的時候,她停頓了一下,語氣多少變得有些低沉,淡漠的面容上也終於露出了一絲惘然。
她不敢多看,上前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禮,剛剛起身,就聽武后沉聲道:「庫狄氏,今日宣你入宮,是想問問你,三年前你陪韓國夫人去法常尼寺施齋,最後那一日的午後,你可曾陪韓國夫人一道禮佛?當時韓國夫人可是說了些什麼?事關重大,你須好好回想,如實回報,不得有半點虛言!」
琉璃自然聽得懂她的意思,事到如今,卻也只能垂首回道:「殿下恕罪。臣妾乍聞韓國夫人死因,突然想起舊事,心情激蕩之下才冒昧開口,不是故意要令聖人與皇後為難……」
琉璃用力點頭,只差指天發誓:「琉璃豈敢欺瞞皇後殿下!」
楊氏的神色依然寡淡,眼神卻有些複雜,見琉璃瞧了過來,又低聲重複了一遍:「夫人如今可是後悔了?」
「當日在法常尼寺,臣妾向韓國夫人告辭之時,她曾對妾身說,若是有朝和*圖*書一日,賀蘭敏之犯下重罪,人人都喊打喊殺,而她已無法進宮,讓我幫她帶上一句話,請聖人和皇后看在她曾盡心儘力伺候過一場的份上,留賀蘭敏之一命。」
玉柳好不驚訝,「難不成她還是沒跟殿下說實話?」
玉柳心頭一陣刺痛。這幾年裡,皇后韜光養晦,除了召集文學之士編撰書稿,很少插手前朝事務,可聖人的提防之心卻並沒有減去多少,前陣子朝中向著皇后的人略多些,就忙不迭地官復舊名。皇后的確已是退無可退,只是這樁事……她想了又想,還是低聲道:「殿下說得在理,只是那最後一條,原是賀蘭敏之胡言亂語裡帶出的不敬之語,想來是故意污穢武家,給自己的不孝開脫。其實有了前面幾條,他已是死有餘辜,若把這條也添上,倒是坐實了外頭的流言,也有損老夫人的名聲。」
大概被她抱得太緊,兩個孩子都呀呀地抗議起來,琉璃忙鬆開手,安撫地親了親兩張委屈的小臉,一手拉起一個就往屋裡走。還沒進門,身後一陣噼里啪啦的腳步聲響,小米足底生風地一路卷了過來:「娘子,娘子,阿郎回來了!」
「母親么?」武后搖頭微笑,那笑容嫵媚無比,卻又冰冷到了極處。好一會兒,她才收住笑,垂眸看著手裡的杯子,輕輕點了點頭:「你的這些話聽著的確有些道理,可惜啊,到底不是真的。」
這些誅心的話一句句劈頭蓋臉砸了下來,琉璃一驚之後,心裏倒是鬆了些:武后肯罵自己,總比先前要好得多!她忙憋住口氣漲紅了臉,聽到最後,更是頭都抬不起來了:「琉璃該死,琉璃有負殿下深恩,以後再也不敢了!」
武后漠然看了她一眼:「你果然糊塗了!賀蘭敏之這幾個月做了什麼,你當聖人一點風聲都沒聽到么?這孽障荒唐胡鬧,跟我離心離德,又這麼糟蹋著武家的名聲,只怕他正暗自歡喜著呢!一個孝期行樂,就能讓聖人不得不出手?
武后笑得譏誚無比:「什麼叫實話,什麼又是假話,這世上,該說的話就是實話,不該說的話就是假話!庫狄氏適才說的那幾句,正該好好說給該聽的人聽,這不就是最真最真的大實話?你還想讓她說什麼?」
琉璃心底一寒。自己大概是壞了武后的布置吧,她這樣大張旗鼓,自然是要置賀蘭敏之於死地,而自己猛不丁冒出這話來,皇帝心神動搖不說,還就勢推了責任,讓武后這「姨母」來全權處置,倒是把武后架起來烤了……抬頭看著武后,她有心解釋兩句,卻發現自己根本找不到任何借口,只能頓首再拜,默然站了起來。
當然,也有一些東西在被帶入這裏之後,會變得更加炙熱而沉重,沉重得幾乎能令人窒息,譬如那些塵封的秘密。
武後轉頭看著李治,語氣依然平穩柔和:「陛下,外頭還有榮國府里的婢女和僕婦,您看是不是這便傳她們進來回話?」
武后靜靜地看著她,良久之後才一字字道:「好,那你就記住今日你說過的話,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記牢了。」
武后恍若未聞,只對楊氏含笑問道:「那你呢,你還有什麼要稟告的么?」
琉璃綳得幾乎要斷掉的心弦卻悄然鬆了松:看來武后當真不大清楚武夫人到底跟自己說了什麼,所以才會這樣逼問,而不是等著自己露餡……這句追問她心裏已有了些準備,面上卻遲疑了一下,轉頭看了看空蕩蕩的殿堂,確定除了玉柳再無旁人,這才低聲回道:「啟稟殿下,韓國夫人後來還說了些怨望的話,抱怨聖人沒能護住魏國夫人,還說聖人根本不是真心寵愛魏國夫人,不過是拿她這傻子來做筏,還說,還說是聖人害死了魏國夫人……」
武后笑了起來:「我為什麼要讓她把實話都說出來?」
武后神色淡漠地搖了搖頭:「她這般伶俐的人,謊話大約是不會說的,只是若想讓她把實情都合盤托上,那就更難了!」
玉柳暗暗鬆了口氣。殿下這幾日一路追查舊事,面上雖是不動聲色,身上的寒意卻是越來越重,好在庫狄氏還算識趣,總算讓皇后的心情好了些。她忙點頭笑道:「華陽夫人雖是膽小糊塗了些,對殿下倒是不敢有二心的,今日能將當日實情合盤托出,也算是沒有一錯到底。」
他進宮去了?也是,官員公幹歸來首先得去衙門交差,而裴行儉的差事又是直接對皇帝負責的。可怎麼偏偏趕上了今天?他若是見不到皇帝也就罷了,若是見到……想起李治那滿是憎惡的冰冷眼神,琉璃的一顆心不由慢慢沉到了谷底。
幽涼的大殿上,那張檀香木的案幾依然擺放在老位置,雙色瑪瑙杯也照舊放在上頭,案幾后卻多了一人。李治一臉郁怒地坐在那裡,瞧見琉璃進來,臉色更是陰沉得能滴下水來。一旁的武后神色倒是平靜得多hetubook•com•com。但不知怎地,對上武后那雙靜靜的眸子,琉璃心頭卻是莫名一寒,只覺得她的眼神彷彿是從極高極遠處掃過來的,自有一種俯瞰萬物的漠然。
李治原本陰沉的臉色在聽到琉璃說出那句「怨望」之後,驀然轉成了蒼白,看著琉璃的眼神,也漸漸從不可置信的震驚、懷疑,變成了難以掩飾的憎惡。
她的聲音依然柔和,神色甚至愈發平靜安穩,玉柳心頭卻是一寒,不由自主已移開了目光。她只覺得,自己眼前的武後分明有些不一樣了,彷彿身上最後的一點柔軟,也已在這微笑之中,消失不見。
小米已換成了婦人打扮,略顯繁複的髮式把那張小臉襯托得越發明艷鮮活:「可不是!阿景也說呢,本來走得好好的,前兩天阿郎在驛館聽到了什麼消息,一路飛奔著趕回來的!阿郎如今已去皇宮復命,待會兒就能回家!」
抬頭看著武后,琉璃的聲音里多了幾分堅定:「殿下,琉璃膽小糊塗,未曾早日稟報此事,的確有負殿下深恩,但殿下今日既已開口垂詢,琉璃又豈敢再隱瞞不報、虛言罔上?今日琉璃所言,句句是實!請殿下明察!」
李治的聲音聽起來就像被砂紙狠狠磨過,一字字擠得無比艱難乾澀:「不必了!」
她的笑容里彷彿有種說不出的奇異情緒,琉璃心裏一動,剛想開口問上一聲,楊氏卻是轉頭疾步而去,轉眼間就把她甩在了後面。
在靠近山頂的儀鸞殿里,琉璃就被那突如其來的「法常尼寺」四個字砸得幾乎喘不過氣來。她「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好容易張開嘴,吐出的卻是最空洞無力的一句話:「殿下恕罪!」
武后重重地吐了口氣出來,冷笑道:「再也不敢?這便宜話你少說兩句也罷,你這樣的伶俐人,不敢做什麼很稀奇么?只怕讓你敢做什麼,倒要難得多!」
玉柳迷惑地看著武后,一時連問都不知該從何問起了。
琉璃心裏一沉,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如果自己還不能取得武后的諒解……想到武后的狠辣手段,她的胸口不由一片冰涼,只是這點涼意卻讓她奇異地鎮定了下來。
賀蘭敏之?玉柳心知武后心裏已經再不把他當武家人看,這般稱呼原是應有之義,當下點了點頭,突然又意識到有些不對,脫口道:「五條罪狀?」
「心地慈悲,守口如瓶」,琉璃一顆心頓時徹底沉了下去。她只覺得膝蓋下那些鏤刻著繁複卷草紋的碧色地磚彷彿在不停地晃動,身子卻僵硬得無法動彈。在這一動一靜之間,所有的驚懼都變成了汗水,頃刻間就浸濕了她身上的單絲羅衫。
琉璃大氣都不敢出,等著她的下文,卻只等到一聲斷喝,「下去吧!」
遠處的宮牆下,洛河波平浪靜,粼粼水面反射著刺目的陽光。琉璃的目光順著河流奔涌而來的方向看向了西面的群山,突然有些後悔:自己真的太大意了,這件事她應該早點告訴守約的。而如今他還在長安籌備今年將在兩座都城同時舉行的吏選,上封信倒是說快回來了,但願他能早些回來,不然的話,武后想出的招數自己可不一定抗得住……該死的,到底是誰,在武後面前把自己賣了個乾淨!
武后沒好氣地瞟了她一眼:「難得你總是這般有自知之明。」沉吟片刻,她緩緩起身,「走,去書房!如今這五條罪狀既然都已有了實證,我也該親自上書,請聖人發落賀蘭敏之了。」
楊氏原是獃獃地看著琉璃,聽得這一問,才回過神來:「罪婦沒有、沒什麼要稟告的了。」
玉柳聽得心驚肉跳,忙垂首認錯:「是婢子考慮不周,殿下說的是,眼下局勢不同,殿下只有先發制人,才能挽回局面。」
幾個內侍擁簇李治往外走去。李治的步子並不快,卻有些不穩,門外的天光清晰地勾勒出了他單薄而狼狽的身影,彷彿那深受打擊、眾叛親離、不得不親自處置至親骨肉的,並不是留在殿內的武家皇后,而是他這個甩手離開的九五至尊。
楊氏?賀蘭敏之的夫人楊氏?琉璃有些意外,又有些恍然。她這幾天也暗自揣測過,自己的所作所為若能被人查出來,也只有楊氏了。她是賀蘭敏之的妻子,跟阿霓和鏡月又打了無數交道,察覺到自己的事不算奇怪;至於主動告發丈夫,她以前就是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樣,以賀蘭敏之這半年來作死的速度和力度,把她逼急了就更不奇怪了……從殿外緩緩步入的楊氏依舊是一身素服,看去比半年前又憔悴了許多,鬢角竟有了不少白髮,眉目之間的淡漠之意也愈發濃郁。瞧見琉璃,她倒是怔了一下,隨即便移開視線,上前行禮參見,口中的自稱已變成了「罪婦楊氏」。
琉璃毫不猶豫地點頭:「殿下英明,韓國夫人當日的確還抱怨過別人,她抱怨了殿下,抱怨了榮國夫人,還抱怨了周國公,說和*圖*書大家都自私心狠,只想著自己,半點也不體諒她,可這些抱怨不過是尋常話語,一帶而過,當時她口口聲聲念著的,怨著的,就是聖人和魏國夫人兩個。此等事體,琉璃又如何編得出來?
入夏之後,洛陽城便一日比一日悶熱起來,那些四通八達的河道在春日里為這座城池增添了多少秀色,此時便給它奉上了多少濕氣。
琉璃差點又是一個哆嗦,忙磕了個頭,手撐地面想站起身來,可膝蓋早已沒了半分知覺,起身之間竟是差點摔掉。她忙咬牙穩住了身形,拖著兩條漸漸變得鑽心刺痛的腿,彎腰退了出去。
琉璃心裏哆嗦了一下,武后還真是,把自己給看透了……她暗暗嘆了口氣,老老實實地應承道:「皇后息怒,日後琉璃但憑殿下吩咐,絕不敢遲疑推諉。」
李治的眉頭又緊緊地皺了起來,神色在陰鬱複雜之外還帶著些狼狽。武后的臉上倒是慢慢露出了笑容:「庫狄夫人果然是好記性。」
武后怔了一下,突然笑出了聲:「當真,我那位阿姊當真這麼說了?她竟然說得出這樣的話來?」
楊氏垂下眼帘,慘然一笑:「我原以為夫人是個聰明人,沒想到,你竟比我還痴!」
武后肅然道:「此等大逆之事,知情不報,原是罪過,然而為尊者諱,為親人隱,也是人之常情,今日你們能如實回報,便算將功補過。楊氏,庫狄氏,你們還有什麼要回稟的么?」
琉璃心裏不知為何也是一陣迷惘,那個告別的早上,武夫人在晨光中如曇花初綻的溫柔微笑在她的腦海中突然變得清晰無比,她甚至能看清那笑容里當日不曾讀懂的如釋重負,這個一世糊塗的傻女人那時大概深信自己能夠得到解脫吧,深信自己能夠以死謝罪,保住兒子,深信就算有一天東窗事發,她庫狄琉璃也會信守承諾,把那個卑微的乞求轉告給皇帝與武后!
琉璃暗暗嘆了口氣。她雖然消息不大靈通,但武後上書曆數賀蘭敏之五大罪狀這麼勁爆的消息,自然也是聽說了的,在震驚、感嘆、琢磨了兩天之後,再收到入宮的傳召,她要是還不明白自己是來做什麼的,簡直可以去死一死了。
其實她也知道,武后遲早會聽說此事,最近這兩個月,武敏之大概是徹底瘋了,什麼事都敢做,什麼話都敢說,似乎生怕自己活得太安穩。可自己當日的所作所為,怎麼也會被揭出來,而且被揭得如此一清二楚?鏡月她們已經走了,阿霓她們已經死了,至於武敏之,有些事他壓根就不知情……強自按捺著心頭的驚懼,琉璃伏下身子,澀聲道:「琉璃不是有意要欺瞞殿下,只是韓國夫人當日神智十分混亂,一會兒悔恨自己不慈,一會兒又抱怨魏國夫人不孝,說話顛三倒四,琉璃也聽不大明白,又急著喚醒夫人,並沒有留意到周國公是何時來去的。何況夫人病中的昏亂之詞,琉璃原就不該聽到,聽了也該早早忘記,又怎敢拿這些話來煩擾殿下?」
武后饒有興緻地抬起了眸子:「是么?卻不知阿姊當日是怎麼悔恨抱怨的?」
越來越壓抑的沉寂中,還是武后先開了口:「陛下,您還有什麼話要問庫狄氏么?」
武后慢慢直起了身子,目送著這身影消失在門外,淡漠的目光里始終沒有一絲情緒。只是轉頭看向琉璃時,嘴角又露出了淡淡的譏諷笑意:「庫狄夫人快起來吧,你原是,辛苦了!」
楊氏伏地磕了個頭,起身回道:「啟稟聖人,啟稟皇后,當日尼師告知罪婦,已在寺外尋到媛娘,罪婦在後門見到她時,她已遭玷辱,見到罪婦只問,表兄為何如此待她。罪婦無言以對,唯有一面回稟韓國夫人,一面連夜譴人趕往長安報知榮國夫人。第二日日暮時分,榮國夫人趕到尼寺,當即封了院子。又過了三日,韓國夫人便自縊身亡了,只留下一封書信,說是,要以身抵罪……」
「琉璃之所以隱瞞不報,也的確有些私心。琉璃的前程富貴都是殿下所賜,琉璃深知,只有殿下平安,琉璃才能無事。可此事一旦揭出,少不得驚天動地。周國公又是皇後身邊唯一的武家血脈,他對聖人心存怨望,做出這樣的事,就算以死謝罪,也未必不會連累皇后,連累武家!琉璃思來想去,只覺得貿然開口,還不知會惹出什麼後患,若是守口如瓶,至少能保個平安,這才什麼都沒敢說!」
環顧著空蕩蕩的殿堂里,她的臉上露出了一種明悟的微笑:「你還沒看出來么?這世上,什麼血脈親情,什麼忠心赤膽都是靠不住的。從今往後,我能靠的,也不過是我自己。所以他們的話是真是假,他們的人是親是仇,又有什麼要緊?我要做的,不過是投我者,我必予之富貴榮華,負我者,我必讓他死無葬身之地,如此而已。」
一腳踏進儀鸞殿的大門,她便覺得有些東西似乎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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