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誰家天下
第011章 舊案難解 新寵莫測

這些圖紙不光是如今芙蓉園裡的建築,還有幾張設計稿,畫得並不精細,卻也能看出那湖畔的堂屋和拙政園有七分相似,那水面上的三座燈塔似打些三潭印月的意思,而最後一張那艘停在湖邊的雙重石舫,分明就是頤和園石船的翻版!
她的語氣和緩無比,彷彿只是隨口敘舊,琉璃心頭卻是劇震——她說的是當初自己給賀蘭敏之求情的事?這麼多年了,武后終於要提這一樁了么?
上官婉兒顯然也滿心疑惑,臉上雖然帶笑,眼裡卻滿是好奇和試探。琉璃忙穩了穩神,皺眉道:「這樣啊,怪道他說的是『有些』!我也納悶呢,這同鄉之誼,有便是有,無便是無,怎能是『有些』?難道說明大夫曾去過華陽?又或是他的母親是華陽人?婉兒,你跟明大夫打過交道,他平日說話便是這般高深莫測么?」
裴行儉輕描淡寫地道:「不過是恭喜了他幾句。這不是程家大郎程務挺又在北疆立功了么?看這勢頭,過幾年他說不定就能封侯封公。程家後繼有人,勢頭正旺,青林在兵部自然也更能如魚得水。另外我也跟他提了提你家早年間的事,你的身子不好,就是拜當年庶母的那番照顧所致。好在繼母寬厚大方,對子女都很是體貼,有她在,庫狄家日後只會越來越興旺。」
裴行儉的語氣更淡:「他能說什麼?他說他一直都記著繼母的恩情,只是瞧著生母病重才接過來照顧幾日,如今她身子也好了,過幾日他就會把她和珊瑚都送回長安,日後也再不會住在一起。」
上官婉兒到底年輕,被琉璃這麼一帶,頓時思路也跟著她走了:「可不是,明大夫平日里也是喜歡這麼說半截留半截的,往往要過些日子才明白。」
只見數十步外的一處假山旁,一位身穿朱衣的男子正指揮著幾個匠人布置附近的木石,手上拿著的,可不就是一疊漿得硬挺的圖紙?
明崇儼的目光在琉璃身上轉了轉,臉上的淡遠之色倒是收了幾分:「不敢當,夫人吩咐,原當從命,只是夫人也瞧見了,這邊木石尚未布置妥當,一時半會兒只怕還離不得圖樣。」
無嗔卻又行了個禮:「夫人恕罪,當日恩師還有兩句話要貧尼轉告給夫人。」
琉璃靜靜地看著曹氏越走越近、越說越順,那兩片薄薄嘴皮上下翻飛,從當年說到日後,從解釋道歉說到榮辱利害,說到最後,曹氏幾乎都要被自己感動得熱淚盈眶了。琉璃終於還是忍不住笑了起來:「庶母說得是。」
她有心問上官婉兒一聲:你娘親眼下可好?又覺得如此實在有些虛偽——這些年來,自己都是自顧不暇,明知鄭冷娘一直在掖庭服役,卻不敢惹事上身,主動過問,如今她女兒終於出人頭地了,自己又套起了交情,這算什麼?
看見上官婉兒,明崇儼並沒有露出半分異色,只是點了點頭:「不知上官才人有何見教?」語氣神情都十分平淡,卻自然而然顯出悠然清舉,不沾塵氣。
武后的意思是,讓自己來這裏畫一張上巳春宴圖?琉璃頓時有點傻眼。她擅長的是工筆花鳥,人物肖像和亭台樓閣也還好說,大幅的山水就有些勉強了,前些年進奉給武后的那幾張她自己都不大滿意,至於這種人物眾多、場景宏大的長卷……她心裏苦笑不已,惶然低頭回道:「臣妾多謝天後殿下抬愛!只是妾身筆力太弱,落筆又慢,繪製不出眾生情態,因此也從不曾畫過宴飲遊樂圖卷。如此宏幅巨制,實非臣妾力所能及。還請殿下明察。」
他說過的,不出兩年,邊疆就會再起戰事,或許,他們能在一起的好日子,也不會太多了。
若不是這位無嗔大師暗示鏡月給自己留了話,她連這個院門都七會進!
一旁的裴行儉看著看著,眉頭也緊緊地皺了起來,沉吟半晌才道:「明崇儼此人似乎有些古怪!」
見明崇儼轉睡看了過來,琉璃也點頭示意,微笑道:「還請明大夫行個方便。」
同鄉之誼?琉璃驚訝地看了回去,明崇儼卻不再開口,退後一步,緩緩欠身。琉璃自是不好再多說,點頭告別,沒走多遠,就聽上官婉兒低聲笑道:「真是巧了,原來夫人和明大夫還有這層淵源,倒是省了好大的氣力!」琉璃心裏也正有納悶,隨口問道:「明大夫也是華陽人?」
無嗔往外瞧了一眼,舉手加額,向琉璃再次行了一禮:「夫人保重,貧尼日夜為夫人祈福。」她轉身推開房門走了出去。琉璃深深地吸了口氣,壓下心頭翻滾的疑雲,也跟著邁步走出門外。
裴行儉被她的神情逗得笑了起來:「難道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琉璃瞧著這背影,心頭卻不由一陣悵然。當年在臨海大長公主的芙蓉宴上,那個曾向自己表露善意的少女也是這樣的如花年紀、如柳身姿吧?記得那時她剛剛和上官儀的長子訂婚,人人都羡慕他們男才女貌,而轉眼之間她已經歷過家破人亡的慘痛,如今連女兒都這麼大了!
上官婉兒笑得眸子都彎了:「夫人好生風趣。」
裴行儉笑道:「我原是想著今日跟青林說完了,回頭再把事情原委都告訴你,豈不省事?誰知你這性子是越來越像三郎了,竟是一刻也待不住!」這叫什麼話?琉璃多少有些羞惱:「我看你才越來越像四郎了,說話就沒一句中聽的!」
早有婢女端了熱水進來,裴行儉過去凈面更衣。琉璃的心思不禁又轉到了無嗔說的那些話上,事情過去了那麼久,就算想查,也沒處著手了吧?正出神間,手上一緊,卻是裴行儉巳換好家常衣裳,伸手將她拉到了自己身邊:「在想什麼呢?難不成家裡還有什麼難題?」
在四面透風的亭子里,她的話語聲半點迴音也沒留下,倏忽間便消散無蹤。亭子里彷彿突然靜了下來,靜得連呼吸聲都有些剌耳。琉璃清楚地知道,自已說出「全力以赴」四個字只怕還是太輕了,然而要她說得更肉麻更決絕些,她卻是自己都騙不過去,更別說去糊弄武后了。
琉璃點頭,她也這麼想的,所以連阿凌和十三娘都懷疑過一遍。可如今阿凌依舊是蔣奉御的如夫人,依舊常給貴婦們瞧瞧病;崔十三娘的地位倒是高了不少,不過她那性子https://www•hetubook•com.com原是討人喜歡,隨著裴炎升遷而愈發有人緣也是尋常……裴行儉輕輕拍了拍琉璃的手背:「日久見人心,咱們慢慢瞧著,總有真相大白的時候。今日難得這般好天氣,就別想這些煩心事了,適才我在天津橋那邊瞧著長堤上的風光著實宜人,便在酒樓定下了位子,待會兒等六郎醒了,咱們都過去坐坐,也讓孩子們嘗嘗那家的春盤。」
庫狄家的堂屋裡,氣氛倒是比適才鬆快了許多。程氏已指揮著婢女布置好了食案,兩碗雪白勻細的湯餅也已被放在托盤中端了上來,蓋子一揭,那褐斑彩的歐窯青瓷碗里便蒸騰起了一陣誘人的香氣。
琉璃說完也醒悟了過來一一自己說話這腔調,可不是跟小延休諷刺人時的陰陽怪氣像了個十成十?她壓下心虛,狠狠地瞪了裴行儉一眼,可瞧著他那「我什麼都明白,我什麼都沒說」的眼神,自己已忍不住笑了起來。
息怒?琉璃心頭一震,突然醒悟到自己大概的確是在遷怒,鏡月失信,和無嗔又有什麼干係?這些年來,自己到底還是放不下吧!今天跟她進了院子,其實自己心裏未必不想聽到這聲感謝,未必不想確認,當初自己並不是濫好心了一場……她定了定神,放緩了聲音:「尼師見諒,信女並非對尼師有什麼不滿,只是往事慘痛,當初種種陰差陽錯,信女當真不想再提,得罪了!」
然而沒過幾天,一疊八張圖紙還是整整齊齊地送到了裴府。琉璃打開包裹,一張張翻看著那些微黃的紙張,心底的寒氣不由越來越濃。
裴行儉轉頭瞧著她,伸出手指不輕不重地按了按她的眉心:「我不是說了讓你這兩日多歇著點,讓你不用去管這些事么?你怎麼一點話也不聽?瞧你這眉頭,又皺了一整日吧?才多大點事,難不成你覺得我會辦不好?」琉璃忙搖頭:「我怎麼會擔心你辦不好?我是覺得你太忙,怕你累了!」旁人只瞧見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御前應對從無遲疑,可誰又看見過他在背後花了多少工夫?自己家裡的這點小破事……裴行儉眉頭一挑:「不過是一頓酒幾句話的事,哪裡談得上一個累字?」
「尼師當真不必如此!」
她說的就是這些?琉璃頓時氣往上沖,冷冷地打斷了她的話:「不敢談差遣二字,信女只求尼師從此謹言慎行,莫提舊事,便是感激不盡!」
無嗔忙道:「夫人明鑒,鏡月恩師當日曾叮囑貧尼,夫人對法常尼寺是恩重如山,讓貧尼日後一定要報答夫人,夫人若有什麼差遣,便是粉身碎骨也要聽命,貧尼這些年來一直不敢或忘……」
這種光彩琉璃原是再熟悉不過的,當年,每次曹氏的臉上露出這樣的光彩,她的一顆心就會提到嗓子眼裡,而此時此刻,卻只剩下了哭笑不得——這些年曹氏到底是怎麼過的?怎麼一點長進也沒有?看這模樣,她顯然覺得自己已成功鬥倒了程氏,馬上就要重新掌握大權了。以程氏的心性,她若能安分守己,至少能衣食無憂,可她卻偏要往自取其辱的道路上一路狂奔,還奔得這麼得意洋洋……看著曹氏向自己揚起的燦爛笑臉,琉璃突然覺得,自己連嘲諷的興緻都沒了,迎上兩步,中規中矩地行了個禮:「庶母安好。」
琉璃暗暗鬆了口氣,幸虧自己實在太了解這種神棍作風了,一蒙就對,不過這個神棍嘛……眼瞧著上官婉兒走到了前頭,她忍不住還是回眸看了一眼。明崇儼依然站在原處,竟是一直在目送著她們離去,對上琉璃的目光,微笑著又欠了欠身。
琉璃回到裴府已是午後,她睜著眼睛在榻上躺了片刻,又起身在屋子裡轉了幾圈,只覺得湯餅似乎依然堵在胃裡,而且與那燙手的新難題、難解的舊疑雲已然混在了一處,上不來下不去的讓人不得安生。
「恩師說,當日榮國夫人府上有位管事娘子曾來套過她的口風,她似乎伺候過夫人,恩師一時不查,說漏了嘴,讓她猜到當日之事與夫人有關。恩師極為懊悔,讓我轉告夫人,此事她罪無可恕,也不敢求夫人諒解,只望夫人早做準備,莫要以旁人為念,當日知情的尼眾恩師都已遣散,不會再連累到夫人。」說到這裏,無嗔的臉上露出了羞愧之色,「這句話我原該早些帶給夫人的,只是貧尼無能,才耽誤到今天,貧尼真真該死!」
武后輕輕笑了一聲:「你倒是好一雙慧眼,可不就是『風光如畫』?只是歡宴易散,美景難留,因此今曰才要召你入宮,也好讓你用妙筆來留它一留了。」
武后並沒有答話,只是微微坐直了身子。縱然隔著流蘇,琉璃也能感覺判她的目光正落在自己的臉上。她心裏一陣發虛,卻越想越是明白:此事應承不得!莫說自己本來就不會畫,就算會畫,既然是上巳宴,必然要畫皇帝、太子、宰相諸人,說不定就會畫出什麼禍事來!然而這樣一口回絕,武后又會怎麼看自己?
武后隨意擺了擺手:「你且好好作畫吧!需要用到什麼,吩咐她們便是。」又轉頭吩咐道:「婉兒,你領華陽夫人到院子里看看。」
琉璃不動聲色地後退了一步:「庶母過獎。琉璃從來都是糊塗著過的,不敢跟庶母相比。琉璃這便告退了!」說完她向無嗔點了點頭,轉身便走出了小院。
琉璃搖了搖頭,沒有接話。上官婉兒也隨口轉了話題,指點著沿途的布置,一路引著琉璃來到長廊之上。
「大娘你不知道,你兄弟這兩年來一直跟我說你是如何待他的,我這心裏啊,越聽越慚愧,真恨不能打自己幾下才好。當年我就看出大娘是有大造化的,偏偏又沒什麼手段,只能想到那種笨法子,見大娘沒說什麼,便以為大娘也是情願的,誰知卻是一場誤會。好在吉人天相,大娘到底還是得了好前程,沒讓我這糊塗人耽誤了去!二十多年來,我這糊塗人也只能吃齋念佛,就盼著能給大娘、給你們姐弟幾個積點福氣。
裴行儉搖頭攬住了她:「你怎麼還是這般心實?你繼母是何等要強的性子,她若真肯依附女兒度日,壓根就不用等到今天!她嫁入庫狄家這些年,你瞧她什麼www.hetubook•com.com時辰識人不清、心慈手軟過,又怎麼可能連個妾室都對付不了,叫人一步步爬到她的頭上來作威作福?
明崇儼不緊不慢地轉過身來。琉璃瞧見他的面孔,不由吃了一驚——她早聽人說過明崇儼生得俊秀,真正瞧見才曉得,他豈止是俊秀,根本就是位少見的美男子!看年紀也就三十齣頭,五官極其英俊端正,什麼目如寒星、鼻若懸膽,彷彿就是為這副容顏而設,偏偏神色淡泊,頜下三縷長須,更為這張面孔增添了幾分飄逸。
腦海里彷彿有什麼東西豁然洞開,琉璃不由長長地透了口氣,可心頭隨即便湧上了一團更大更濃的迷霧:如果告發者不是楊氏,那還能是誰?
自己果然是老了,疑心也重了!琉璃心裏好生自嘲,一口氣忍不住直嘆了出來:「哪裡!我只是膽小而巳。」
無嗔顯然被琉璃的語氣嚇了一跳,忙不迭地搖頭:「貧尼不敢,貧尼不敢!」她抬眼瞧著琉璃,滿臉都是迷惑,想了想上前一步低聲道:「夫人莫要擔憂,貧尼已打發了小徒守住院外,這院子里再沒旁人的。」
琉璃的馬車停在了上陽宮東邊的星躔門前,早有肩輿等在門內,帶著她穿花拂柳一路往南,走了足足好幾里地。穿過一道石門,就見前方遠遠的一道長廊彷彿凌空而出,廊廡下是大片的湖水,湖畔垂柳如幕,鮮花如席,亭台相連,其間又點綴著真正的錦幕玉席,好些宮人正在忙忙碌碌地收拾整理。
這長廊原是此處除了芙蓉亭外最高的地方,站在廊下,整個庭院盡收眼底。琉璃細細打量著園林布局,越看越心驚。
大約是剛剛洗過手,他的手顯得比往日涼,緊緊相握之後,才有熱力慢慢從手心裏透出來。窗外的天光照在他的臉上,把他唇角的微笑和眼底的柔和都照得清清楚楚。琉璃心裏一暖,輕聲道:「我的確有件事想不明白。」她把今日遇到無嗔的事從頭到尾說了一遍,「你說,到底是楊氏在胡言亂語,還是當真另有其人?」
裴行儉回來了?這麼早?琉璃忙迎了出去。裴行儉已走進院子,人還沒到跟前,一股淡淡的酒味就已撲面而來。琉璃不由奇道:「你喝酒了?」裴行儉抬腿進了裡屋,漫不經心地道:「也沒喝多少,只是約著青林在天津橋邊的酒樓里坐了會兒。」
曹氏的手依然半伸著,整個人卻已在二月的春風裡僵成了木雕。
琉璃鬆了口氣,含笑還禮:「那就多謝明大夫了。」
這聲音里彷彿帶著種說不出的壓力,琉璃忙謝恩起身,靜靜地等著武后發話,一口氣憋在胸口,怎麼也不敢透出來。
「這是陽謀,原是不會有半點疏漏的,如此一來,那個家才能真正安穩。
琉璃淡淡地點頭:「我知道。」自家侍女也在外頭守著呢,可這是有人沒人的事么?
上官婉兒點了點頭:「明大夫精於占宅之術,眼下宮裡各處要做修整,都要他看過才能動土,此處庭院更是明大夫一手規劃,圖樣都在他哪裡,只是,」她為難地看了看琉璃,「明大夫性情頗為嚴謹,做事也是……願意親力親為,此事倒是要跟他好好商量了。不如夫人在此稍候片刻,婉兒先過去幫您問上一聲。」
肩輿在湖邊一停,便有宮女引著琉璃沿著麻石台階一路往上,來到正對湖水長廊的一處亭閣前。亭子規制方正,飛檐深長,盧額上寫著「芙蓉亭」三個大字,亭內布置得花團錦簇,被一群宮人擁簇著坐在當中的,正是武后。她穿著件深青色金絲滿地繡的襦裙,頭上是赤金芙蓉冠,冠沿流蘇搖曳,將她細長的鳳目遮住了大半,縱然面色平和、嘴角含笑,卻也自有一種喜怒莫測的高深。
要想長久富貴,名聲無瑕,家族的確是根本,可惜的是,她在乎的,從來都不是這些。
「她這是以退為進!青林既然惦記著生母和親姊,這念頭堵是堵不住的,那就讓他如願以償,她再幫上一把,把那兩個都捧得高高的,等她們日漸輕狂,等大家都曉得她受委屈了,再撒手走人,誰能說她半個不字?橫豎這個家裡外都是她的,我敢打賭,她這一走,不出十日,青林在兵部就會舉步維艱,不出三個月,就得借錢度日,不出半年,他照樣會如此處置掉那對母女,再跪著求你繼母回家!
這樣的好日子……琉璃胸口突然間就如被針扎了一下,屏息片刻才笑了出來:「好,那就聽你的。」
明大夫?琉璃想了想才明白她說的大概是眼下大唐宮廷的第一紅人,正諫大夫明崇儼,不由也吃了一驚:「那一位就是明大夫?」
上官婉兒笑容更是燦爛:「夫人何出此言?夫人不貪功、不輕諾、進退有度、慧珠在握,夫人若還笨拙,那婉兒就是這湖底的淤泥,只剩一團污糟了!」
她的態度裡帶著種難以言述的小心,琉璃不由暗暗納罕。對於明崇儼,她原本很有些不以為然——身為神棍,一天到晚大放厥詞,卻連自己的命數都看不透,簡直是個笑話!可今日瞧見的種種情形,卻幾乎完全推翻了她原先的印象。
琉璃滿心鬱悶,低聲嘟囔了一句:「那你也不早些把話說清楚!」
武后再次開口時,語氣卻是一片平和:「我若記得不錯,你以前不曾來過上陽宮,這一路行來,覺得此處風光如何?可堪設宴之用?」
琉璃不由皺眉,這是珊瑚又過來了?還帶來了曹氏?
琉璃心裏總覺得有些不對,想了想才道:「我瞧著繼母倒未必有多在意她們母女,似乎是自己心灰意冷了,不想再管這些事,寧可日後跟著真珠過。」
明崇儼?居然是他!琉璃猛然想起,自己的確聽說過,他是常去給武夫人看病的,阿霓和楊氏應該都跟他打過交道,而且他出人宮廷也比旁人容易,對了,他還預言過太子妃的選立時機有問題,所以……琉璃苦笑著垂下了眼帘,自己的這位老鄉,還真是,神通廣大!
武后目不轉睛地瞧著琉璃,臉上慢慢露出了笑容:「不過是幅畫,你又何必如此惶恐?說起來,這些年你幫我畫的圖樣原是不少,那幅《萬年宮圖》如今還掛在我的書案後頭。便是為了那幅畫,我也該多賞你幾回。今曰這畫,你只要好好m.hetubook•com.com去作,莫要辜負眼前這片風光,也就罷了!」
琉璃抬頭瞧見武后,心下不由便是一顫。這幾年裡每次參見,她都能感覺到,這位「天後」正在變得越來越高高在上、不可侵犯。其實在軍國大事上,如今依然是李治乾綱獨斷,在朝廷里,武后也並沒有太多的實權,李治還一直有意無意地打壓著她的威望,然而幾年下來,她的存在感卻並沒有被削弱半分,反而愈發地令人敬畏……碎玉流蘇的後面,彷彿有銳利目光閃過,琉璃不敢再看,垂眸快走兩步,大禮參拜了下去:「臣妾庫狄氏叩見天後殿下。」
無嗔頓時答不上話來,張著嘴怔怔地看著琉璃,神色漸漸從驚訝變成惶然,低頭道:「貧尼……貧尼該死,夫人息怒。」
無嗔更是羞愧:「這、這是十年前的事了。當時恩師跟隨高僧離開中原,貧尼悄悄尾隨了一路,好容易尋機見了恩師一面。恩師立時便說了這些話,叮囑貧尼回長安后定要設法轉告夫人。貧尼原是一回長安就想找夫人,卻發現貴府的門禁竟是格外森嚴,貧尼又愚鈍,還未想出什麼法子,就聽說周國公已被下獄,事情也都被揭了出來,貧尼便沒敢再驚動夫人。」
庫狄青林?琉璃驚訝地抬頭瞧著他。
既然不是故意說給別人聽的,楊氏就沒必要撒謊,可這事兒不是她跟武后揭發的么?她這麼說,到底是自欺欺人,還是精神出了什麼問題?聽說武后並不曾為難她,她的日子應該不會太艱難,而且自己最後一次在洛陽宮看見她時,她雖然模樣憔悴,神色卻十分冷靜……對了,最後一次見面!琉璃的耳邊突然又一次響起了楊氏那幽幽的聲音,「我原以為夫人是個聰明人,沒想到,你竟比我還痴」。當時自己也納悶過,她的語調怎麼會那麼古怪?難道說她是一直把自己當成了告密者,所以看到自己替賀蘭敏之求情后,才會露出那樣的表情:原來你也是個傻的,原來你也是逼不得巳!
琉璃不敢啰唆,拜別武后,跟著上官婉兒出了芙蓉亭。兩人沿著石階曲折往下而行,上官婉兒穿著一襲碧色長裙,步子又輕又穩,看去就如風中的柳枝,在窈窕里還帶著股清勁。
這個么……琉璃臉上發熱,聲音也一路低了下來:「臣妾愚鈍,這些年的確、的確沒什麼長進。」
上官婉兒微微皺起了眉頭:「卻不知夫人要圖樣何用?」
眼見前頭就是碧波蕩漾的水池,上官婉兒腳步微緩,回身問道:「夫人是沿著芙蓉池走一走?還是找個地方再看看?」
琉璃收斂心神,四下打量了一眼:「還要有勞女史帶我去那邊的迴廊上的一轉。」
這哪裡是恭喜,分明是威脅!琉璃忙問:「那青林怎麼說?」
上官婉兒看著琉璃笑道:「明大夫的郡望乃是平原。」
瞧著眼前這張毫不在意的笑臉,想想剛才那張志得意滿的笑臉,琉璃剛剛好的那一篇勸慰的話頓時再也說不出口,她默默地嘆了口氣,在食案前跪坐了下來,卻發現自己已經沒有了任何胃口。
裴行儉的目光卻依舊停留在圖紙上,眉宇間竟有幾分少見的凝重:「此人性格孤高,不是這麼容易說話的人,此次送圖樣卻送得這般痛快……你還是離他遠些的好。我查過了,在賀蘭敏之被貶前後,朝廷里只有一人不但憑空被提了職位,而且從此備受寵信,就是這位明大夫!」
「如今青林還算是爭氣,他上司前些日子還說,日後定會提攜於他的。我聽完便念了一夜的佛,畢竟庫狄家只有他這一脈男丁了,他能出息,你們姊妹也能添個助力。這打虎還要親兄弟呢,家族原是立足的根本,越是長長久久的富貴、乾乾淨淨的名聲,就越要自家人去幫襯。大娘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內侍?」上官婉兒愣了一下,臉上露出了極為古怪的表情,「難道夫人不曾見過明大夫?」
程氏微笑著搖了搖頭:「這才熬了多久?只能借個香味罷了!真正要喝好的,過幾日你若能有時間去真珠那邊,我親手給你燉一缽出來!」
這是婉言拒絕了?琉璃不由暗暗皺眉,那邊上官婉兒抬頭也要開口,明崇儼卻又道:「不過夫人若是不急,在下會讓人將此處庭院的幾張圖樣重繪一套,送到夫人府上。夫人何時用完,直接帶回宮中便是。」
她小心地看了琉璃一眼,懇切道:「夫人,恩師出海之前,念念不忘的便是此事,擔心自己給夫人惹禍,又擔心夫人誤會她是恩將仇報。恩師斷不敢求夫人寬恕,貧尼在此斗膽懇請一句,恩師只是無心之失,夫人大人大量,就莫要怨恨於她了。」原來是這樣!算算日子,無嗔回到長安時,裴行儉大概已當上吏部選官,那兩年裴家門禁之嚴,只怕比皇宮也差不離了,無嗔能見到自己才怪!結果……琉璃的心情好不複雜。這些年裡,她也曾告訴自己,做事只要問心無愧就好,可心裏到底還是有些不平的。事情如果真如無嗔所說,那自己純粹是運氣太壞,怪不得別人。她是該為此如釋重負呢,還是更加無奈?想來想去,她也只能苦笑了一聲:「鏡月尼師多慮了,此事不過是陰差陽錯,哪裡談得上恩將仇報?」再說恩將仇報,這不是自己的招牌么?
這是什麼意思?琉璃有些摸不著頭腦,卻還是轉頭看了兩眼,老老實實地回道:「殿下英明,臣妾的確是頭一次來,一路上目不暇接,至於此處,臣妾嘴拙,只能想到『風光如畫』四個字,用以設上巳之宴,自然更是應情應景。」上巳節的宴遊,講究的就是水,這裏的長廊之下便是滔滔洛水,長廊之內又有曲流碧波,無論是玩傳統的臨水濯塵,還是高雅的曲水流觴,都再合適不過,看下頭這些布置,可不就是準備在這裏大宴群臣么?
婉兒?上官婉兒?琉璃忙抬頭看了過去,就見一位十六七歲的清麗少女越眾而出,盈盈行了一禮:「婉兒謹遵天後吩咐!」回頭又笑道:「華陽夫人,請。」聲音十分清柔,卻又乾淨利落。
裴行儉「嘶」地吸了口涼氣:「這話說得,怎麼那般耳熟呢?」
裴行儉眉頭微皺,沉吟片刻才道:「聽起來的確有些蹊蹺,我不曾見過楊氏,也不敢說和圖書她是不是在自欺欺人。不過按理說,那首告之人,必有所圖,而且,應當已有所獲。」
無嗔的語氣肯定無比:「正是!夫人有所不知,貧尼如今就在教義坊的天女尼寺修行,和原先的榮國夫人府隔得不遠。這位楊檀越常到尼寺的塔林上香。貧尼就曾親耳聽到她在焚香祈禱時提到夫人,請老夫人不要怨恨夫人,說夫人既然肯冒險求情,就不是忘恩負義之人,多半是被逼得沒法子才承認舊事的。夫人您看,連楊檀越心裏都明白,夫人又何必自責?」
看著無嗔愈發困惑的表情,她索性直接問道:「卻不知鏡月大師到底有何指點,還望尼師直言相告。」她的確想不明白,這位既然溜之大吉了,為什麼還要把自己賣給阿霓,賣給楊氏?
琉璃聽她不再糾纏于舊事,也鬆了口氣:「多謝法師吉言。」
裴行儉摸了摸下巴,滿臉都是詫異:「四郎這性子,不是隨了你么?」琉璃涼涼地道:「都說字如其人,也不曉得是誰說的,幾個孩子裡頭,也就是四郎的字還有他的幾分骨力!」
琉璃慢慢皺起了眉頭,沉聲問道:「敢問這是什麼時辰的事?」
無嗔忙道:「夫人您也莫要多慮才是!所謂人言可畏,其實不過是些糊塗人的胡言亂語而已,夫人的苦衷,明白人都是知道的,就連原先的周國公夫人也從不曾怨恨過夫人!」
她想了又想,只能硬著頭皮補充道:「若殿下想留入畫卷的只是此地風光,妾雖不才,倒還敢勉力一試。」
這滿含深意的笑容里彷彿有一種極其古怪的意味,琉璃背上一陣發寒,突然覺得,這圖紙,或許自己還是不借更好!
抬頭瞧著武后儀態萬方的微笑面孔,琉璃不敢再多想,壓下心頭所有的疑懼,輕快地俯身行禮:「多謝殿下!」
武后的目光在她身上停了一停,才淡淡地點頭:「不必多禮。」
琉璃進屋便笑道:「母親熬的好雞湯!」
這八年裡,她並不是沒有進過宮。和皇帝對裴行儉明裡暗裡的冷落不同,武后對琉璃依舊是照顧有加,只要她人在長安,逢年過節召見的外命婦里從來不會少了琉璃的名字,各種賞賜往往比旁人更厚幾分,加上武三思夫人的殷勤拜訪,在眾人眼裡,琉璃依然是深受皇后寵愛的華陽夫人。
上官婉兒嫣然一笑:「夫人不必客氣,叫我婉兒就好。婉兒久仰夫人芳名,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能為夫人效勞,是婉兒的榮幸。」她原本便生得秀美,一笑之下更添明艷,眼波流轉間,連眉心那朵花鈿彷彿都在燦然盛開。
開玩笑!十年來自己因為這件事吃的苦頭還不夠多?除了被威脅,就是被出賣、被遷怒,好容易這兩年自己「忘恩負義」的事兒不大有人提了,突然冒出個尼姑說是感謝自己救了全寺的人,傻子才會認呢!認了能感動中國么?
琉璃卻不由苦笑了起來,名不虛傳?是瞧見自己果然一副磕頭如搗蒜的模樣么?嘴裏隨口答道:「婉兒過獎。妾身笨拙,有負殿下期望,當真羞愧。」
武后依舊靜靜地瞧著她,琉璃只覺得從頭皮到腳跟都開始發麻了,她卻突然笑了起來:「你倒是會挑省力的!二十年前你便畫得一手好台閣,怎麼到了今日,還是只肯畫些亭台山水?」
原來是個脾氣不好、做事還總是獨斷專行的。想到關於明崇儼的那些傳聞,琉璃倒也不覺意外,忙道:「既然如此,還是婉兒帶我過去,也好當面跟明大夫細細分說一番,請他行個方便。」
「是可惜,這半年的時光,繼母大人能等得起,我卻不能叫你去為他們幾個操心,也只有讓青林早些看清楚形勢,早些收了那些蠢念頭了。」
琉璃下意識地就想搖頭,突然想起一物,忙問道:「筆墨顏色眼下倒還用不上,卻不知這處園子修建時可有圖樣留下?」這年頭建園子也是要圖紙的,不過上官婉兒卻未必知道這種東西,只怕還要再尋人去問……上官婉兒卻立刻伸手比劃道:「夫人問的可是這麼大小的,工匠們修建院落亭台時用的圖樣?」
武后的意思是,還記得萬年宮的舊情,願意再給自己一次機會?琉璃頓時呆住了。她原本已做好準備,如果武后還堅持讓自己畫這春宴圖,自己也只能接下一她實在沒膽子再拒絕!沒想到武后竟然輕輕放過了,難不成今日她宣自己進宮真的只是表達既往不咎的意思?或者說,她是另有後手?
庫狄家那邊,曹氏母女還沒有離開洛陽,裴府這裏便已迎來了一撥又一撥的客人,待到上巳節前,相邀的帖子更是在上房的案頭積了一寸多厚。琉璃卻是哪家都沒敢應下——武後有召,讓她在三月初二,也就是上已的前一日入宮覲見。
琉璃不由怔住了,事情就這麼解決了?這麼簡單?
琉璃迅速回想了一下自己這些年來認識的大小神棍,從李淳風到玄奘,論賣相,竟沒一個能比得上眼前的明崇儼!裴行儉縱然氣度卓然,卻也沒這種一眼看去便覺不似凡人的感覺。
轉眼便是三月。雖然還未到上巳節的正日子,洛水邊卻多了好些盛裝出遊的麗人。天津橋畔風光更是旖旎,長堤上的垂柳正是綠葉成蔭,如霞盛放的桃花卻已漸次凋零,無數花瓣隨波逐浪,在橋下岸邊的春水裡勾勒出了幾道盈盈粉波。
裴行儉的臉上笑意更濃:「怎麼,我家傻琉璃終於發現自己又白忙了一回?現在總曉得該多聽我一句了吧?」
的確,在眼下這世道里,沒有家族支撐的女人就像無根之木,就像程氏,她之所以能進退自如,不就是她背後的程家么?而作為這一代唯一的男丁,庫狄青林在某種程度上就代表著庫狄家族,可惜的是……曹氏眼睛一亮,上來就要拉琉璃的手:「我就知道大娘是最明白不過的!」
竟然是這樣!琉璃轉念間已明白過來,裴行儉說得沒錯。難怪她總覺得有些不對,程氏對庫狄青林就算沒有多深的感情,可花的心血總是不少,如果真是被他們逼走的,怎麼會這麼平靜?在珊瑚面前還時常語帶譏諷,而對自己時,臉上連等著看笑話的幸災樂禍都瞧不見。自己還以為她是太心灰意冷,卻原來人家根本就是精心準備、等著收網!這個局,自己猜到了結和*圖*書尾,卻沒猜到開頭,又比曹氏能高明得了多少……琉璃越想越沮喪,腦袋也漸漸地低了下來。
她想來想去,怎麼也不得要領,正想再問問無嗔關於楊氏的事,卻聽門外突然有人揚聲道:「曹娘子,庫狄娘子,請稍候片刻。」
平原?琉璃心裏咯噔一下,自己祖籍華陽,因此才會有華陽夫人的封號,明崇儼決計不可能搞錯,那他這話又是什麼意思?為什麼還說得那般意味深長?
在橋上的稀疏車流里,琉璃悄然挑起了一角車簾,瞧著柳堤後面那越來越近的巍峨宮牆,心裏有些七上八下。
清閑的時光果然轉瞬即逝。
他轉頭看著窗外,笑容里多了幾分感慨:「這樣清閑的好日子,以後或許不會太多了!」
這庭院初初看去風光秀美,宛若天成,細看之下卻是處處頗具匠心。那租湖水是三條水道匯聚而成,水流曲折,各有小橋石岸;湖邊的亭台樓榭、山石花樹錯落有致,布置之巧妙,幾乎有了後世蘇州園林的韻致。如此一來,美則美矣,圓起來卻更不容易廣,光臨摹庭院布局就不是一天兩天能辦到的……上官婉極為善解人意,琉璃的目光在哪裡略作停留,她便會輕言細語地介紹上兩句。此刻見琉璃皺眉,她想了想便笑道:「夫人若是需要什麼筆墨畫絹顏色,不妨都告訴婉兒,婉兒也好先準備著。」
琉璃解釋道:「要畫好亭台樓閣,原是要這種圖樣做參考,落筆時方位小布局才不會出錯。此處庭院又頗為複雜,沒有圖紙,只怕不好動筆。若圖樣不便出宮,借我臨上兩日也是好的。」
她定了定神,緩緩跪倒,澀聲答道:「多謝殿下明察,臣妾生性愚笨,唯仗殿下垂憐,方有今日。殿下深恩,原該粉身以報,臣妾卻是屢次行事無狀,有負殿下期望,每每念及,都是羞愧無地。今日殿下既有吩咐,臣妾絕不敢虛言推搪,必當全力以赴。」
琉璃隨意點了點頭,突然又覺得有些不對:「周國公夫人?」
台階下,珊瑚扶著曹氐一步步走了過來。三年不見,曹氏倒像是又變回了原來的樣子。她穿著件剪裁精緻的素麵袍子,頭上戴著條珍珠抹額,把那頭有些斑白的紅髮襯得多了好些富貴氣象;眼裡臉上也滿是光彩——那是算計就要成功的興奮與喜悅。
無嗔神色頓時一松,合十念了聲「菩薩在上」,輕聲道:「夫人說得是,原是貧尼唐突了,夫人心地慈悲,定然會有福報。」
此處原本是緊挨著洛陽宮東南角而建的離官,依山傍水,風景絕佳。這幾年裡,因為宿疾纏身的李治越來越喜歡清靜,時常在此起居聽政,宮裡又陸續修了好些亭台樓閣,其奢華富麗之處不但冠絕洛陽,便是大明宮也頗有不及。
曹氏的笑容頓時更加熱切:「大娘可是好久沒回來啦,瞧瞧這通身的氣派,果然是越發富貴了!要不怎麼說心寬是福呢,大娘這麼心地寬廣的人,原是該有這麼大福氣的。」
上官婉兒大約也覺得如此更顯誠意,應諾一聲,帶著琉璃繞出長廊,走到了假山邊上,自己上前欠身叫了聲「明大夫」。
琉璃忍不住也好奇起來:「你跟他說了些什麼?」
上官婉兒輕嘆一聲,伸手指向了下方:「夫人您看。」
扶著無嗔再次深深彎下的單薄身子,琉璃的語氣不由便重了幾分:「信女已經說過,當日之事不過是機緣巧合,尼師還要這般多禮,豈不要折煞信女了?」
琉璃回頭看著他,一時有些猶豫。裴行儉的手指微微緊了緊:「我就算再忙些,幫你出個主意的時間總會有的。」
他也看出來了?琉璃抬頭瞧著裴行儉,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楊氏上香的時候請求老夫人不要怨恨自己?琉璃怔怔地看著無嗔,一時有點轉不過彎來:「她是什麼時辰說這些話的?她瞧見你了?」
武后輕輕往後一靠,細碎的流蘇流水般往兩邊盪開,終於露出了一雙眼眸,目光卻並不銳利,反而帶著點笑意:「是么?依我看,你這性子這些年也是半點都沒變,輕易不肯應承什麼,就怕擔了責任去;不過么,若真是應下了,卻是捅破天去也要做到。這點痴氣,也不知是從哪裡來的!」
琉璃心裏一松,展顏笑道:「這倒是巧了!不如咱們這便過去問一問那位內侍,他手上的圖樣可否借來用上幾曰?」
她走上一步,臉上露出了一絲恰到好處的羞愧:「今日得見大娘,庶母要在這裏賠個不是。當年原是我太過糊塗,才叫大娘受了那麼多委屈,大娘卻是寬宏大量,這些年來不但沒怪罪我,還肯幫襯你兄弟,真真讓我越發沒臉來見你!
這話……是在諷剌自己么?琉璃看了上官婉兒一眼,卻見她眸子清亮,笑容明媚,哪裡有半點陰陽怪氣的模樣?
小小的靜室里只點著一支兩指粗的白蠟,燭光閃爍不定,將白泥牆上的兩個人影也晃得忽大忽小,時而重疊,時而分開,那原本壓得低低的話語聲卻在這進退之間漸漸地高了起來。
明崇儼瞧著琉璃微微一笑:「夫人不必客氣,夫人與崇儼也算有些同鄉之誼,此等小事,不足掛齒。」
琉璃忙點頭:「正是,婉兒見過圖紙?」
無嗔趕緊搖頭:「楊檀越沒有瞧見貧尼。她並不認識貧尼,只是平素上香的舍利塔離貧尼打坐之地不遠,她又常常自言自語,貧尼這才多聽了幾句。」
好在沒等她把轉圈的範圍擴大到院子里,就聽門外有人揚聲道:「阿郎回來了!」
琉璃自己卻清楚地知道,有些事,終究是不同了。這些年來,武后對自己的所謂恩寵,就像此刻橋下的那些落花,不過是浮於表面的裝點,至於河道里真正迴旋著的水流,她卻再也不曾觸及。可今天,隨著這道鄭重其事的宣召,不知道為什麼,她卻彷彿聽到了,那湍急的水流的聲音……馬車不緊不慢地過了天津橋,沿著洛陽宮的南牆往西而行,大約走了一盞多茶的工夫,上陽宮的宮牆便出現在前方。
上官婉兒斂眉回道:「啟稟明大夫,天後喜愛新宮,意欲將上陽春景落於畫卷,今日特意宣了華陽夫人入宮作畫。只是此處庭院布局複雜,夫人不敢貿然落筆,恰巧又看見了大夫。夫人想問大夫一聲,大夫可否將庭院圖樣借她用上兩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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