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誰家天下
第012章 怒髮衝冠 心腹大患

琉璃點頭:「回禮明大夫。」
沉默許久,她才輕聲道:「不管他打的是什麼主意,此人如今已成心腹大患,一日不找出他來,我……」
琉璃面無表情地瞧著他:「你最近太閑了?」
明崇儼跑出幾步,似乎也回過味來,猛地停下了腳步,回身瞪著琉璃,想走不甘心走,想過來卻又不敢過來,只能戟指怒道:「你、你這不知死活的毒婦!」
琉璃吃了一驚,她還圖紙,自然是打算不再進宮,躲開明崇儼,沒料到他竟會如此大剌剌地把人都支開!眼瞧著兩位宮人毫不猶豫領命而去,長廊內外轉眼間只剩下他們兩人,她也懶得再拐彎抹角:「明大夫有何見教,不妨直言!」
暮春的微風吹動著門帘,也把牆角香爐里裊裊升騰的芬芳吹散到了屋裡的毎個角落,琉璃卻覺得背上一陣涼颼颼的,彷彿真被一道陰冷的目光緊緊地盯住了。
琉璃聽著他前頭的話還在琢磨:他這是聽到明崇儼的那套「官方說辭」了?待得「波斯大使」四個字入耳,不由「騰」地站了起來:「波斯大使?」裴行儉伸手扶住了她:「你莫急,又不是什麼大事,波斯國你也是聽說過的,從西疆再往南再走幾千里就是。前些年他們被外敵圍攻,國土淪陷,王子逃來大唐搬兵。聖人如今打算讓人送他回去復國,因路程遙遠,又要途經西疆,因此才讓我接下了這樁差事。你放心,如今那邊還算太平,我會輕車簡從,儘快趕路,估計不過一年半載就能回來……」
琉璃也瞧見了那些人,心裏一動,輕聲道:「想走?晚了!」說完隨手抓起案几上的東西,也不管是鎮紙、筆筒、顏料罐,往明崇儼身上劈頭蓋臉就砸了過去。
琉璃回頭一看,裴行儉含笑的臉孔已微微低了下來,眼神彷彿比平日更為溫柔深邃。她心裏一陣翻滾,剛想開口,裴行儉的目光已在那張拜帖上轉了轉,臉上露出了幾分瞭然:「原來如此!也罷,死者為大,不管他有什麼謀算,如今都已成空。這帖子咱們既然接了,過兩日那邊發喪,我去送他一程便是。」琉璃忙伸手拉住了他:「你別去!」
麹崇裕冷笑了一聲:「宮裡?宮裡不還有那位明大夫么?」
洛陽牡丹甲天下。
琉璃笑道:「我看最近宮裡不也是到處在大興土木?」
他往前走了一步,居高臨下地瞧著琉璃,一字字輕聲道:「夫人是明白人,我明崇儼既然敢把那些圖紙給夫人,就沒準備再孤軍奮戰!局勢已是如此,我等是死是活,是前程無量,還是家破人亡,就看眼下這兩年了!夫人難不成事到如今,還想左右逢源,坐享其成?」
琉璃哪有心思理會他們,自行在芙蓉園門口坐上肩輿,又在宮門外換下自家馬車,一路催著車夫回到家裡,一進大門便吩咐:「讓小米來找我!」琉璃前腳剛進上房,小米便身形帶風地呼嘯著沖了進來:「娘子找我有事?」她早已做了孩子娘,急性子卻半點沒變,只是身材豐腴了不止一圈,行動時幾乎能自帶龍捲風。
琉璃搖頭:「他沒說。」見麹崇裕還要問,她不耐煩地擺了擺手:「我自有我的法子!」
原來是那扇屏風留下的後患!原來這次自己進宮作畫果然是他的謀划!琉璃心頭又是懊惱又是忌憚,抬頭再瞧著明崇儼篤定的笑臉,不知為何竟是一陣膩味。
琉璃揮手讓旁人退下,吩咐道:「你這就去何家首飾鋪子一趟,讓掌柜趕緊傳話給麹郡公,就說有個叫明崇儼的人十分可疑,請他幫我好好查一查:這個人。尤其是這些日子,要日夜盯著他,看他跟誰來往,有消息了立即告訴我。」
明崇彳嚴依然瞪著琉璃,臉色時青時白,變幻不定,卻緊緊咬著牙沒有開口。
麹崇裕眉頭一皺:「你是疑心他背後有人指使?」
麹崇裕好不詫異:「他跟你說了自己背後有人?」
琉璃衝著他微微一笑:「明大夫當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你竟然不知道么,你明崇儼也是有名的人物,不然,我的那位同鄉為何偏偏會找你?這些貴人日後的運數,都是他告訴你的吧?難道明大夫就沒想過去問一問,你自己的命數又是如何?」
琉璃原本的確是又驚又懼,手腳都有些發涼,但聽他這麼說到裴行儉,一股怒氣頓時「騰」地衝上,髮根幾乎都被燒得直立起來了:他把裴行儉當什麼人了,又把自己當什麼人了?難道他還真想……抬頭看著明崇儼,她的臉上反而露出了笑意:「看來我還要多謝明大夫?」
她好容易才按下怒氣,緩聲道:「多謝明大夫的高情厚誼,只是大夫也知道,天後交待的畫卷我還未完成,這段日子自然要閉門謝客、全心作畫。得罪之處,還望大夫體諒。」
麹崇裕臉上的笑容一收,整個人變得冷冽起來:「你放心,我會和-圖-書日夜盯著他!」
琉璃沒好氣道:「這你就不必問了,我只是想問問,你能不能查出,他這一路青雲直上,有沒有什麼特別的助力?他平日里又跟誰來往密切?特別是這兩日,他可曾找過什麼人沒有?」
明崇儼彷彿並不意外,只是側頭瞧著琉璃微笑:「喔?夫人的意思是,絕不可能去讓裴侍郎說這樣的話,還是裴侍郎絕不會答應說這樣的話?」
麹崇裕一臉鬱悶地瞅著琉璃,琉璃一臉淡定地看了回去,兩人大眼瞪小眼了好一會兒,麹崇裕到底還是不情不願地從袖子里摸出了一捲紙,丟到琉璃跟前:「算你問得巧了,我幾個月前剛剛查過明崇儼一回,東西都寫在上頭,你慢慢看吧。」
裴行儉輕輕嘆了口氣,默然攬緊了她。
前些天,明崇儼一直在家養傷,這兩天才開始出門,卻也沒跟誰來往。初三午後,他在去藥鋪的路上收到了一張紙條,隨即便換了衣服匆匆出城,在平日煉丹的莊子外頭遇到伏擊。那兩個殺手明顯訓練有素,從暴起殺人到捜走明崇儼身上的所有物件,統共只用了兩三息的工夫。
琉璃順手抓起了戒尺,「啪」的一聲拍開明崇儼的手指,指著他的鼻尖寒聲道:「你再說一句試試!」
兩家常來常往?琉璃轉念間猛然明白了他這幾次屢屢找來的意思——他就是要讓人覺得自己和他關係匪淺,接下來無論是借勢借力,還是索性編些謠言安在裴行儉頭上,自然都要容易得多。這個瘋子,他到底要做什麼!
琉璃心思急轉間已有了些計較,當下仰起頭來,冷冷地一笑:「我是過來瞧瞧你頭上的血止住了沒有,省得鬧出人命!不過我倒是忘了,明大夫原是不用我操心的,橫豎你是大夫不是?」
琉璃憤怒之中,腦子原是比平日轉得更快,當即冷笑了回去「十倍奉還?好,那今日我這一下,不過是八年前那筆舊帳的一點利息!明崇儼,你也是明白人,今日我既敢砸你,就不怕你還,了不起同歸於盡!姓明的,你有這個膽子嗎?」
上陽宮正是洛陽城裡牡丹最多的所在,隨著三月的春風漸暖,臨江的巧蓉園裡,牡丹次第盛開。直到四月暮春,那奼紫嫣紅的碩大花朵依然綻放在枝頭,將池畔的綠地鋪陳得繁華濃麗,加上遠處重檐碧瓦的華美亭台、近處翩然來往的豐潤美人,端的是好一幅盛唐圖卷。
明崇儼彷彿壓根沒聽出琉璃話里的拒絕之意,反而大笑起來:「華陽夫人太會說笑了!誰不曉得夫人手段了得,便是大長公主們在夫人這裏也討不到半分便宜;誰不曉得夫人身份尊貴,不但是裴氏宗婦,還是侍郎夫人,這二十年來裴氏供養的子弟、十年來裴侍郎提拔的才俊,哪個不對夫人心懷感念?誰又不曉得夫人聖眷深厚,縱然開罪過天後,天後居然依舊是念念不忘。這樣的本事,除了夫人,天下誰還能有?」
五月初四,有人在洛陽城外發現了正諫大夫明崇儼的屍首,亂刃加身,死不瞑目。
琉璃高聲喝道:「明崇儼,下次你再敢在我面前胡言亂語,我割了你的舌頭!」反正這幾次見面都是明崇儼主動找過來的,今日的宮女也是他主動打發的,再加上自己這幾句,誰都會相信,是明崇儼心懷不軌,言語輕薄,才挨了頓教訓。他再想傳裴行儉的謠言,告自己的黑狀,難度總要大多了吧!
不知死活?琉璃冷冷地睢著這個半臉鮮血、滿臉扭曲的男人,突然覺得有些荒謬——就這麼一個色厲內荏的貨色,仗著知道點大兄和那套鬼把戲,把滿宮廷的人都玩弄于股掌之間也就罷了,居然還妄想著要把裴家、把天下士子都拖下水,他是嫌自己死得還不夠快么?
琉璃獃獃地看著裴行儉,漸漸地已聽不清他說話的聲音。她自然知道波斯,更知道他這所謂的「波斯大使」。這是他儒將生涯的開始,從此,他將屬於那烽火連綿的戰場,屬於歷史書里的傳奇,卻再也不屬於他們這個平靜的家……她原以為他們在一起的日子還會有兩年,卻沒想到,原來根本已剩不下幾日!
明崇儼愜意地眯了眯眼:「夫人不必客……」話沒說完,一道黑光閃過,隨即便是「砰」的一聲悶響,卻是琉璃已抄起畫案上的硯台狠狠地拍在了他的頭上。
明崇儼臉上滿是怒色,冷哼了一聲才譏諷道:「夫人果然大人大量得很!」
麹崇裕自是懊惱無比:「那兩人早就備好了快馬,我的人沒跟上。早知道,我就該多派兩個高手,說不定還能追上他們。」
她再也沒有瞧明崇儼一眼,轉身回到高案前,三下五除二卷好了畫紙,收拾了畫囊,不緊不慢地走出了長廊。圍聚在不遠處的宮女內侍這才紛紛散開,不少人還偷偷地回頭打量琉璃,目光都詭異到了極處,彷彿m.hetubook.com.com她頃刻間長出了三頭六臂。
明崇儼嚇了一大跳,下意識縮頭跳開,轉身就跑。
明崇儼哈哈大笑起來,良久才止住了笑,挑眉斜睨著琉璃,眼神滿滿的全是惡毒與快意,就像狸貓看著腳爪中的老鼠:「夫人何必如此失態?咱們原是一樣的人,夫人的底細,還有什麼是我不知道的?說起來,咱們原該禍福與共。今日夫人若肯助崇儼一臂之力,來日崇儼的富貴自然也少不了夫人一份。」
琉璃翻看著手裡的資料,眉頭漸漸皺了起來:「你的人還得繼續盯著他,我已經打草了,絕不能再讓蛇溜走!」
琉璃語氣不由更淡了幾分:「多謝明大夫厚愛,只是道不同不相為謀。明大夫志向遠大,手段高明,令人佩服。可惜我一向疏懶,自知既無才幹,亦無人脈,更無志向,連聖眷都沒有半分,所謂成事不足敗事有餘,莫過如此。又何必自不量力,拖累了明大夫?」
琉璃下意識地就想後退,咬了咬牙才立住了腳跟,沉著臉道:「明大夫,你到底想說什麼?」
明崇儼怔了一下,莫名其妙地瞧著琉璃。琉璃心裏一沉,神色卻是愈發傲慢:「也罷,瞧在你傷得可憐的份上,你若能就此悔改,我也就不跟你計較到底了,只要你在得月樓點上一席松鼠鱖魚來賠罪,咱們的梁子就算揭過,如何?」
她腦子裡一團混亂,忍不住打量著明崇儼,一步步走了過去,明崇儼滿臉警惕地退了兩步,厲聲道:「你還想作甚?」
琉璃嚇了一跳隨即便毫不猶豫地搖頭:「絕無可能!」
明崇儼臉上原本滿是不敢置信的怒火,手指被戒尺一抽,嘴角頓時疼得一抽,再被琉璃這麼冷眼盯著,眼神也有些閃爍了。他往後又退了一步,咬牙笑道:「好!好!今日這一下,我記住了,他日必十倍奉還!」
半開的窗外,小婢女們正嘻嘻哈哈地四處掛著艾虎蒲劍,打掃一新的院子里到處都飄蕩著皂角和草藥的清香;更遠些的花園裡,三郎參玄在帶領弟弟們大肆禍害各色花木,為明日鬥草會而準備的那四個竹籃已堆得老高……微風吹過庭院,帶來了一股初夏黃昏特有的明爽,那是暑日到來之前的,最後的清涼。
琉璃自然知道他說的這些,幾年前,武后把在洛陽石窟修奉先寺的活兒交給了麹崇裕。想到那尊盧舍那大佛的造型,琉璃自然趕緊給他出了主意——佛像的面目一定要造得像武后些。最後的結果自然是皆大歡喜,麹崇裕的爵位從縣公變成了郡公,經手的工程也上升到了最高端洋氣的皇家園林。
琉璃心裏一片通透,自己果然沒猜錯,這個人,雖然會些醫術,卻聽不懂後世里大夫和醫生的雙關之意,雖然畫出了似是而非的拙政園遠香堂,卻不曉得蘇州得月樓的松鼠鱖魚!她的語氣里不由也帶上了幾分嘲弄:「那是,想你明崇儼不過是我同鄉手下的一顆棋子,還是一顆棄子,我卻還打算救你一命,你說,我這不算大人大量,什麼才算?」
不過,當琉璃的目光掠過牡丹花圃,看到出現在長廊盡頭的那個並不陌生的修長身影,心情卻不由陡然低落了下來:又來了!
裴行儉摸了摸琉璃的頭頂,笑容愈發柔和:「又說傻話了!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不過你的氣也算出了,如今越這麼計較,倒越像是當真了!再說了,這事兒你怎麼還瞞了我這麼久,難不成是怕我受不住他那幾句話?認真論起來,他說的也不全是歹話,若非如此,今日聖人只怕、只怕也不會讓我去當這波斯大使,琉璃……」
麹崇裕怔了怔,失聲笑了起來:「我一直曉得他在找死,卻不曉得他會如此迫不及待!」他上下打量了琉璃兩眼,「嘖嘖」搖頭:「居然來惹你!對了,他到底是知道了……」
明崇儼依然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夫人莫要斷言過早,夫人和我一樣清楚,太子殿下是決計沒那個福分的,咱們不過是順應天意,順勢而為,順便讓自己也能得些富貴前程罷了。這不是夫人早就做得輕車熟路的事么?
「還有,如今宮中傳言,太子乃韓國夫人所出。聖人震怒,正在查找放出謠言的罪魁禍首。崇儼是不是也該告訴聖人一聲,太子之所以深信這等無稽之談,乃是因為會話之人身份尊貴,當日曾隨侍皇后左右,跟韓國夫人更是交情深厚?」
琉璃笑得越發輕鬆:「我明白了!這件事,他自然是不會告訴你的,他大概只指了條捷徑給你走,讓你青雲直上,恩寵無邊。可你難道就沒想過,這從龍捷徑如果真是那麼容易走,為何他會讓你來打這頭陣,為何我又會連走都不敢去走?明大夫,榮華富貴固然都是好東西,卻也要有命去享用!我今日言盡於此,明大夫回去好好想想,好自為之!」
不過也m.hetubook•com•com沒什麼出奇的。此人雖是世家子,卻從小不務正業,醫術和幻術都是跟著江湖上的遊俠兒學的,那手相面卜算的功夫卻沒查出來歷。他一進長安就到了相王身邊,後來又在天皇天後面前立住了腳跟,一半靠的是醫術幻術,一半就是靠這手本事。可惜竟怎麼也査不出端倪來。
明崇儼笑著搖頭:「夫人風趣。」
琉璃不由捂額,揚聲道:「你也當心些!」自己是實在沒辦法了才去麻煩麹崇裕的,這事兒卻絕不能讓旁人知道,包括裴行儉——她也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跟他說。
琉璃點了點頭,這就好。明崇儼再是貪婪狂妄,也不可能不把自己的性命當回事,他多半會去找那個人,或者索性來找自己!這的確是個機會……她知道自己應該鬆口氣,然而不知為什麼,心裏卻有個角落總是隱隱發緊,頑固地不肯放鬆下來。
眼見明崇儼越走越近,身上的素色葛袍和頜下的三縷長須在暮春的江風裡飄飄搖搖,愈發顯得飄逸無雙,臉上也漸漸露出了那種招牌式的淡遠笑意,琉璃只能放下手裡的鉛條,緩緩站了起來。
琉璃無奈地道:「你換了樣貌,又沒換身形,我自然一看便覺眼熟;再說了,有當夥計的一雙手長成這樣的么?」
夥計驀然抬起了頭,滿臉都是懊惱,可不正是麹崇裕?他的臉上不知塗了些什麼,顯得又干又黃,臉頰上長了好幾顆黑痣,又留著把不倫不類的鬍子,面貌竟是說不出的猥瑣。此時皺著眉頭大剌剌地往琉璃對面的案幾后一坐,整個人才舒展開來:「你是怎麼看出來的?」
日頭漸漸偏西,光庭也被乳娘帶去了花園玩耍,琉璃卻依舊坐在案幾邊,看著那張帖子發獃。仔細看去,不難發現帖子上的字跡並非出自女子之手,墨跡一開始頗為濃重,最後幾筆卻很有些潦草。她能想象得出,寫下這張拜帖時,明崇儼從猶豫不決到迫不及待的複雜心情。可那又怎樣呢?他背後的那個人,遠比她想象得神通廣大,也遠比她想象得心狠手辣……身後一陣腳步聲響,有人輕輕按上了她的肩頭:「在想什麼呢?這麼出神?」
明崇儼走上一步,看了看案上那剛剛起稿勾線的底稿,微微揚起了嘴角:「夫人果然是多才多藝,這圖卷還未上色,已是頗見巧思了!」
琉璃自知此時半步也退不得,抬頭直視著他:「都不可能。」別說裴行儉根本不是這樣的人,自己也絕不可能讓他去做這種事,下場還不定是什麼樣呢!想到此處,她心裏忽然有線光亮一閃而過,待要抓住時,卻又無影無蹤了。
明崇儼雙手往後一背,神色重新變得悠然自若起來:「說到相人之能,世人皆知,裴侍郎才是天下第一。當今太子李賢福淺命薄,絕無繼承大統之運;英王李顯福運雖厚,卻無壽數后運;唯相王李旦福澤深厚,子孫昌盛,才是我大唐的真命天子。此事夫人自然心裡有數,我么,只想讓裴待郞也出來說句實話!」
琉璃心裏好不厭煩,明崇儼到底是哪根神經短路了,自己沒招他惹他,他憑什麼覺得自己必須得上他的船?他那條船很保險么?她耐著性子道:「明大夫誤會了,我不過是個女人,沒什麼雄心大志,也沒興趣看誰和誰斗,只想安穩度日。明大夫要大展宏圖,我絕不敢阻攔,只望大夫高抬貴手,容我繼續閑散下去。」
麹崇裕隨意掃了一眼,立時便愣住了:「這是……」
再說自己跟他從未謀面,更無冤讎,他怎麼會對自己懷著有那麼深的惡意?
「想當年,夫人在攀上韓國夫人時是何等計謀百出、在萬年宮救駕時又是何等的思慮縝密,怎麼到了今日,卻變得畏首畏尾了?莫不是覺得裴侍郎如今又得了聖眷,眼見著就要建功立業,夫人自然也能跟著坐享榮華富貴,所以可以放心大胆地坐山觀虎鬥了?」
琉璃越聽越是驚心,脫口喝道:「你明說什麼!」心底里卻是一陳發寒,她毫不遲疑,這種事明崇儼津做得出來,而且武后和李治說不定真會相信他。那樣的話,對她而言,將是萬劫不復的災難!
裴行儉的聲音戛然而止,沉默片刻,才小心翼翼地撫摸著她的長發,柔聲道:「琉璃,你怎麼了?」
琉璃奇道:「這你也知道了?」這件事在宮裡是一定瞞不住的,可宮外倒還沒什麼流言,就連裴行儉都半點不知,麹崇裕怎麼就聽說了?
麹崇裕的臉色漸漸陰沉了下來,坐了一會兒,便一身寒氣地告辭而去。琉璃這一整天卻是心神不寧,便是懷裡小光庭那稚嫩的笑臉,都會讓她心頭髮澀一一都怪自己不夠謹慎,才會給全家人的平靜生活埋下這樣巨大的隱患。她要怎麼做,才能讓小光庭也有一個無憂無慮的童年,就像他的三個哥哥那樣?
這種事原是小米在西州hetubook.com.com時做慣了的,這些年卻做得少了,一聽之下頓時兩眼放光明:「崇儼?好,好!我這便去。」說完「呼」地又卷了出去。
而十日之後,這分固執的不祥預感,終於在一則震動京師的新聞里變成了現實:
所以,明崇儼死了。
他鄉遇故知,也要看是什麼故知。比起自己來,明崇儼的確更像個穿越者,神通廣大,無往不利,居然能哄得李治和武后對他言聽計從,逼得太子李賢對他敢怒不敢言,所謂翻手為雲覆手為雨,莫過於此!但那又如何?自己雖然怎麼都瞧不透他到底要做什麼,可他也別想拿自己再當一次墊腳石!
麹崇裕懶洋洋地點頭:「自然是太閑了。說來也要謝你,自打修好了奉先寺,如今還有幾個人敢隨便使喚我去修他們的堂屋宅子?橫豎都是無事,我已打扮成這樣去了好些地方,你是第一個瞧破的。」
麹崇裕挑了挑眉:「我麹家的工匠都是吃閑飯的么?那位明大夫最多也就畫些四不像的圖樣,難不成還能自己動手去修閣子?那日我還沒收到你的消息,就聽下面人回了這事。我還知道,明崇儼對聖人回稟說,他久仰你的畫技,只因順口說起了裴侍郎的命數,說他戰無不勝,壽數卻是尋常,福祿更是有限,你就惱了。聖人原是有些動怒的,他還說是他自己多嘴多舌,該有此劫。我先前還納悶呢,他沒事老尋著你作甚?原來是找打!」他竟然編出了這麼套說辭?當真是半假半真、可進可退,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盤!不過琉璃委實不願多說此事,只簡單地道:「不光是為了這個,他不知怎的知曉了我的一些事,要挾我為他效勞,扳倒太子。」
明崇嚴臉色頓時大變,見鬼般地瞪著琉璃,說不出話來。
明崇儼微微一怔,目光在琉璃和圖紙上來迴轉了轉,突然又笑了起來:「夫人不必客氣。」轉頭吩咐自己身後的內侍:「這些圖樣甚是要緊,你帶著她將圖紙送去將作監,必要親手交給當值的管事!」
她滿心都只想說,守約,你能不能不要去,如今局勢這麼險惡,孩子們又還這麼小,這個家裡離不開你!然而話到嘴邊,卻怎麼也發不出聲來。
她正要反唇相譏,腦中突然靈光一閃,之前滑過的那點異樣頃刻間變得清晰起來:崇明儼口口聲聲說太子繼承不了大統,只有李旦才是大唐的真龍天子。這話自然沒錯,可他要說服自己上他的賊船,最該解釋清楚的,難道不是這一次他為什麼不會橫死么?不然的話,他憑什麼說李賢就會按歷史記載的那樣下場凄慘,而他自己卻可以改變命運?而且他這種折騰法,分明跟歷史上沒有任何區別!
他低頭湊近了一點,輕聲道:「夫人,你還在盛年,裴侍郎卻已經大了,日子只怕也不多了,只要夫人肯聽我一句,我是不會讓夫人吃虧的!」
麹崇裕冷笑道:「既然曉得有這條蛇,不管它盤在哪裡,遲早能把它揪出來!」他瞧了琉璃一眼,猶豫片刻還是問道:「我只是有些不明白,若真有這麼個人,他如今讓明崇儼逼著你去扳倒太子,到底打的是什麼主意?」琉璃默然搖頭,她也很想知道,那個人到底是在打什麼主意!算起來明崇儼是十三年前進的長安,首先做的就是李旦的屬官,八年前到武后那裡告密,特意揭發了自己。也就是說,這個人,至少在十幾年前就已經開始布局,在八年前盯上了自己,此時出手,必有所圖。就算自己嚇得住明崇儼,可是,能擋得住這個深謀遠慮、步步為營的「老鄉」嗎?
麹崇裕低頭看了看自己白晳修長的雙手,沉思道:「你說得是,身形和手也得變上一變才好。」
琉璃也客套地微笑:「明大夫說笑了。大夫博學多識,無所不能,妾身所長者,不過是雕蟲小技,不值一提。」
麹崇裕不滿地瞥了琉璃一眼:「我再閑,也不至於為了些土木台閣跟人過不去,只是瞧不上他那做派罷了!不知從哪裡學的三腳貓幻術,也就夠騙騙宮裡那幾位,卻還日日擺著副自己是神仙、旁人都是螻蟻的架子。每次瞧見他,我都手癢。你這次砸他著實是砸得好,以後見他一次砸一次,只怕他就老實了!」
明崇儼在長廊里悠閑地踱了幾步,曼聲吟道:「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轉頭瞧著琉璃,他笑得意味深長:「不瞞夫人說,自打無意中瞧見了夫人的大作,崇儼便喜出望外,也不曉得費了多少心思,才能將夫人請來一敘。難得他鄉遇故知,夫人又何必如此見外?」
早知道?自己才是應該早就想到的人吧?琉璃輕輕嘆了口氣,將案上的一張拜帖推到了麹崇裕眼前:「這是我昨日午前收到。」
心底彷彿有一把鋸子在緩緩攪動,將每一絲疼痛都拉得無比清晰漫長。琉璃不敢讓他再看見自己的臉,低和_圖_書頭伏在他的胸前,用盡全身力氣緊緊地摟住了他。
何家掌柜依舊是滿面笑容的樣子,進門便行了禮,他身後的夥計低著頭將一個檀木盒子放到了琉璃面前的案几上,又一聲不響地退下了。
「你說的助力,我也查過。他雖然周旋權貴,性子卻太過傲慢,也就是對武家和舊主相王還算敬重,對旁人都是尋常,就連對前後兩位太子都不大買賬;平日也甚少交際,出門不過是在市坊里買買書籍藥材,再到城外煉煉丹。不過你這一說我也想起了,他出城多是獨來獨往,說不定當真有些不能見人的勾當,可惜眼下一時半會兒卻查不出來了。這兩日他都閉門不出,想來是在等頭上那血包下去。」
琉璃恍然大悟:「所以你才來得這麼快!」上陽宮的整修一直是麹崇裕在做,如今明崇儼到處指指點點,嫌這裏風水不好,那裡裝點太俗,自然得罪了他。
好半晌,她才聽見自己那乾澀無比的聲音:「沒什麼。我只是有點,捨不得。」
琉璃瞧著那夥計的身形便愣了一下,再瞧見那雙手,忍不住揉著眉心一聲長嘆:「麹郡公,當夥計很好玩么?」
這一個多月里,琉璃又是拖又是挑的,統共才進宮了三回,卻依然會跟這位明崇儼明大夫上演這樣的喜相逢。按理說,他正在主持芙蓉園的翻修,琉璃在此作畫,會遇到他並不算奇怪,以琉璃的身份,他每次都會過來彬彬有禮地跟琉璃寒暄幾句也不算奇怪。然而這種偶遇、這種禮數,出現在明崇儼這位除了帝后之外對旁人幾乎不假顏色的「真人」身上,卻足以引得眾人側目。
琉璃是洛陽城裡最早收到的消息的人之一。初四一大早,麹崇裕臉上胡亂包著塊麻布就跟何家掌柜一道來了裴府,也親自送來了這個消息:明崇儼被人伏殺了!
明崇儼滿臉遺憾地看著琉璃,深深地嘆了口氣:「夫人果然是鐵石心腸!夫人或許也知道,您當年在萬年宮的壯舉,天後至今感念在心;便是賀蘭庶人的事,也覺得不過是夫人心腸太軟。你說我要是告訴天後,夫人其實身懷奇術,未卜先知,所作所為不過是為了收買人心,卻不知道天後又會如何作想了!
足有三寸多長的方正硯台里並沒有墨水,不過整塊雕鏤的石頭卻也分量十足。明崇儼被砸得後退了一步,一道鮮血從額角緩緩流了下來。他晃了晃頭,伸手抹了一把,看見滿手的鮮血,臉色頓時變了,指著琉璃怒道:「你……」
明崇儼臉上又是驚愕,又是扭曲,再也維持不住那仙風道骨的模樣,聽見琉璃聲音越來越高,不由心虛地四下看了幾眼。不遠處有些宮人內侍也聽見了這邊的動靜,紛紛停下腳步,看著這邊指指點點。明崇儼臉色更是難看,聲音也低了下來:「我不跟你這瘋婆子一般見識,咱們走著瞧。」
是啊,她怎麼了?她不是早就知道遲早會有這麼一天嗎?她不是千百次地預想過這一天的情形,千百次告訴自己這才是他的使命,告訴自己要做他的後盾,要為他驕傲,而不是徒勞無益地做小兒女態——他們在一起已經整整二十五年了。然而當這一天真正來到眼前,她才明白,一切的設想都是徒勞,她的心裏只有不舍和難過,只有那種半邊身子被生生劈開般的痛苦。
明崇儼在離琉璃畫案三四步遠處停下了腳步,含笑抱手:「華陽夫人!」
明崇儼輕輕搖頭:「夫人何必如此不近人情?也罷,若是夫人不好說服裴侍郎,我也不敢讓夫人太過為難。記得下月初五就是貴府兩位公子的十歲生辰,崇儼想登門送上一份薄禮,也望夫人能禮尚往來。難得如此機緣,咱們兩家原該親近些,如此日後一旦有了什麼事也好及時商議,夫人你看如何?」
琉璃無語搖頭,才過了幾年安逸的日子,她也不用興奮成這樣吧?還打扮得連她親娘都認不出來?她要這麼嚷嚷下去,只怕連自己的后媽也會知道自己又準備搗鬼了……好在這幾年上房的婢子都是紫芝調|教出來的,嘴上都緊得很。三日之後,門房便有人來報:何掌柜上門來送首飾樣子給夫人瞧了。琉璃忙吩咐婢女將人直接領到上房,只留下紫芝伺候。
你全家都風趣!琉璃垂下眼帘,掩住了心頭的不耐煩:「不敢與大夫相比!」不等明崇儼答話,她拿起早已理好的圖紙,交給了一邊的宮女:「這些圖紙,如今妾身已用不著了,還要有勞明大夫收回。大夫高誼,妾身在此謝過。」說完便欠身行了一禮。
琉璃苦笑著點頭,這是以明崇儼夫人的名義送來的帖子,言辭謙卑地寫著要在明天,也就是端午的早晨上門拜訪。
窗外傳來了小米歡快的聲音:「放心吧!我回去就換衣裳,保管打扮得迮我親娘也認不出來!」
琉璃點頭:「明崇儼不足為慮,他背後之人才是心腹大患。」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