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誰家天下
第023章 至親至疏 英雄末路

琉璃愣了一下才明白他的意思,不禁哭笑不得:「有你這麼自誇自贊的么?」
書童束手退下,琉璃這才進了院子,從身後的隨從手裡接過提籃,挑簾進了書房。裴行儉頭也不抬地道:「你等等,我馬上就好。」
琉璃靜靜地瞧著他,書房裡點著的五六個燭台把整間屋子照得通亮,也把他眼底的青痕、鬢角的白髮照得越發醒目。此刻他穿著半舊的家常青抱端坐案后,提筆揮毫,那份優雅淡遠,卻依然和二十年前一模一樣,甚至比當年更顯高華。她心裏突然有種說不出的難過,不由自主地攥緊了食盒的提梁。
他想了想又道:「看四郎和五郎的面相,其實都不宜早婚,不妨弱冠之後再談姻緣。四郎天資是高,可惜性子偏激,他和三郎一樣,成親之後謀個外放也就是了;五郎是不用咱們擔心的;只有六郎,六郎他的確有入主中樞、權衡天下的命數,我的這些書,都留給他吧。」
裴行儉有些意外,抬眼看了看她。
「至於我么,在他看來,他這樣做根本不算誣陷,只不過是為了阻止一個首鼠兩端之徒竊居高位,才不得不行此下策。子隆對我大約一直有些芥蒂。在他眼裡,我太會投機取巧,在吏部居然能壓制頂頭上司,如今還跟武家結了親。像我這樣精於權術的小人,若是躋身宰相之列,於國於民,自然是禍事一樁。」
武后臉色一冷:「我只是想瞧一瞧,這個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裴行儉,到底是個什麼角色!至於你,你若覺得能找到比裴家子更好的女婿,儘管換去。不過眼下你還是去長安給我好好弔唁,去跟庫狄氏說,聖人對裴守約有些誤會,我也是無可奈何。如今裴守約既已去世,我自會護她周全,什麼宰相將軍,有我在,都休想欺到他們孤兒寡母身上去!」
琉璃心裏一陣不舒服,皺眉道:「你胡說些什麼呢?」
琉璃不禁啞然失笑,裴行儉卻突然間又皺了皺眉,轉頭咳了起來。琉璃心裏發緊,忙起身給他順背。
琉璃也皺眉:「你先躺下歇一會兒。」
裴行臉皺了皺眉,聲音越發含糊低沉:「不會!我怎麼會連累你們?我不會讓你們有事,我答應過你的,你怎麼不信我?」
琉璃笑著點頭:「是是是,您文武全才,聰穎絕倫,陰險狡詐,天下無雙,誰能跟你比?」
武后又看了屏風一眼,淡淡地揮了揮手:「劈掉,燒了。」
李治神色空茫地站在那裡,嘴唇猶自微微抖動,不知是在喃喃自語什麼,好半晌才頹然坐下:「傳朕旨意,贈裴行儉幽州都督,沼禮部郎中監護喪儀,一切費用,皆由官供。」
另一邊的寢殿里,李治也慢慢坐了起來。聽著宮人的回報,他滿臉都是不敢相信:「已經被處置掉了?」
管庫房的總管內侍滿臉是笑:「殿下說得是,奴婢雖然笨得緊,也曉得這是好東西,這些年都是單獨收著的,不敢讓落上一點灰呢。」
劉氏鬆了口氣,賠笑道:「殿下瞧中的人,自然都是好的……侄媳這就去長安!」她低頭退到門口,卻聽武后又補充道:「還有,你再告訴她一句——無論何時,我這宮裡,都會有她的一個位置。」
武后目不轉睛地看了好一會兒,讚歎地點了點頭:「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好畫,好字,好詩!裴氏已去,這個世上大概再不會有配合得如此天衣無縫的詩畫之作了。」說完輕輕搖頭,臉上滿是可惜。
他瞧著琉璃,目光里突然多了幾分笑意:「再說了,我運氣好,不用自己出手,就有人幫我出氣了。以後就算裴子隆和圖書權傾朝野、位極人臣,他這個嫉賢妒能的『奸相』名頭只怕是跑不掉的。他這麼個一心留名青史的人,每每午夜夢回,想到自己留下的或是個『奸相』名頭,只怕也是憤恨欲死,還用得著我來做什麼?」
總管回過神來,一跳三尺高:「你沒聽見天後吩咐嗎?還不趕緊的給我劈掉,燒了!一顆灰也不許留下!」
她抬眼看了看裴行儉,卻見他已慢慢放下了葯盅,忙道:「你先把葯喝了,我再慢慢告訴你。」
這書房裡原有一張便榻,裴行儉臉色已是十分不好,依言躺下,又抬手看了看自己的手指,眉頭微皺。
彷彿過了很久,裴行儉的蛑子才動了動,低聲道:「琉璃,生死大事,你怎可如此兒戲,如此……狂悖!你快收手,這種欺世、欺君的把戲,會把咱們全家都搭上!」
她「砰」地退出門外,門帘被撞得飛起老高。武後轉頭瞧著窗外,沉默良久,突然像往日一樣漫不經心地問道:「我如此處置,你覺得如何?」
琉璃回道:「二更三刻了。」她打開食盒,端出了一個錦盒,錦盒裡塞滿了白疊,白疊中間是一個光潔如玉的素麵白瓷盅。
裴行儉更是感慨:「以子隆的為人,我若是一直不得志,甚至遇上什麼禍事,能冒險援手的人里,一定有他;可惜我卻是風頭太盛,尤其是眼下,他高居相位,終於能俯視於我了,又怎肯讓我再壓他一頭?只是這種心思,他自己大概都不曾發現,就算髮現,也絕不會承認,就像我當日也騙過自己一樣。」
李治睜著無神的眼睛,不知看著什麼地方。那是當年順娘送他的禮物,那上頭有裴守約的字跡。這世上有些東西,他曾經喜歡過,但順手也就丟開了,就算偶然想起,也沒有著急去找。他以為那物件無論何時都會老老實實地待在那裡,他隨時都可以重新拿過來用,隨手就能彌補這些年的虧欠,卻沒想到,在他壓根沒留神的時候,那物件居然就已經毀了、丟了,再也找不到了。
裴行儉正色道:「我說的句句是實,我是什麼人,還用得著自誇自贊?光庭天資也算好的,卻遠不如我。」
內侍領命而去。李治依然瞪著雙眼出神,一旁的武后鳳目卻微微眯了起來——聖人的眼睛不好之後,心思卻彷彿比從前更明銳,不知從什麼時辰起,對裴行儉便漸漸變了態度。自己此時提裴六郎居然也毫無效用,反而讓他想起要吩咐太子做出憐惜臣子的姿態,好收買人心!不過,無論如何,裴行儉總算是死了,他還死得真是時候啊!
李治站在那裡,原本黯淡的眸子里更是一片茫然:「裴守約,居然真的走了?」
琉璃搖頭道:「你讓我怎麼信你?你明明還答應過要陪我回鄉,你做到了么?我知道你這一仗定然會勝,可你想過沒有,接下來是什麼?上一次你得勝回來,天後和裴炎就不得不用那種下作手段來打壓你了,你再贏一次,他們還能容你活著?我怎麼可能眼睜睜看著你去送死?守約,我說過的,什麼江山皇帝,我都不在乎,我只要你平安無事!」
大殿的外頭,五月的陽光明媚而熱烈,公正無私地照耀在人間的每一片土地上。隨著它漸漸爬到天穹的頂點,一撥撥車馬也從洛陽城的各個角落駛了出來,帶著不同的人,不同的心思,直奔西京長安。
裴行儉一臉坦然:「刀槍無眼,沙場無情,這有什麼好忌諱的?」
琉璃順著他的目光一看,只見那竹箱里整整齊齊地碼著一卷卷手稿,只怕有七八十卷,不由吃了一驚。www•hetubook•com.com她知道裴行儉在寫東西,卻沒想到在半年的時間里,他居然寫了這麼多!她皺眉道:「你著急寫這些作甚?我還以為你這兩日是在準備出征的輿圖物件呢,你卻居然在做這樣的費心費力的事,你也……」
裴行檢眉頭深鎖:「琉璃,你到底想說什麼?」他的手掌已在不知不覺中愈發無力,此時聲音都變得有些低啞。
琉璃移開視線,輕聲道:「守約,你答應過我,要遠離皇子,遠離那些宮廷爭鬥的;你答應過我,要辭官回鄉,陪我終老,可你都沒有守約。如今,我只求你答應我最後一樁事,那就是放下這一切,不要再管什麼李唐武周,誰家天下,只要咱們一家人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就好,咱們再也不要回長安了……」
裴行儉也笑了起來,剛要開口,又是一陣劇咳。琉璃忙起身過來幫他拍背。裴行儉咳完之後,停了片刻才道:「今日這葯,實在有些燒心。」
看著武后斷然轉身而去的背影,總管張開的嘴半天都沒合上,一旁的小內侍小心地問道:「總管,您看……」
琉璃點了點頭:「好,你用心了,先下去歇著吧。」
裴行儉認命地苦笑了一聲,低頭喝了兩口,剛要開口,琉璃卻道:「守約,有件事,我覺得還是跟你說一聲才好。」
琉璃板著臉把瓷盅端了出來,推到裴行儉跟前:「是誰答應我好好靜養調理的?你不知道這些葯都要趁熱用、按時用么?你算算看,還有幾天?」
琉璃好不意外:「怎麼不可能?聖人雖然厭憎你,天後卻更忌憚你,而且此事如此決絕狠辣,分明是天後的作風!」
一刻鐘之後,整個裴府在一陣暄嘩聲中從午夜的寧靜里驀然驚醒:裴尚書因為操勞過度,舊疾複發,吐血昏迷。
就像順娘,就像裴守約,他都再也找不到了。
李治扶著武后的手慢慢走了出去,還未坐下便伸手捂住了眼睛——他的雙目巳漸漸失明,此時起得猛了,眼裡愈發疼痛,嘴裏卻猶自問道:「到底是怎麼回事?太子不是說他欣然接旨,正準備出征嗎?」
琉璃仔細看了看裴行儉,卻沒在這張臉上找到一絲憤怒或不屑,更是驚奇:「你早就知道了?那你怎麼一句都沒提過?一點都不打算,不打算……」
裴行儉依然靜靜地躺在那裡,連睫毛都沒有顫動一下。琉璃若有所失地嘆了口氣,直起身子快步走出門去。一直守在門外的女子幾步上了台階,燭光照在她的臉上,赫然正是阿燕。
她一路回到殿中,有宮女輕聲回稟:「劉夫人已經到了,在書房等您。」武后在幾處宮殿的書房布置都差不太多,迴文綉字的簾幕層層低垂,窗扉半開,正對著遠處的一泓碧水。劉氏跪下請過安之後,抬頭瞧瞧武后並未開口,便小心地問道:「天後殿下,聽說裴行儉病死了?」
琉璃還要再說,裴行儉卻是長長地嘆了口氣:「如今我實在有些羡慕我家恩師。我怎麼就沒運氣找一個像他的弟子那麼可心的傳人呢?」
裴行儉立時反應過來後來:「賀蘭庶人倒行逆施,她們便到天後那裡告了密?」
裴行儉目不轉睛地瞧著她,彷彿微微嘆了口氣,終於合上了雙眼。
裴行儉的神情漸漸渙散,努力說了句:「我死不要緊,我……」他定定地看著琉璃,眼裡滿是憤怒、掙扎與不甘,卻是什麼聲音都再也發不出了。
裴行儉怔了一下,瞧著琉璃的眼神愈發溫柔繾綣,似乎帶著深深的不舍和入骨的憐惜,開口時卻只是問道:「眼下什麼時辰了?」
宮人低頭回道:「和*圖*書正是,殿下找了半曰才找出賬本上的記錄,是上一回來洛陽的路上顛簸太過,屏風已經散架,庫房只能當廢木處置掉了。」
一個時辰之後,太陽還沒到中天,那扇《春江花月夜》的插屏已完好無缺地出現在庫房外的空地上。插屏里的絹布因為年頭太久而微微有些泛黃,字跡卻依然顯得行雲流水,洒脫不羈,而畫面上盛開的牡丹、寂寥的背影、皎潔的明月,也依然帶著當初那雅緻而鮮活的韻味。
琉璃點了點頭,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掌,他的手依然溫暖,卻比平日顯得綿軟。琉璃心中微定,低聲道:「守約,崔十三娘和我是一樣的人,我們都知道很多不該知道的事。只不過,我比她要幸運,我遇到的是你,而她遇到的,是裴炎;我也比她愚笨,我不知道她和我是一樣的人,她卻一直就知道我。所以這些年以來,她做的事,比我要多得多。你還記得明崇儼吧?其實明崇儼不過是她的傀儡,他知道的東西不過是拾她牙慧。正因如此,明崇儼才會對我敵意極深。當時我也察覺到他並無神異,想查他身後的人,沒想到十三娘下手會那麼快……我知道,她是想改變命數,但是守約,你說過的,命數不可改,往日不可追,已經發生的事情,怎麼可能改變?」
裴行儉頓時被逗笑了:「這都什麼天氣了,用得著如此么?」
到了次日黃昏,一騎快馬從大明宮狂奔而去,直出東門,在三天後的清晨,到達了洛陽的上陽宮。
武後轉過身去,臉色驀然沉了下來。
劉氏臉上頓時滿是喜色:「諾!」
裴行儉抬眼看著她,眼神迷惑:「你是說……」
裴行儉臉色一變,身子一掙想坐起來,卻只起來了一半,就倒了回去。他愕然瞧著琉璃,眼神漸漸變得漠然。
她微微鬆了口氣,眼裡的凌厲一閃而逝,轉頭看著李治時,又是一副雍容神態:「陛下,時辰不早,您也該傳御醫來診脈了。」
琉璃轉頭看著他,輕聲道:「我想告訴你,守約,你是蓋世的英雄,是無敵的名將,可是,你不會有第四次出征。」
琉璃心頭一寒,差點後退了一步。她曾無數次看見過旁人在裴行儉的逼視下驚惶失色,自己卻是第一次真正對上他這樣的眼神一沒有任何情緒,沒有任何溫度,只有徹底的穿透與俯視,這已經不像是血肉之軀能有的目光,那種難以形容的冰冷壓力,也不是血肉之軀可以承受!琉璃原本準備好的話語頓時全噎在了嗓子里,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信使回道:「啟稟陛下,裴尚書的確接旨了,不過這半個多月以來,他忙著準備出征事宜,聽說身子越來越不好,日日都要吃藥用針,結果四天前在書房處置文書時突然略血昏迷,太子殿下聽到消息后立即讓太醫去看了,尚書卻已昏迷不醒。太醫也是回天乏術,只拖了一天,人就去了。」
裴行儉笑道:「你想到哪裡去了?放心,不會再有這種事!」
裴行儉寫完最後一個字,長出一口氣,抬頭看著琉璃,臉上露出了溫和的笑意:「你在發什麼愣呢?」
琉璃瞧著他的面色,低聲嘆了口氣:「守約,其實在崔十三娘的那件事里,我最吃驚的,還不是她跟天後告了密、告了狀,而是她當時跟阿凌說,她夢見賀蘭敏之玷污了楊媛娘。」
然而她的身邊卻並沒有人出聲應答。依然是錦簾綉幕的書房,屋角的銅爐里也依然在散發著往日的清雅香氣,然而少了那個影子般沉默的人影,整個屋子竟顯得空蕩蕩的,無論什麼東西,都再也無法將缺上的那個角落填滿。
琉璃沉吟道和_圖_書:「初八那日我去拜祭爺娘,不想卻遇到了阿凌,原來當年王伏勝被斬,是她悄悄收的屍,她以為被我發現了,驚恐之下才告訴我一件事……」
裴行儉沉吟片刻,依然搖了搖頭:「此事或有天後籌劃,但子隆多半另有想法。他這個人,固執自負,心胸也的確不算寬廣,不過就算他的夫人是天後心腹,就算他們夫妻情深,也不會因此做出有負大義的事。就像咱們,你覺得我會因為你而效忠天後么?」
裴行儉立刻認錯:「好,好,都是我的不是。不過這些書卷今日我都寫完了,明日再不會如此。」
琉璃奇道:「他定了太子謀逆,又這樣誣陷你,還不叫效忠天後?」
眼見夜幕四合,裴府里一片沉寂,唯有上房、外書房等幾處院落依舊燈火通明。
總管笑道:「那天後您看這插屏……」
琉璃低頭看著他安靜的面孔,心緒這才慢慢平復,突然想起自己剛才居然忘記說最要緊的那件,忙湊近他的耳朵輕聲道:「守約,守約!你聽得見我的聲音嗎?其實我是一縷從千年之後過來的幽魂,所以,我什麼都知道。守約,我真的是為你好,是為了咱們家好,你會原諒我的,是不是?」
李治笑著道了聲好,臉上露出了期待之色。這種神色出現在他眸色黯淡的灰白面孔上,給他整個人都蒙上了一種難以掩飾的卑微之感,彷彿他已不是至高無上的九五之尊,而只是一個眼盲體弱的可憐人。
武后微笑著點了點頭:「果然保管得極好,你有心了。」
裴行儉嘆道:「太子的確有謀逆之嫌。他太看重那個叫趙道生的男寵,天後抓了趙道生,他就徹底亂了方寸。埋甲馬廄,說是想救人也罷,說是想自保也罷,可的確是有了逼宮之心。子隆性格方正,對廢太子縱情田獵、偏愛男寵早就看不過眼了,他一心一意要致君堯舜、留名青史,又怎麼肯讓廢太子這樣離經叛道的人登基為帝?自然不會為他徇情枉法。
裴行儉斷然搖頭:「不,不可能,子隆絕不是這種人。」
外書房的院門口,書童正打著哈欠,突然看見遠處燈影晃動,有人提著銅燈漸行漸近,忙揉了揉臉,迎上了幾步:「小的見過娘子,阿郎在屋裡待了一個多時辰了,一直在寫東西呢。小的中間進去送過一次湯水,一次點心,都是看著阿郎用下才走的。阿郎今日咳得好些了,大概一個時辰五六次光景。」
裴行儉笑著擺手:「我錯了我錯了,我這就吃藥,明日後日都不出門,也不寫東西了,好不好?」說完他揭開藥盅,端起就喝了一口,卻立刻放下藥盅,皺眉道:「韓四的葯怎麼越來越難喝了?」
琉璃一張臉板得鐵緊:「因為有人越來越不愛惜身子了!」
裴行儉閉目一口飲盡,這葯大約實在太苦,饒是他也皺眉按了按胸口,才把葯順下去。
裴行儉:「道打算什麼?打算揭穿他?這世上之人,靠著自欺欺人度日的,只怕佔了多數,他不是頭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我揭得過來么?」
李治點了點頭,猶豫片刻才道:「媚娘,我記得當年我書房裡有幅插屏,是裴守約題了幾句詩在上頭,不知如今去了哪裡?」
他目光里的怒火是如此明顯,琉璃卻驀然透出一口氣來,隨即便是一陣難過,忍不住反問:「如果我讓你出征,讓你給東宮效力,咱們家就不會被搭上了嗎?只怕那樣才真正是萬劫不復!守約,你不知道天後的手段,用不了幾年,這天下膽敢跟她作對的人,都會身敗名裂,抄家滅族。你忠君報國,難道一定要讓咱們全家給朝廷殉葬?」
劉氏和_圖_書吃了一驚:「難不成裴行檢膽大包天,犯了什麼忌諱?那大娘子的親事……」
琉璃「喔」了一聲:「都寫完了?」
琉璃定了定神,上前把食盒放在了書案上:「好久沒有瞧見你寫字的樣子了。」
四月的天氣熱得最快,彷彿沒過幾日,所有的人便都換上了夏裝。只是這樣的炎熱,對於飢荒陰影下的長安來說,卻並不是什麼好事,到了四月下旬,粟米的價格已超過三百錢一斗,是往年的十幾倍;能開張的米鋪寥寥無幾,而義坊卻人滿為患,不時有漆成白色的靈車從裡頭拉出蘆席捲著的屍首。
在這樣的年景里,依然留在長安的大戶人家都是大門緊閉,裴府也不例外。已被任命為金牙道大總管的裴行儉除了去兵部處置出征事宜,便是閉門調養,醫師隨身伺候,上房裡日日葯香不斷,訪客們則都被謝絕在門外。
武后回過神來,點了點頭:「你立刻去長安一趟,讓三思……不,讓承嗣立刻帶人去,把裴行彳金所有的手稿書信統統帶回來,一張紙也不許漏!就說……就說聖人喜歡裴尚書的墨書,要多留幾張做念想。」
琉璃拿起早已準備好的蜜餞喂進他嘴裏,這才道:「阿凌跟我說,當年在法常尼寺的時候,崔十三娘其實並沒有生病,只是做了個噩夢,被嚇著了,正好她家婢子在寺里的鐘鼓樓又瞧見我跟尼師說過話之後,尼師便把全寺的尼僧都拘進了大殿,自己帶人出去了,她便說事情不對。阿凌先還不信,等她從那裡出來遇到了楊夫人,發現楊夫人臉色慘白,舉止失常,又不肯讓阿凌去接阿媛,這才知道果然是出事了。阿凌思來想去,回了十三娘那裡,給她吃了一味會發熱的秘葯,用這借口一夜沒回去,第二日一早更是坐車就走了……」
一旁的內侍應諾一聲,轉身就往外跑。李治卻道:「慢著,再傳一道口諭給太子,裴尚書家中如今只有孤兒寡母,讓他派一名東宮屬官,專門照料裴府的日常起居用度,以盡君臣之義。」
李治原是一路奔波,剛剛到達地方,疲乏還未消去,在床上聽到外頭回報的消息,險些沒掉下來。他站起來往外就走,可剛剛開步,就踉蹌了一下。一旁的武后從震驚中回過神來,忙上前扶住了他:「陛下。」
裴行儉微微點頭,轉頭看了看書案邊的竹箱:「我生平所學,都在這裏了。」
武后想了想笑道:「我也想起來了,不過那屏風可是有年頭了,也未必在洛陽這邊。不如待會兒我親自去查查?」
琉璃愕然不知所對,在裴炎眼裡,裴行儉居然是精於權術、首鼠兩端的人?她問道:「那他平日怎麼還對你……」
琉璃點頭道:「正是,而且聽阿凌的意思,十三娘還在天後跟前暗示過,我那樣做,是在收買人心。從那之後,天後便視她為心腹。裴炎之所以青雲直上,也有這個原因。他之所以定了廢太子謀反的罪名,甚至在獻俘禮上出面彈劾你,其實都是秉承了天後的旨意。」
微風吹過,將這尖銳的聲音傳出了老遠,也把武后飄揚的裙裾吹得更高。
裴行儉苦笑了一聲:「韓四熬藥的工夫果然了得。」手裡的帕子轉瞬間便不知去了哪裡。他在此事上原是有些怪癖,接過痰的帕子都嫌臟不肯再用,統統燒掉。琉璃忙給他倒了杯溫水,一面便問:「如今四郎和五郞也都十三歲了,你這一去邊關立功,你說,會不會有人再給他們賜婚?」
武后也微微皺著眉,卻很快就鎮定了下來,輕聲道:「裴尚書這也算是為國盡忠,他家六郎才七歲吧,真真可憐,陛下不妨多賞他家一些體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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