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誰家天下
第022章 疑影再現 真相大白

瞧著阿凌踉蹌離去的背影,琉璃默然站了良久。這半個時辰里,她聽到的消息有點太多,多得讓她幾乎難以消化。可是,如今一切都過去了吧,不管歷史會不會改變,不管裴炎和崔十三娘會不會以武后心腹的身份繼續位高權重下去,她和裴行儉都要離了。有日食的威懾,有民間的風聲,他們應該巴不得大家早點忘記裴行儉,而不是翻出舊賬自揭傷疤吧?
裴行儉笑著伸手捏了捏她的嘴角。琉璃知道他是在笑話自己口不對心,便回送了他一記白眼。自己琢磨了半日,卻又興緻勃勃起來:「我看弦娘這樣能幹,就算我們不在長安,她也一定撐得起來。聖人不准你告老,沒說不准你回鄉啊。要不,咱們先請了田假再說?」
小米嘴巴頓時張得老大:「那件事是崔夫人告密的?」隨即便咬牙切齒:「他們夫婦倆果然都是一樣的下作東西!」
裴行儉淡淡地一笑,笑容里嘲意更濃:「因為你太相信我,所以不敢去想是不是?其實我也一樣。我也不敢去想,不敢相信。可是我騙不了我自己,這麼簡單的事,我怎麼可能想不到,防不住?我根本就是不讓自己去想,所以才能理直氣壯地不去設防。說到底,其實是因為我自己也暗暗指望著,用這樁婚事來徹底離開東宮那個漩渦,甚至是,用這樁婚事,來給裴家、給六郎,留一條後路!我唯一沒想到的是,天後居然早就布下了先手,她把賜婚變成了訂婚,又把時間提前到了頭年八月,於是聖人從此便徹底厭棄了我。」
她好奇心一起,腳下自然走得更快,好容易離那兩個女子近些了,那兩人卻在前頭路口一轉,走向另一條小道艮見就要走到山坡後面,一陣大風吹過,將其中一個女子帷帽上的長紗吹得飄了起來,露出了整個後背。
琉璃突然覺得腦子更亂了,裴炎是武后的人?他不是因為反對武則天稱帝才被殺的嗎?不,十三娘這麼厲害,她既然嫁給了裴炎,就一定不會讓他落到那個結局!所以,其實歷史已經被改變了?歷史居然是可以改變的?
所以,他是下定決定要幫李顯登上皇位、掌握大權了?琉璃茫然地看著他,燭光之中,他的神色依然顯得平靜從容,彷彿說的不過是一個最簡單最容易的決定,只是眼裡的誠懇、眉梢的堅毅,卻讓他整個人都顯得不一樣了,就像寒刃出鞘,明月破雲,乾淨明亮得讓人自慚形穢。
琉璃不知自己是該哭還是該笑,咧了咧嘴,只覺得滿臉發酸。阿凌抬頭看了她一眼,聲音更低:「阿凌雖然糊塗,這麼些年來,每每想起此事,心裏也一直覺得有些不對,卻不敢細想。那一日,我聽到娘子說,看一個人是忠是奸是善是惡,不能聽他說了什麼,要看他做了什麼,看事情到了最後,是不是便宜都給他佔了,我才猛地醒悟過來。
琉璃不由眉開眼笑,這主意好!眼下朝廷里依然暗潮洶湧,邊疆更是衝突不斷,偏偏李治不知道是被日食嚇著了還是腦子又抽了,這幾個月居然時不時會派個御醫來給裴行儉看病賜葯。都說夜長夢多,她現在每天上醒來,都有種恨不能拔腿就走的急迫感。只要能離開長安就好,大不了他在家鄉再「病」一「病」,誰還能捉他回來當官?
「崔夫人一直說您狠心,不肯救沒用的人。可在這件事上,娘子除了救了那些沒用的出家人,又得了什麼好處?您明明沒有告密,可是後天後記恨的是您,大家鄙視的也是您。崔夫人呢,從此卻不聲不響地成了天後心腹,她的夫君還從起居舍人一直做到了侍中,滿朝廷里,聖人和天後都願意用的,就數他了!我怎麼會相信,您是藏奸要謀好處,她只是好心想救人?她騙得過我,卻騙不過老天。就像娘子說的,蒼天有眼,善惡有報,也就是我這樣的傻子才會信了她那麼多年!」
琉璃嚇得差點往後跳了一步,聽完這話卻立刻意識到不對。她臉色微微一沉,一把托住阿凌,轉頭對護衛和兩個婢女道:「你們都退開,我有話要問凌夫人。」心裏卻是急轉:阿凌什麼時候對不起自己了?是獻俘她早知會有變故卻沒有告訴自己?不對,那天劉氏明顯都是不知情的,她怎麼可能知道內幕?而且這事也不足以讓她心虛成這樣,那麼……她猛然想起一事,見護衛和婢女都已經走遠,便淡淡的道:「當年在法常尼寺……」
裴行儉聽著前頭的話還只是苦笑,待琉璃說完,卻愣了足足一息的時間才道:「琉璃,你怎能這麼說話?君臣父子,乃是天地大義,我怎麼能跟聖人去比?」
小米一臉求表揚:「凌夫人到了那邊之後便開始東張西望,虧我躲得快才沒叫她們發現,我瞧見她們在一個墳頭前摘下帽子,立刻就認出她們了!」
琉璃用力閉上了雙眼,屏息片刻,再睜開眼時,才失望地發現,果然不是做夢。原來能跟他回鄉,跟他安安靜靜一起變老,才是一場夢,而現在,她最好的夢,終於要醒了。
琉璃突然間只覺得疲憊到了極點,從頭到腳都沒有了一分力氣,連指責他的力氣都沒有了,身子一軟,整個人便沒了意識。
裴行儉閉目嘆了口氣:「琉璃,不是這樣,不是你想的這樣。」
阿凌身子一震,突然撲上一步,拉住了琉璃的手,急促道:「娘子,阿凌錯了,娘子大人大量,就饒了阿凌這一回吧,阿凌不是故意要對不住娘子的!」說著就要往下跪。
「我又驚又怕,後來悄悄去謝了阿勝,他卻是一副很難過的樣子。娘子你也知道的,他和柳才人原是舊識,這回卻沒能勸得動她。大概因此他就恨上了天後,後來還到聖人面前告了天後的狀,卻是讓自己白白丟了性命。」
這原是她最熟悉不過的情形——裴行儉睡眠少,又珍情光陰,睡不著時便會起身看書,這盞銅燈還是她為此親手設計的,琉璃怔了一會兒,看著裴行儉那沉靜的面孔、那熟悉無比的輪廓,不由長長地鬆了口氣。
她想了想,緩聲道:「阿凌,你起來吧,其實你也不用如此,今日你既然把這些事都告訴我了,我也不會再怪你,以前的事就算一筆勾銷。其實你也是重情誼的人,人都死了那麼多年了,你還記得年年來看他,這份心原是難得的,我只是不大明白,他怎麼會葬在這裏?」
抬頭瞧著琉璃,他滿臉都是歡喜:「阿郎已經領命了!」
琉璃腦中原是有些昏亂,想了片刻才明白的意思,心裏不由一沉:「我明白了,全是我的和圖書錯!是我害了你,我沒想到……」難怪李治會這麼恨他!在李治看來,他這是明面上答應輔佐太子,暗地裡卻早就跟武家結了親,根本就是欺君、是背叛、是在陽奉陰違。尤其是,在李治那樣抬舉他的情況下……裴行儉搖了搖頭:「不,是我害了你,害了六郎。其實我根本就沒打算去輔佐太子,不光是因為我答應過你,更因為我膽怯了。明崇儼雖然為人卑劣,斷人面相卻是沒錯的。廢太子的確沒有帝王之相,甚至難得善終……我思來想去,怎麼也不想做這個東宮屬官。」
琉璃腳步一頓,愕然的認出了這個背影——是阿凌!阿凌打扮成這樣來這裏做是什麼?自己若沒記錯,她走的那個方向並沒什麼墓園,多是荒墳野冢,再往前兩三里,就該是亂葬崗了。眼下正是饑民遍地的時候,自己在城裡出門都要帶上護衛,她居然帶了個婢女就跑到這兒上墳來了?
琉璃莫名其妙地瞧著他,完全不懂他在說什麼。這半年裡,他稱病不出,當真把日子過成了退休的節奏,不過又愛上了著書立說,似乎已經寫了好幾十卷,身子也慢慢養好了,只是到底還是沒能恢復到以前的狀態,經常會咳嗽,帕子用得飛快,臉色也依舊有些蒼白,倒是此時這麼開懷大笑著,臉上還多了幾分血色。
往日不可追,這世上已經發生的事情,不可能改變;不管是什麼樣的命中注定,如果不去做,就不會來臨……琉璃腦中突然劃過一道亮光,彷彿在一片迷霧中終於抓到了一點東西,那是她在二十多年前、在萬年宮的雨夜裡就尋找過的答案,在此時此刻,終於慢慢地浮現出來——原來如此!
琉璃心裏高興,卻皺眉道:「越說越沒正形了,我才不跟你胡說八道!」
裴行儉靜靜地看著她,臉上露出的並不是驚訝,而是一種「果然如此」的明悟,瞧著琉璃的目光更是溫柔:「琉璃,你不用如此,早在十三年前,李公就跟我說過這樣的話了。若事情真是這般,那是大唐的劫數,是天下的劫數,卻不是我逃避的緣由。琉璃,這一生,我再不會逃避任何責任,再不會仗著預見就去投機取巧,我再不會做任何一件令自己午夜夢回、羞愧欲死的事!」
門子賠笑道:「恭喜娘子,是皇太子親自上門宣旨了呢。」琉璃更是驚惶:「宣什麼旨?」
琉璃輕輕點頭:「那十三娘在天後跟前,也是說她做了一個夢?」
琉璃奇道:「我畫畫容易,那是因為天生就喜歡,可打理家務,難不成還有人天生喜歡干這個的?」
裴行儉起身倒了杯水,給琉璃餵了半杯,又問她想不想吃些東西,琉璃閉著眼,一聲也不吭。
琉璃心頭的憤怒終於「騰」地燃了起來:「到現在了,你還想騙我!」
琉璃怔了怔,心裏突然有些發虛。阿凌說得也不算錯,那時她聽說阿凌守了十三娘一夜,是鬆了一口氣,可如果沒有這事?自己敢冒險提醒她們嗎?不好說。此時她也無法辯白,只能澀聲道:「所以後來你就跟十三娘去天後那裡坦白了?」
琉璃憐惜弦歌身世,弦歌又聰慧,沒過幾日,兩人便已相處得十分輕鬆。只是當琉璃想教自己兒媳打理家中雜務時,卻挫敗地發現——弦歌雖是極力隱藏鋒芒,但很明顯,她處理這些事務十分拿手,至少比自己要拿手得多!
裴行儉打斷了她:「當今太子面相高貴,必為帝王。」
這一日,琉璃試著放手讓弦歌自行處置家務,發現她在紫芝的幫助下簡直做得行雲流水,毫無凝滯,不由又是高興又是失落,晚上便跟裴行儉嘆道:「我今日才知道,自己原來笨得可以。十七歲時想來更笨得不成,你是怎麼忍了我這些年的?」
法常尼寺,居然是崔十三娘去武后那裡告的密!琉璃心頭萬馬奔騰,面上卻愈發冷笑:「十三娘救了你?那天她不是真的生病了?」
沒有墓碑?那就是說,這個人的身份不能讓旁人知道?可阿凌的家人,不是都被武后赦免了么?琉璃想了半日也不得要領,這時跟著小米過去的護衛也從那條路上趕了過來:「夫人,那兩人已經往回走,馬上就要轉過那片山坡,您看咱們……」
琉璃忙問:「你瞧見什麼了?」
裴行儉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命數到底可不可改,我也不能斷定。至於這世上有沒有什麼事不可改的?來日不可知,往日不可追,這世上,已經發生的事,自然再也無法改變。」
琉璃苦笑了一下,其實十三娘才是合格的穿越女吧,便宜佔盡,還永遠無辜,不過……她突然覺得有些不對,脫口道:「裴炎是天後的人?」
裴行儉身子一僵,定定地看著琉璃,眼神深沉複雜得難以言表。
阿凌本已抬起頭,聽到這四個字,身子立刻又往下溜:「娘子,娘子你相信阿凌,阿凌從未想過要去告密。可是那日原是崔夫人救了我,後來周國……賀蘭庶人到處胡言亂語,眼見事情包不住了,崔夫人邊說,我若不跟她一道去天後那裡主動坦白,待到娘子去時,只怕會沒有活路。我一時害怕,就跟她一道去了。崔夫人的好些言辭,我當時聽著也有些不妥,卻不敢反駁。但阿凌當真沒跟天後說過您一句不是!娘子一直待阿凌不薄,阿凌不是沒有心肝的人……」
琉璃這一停步,阿凌身子更是一晃,走在她後面的阿依忙扶住了她,銳聲道:「娘子,娘子你怎麼了?」抬頭突然看見琉璃幾個,不由「啊」的一聲叫了出來:「華、華陽夫人?」
阿凌依然獃獃地抬頭看著她。琉璃隔著紗巾瞧不清阿凌臉上的表情,自己又剛派人盯過她的梢,不由一陣心虛,面上乾笑了一聲:「咱們還真是有緣啊。」
剛剛吐了兩聲,房門「吱呀」一聲,裴行儉幾步到了她的身邊,一把扶住了她:「琉璃!你……」
裴行儉卻道:「我說過我不騙你了,就絕不會騙你。你到時聽我的安排就好。」他的目光依舊溫柔之極,神色里卻自有一分堅定。
阿凌的頭垂了下去:「是阿凌想岔了,想著是崔夫人救了我的命,總不能讓她在這件事里被搭進去……」
她這一驚簡直是魂飛魄散,跳下車往正門就走。裴家的幾個門子也被自家主母的動作嚇了一跳,有人忙迎了上來。琉璃便問:「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琉璃轉目一看,這一片都沒遮沒攔的,實在不好躲,想了想索性道:「咱們該怎麼走就怎麼走!」
裴行儉輕輕搖頭:「怎麼會?和圖書我怎麼會對你們不管不顧?你放心,我要做的事,絕不會連累到你們頭上,只會讓你們日後過得更好。所有的事,我都已安排妥當了,你們一定都能平平安安的,不會受到半分牽連。」
小米也意識到自己大概是沒完成任務,摸著耳朵想了半天,突然一拍大腿:「我想起來了,凌夫人拜的那個墳頭,是沒有墓碑的!」
小米眼睛立時一亮,招手叫來護衛就跟了上去。琉璃瞧著她那躡手躡腳的專業做賊姿勢,搖了搖頭,自己帶著另一個護衛進了庫狄家墓園,在安氏墓前焚香禱告了一遍,又在庫狄延忠墓前燒了兩張紙,踩滅火頭,走了出來。
他這一聲大槭有點急,剛想說話,轉頭就咳了起來。琉璃最怕他咳,猶豫了一下,探身要給他拍背。裴行儉卻起身走開了兩步,用帕子抹掙嘴角,停了片刻才走回床邊坐下,瞧著琉璃深深地嘆了口氣:「這樣大逆不道的話,你以後千萬不要說了。莫說讓旁人聽見,就是讓幾個孩子聽見了,也是莫測的禍事。你難道希望他們也像你一樣無法無天、胡言亂語?」
琉璃腦中里「轟」的一聲響,十三娘說她做了個夢!她說自己夢見賀蘭敏之姦汙了楊媛娘,這是怎麼回事?她心裏一片混亂,卻聽見自己冷冷地問:「然後呢?」
琉璃從震驚之中優慢恢復過來,瞧見他臉上那蒼涼的笑意,心裏一陣刺疼,反手握住了他的手掌:「守約,你怎麼這麼說自己?趨吉避凶,原是人的本性,你不過是為了讓咱們家避開禍事,一時退卻了而已,這又有什麼錯?你比朝廷上、比天底下大多數人都要好得多。你又不是聖入,有點私心又怎麼了?就是那位號稱聖人的,你以為他能比你無私多少?他但凡有一點點無私,他自己選的女人,自己動手收拾好了,憑什麼要臣子們為他家那一堆亂賬去填命!」
第二日,她便跟幾個孩子透了這消息。參玄聽說只有自己留守長安,眉頭頓時皺了起來。琉璃跟他解釋道:「長安這邊還有好些事要處置,你和弦娘先留下收尾,等到沒什麼事了,你想去洛陽遊玩也好,想回河東看看也好,誰還能攔著你不成?」全家跑路,動靜太大,分批撤退,才能不引人注目啊。
明正典刑,死的時候她剛出宮……難道是,王伏勝?琉璃又是驚訝,又是感嘆,半晌才道:「有你這樣記著他,他也算是有運氣的了。」
裴行儉無奈地又嘆了一聲:「琉璃,我知道你的想法跟世人都不同。好,那咱們不說大義,就說人心。我裴行儉是什麼人?不過是一個無父無家、沒名沒分的遺腹子,是先皇幫我報了殺父滅族的血海深仇,讓我入讀弘文、人仕為官,是當今聖上對我賞識提拔,讓我名揚天下,這些難道不算恩情?
琉璃所有準備好的話頓時都說不下去了,胸口被堵得幾乎透不過氣來,半晌才低聲問道:「那我怎麼辦?三郎他們又怎麼辦?把我們這些人都放到一邊,不管不顧,你午夜夢回的時候,就能問心無愧了么?」
裴行儉溫聲道:「因為不管是什麼樣的命中注定,我們若不去做,它就不會來臨。這些年來,我一直在想,什麼是命數?命數若可改,那預見便是謬誤;命數若不可改,預見又有何益?李公曾對我說,預見命數,是為了問心無愧,我也自以為懂了他的意思。可直到如今,我才明白,所謂命數,就是本心,命數不可改,是因為本心不可移。所以越是命中注定,越是要奮力前行,這才是預見的用處!」
琉璃問:「然後呢?」
裴行儉輕輕拍著她的背,低聲道:「對不住,琉璃,都是我的錯。是我對不住你。」琉璃起身瞧著他,輕輕笑了笑:「可是,你還是不能不去,對不對?」
阿凌肩頭先是一松,聽到「年年來看他」,又嚇了一跳,吞吞吐吐道:「娘子也知道,他是明正典刑的,那是我剛剛出宮,也沒什麼本事,一直等到他的屍身被丟到亂葬崗了,才找人悄悄瘦了,又不敢運遠,就在這裏胡亂埋了。」
果然沒走幾步,那邊阿凌就帶著阿依已轉了出來。兩下相距不遠,琉璃若無其事地看了她一眼,就像荒野里遇到生人般向她點了點頭。阿凌卻像雷劈了般定在了那裡。琉璃腳下也是一頓:這是什麼情況?
更近一點的席子上,是一個帶提梁的剔紅漆盒,春日清晨的陽光照在盒沿那細密繁複的石榴紋上,光澤閃動間,彷彿真的有無數花朵正在徐徐盛開,連盒子里那對肉脯都被襯得紅艷艷得幾欲透明。
「娘子,我對阿勝沒有私情,我只是總也忘不了他提起柳才人時的神情。我這輩子再沒有瞧見過有誰為別人露出那麼難過的神色,後來為了給她報仇又是連命都可以不要。阿勝他,真的是一個很好很好的人在宮裡明裡暗裡幫過那麼多人,他不該死在亂葬崗里,連個祭拜的人都沒有!如今我活著,還能每年偷偷給他燒些衣服紙錢,等我死了,他就什麼都沒了……」說到後來,她已是哽咽難言。
琉璃心中震動,他說得沒錯,就像自己,自己雖然提前知道了一些事,但哪一件不是為之努力之後,才能讓那「註定」變成現實的?可他眼下要做的這件事不一樣,因為一分機會也不會有!而且因為裴炎的變數,只會讓事情更加無可挽回。既然如此,今天就算被他看成怪物,自己也不能再瞞著他了——或許自己早就應該告訴他的,這樣的話,他也會少受一些磨難。
裴行儉緩緩地點了點頭。
一旁的小米卻笑道:「娘子真真是有孝心,挑了今日去拜祭老夫人果然是對的,一路能沾多少佛氣啊!」
琉璃依然無法置信,只是瞧著裴行儉的臉色,卻也明白,自己無論如何都說服不了他,改變不了他了。可是,第四次出征,他怎麼可能會有第四次出征?難道一切真的已經都改變了,自己再也猜不到結局?
琉璃的身子不由也慢慢變得僵硬起來,彷彿連血液帶思緒一時間都已無法流轉,好半晌才鼓足勇氣輕聲問道:「是真的?你是真的,要去當那個大總管?」
她越想越納悶,轉頭吩咐小米:「你帶個護衛,悄悄跟上去看看,莫讓她們發現了。」
他笑吟吟地低下了頭,瞧著她的眼睛道:「琉璃,你這樣最好,你可千萬莫拿自己跟別人比,千萬不要變,我就喜歡你這樣!」
裴行儉滿眼滿臉都是無奈,終於點了點頭:「我這就上表,且說回鄉遷墳吧。」
琉璃茫然地看著他,是啊https://m.hetubook.com.com,他心思縝密、算無遺策,的確不應該如此粗心大意。
琉璃默默地放下了車簾。其實拜祭這件事,她,壓根就忘了。這些天她忙得頭昏眼花,昨天在裴氏家廟辭行時才想起,自己居然沒去庫狄家的墓園告拜!別人不知道,裴行儉卻曉得他們是不打算再回來的,這種疏忽實在交代不過去!幸虧安氏信佛,自己在一頭冷汗中總算想到了佛誕的借口,阿彌陀佛……馬車出了城外,路上變得空蕩起來,不一會兒便到了地方。琉璃下得車來,只覺得四野開闊,風聲呼嘯,放眼望去,除了前面不太遠處有一輛馬車兩個人影,四下就只能瞧見野草荒丘,讓人簡直無法相信,這就是長安城外。她帶著護衛和小米一道往庫狄家的墓園走,卻見前頭那兩個人影似乎也是往同一個方向而去,心裏不由納悶:這日子居然也有人和自己一樣來上墳?那兩人看去都是身量瘦小的女子,頭上戴著極其老派的長帷帽,身形看去卻還年輕。琉璃隨意看了幾眼,不知怎地,越看越覺得眼熟,恍惚間想起,似乎好幾年前自己來這邊上墳,也曾見到過這麼兩個人。
琉璃牽了牽嘴角,默默地垂下了眼帘,心裏有個聲音輕輕地回道:是的,我明白,可你,也許永遠也不會明白我。
琉璃心裏也是一陣酸澀,阿勝的確是個好人,是個痴情種,而阿凌卻實在是個傻姑娘……她彎腰扶起了阿凌,輕聲道:「你也說了,阿勝做過那麼些善事,佛祖有知,自然早讓他重入輪迴了,而且他一定會投身富貴人家,再也不用忍受身體殘缺、骨肉分離之苦,你又何必如此傷懷?」
她咬了咬牙,緩聲問道:「那我若是告訴你,我能預見,當今太子必將會帝位不保,天下江山必將改姓呢?」
裴行儉沉聲喝道:「琉璃!」
這一日已是初八,正是佛誕節。日頭剛剛升起,一柄不起眼的青色馬車便帶著兩騎駿馬出了裴府角門,一路往西,直奔城外而去。走了沒多久,馬車的速度卻不得不慢了下來——迎面而來的一支隊伍吹吹打打,好不熱鬧,卻是不知哪個寺廟的僧人信徒在抬著佛像遊行慶祝。
他的語氣平平淡淡,卻自有一種驚心動魄的東西,琉璃不由怔住了。
琉璃奇道:「咦,不是你說娶了兒媳,咱們就什麼事都不用管了么?眼見這謀算就要得逞了,你又來裝什麼好人?也罷也罷,只要你肯點頭,我就壞人做到底,就是我火急火燎想走,你原是一腔愛子之心,生生被我逼著才要回河東的,如何?你快點頭,點頭!」
她只覺得一顆心已灰到了極處,一句話也不想,一根手指也不想動,恨不能整個身子都在這一刻化為灰燼青煙,再被狂風吹得乾乾淨淨,才能擺脫這無邊無際的灰暗和失望。
琉璃被哽了一下,只能順著他的話問道:「既然如此,那你去或不去,又有什麼區別?」
琉璃掀開車簾,往外瞧了幾眼,只覺得這行像的隊伍似乎不如往年來得盛大,連鼓樂的聲音聽上去都少了些精神——皇帝早已帶著官員侍衛們直奔洛陽,滿城的官宦人家甚至商賈大戶也在陸續離開,飢荒威脅下的長安已失去了往曰的繁華活力,這行像又怎能保持以前的規模?
過了幾天,李治的批複也下來了,准了裴行儉半年的假,裴府上下頓時忙碌了起來。隨即朝廷里又傳出消息,因關中飢荒,四月初三,聖人將移駕東都。琉璃愈發鬆了口氣,盤算了一下行程又查了査曆書,定了四月初九離開長安。
裴行儉伸手理著她的鬢髮,聲音里滿是無奈:「琉璃,你再生我的氣,也不要這樣好不好?韓四說,你是累得太狠又氣急了才會昏倒。你要怎樣才能消氣?你若是這樣病倒了,家裡該怎麼辦?六郎他們又該怎麼辦,今天他們已經嚇壞了……」
小米理直氣壯道:「然後我就趕緊回來告訴夫人您啦!」
裴行儉忍俊不禁:「人各有長,你主持中饋又不算差,只是心思興緻都不在這上頭而巳。大約就像讓我去畫畫,只要認真去學,自然能畫得四平八穩的,但就算苦練一輩子,也決計不能像你一樣輕鬆寫意。」
琉璃看著三尺開外那張因為帶著羞澀紅暈而顯得格外明艷的芙蓉秀臉,只覺得心裏一陣恍惚。
門子笑道:「小的聽管事說,彷彿是西突厥那邊又有人反了,聖人命阿郎做了金牙道行軍大總管。」
琉璃展眉笑道:「守約,你不知道,我剛才做了個噩夢,真是嚇死我了!幸好只是夢,這是什麼時辰了?可不能睡過頭,還有好些事沒做,咱們明日就要出發了呢!」
阿凌毫不猶豫道:「自然是!大家都瞧著裴侍中是從天子侍臣一路上來的,都說他對聖人忠心耿耿,可夫人您不是說過么,看人要看他做了什麼。上次廢太子就是裴侍中拍板定案的;至於彈劾裴尚書,只怕也是天後的意思。玉柳姊姊曾跟我感嘆過,說娘子什麼都好,就不該跟了裴尚書,天後最不喜的人就是他了。」
裴行儉解釋道:「其實世上的女子,天生便喜歡主持中饋的只怕是多數,就如世上大多的男子都喜歡做官一樣。圖的么,大概還是那種一切在握、居於人上的感覺,喜歡制人而不是制於人,這原是人之常情。」
裴行儉握著她的一隻手,抵住了自己的額頭,喃喃道:「琉璃,對不住,對不住,對不住……」
琉璃心裏一陣酸澀,這才是真正的他!也許自己應該為看見這樣的他而高興,可現在他要保的,是李顯啊!這是一條不折不扣的死路,自己怎麼可能眼睜睜看著他送命?她忍不住道:「好,你不欺心,那你告訴我,如今的太子面相難道就很好了,他就不會……」
「崔夫人便說,看來娘子一定是發現什麼了。我當時還覺得她的話太離奇。恰好有人又回報說,遠遠瞧見尼師回來了,我怎麼也忍不住,要出去看看。結果正趕上尼師帶著少夫人往外走,我瞧見尼師跟少夫人說了兩句話,少夫人居然一下子就坐到了地上。我過去時,她的臉色還像死人一樣,又不肯讓我跟她去接阿媛。我這才知道,真的是出事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進的門,也不知道自己在院子里胡亂走了多久,等醒過神時,才發現自己居然又站在了書房的窗前。小院依然空曠而幽靜,只是空氣里多了一種特別的味道,正是皇家喜歡用的龍涎香。那味道原是清雅之極,可此刻卻讓琉璃胸口突然一陣劇烈地翻滾,忍不住低www.hetubook.com.com頭乾嘔起來。
裴行儉聽見動靜,把書一放,俯下身來:「琉璃?」
阿凌揺了揺頭:「沒有阿勝,我早就死了!娘子你不知道,你出宮后,天後就讓我去伺候柳才人了,後來王庶人和蕭庶人進了冷宮,柳才人便掌管了那邊。有一次我碰見阿勝從那邊出來,臉色很難看,瞧見了我之後,就讓我趕緊想辦法離了冷宮,別白白丟了性命。我信了他的話,想法子生了個病,從病坊出來才知道,柳才人記恨舊事,生生折磨死了王庶人和蕭庶人,天後到聖人跟前請罪,說自己御下不當。聖人當即賜死了柳才人,那些跟著她的,除了主動出首的阿余,也都沒命了。
琉璃的腦中頓時變得一片空白。
琉璃暗暗扶額,只能換上了一副驚奇的神色,上前幾步,挑眉笑道:「這不是阿依么?凌夫人?今日你們怎麼來這邊了!」
琉璃什麼都吐不出來,可胸口卻難受至極,眼淚不由噼里啪啦地掉了下來。
裴行儉看著她的眼神越來越迷惑:「琉璃,你……」
琉璃心裏頓時一軟,早些年她一直以生出裴光庭為人生目標,每一次自然都期待著是男孩,這幾年卻越來越遺憾,自己怎麼就沒個女兒呢?那種會嬌嬌軟軟、笑起來眼睛像月牙兒一樣的小女兒。也許,這個叫弦歌的女孩子會彌補自己的遺憾吧?至少,她生出一雙有月牙眼的孫女來,幾率會比較大一點。不過他們倆年紀到底還是小了點,十七歲,在大唐雖已是標準婚齡,但實際上……突然間,她聽見裴行儉輕輕地咳了一聲,抬頭才發現,儀禮不知何時已經走完,大家都在瞧著她一自己又走神了!
小米期期艾艾地走了過來,瞧著琉璃,雖沒開口,眼裡的好奇卻幾乎要跳出來。琉璃想了想索性笑道:「其實也沒什麼,你還記得法常尼寺的事吧,是崔十三娘到天後那裡告密的,還拉上了凌夫人作證。凌夫人家有人犯了死罪,她偷偷祭拜,以為被我們發現了,所以就嚇得什麼都說了。」
裴行儉目不轉睛地瞧著琉璃,等著她的下文。
琉璃此時已經猜出,阿凌拜祭的定然是極犯忌諱的人物,她以為自己一直在跟蹤她,大概又被日食的事給嚇壞了,才會如此驚惶。
裴行儉沉默良久,點了點頭:「是,我不能不去。」他的聲音里有沉痛,有無奈,更多的卻是斬釘截鐵、一往無回的決絕。
裴行儉的眸子驀然一亮,伸手握住了琉璃的肩頭:「琉璃,我就知道你會明白我。」
她正出神,突然感到一道目光掃了過來,卻是坐在另一面台階上的裴行儉笑微微地看向了她,對上她的眸子,他的眉頭微不可見地挑了挑,眼裡多了幾分促狹。
琉璃呆了片刻,又問:「命數不可改,是因為本心不可移,那是不是本心移了,命數就可以改?在這世上,是不是沒有什麼事是不可改的?」
裴行儉慢慢抬起頭來,一雙眸子幽然深邃,若不見底:「好,琉璃,我不騙你了。那你聽我說,有件事,我的確一直沒敢告訴你。琉璃,我沒有你想得那麼好,我,不過是個懦夫!」
「阿家。」
琉璃哪裡肯讓她拜,一把扶住了她:「我說過多少次了,你已經出宮,咱們如今都是一樣的人。」一樣都是在這個巨大囚籠里掙扎求存的人!
彷彿從灰賢里突然崩出了無數細小的火花,琉璃一陣怒氣上涌,睜眼直視著他:「是,我就該養好身子,這樣才能照顧好家照顧好孩子,這樣你才能後顧無憂,才能放心大胆地去建功立業,再也不用把家裡這些事放在心裡,橫豎,你也沒真正放在心裡過!」
裴行儉有些哭笑不得:「你看看自己都笑成什麼樣了?難不成咱們娶個兒媳進門,是騙個人進來頂缸,咱們好撒手遊山玩水去的?」
「這是我彌補過錯的唯一機會,只有如此,我才敢說,我裴行儉無愧天地,沒有辜負恩師的心血,也沒有辜負你和孩子們的信任。」
這就對了!明崇儼是她的舊識,更有可能就是她的傀儡,所以他當日對著自己,才會有那股莫名其妙的恨意……原來事情竟然是這樣,自己的這位「老鄉」居然是崔十三娘,她果然是深謀遠慮、神通廣大!
裴行儉笑道:「自然也喜歡過,後來才發覺,若是太過喜歡,反而是被它所制,那就實在有些無趣了。何況我運氣又好,身邊一直有你,就算有時會迷了心思,回頭瞧瞧你,自慚形穢之下,還有什麼醒不了的?」
琉璃無語望天——自己果然不能指望她嫁人生孩子之後就能變得更靠譜點。
「恩師說過,大丈夫不問福禍,只求無愧。在廢太子的事上,我又怎麼能無愧?莫說臣為君死,天經地義,就算我只想趨吉避凶,也該坦然承認。可我呢?我貪心不足,捨不得那份榮耀恩寵,更捨不得眼前建功立業的大好機會,才會落人天後的算計,才會讓聖人大失所望,也使你和六郎陷入了難堪境地!聖人為什麼會開殺俘的先例?說到底,還不是他不能不賞我,又不敢再用我,所以才會出此下策!我又怎麼能說,在這件事上我也是問心無愧的?
琉璃本待反唇相譏這是自欺欺人,聽他提到孩子們,想了片刻,還是悶聲道:「不說就不說!」
昏昏沉沉之間,也不知過了多久,琉璃降開眼時,發現自己居然依然躺在卧室的床上,牛角銅燈把床頭的一小片地方照得雪亮,裴行儉就坐在亮光里,手裡拿著一卷書。
阿凌胡亂用面紗擦了把眼淚,點頭道:「還是娘子有見識!是阿凌想岔了。多謝娘子開恩,阿凌明日就動身去東都,不知何時才能回長安,阿凌再給您磕個頭吧。」
裴行儉怔了一下,突然愉快地笑了起來:「琉璃啊琉璃,我怎麼越來越覺得,自己實在是走運得很呢!」
怎麼可能不受牽連!他已經站在李顯這邊了,武后,那可從來都是秋後算賬、斬草除根的好手!琉璃搖頭只是不信。
沉默片刻,裴行儉才重新開口:「琉璃,我一直沒跟你說過,前年冬天我從西疆回來的時候,聖人曾對我說,他沒有給我封相,不是因為小氣,而是盼著我再立新功,回來之後就能更加名正言順地出將入相,重振朝綱。他還說,太子的屬官都不得力,只有我這樣文武全才的國之棟樑,方能輔佐東宮,讓他成為明君;他說他會把真正的曠世恩典留給太子來賞我,也好成就一段君臣間的千古佳話。而我,沒有推辭。」
琉璃認真道:「你的身子還沒有大好,在出征之前,除了做那些準備,別的和-圖-書事都不許做。你一定要好好靜養,好好吃藥,要把身子調理好。不然,我不放心。」
她越想越糊塗,面前的阿凌卻又一次拜了下去:「娘子,娘子我真的知錯了,也後悔了,我不該聽信崔夫人的話,但我真的沒想過要害您,您就饒了我這回吧!」
裴行儉依然搖頭,聲音里滿是自嘲的涼意:「所以我明知道天後會賜婚六郎,卻一個字都沒有跟你說。」
回到跟小米分開的路口,等了沒多久,就見小米一路串將出來,瞧見琉璃變呼哧帶踹道:「娘子,娘子,那人是、是凌夫人!她帶著的是阿依!」
阿凌忙道:「不是的,自然不是。此事說來的確是有些神異,我那日一去,便發現她似乎並無病症,她卻堅持要我留下陪她。當時阿媛還在寺外,我怕她淋了雨會受寒氣,不肯留下。崔夫人便跟我說,阿媛會出事,她頭天做了個夢,夢見賀蘭庶人把阿媛給玷污了!」
他的意思是,男人喜歡做官,女人喜歡管家,其實喜歡的都是權力和掌控?琉璃想了想,不得不承認他說得有道理,不過自己大概是太懶了,不喜歡被人掌控,也懶得去掌控別人……她瞧了裴行儉一眼,不禁問道:「那你喜歡么?」
王家的人來得並不多,他們雖是大族,王方翼這一支卻與被廢的王皇后關係太近,幾番清洗之後,留在長安的已沒幾家。弦歌又是獨女,這一嫁過來,娘家除了萬里之外的父親,竟是連至親都再沒一個。
阿凌身子僵了片刻才道:「不是。她說她只跟我說過這件事,她不敢告訴別人,更不敢告訴天後。恰好她跟明大夫是舊識,所以在天後跟前,她說,是明大夫給她看過相,說她這幾日有劫,因此她特意跟著大家去了寺廟,還派了婢女觀察動靜。當時只覺得不對頭,是我出去看見楊夫人的模樣,才猜出阿媛是出事了,但那時也不敢胡亂猜測,直到賀蘭庶人漏出了話風,才想明白整件事情。」
「琉璃,這一切,說到底還是我德行有虧,才會有如此報應。所以這一次我接了旨,不光因為我是大唐臣民,合該保家衛國;更是因為如今處境艱難,他親自來請我,我若推諉不應,朝臣們又會如何看他?相反,我這樣告病之臣,因太子而出山,因太子而立功,本身就是為東宮增勢!
琉璃抬頭看著他,燭光照在他的側臉上,將他的面孔勾出了一道淡淡的光暈,在昏暗的屋子裡,看去是如此溫暖,也許自己來這個世間一趟,就是為了守住這份溫暖吧,還有守住這個家,這幾個孩子……她輕輕地吐出了一口氣:「我明白了。守約,我可以什麼都聽你的,不過你也要答應我一件事。」
小米領命而去,琉璃正要讓車直接進角門,突然發現有些不對——門口怎麼突然多了好幾個生面孔,看打扮正是宮中侍衛!
琉璃想起一事,微微點頭:「所以你說過,你要在北疆多駐守一段日子。」
她越想越是茫然,不由輕聲問道:「是不是無論我說什麼,你都一定會走?」
琉璃臉上一熱——自己果然是年紀大了,在新婦子見姑舅的時候居然能走神!她忙伸手拿起漆盒,笑著將盒子高高舉了起來。
阿凌瑟縮了一下,低聲道:「我自然不肯信。她卻交了個婢子進來,問她外頭怎麼樣了。那婢子說,她一直在鼓樓上望風,先瞧見韓國夫人去了東院,然後娘子您也去了東邊,最後賀蘭庶人也去了,不過他沒過多久就回來了,好像很生氣,在林子里踢樹。阿媛後來也進了那片林子,然後就跟他出了後門。雨停之後,娘子和韓國夫人、鏡月尼師一道回了這邊,娘子在外頭跟尼師不知說了什麼,尼師就跑著回東邊大殿敲了鍾,全寺尼眾都回了主殿,尼師帶著十幾個人出了後門,主殿卻再沒人出來。
琉璃臉紅耳熱地站了起來。好在接下來的儀式倒是一切順利,她和裴行儉各吃了幾口新婦親手做的烤乳豬,又出去招待了女方親戚一番,就算完禮。
琉璃不屑地「哼」了一聲:「他當然不能跟你比!他除了會投胎,又拿什麼來跟你比?君臣父子,也不是什麼天地大義。孟子還說君視臣為土芥,臣視君為寇讎呢。孔子還周遊列國呢。他們怎麼就不去效忠天子了?可見所請君臣父子,以前沒這回事,以後也不會有,不過是現在正好是家國天下,所以上頭的人編了這麼套道理出來,好騙著大家給皇帝賣命而……」
琉璃只覺得身心俱疲,一句話也不想再說,小米卻是嘮嘮叨叨地從城外一直喃咕到了家門口。琉璃瞧了瞧了天色,吩咐道:「你去西市的何家鋪子一趟,把崔十三娘的事告訴那邊掌柜,讓他們幫著留心裴侍中家的動靜。若有什麼要緊的事,還要煩労他們送封信到河東來。」
「我想了半日,只能回去求崔夫人救命,正好我手頭有種秘葯,吃了后能讓人燒起來,崔夫人便說,我們都是沒用的人,只能互相幫著躲過這一劫,旁人就算要保,也只會保那些用得上的。不瞞娘子說,當時我心理是有些怨氣的,娘子居然想著跟尼師通氣,卻也不來救我一救!」
一旁的贊者大聲吟唱了一句,雙手捧起一爵酒送到新婦手裡。新婦姿態優雅地抿了一口,抬頭看見琉璃的笑臉,神色一松,臉上雖然沒敢笑出來,眼睛卻是彎了彎,成了兩道好看的月牙兒。
他輕輕呼出了口氣,眉宇之間反而舒展少許:「琉璃,這份厭棄,是我應當應受的。因為我貪得無厭,既捨不得聖人給我的榮耀和機會,又不願以身家性命去報答這份隆恩。我眼睜睜看著太子陷入那樣簡單的陰謀里,卻已是無能為力,追悔莫及。我這樣的人,的確是首鼠兩端,其心可誅。還有你,琉璃,你這麼信我,從不曾對我有過半點疑心,你為這樁婚事那麼懊惱悔恨,可我卻連一句實話都不敢對你說。我一直騙自己說,我是準備出征,太忙太亂,一時考慮不周;我也騙你說,這些都是命數,命中注定如此。可是天地無私,報應不爽,我能騙自己多久?上天又能容我自欺欺人多久?」
琉璃驚訝地直起了身子。裴行儉瞧著她的眼睛,輕聲道:「琉璃,你怎麼就沒有懷疑過我呢?我明知道天後早就有聯姻兩家的意思,明知道武三思的夫人經常上門,知道他女兒和六郎年紀相當,也知道在那種情形下,天後要破陛下的布置,最簡單的辦法就是賜婚,我卻什麼都沒有做,什麼都沒說。琉璃,你就沒想過,我為什麼會連這麼簡單的謀算都防範不到么?」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