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誰家天下
第027章 別情依依 此恨綿綿

崔十三娘詫異地看著琉璃,目光在她的鬢角上一轉,「嗤」地笑了出來:「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不會是想讓我內疚吧?白髮誰沒有?我若不染,只怕比你的還要多!再說了,我和子隆是有對不住你們的地方,可裴行儉既然娶了你又不肯效忠武后,就遲早會有這麼一天!認真論起來,出師未捷身先死,對他也好,對你也好,已經是最好的結局了,你還有什麼不足?」
琉璃輕輕搖頭,正想開口,崔十三娘毫不猶豫地截住了她:「我知道你能言善辯,不過眼下還是別浪費力氣了。只要喝下這杯酒,你我之間自然兩清,我也不想連累無辜。不過夫人要是不賞臉,甚至鬧起來,別說你家公子,就是跟著你的下人,這邸店的食客,說不定也會遭殃。你說你絕不會害人坑人,怎麼,現在為了自己,連兒子也要害?」
她正惘然出神,門上突然傳來了幾下輕輕的敲擊。
琉璃也抬頭看著崔十三娘,她目光中的怨毒銳利得若有實質,琉璃心裏卻突然一陣輕鬆,是的,自己有什麼資格指責十三娘?三年來,她也不止一次地問過自己。都是趨利避害,都是掙扎求存,自己的退縮和她的進取又有什麼不同?現在她終於可以確定了,她們從來都不是一路人,手段不一樣,目的也不一樣。
麴崇裕眉梢一揚,抱了抱手:「夫人好意,崇裕心領,不過守約兄曾說過,人各有志,人各有命,麴某不求安享榮華,只求暢心快意,如今得償夙願,已是一生無憾。倒是夫人,一路還要多多珍重!」
琉璃的目光在眾人臉上緩緩掠過,孩子們身後的那幾張面孔同樣是她最熟悉的,卻也多少有些不同了,蘇味道夫婦氣色鮮亮,帶著前程見好的飛揚意氣;韓四夫婦則愈發穩重,眉宇間刻著幾分經年行醫的疲倦;小米和阿景變化最小,卻也有了管事的沉著模樣。再遠些的地方還站著幾位臉孔陌生的護衛,正是這兩三年星陸續投上門來的,不知怎地,琉璃總覺得他們身上有種異樣的熟悉感,此刻看去彷彿更加明顯……拉車的健馬不耐煩地打了個響鼻,琉璃回過神來,低頭抱了抱光庭,又和眾人點了點頭,這才在一片「保重」聲中扶著紫芝上了車。
上下打量著琉璃,她的臉上露出了幾分讚賞:「夫人好深的養氣功夫!」
參玄學著他平日的語氣涼涼地道:「也就是回去後有些吃不下飯而已。」
她伸手打開食盒,裡頭是一個青瓷酒壺,兩個白瓷杯子。那酒水倒進杯子,多少有些渾濁,她卻彷彿端著瓊漿玉液,珍重無比地送到了琉璃面前:「請!」
是啊,自己哪點比她強?琉璃胸口突然一陣酸楚,澀聲道:「我是不比你強。說起來,我們大概是一種人,一樣的自私自利,一樣的自以為是,仗著那點三腳貓的歷史知識就自覺高人一等,不但自欺欺人,還想去騙他們,以為他們會和我們一樣貪生怕死,結果,卻是害了他們!」
怔怔地看著窗下的枯草,她良久都沒有動彈。迎面而來的風裡彷彿帶著無數把尖細的利刃,轉眼間就把這初冬的寒意刻進了她的骨子裡。
琉璃嘆了口氣:「她是來拜訪我的客人,這兩位都是她的護衛。」
「要按這種演算法,我自然是罪該萬死,就算現在指天發誓說自己不想收買人心,沒有助紂為虐,也不稀罕什麼榮華富貴、高高在上,自然也都是狡辯。不過無所謂,我做過什麼,我想要什麼,我自己問心無愧就好,至於你,你願意怎麼算都隨便吧!」
琉璃吃了一驚,起身快步走到門外,卻見崔十三娘正站在院門口。她戴著帷帽,看不清神色如何,身形卻分明有些獃滯,大約是看見琉璃出來,指著外頭冷笑道:「夫人好手段!」
崔十三娘慢慢低下頭去,伸手扣住了那個酒杯,半晌才道:「難怪!難怪這幾年你們家風雨不透,讓人無處下手,難怪今天你看見我一點也不意外!我果然是高估了自己,這些年裡,我跟你走得越近就越不平,不管是家裡還是外頭,你哪點做得比我好?卻沒想過,你至少比我更能忍,所以到了緊要關頭,才能一擊致命!今天,我願賭服輸!」
崔十三娘似乎也不想多說此事,皺眉道:「總之,從頭到尾,我都沒想過要害你!就是後來裴行儉去了西域,武后逼我想法子對他不利,我也只是讓人傳了幾句不打緊的謠言而已,還特意去提醒了你。是你自己跟武三思家聯姻,激怒了皇帝,才會有後來的禍事!皇帝武后都要打壓裴行儉,我們又有什麼法子?難不成還能違抗上意,捨己為人?可就算是那時候,我想的也是,如果能不跟你翻臉,我就算受點委屈也沒什麼。沒想到,你卻是比我想得更狠,讓我和子隆名聲掃地不算,還要一步步把我們逼到絕境!」
在院門口的一片嘈雜之中,他的聲音並不算大琉璃耳邊卻是「轟」的一聲:背後,他是從背後被人打暈的?也就是說……環顧著這熟悉的院落屋宇,她的心不由狂跳了起來,再也顧不得什麼,幾步衝到上房,一把推開了邊上那間的木門。
延休鬆了口氣,告辭退出。琉璃沐浴更衣,又打發了紫芝下去洗浴準備,自己獃獃地坐在屋裡,只覺得眼前的一切越看越熟悉,恍惚聞幾乎不知今夕何夕。
夥計嚇了一跳,想要開口,掌柜狠狠一眼瞪了過來,這才不和*圖*書敢多說,招呼著同伴進屋收拾去了。沒過兩刻鐘一切便收拾妥當,琉璃進去一看,那屋裡也依舊是外頭高案、裡頭卧榻的布局,不過傢具都頗為乾淨齊整,依稀還有熏香的餘味。
這一次,崔十三娘沉默的時間更長,好半晌才緩緩點了點頭:「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原來我當真是什麼都改變不了,改變不了子隆,更改變不了歷史,做得越多,錯得越多,就像俄狄浦斯王……」她的眼神漸漸變得空茫,連眼角隱隱的皺紋彷彿都深了幾分。
可這樣的話,她怎麼能說出來?琉璃嘆息著摸了摸光庭的頭:「六郎,阿娘也捨不得你,可是,阿娘有阿娘的事,等你長大了,就會明白了。」光庭咬著嘴唇不作聲,卻也不肯鬆手。參玄眉頭微皺,蹲下來低聲道:「小六,你是喜歡在家裡住著,還是喜歡跟著阿娘住在宮裡?」
秋天從來都是送別的好時節。路邊的芳草依然碧綠如茵,曾經嬌嫩的垂柳卻早已被西風吹老,沉甸甸地垂在碧空遠山之間,宛如臨別的話語、離人的思緒。
是她?琉璃一個激靈徹底清醒過來,定了定神,走上兩步沉聲道:「請進!」
車輪滾動,很快就將半山亭拋在了後面。琉璃目不轉睛地往後看著,直到山路一個轉彎,將亭外的人影全部遮住,也沒捨得挪開視線。
琉璃低頭看了看酒杯,又抬頭瞧了瞧門外,皺著眉退後了一步。
琉璃笑他:「平日瞧著你比五郎還沉穩點,沒想到出門之後卻是一樣的猢猻!」心裏不免欣慰:延休的性情眼見著開朗了許多,待人接物也更加周到謙和了,果然是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么?
琉璃環顧著熟悉的廳堂,耳邊彷彿又響了他的聲音:「琉璃,怎麼會是你?」她心裏的傷痛再也難以壓抑,快步走出了大堂。兩個轉彎,便到了當年住過的那個院落。
延休順著她的目光看了一眼,奇道:「這家邸店難不成很有名?」轉頭瞧清琉璃的臉色,頓時不再多問,只吩咐隨從:「今日就在邸店落腳,快去讓店家收拾出最好的院子來!」
「其實最近我經常在想,如果當初沒遇到你,我會怎樣?我想我大概會認命,會一直乖巧下去,好讓人給我挑個不那麼壞的歸宿。畢竟一睜眼就到了一千多年前的這個鬼地方,變成了一個沒錢沒地位沒助力的庶女,我不認命又能怎樣?直到在芙蓉宴上,聽你說出『塵歸塵,土歸土』,我才知道,原來這世上不是只有我一個人這麼倒霉;等瞧見了你那些扭轉乾坤的手段,我這才想到,我又不比你差什麼,為什麼不能也豁出去搏個前程?後來我嫁給了子隆,好不容易一步步在裴家、在長安,站穩了腳跟,你又從西域回來了。那時我跟你交往,當真是一片誠心,想著以後說不定能互相照應。就是法常尼寺那一次,其實我比你們都早一步收到消息,開始也只想著要裝病躲禍,直到發現你那番收買人心的舉動,我才明白自己該怎麼做!後來我是到武後面前說了實話,可你做初一,我做十五,大家各憑本事,我又有什麼不對?」
琉璃忍不住皺眉:「你想讓我直說什麼?如果我是你,會怎麼去做?」看著眼前這張滿是嘲諷的面孔,想起這些年來的種種恩怨,她的語氣不由也淡了幾分:「是,我不如你有本事,有魄力。如果我是你,我大概根本就不敢嫁給裴炎;就算不得不嫁,大概也會竭力勸他遠離宮廷,別惹是非;實在勸不動,我大概也會想法子自己去效忠武后、謀求後路。不過無論如何,我還不至於去主動坑人害人,不至於拿旁人的前程性命當自己的墊腳石,更不至於為了利益就出賣朋友!」
一身禁衛打扮的裴參玄沉默地站在馬車邊上,瞧著從亭中走出的母親,微微抿緊了嘴角。他已行過冠禮,此刻頭髮齊整地束在幞頭裡,愈發顯得眉目清朗,輪廓鮮明,隱隱間已有了一家之主的沉穩氣度。
他身邊的慶遠個頭比他還低了半寸,不過因為身量清瘦,看去卻是更顯修長,那冠玉般的白晳面孔上依然帶著少年人特有的乾淨光澤,眉目清雅而深秀,看去就如畫卷中人。不過此時那一臉鬱悶的模樣,倒像是和延休換了個殼子。
琉璃怔了一下,搖頭道:「你還小,很是不必為這些操心。」這一次,她重回西域,其實畫畫還在其次,主要是如今邊疆不寧,武後有心提拔興昔亡可汗的子孫來安撫突厥各部,而她自然也就成了探查人心所向的最好人選;此事她並沒有對孩子們多說,沒想到延休竟是如此明白……延休笑道:「阿娘放心吧。兒子不過是多說幾句話,哪裡就操心了?何況這裏天高地遠,風土人情都和京師不同,就是為了長些見聞,兒子也該到處走走的,不然豈不是白走了這一回?」
琉璃坐在馬上,怔怔地瞧著那處熟悉的建築,一時竟是動彈不得。
「我們自己就是歷史?」崔十三娘低聲重複了兩遍,突然抬頭瞧著琉璃冷笑起來,「你是早就知道了吧!這幾年裡你是不是覺得我就像個笑話?就是因為知道子隆會因反對武后而死,我才會那麼殫精竭慮地接近武后,效忠武后;殫精竭慮地去說服子隆,讓他為武后鞍前馬後地效勞,為她上台掃清一切障礙;結果,卻是一步步落到了自己最害怕的宿命里!你是不是還覺和-圖-書得自己特別能耐?隨便發個誓就能讓我聲名掃地,隨便說幾句話就能激得子隆只求速死,就能讓我幾十年的苦心經營付諸東流!其實,你不過是命比我好!你是穿成了裴行檢的妻子,就算什麼都不做,老天都會站在你這邊,讓你安享榮華,讓我一無所有。如果換了你是我,你又有哪點能比我強?」
被琉璃牽在手裡的光庭一張小臉綳得緊緊的,神色比兩個兄長加起來還要嚴肅老成,只是眼眶發紅,待琉璃走到馬車邊,更是一言不發地拽緊了她的手。
「今天我總算放心了,原來不是我對不住你,而是從一開始,你就認定我是個為了權勢地位不擇手段的人。所以在你看來,無論你怎麼利用我、算計我、出賣我,都是應該的,就算踩了我還要裝無辜,這還說明你是念舊情的;而我居然敢反擊、敢揭穿你那半拉子的預言,那就是太狠太毒,就是要趕盡殺絕。所謂以己度人,無非如此。
在這樣的心緒激蕩里,轉眼已近十月。河西風霜漸冷,一行人來到涼州境內,走了幾日,前方十字路口的一排柳樹后,赫然出現了「雲威邸店」的招牌。
延休略一猶豫,低聲道:「母親先歇息片刻,兒子稍後再過來給您請安。」
崔十三娘愣了一下才笑道:「這都什麼時辰了,夫人還想虛張聲勢?」
琉璃卻忍不住想嘆氣,她今年年初離開洛陽去畫中嶽嵩山與北嶽恆山,私下拜託麴崇裕對幾個孩子多加照看,不想回來時延休居然成了他的弟子,學了多少本事還不知道,反正是愈發毒舌了,這事兒還真是……她無奈地搖了搖頭,順口道:「多謝郡公,不知儀娘什麼時辰回洛陽?」
這一幕實在熟悉得驚心,琉璃不由「騰」地站了起來:「誰?誰在外頭?」
延休鬆了口氣:「你去道聲謝,就說待會兒我會親自送幾色禮物過去。」
光庭吸了吸鼻子,低聲道:「可是阿娘回來之後,還會走!」
琉璃俯下身去,柔聲道:「六郎聽話,等你長大了,阿娘出門作畫時也會帶你的。你在家裡好好念書,明年冬天阿娘就回來了,到時還會帶好多畫給你看,讓你看看崑崙和天山是什麼樣子,阿爺和阿娘原先住的地方是什麼樣子,好不好?」
崔十三娘看了琉璃一眼,隨手放下帷帽食盒,自己往條凳上一坐,長長地舒了口氣:「認識這麼多年,咱們總算能打開天窗說亮話了,夫人又何必過謙?」
延休正色抱手:「阿兄放心,延休絕不會給阿兄出氣的機會。」
琉璃把酒杯往案几上一放,篤定地看著她:「不過我可以跟你保證,如果今天我出了任何意外,他們的下場一定不會比我好,你,要不要試一試?」
琉璃隨口道了幾聲「無事」,心頭卻是一陣異樣,延休和紫芝自然都是崔十三娘最後哦愛人絆住的,可這邊護衛的事情,卻有些說不出的蹊蹺。這兩三年,她並不是第一次遇到類似的情形……她忍不住轉頭看了看那兩名護衛,卻見他們已被人掐醒,崔十三娘顯然一刻也不願多待,不等他們起身,略點點頭便快步離開。兩個護衛忙跟了上去,一個猶自揉著脖子嘟囔:「這算怎麼回事,我還沒站穩呢,就被打了悶棍,也不曉得誰就在背後下的黑手!」
慢慢站起身來,她居高臨下地瞧著琉璃,眼裡終於露出了難以掩飾的恨意:「你說我出賣你、坑害你,那你知不知道,因為你,子隆死的時候,有多少刁民拍手稱快,說這是他的報應?你知不知道,我現在過的是什麼日子?就連我的兒女,也是前途盡喪,苟且偷生!而你呢,你不還是照樣投靠了武后,不依然助紂為虐?事到如今你還依然高高在上地安享著榮華富貴,又有什麼資格來指責我?」
崔十三娘卻是雙眸明亮,笑容盈盈,整個人彷彿又恢復了幾分往日的風采:「夫人說笑了,你不也說了么?這筆賬,隨便我怎麼算。既然如此,這杯酒正式我的一點心意,夫人難道要出爾反爾?」
崔十三娘也直勾勾地看著琉璃,原本靈動的眸子似乎凝固成了兩顆漆黑的石珠,良久之後,嘴角卻慢慢揚起了一個異樣的冰冷微笑:「看來,咱們之間的這筆賬,還真是算不清了。也好,算不清,那就不算了。不過我千里迢迢地過來,總不能白跑一趟,不如現在就請你喝上一杯,也算是,了斷恩怨!」
琉璃知曉他擔憂自己,忙笑了笑:「不急,今日還早,你先忙你的,待會兒我讓紫芝去看看能不能做些新鮮可口的菜出來,這幾日吃得著實有些膩。」
光庭愣了下:「自然是家裡!阿娘在宮裡忙得很,而且那裡……」他想了半晌,搖了搖頭,大約怎麼也形容不來那種感受。
琉璃心裏一熱,彎腰抱了抱光庭:「六郎真是長大了。」她的孩子們,終於都長大了!
這杯酒……琉璃瞧著離自己越來越近的酒杯,目光不由一點點地冷了下去:「無功不受祿,這麼珍貴的酒水,請恕我消受不起!」
延休臉上卻添了幾分認真:「出門在外,孩兒自然不敢躲懶。再說阿娘此去原是要探查西疆風情的,兒子別的事都幫不上忙,也只有四處多去查訪查訪了。」
崔十三娘恍然點頭:「原來如此,我也聽說過,這兩年你在宮裡很是會收買人心,卻還是低估你了,難怪最後會一敗塗地!」
琉璃抬眼瞧著崔十三娘,m.hetubook.com.com心頭好不愕然——敢情這位是真心覺得自己那樣做是在玩弄權術、收買人心?她不由搖頭嘆氣:「你果然目光如炬,那一回,我可不是收買了好些人心,佔到了好大的便宜?原來你跑到武後面前去告密,竟然都是跟我學的,被我逼的!那後來你讓明崇儼來逼我就範,肯定也是一心為我著想了?」
兄弟齊聲應諾。原本站在不遠處說話的兩人也牽馬走了過來,走在前頭的延休眉梢眼角全身興奮,一張俊秀的面孔幾乎能放出光來。落後他兩步的麴崇裕神色卻愈發清冷,只對琉璃點了點頭,便吩咐延休:「這一路上你要多看多想,隨機應變,莫要丟了為師的臉!」
院落居然也是老樣子,走進月亮門,一條青石路直通北房,幾間屋子連門窗的式樣似乎都不曾改動……琉璃眼前不由漸漸一片模糊,半晌才聽見身邊有入抱歉不絕:「這位夫人,這一處院子原是不能招待客人的,還請夫人體諒。」
琉璃愈發納悶,忙提裙下了台階,這才看見,院門外的地上赫然躺著兩人,都是鏢客打扮,不由奇道:「這是怎麼回事?」
只是越往西走,琉璃的心情卻不免變得越來越沉重,沿路的許多驛館、酒鋪,都是她和裴行儉從西域回長安時路過的、住過的,那些久遠的往事,她原以為自己已經淡忘,此刻陡然瞧見,勾起的回憶卻是鮮明無比,彷彿早巳刻在了骨子裡,因此觸動的傷痛自然也愈發尖銳——她卻自虐般地捨不得錯過任何一處。
洛陽城外的半山亭前,顏色濃麗的行障正在被陸續收起,裝飾素雅的牛車也巳趕到了亭前,眼見便是揮手作別的時辰。
琉璃心裏一酸,是啊,她還會走,以後的日子,她大概會不停地去各地繪製風景,不僅僅是因為這本來就是她的夢想,也因為唯有如此,她才能遠離宮廷、遠離京師、遠離那些是非爭鬥,同時依舊對武後有些用處,如此,才能在已經開始的血雨腥風裡,為孩子們鋪就一條相對安全的道路。
看著這張驟然灰暗下去的面孔,琉璃心頭不知為何竟沒有預料中的舒暢,反而也有些空茫,脫口嘆道:「我們自然改變不了歷史,因為我們自己,就是歷史!如果沒有你我,說不定事情根本就不會一步步走到今天這個局面。」
「只是我還有兩件事想不明白,一是曰食的事,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那天會有日食,做好了套等著我去鑽?還有,去年重陽之後,你對子隆又到底做了些什麼,讓他……讓他就像變了個人!」轉頭盯著琉璃,她的神色變得極為凝重,「這一年,我曰夜想的就是這兩樁事,還望夫人不吝賜教!」
掌柜自是軟語解釋,滿口抱歉。話語間,紫芝也跑了回來,少不得問長問短。原來延休是去那邊商隊道謝時被留下喝了兩杯酒,而紫芝則是準備晚膳時遇到了同鄉,此時兩人自然又是懊惱,又是慶幸。
琉璃的目光慢慢從酒杯轉到了崔十三娘的臉上,突然也笑了起來:「我自然捨不得,就是不知道你舍不捨得為了這筆舊賬,賠上自家兒女呢?」
是啊,他們一定會好好的,而自己身邊的這些人,不管是留下的還是離開的,不管是享福的還是操勞的,他們過的也都是自己想過的生活,這就比什麼都好!看著被馬車飛塵遮斷的來路,琉璃長長地出了口氣,放下了車簾。
伙汁苦著臉道:「好叫郎君得知,這原不是錢的事……」
琉璃恍然大悟,難怪明崇儼好端端的會對自己那麼輕薄無禮,原來是對崔十三娘求之不得,遷怒到了自己頭上,這還真是一筆狗血亂賬!
崔十三娘吃了一驚,隨即笑容卻越來越大:「夫人這是做甚?你以為我喝的是什麼?毒酒?」她笑著搖頭,伸手從食盒裡拿出了另一個杯子,倒滿酒水,端起來悠然喝了一口,「聽說這家邸店的老酒是涼州第一,原來不過如此。」
崔十三娘的語氣愈發溫柔:「你也看見了,我不就是想請夫人喝杯酒嗎?其實你們一出長安,我就想夫人喝一杯了。可惜你們一路上都住著驛館,我也只能每天趕在前頭打尖投宿,原以為要等到戈壁上才能有機會跟你敘舊,沒想到你竟然要體驗民間風味,還正好選了我住的這家,可見老天總算幫了我一回!」
延休也已趕將過來,皺眉道:「我母親既然想住這處院子,你們就趕緊收拾出來,缺什麼東西從我那個院子挪便是,不會少你們一文錢。」
抬眼看著琉璃,她的笑容里多了幾分苦澀,幾分坦然:「沒錯,我是恨你,不過再恨我也知道,這條路是我自己選的,我有今天,也是命中注定。我只是不服氣,一樣都是穿越的,憑什麼你輕輕鬆鬆就能成事?我辛辛苦苦卻是給他人做嫁衣?這次跟著你,我想問清楚自己到底輸在哪裡,我更想瞧瞧你輸的樣子,瞧瞧你狼狽的樣子。沒想到,卻依然是算錯了形勢,高估了自己,不輸,才怪!」
她的目光在琉璃身上轉了轉,愜意地眯起了兩眼:「或者,你也可以試著放下身段,好好地求一求我,我說不定會心軟。」
參玄點頭:「這就是了。你在宮裡,什麼都不用做,跟著人四處玩耍就好,你都不喜歡。阿娘若是不出門,便只能跟從前一樣,日日入宮,每次好容易回趟家,都緊得沒力氣說話,你希望阿娘那樣辛苦么?」
她站起身來,目光直https://www.hetubook.com.com指地看進了崔十三娘的眸子里:「一個人,如果能自欺欺人一輩子,那也是一種福氣。」
延休被噎了一下,隨即便笑著拍了拍慶遠和光庭:「所以你們莫要學我,說不定下回阿娘能帶你們去更好的地方。倒是阿兄,回家定要努力用飯,莫讓阿嫂再擔心了,橫豎這樣的事,阿兄總是要慢慢習慣的。」
琉璃楞了一下。麴崇裕去年十二月做了什麼,旁人不知道,她卻是清楚的——手刃程務挺,監斬程家滿門。偏偏慕容與程家原有通家之好,慕容儀對此多少有些難以接受,年初就回了長安,她原以為過了半年多,這場彆扭也該過去了,沒想到慕容儀竟直接回了金城……此事她實在無法置評,只能嘆道:「原來如此,祭祖也是正事。洛陽多風雨,還望郡公保重!」
延休和紫芝都被她的人制住了?琉璃心裏一寒,沉聲問道:「你到底想怎麼樣?」
琉璃愣怔了怔,微微吸了口氣才道:「沒錯,是我太貪心。」
崔十三娘明顯地怔了一下,隨即便搖頭失笑:「你覺得我是故意出賣你,一直拿你當墊腳石?如果我說,我一直是真心想與你交好,從沒想過要坑你害你,你大概不會信吧?不過不管你信不信,我有今天,有一半本來就是拜你所賜!
延休還想再說,邸店的掌柜氣喘吁吁地趕了過來,對夥計喝道:「客官們既然要住,還不趕緊讓人收拾準備,卻在這裏磨什麼牙?」
崔十三娘的臉色微僵,頓了片刻才道:「你到底在算計什麼,我怎麼知道?我又不像你那麼好命,就算什麼都不做也能高枕無憂!賀蘭敏之一發瘋,為了自保,我也只能那麼做。至干明崇儼,我可沒讓他去逼你。這人根本就是瘋子,我好心提點他,為他謀划前程,他卻越來越狂,居然想讓我改嫁給他!被我教訓了之後又去惹你,自己露了餡不說,還回頭來威脅我,我才不得不……除了他!」
崔十三娘冷冷地打斷了他:「不必了!」
在馬車的外頭,垂拱元年的秋光依然明媚無比,那滿地凋零的槐花有如昨日風流,枝頭新染的楓葉恰似今朝新貴,正是辭舊迎新、如火如荼的好時光。
延休一眼瞧見,回頭便瞪那夥計:「這是不能招待客人的?」
麴崇裕淡淡地道:「她已經回金城祭祖了,你們若是早走十天半月,大約還能同路一段。」
木門一開,一位頭戴帷帽的女子不緊不慢地走了進來。她穿著一身素凈的青色胡服,手裡還提著個半新不舊的食盒,卻依然顯得舉止優雅、氣度不凡;待得緩緩取下帷帽,黑紗后露出的面孔更是清雅秀麗,赫然正是早已在流放路上「暴病而亡」的崔十三娘!
崔十三娘怔怔地看著琉璃,臉色雖還鎮定,呼吸卻已變得粗重起來。
慶遠瞧著馬車,臉色更是垮了下來,延休抬手捶了他一拳:「好難看的嘴臉!你先前跟阿娘去嵩山時,我可不是這副模樣。」
紫芝輕聲道:「娘子放心,小郎君們這幾年都長進了好些,一定會過得好好的!」
延休欠身應了聲「是」,神色頗為鄭重,對這個師父顯然是越來越心悅誠服。
光庭想了片刻,低頭搖了一搖,手上慢慢地鬆開了。
琉璃慢慢地透出了一口氣來,踩鐙下馬,走進了邸店的大門。這些年裡,這家邸店似乎並未易手,屋裡的陳設雖然翻新過,布局卻是一絲沒變,進門依然對著高高的櫃檯,廳堂里依然放著七八張高案,此時案邊也依舊零零落地坐著幾位胡商和妓|女,聽見動靜,都好奇地看了過來。
琉璃念頭一轉才明白過來,這兩人多半是崔十三娘的手下,是過來守院門的,卻不知被誰放倒了。她上前幾步,正想細看,卻聽一陣腳步聲亂響,邸店的掌柜戴著幾個漢子亂鬨哄地跑了過來,看見琉璃便高聲道:「夫人沒事吧?適才店裡的護院瞧這兩人形跡可疑,怕是來踩盤子的,便悄悄將他們打暈了。護院們不敢貿然打擾夫人,只回報給了小人,小的已派人去知會您家小郎君了!」
西行的路上,一切卻是格外繁華而安逸,路邊的邸店酒鋪觸目可見,路上的車馬駝隊絡繹不絕,有逐利而行的商隊,也有出門遊歷的學子,有探親訪友的閑人,也有身負王命的使團。延休原是頭一回出遠門,跑前跑后地事必躬親不說,但凡遇到使團商隊,更要前去攀談一番,回來便跟琉璃賣弄見聞。
門外響起的,居然是一個並不陌生聲音:「是我。」
崔十三娘臉上的笑容愈發飢諷:「夫人又謙虛了!你想說我蠢,想說我是自作自受,直說就好了,何必還這麼拐彎抹角?」
她端起酒杯,仰頭就喝。琉璃忙伸手一掃,酒杯「啪」的一聲落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琉璃搖了搖頭:「你從來都不是低估了我,而是高估了你自己。」
崔十三娘挑了挑眉:「不過,臨別之際,聽你這麼一說,我心裏還是好受多了!」她低頭把酒杯酒壺收入食盒,戴上帷帽,轉身往外就走,眼見就要出門,到底還是淡然道了句:「但願你我,後會無期!」
琉璃的腦海里頓時浮現出阿凌的面孔,只是念頭一轉,還是淡然道:「你忘了我在宮裡是做什麼的?你在武後面前說了些什麼話,難道能瞞我一輩子?再加上明崇儼的事,你是什麼人,還用得著我去猜?」
夥計苦著臉沒作聲。琉璃卻知道,這樣的邸店多會特意留出最hetubook•com•com好的院子專門招待貴客,如此行事也是尋常。她的心情已平復了些許,當下擺手止住延休的話:「我這裏已經好了,你也去收拾收拾你住的院子吧。」
掌柜的嘴頓時張成了一個圓,隨即抱歉不迭:「小的該死,是小的魯莽了!」回頭便吩咐:「還不快去請醫師過來給兩位好漢瞧瞧,你們都是什麼眼力……」
眾人禁不住都笑了起來,離愁別緒倒是被沖淡了許多。
琉璃沉默片刻,面無表情地伸手把酒杯接了過來。崔十三娘頓時笑得更是歡悅:「我就知道,你再心狠,也是捨不得賠上親生骨肉的。」
崔十三娘的聲音愈發譏諷:「夫人這般手段,又何必惺惺作態!」
琉璃笑了笑:「還是不敢跟你比。」歷經生死劇變,崔十三娘看去居然變化不大,眉宇之間雖多了些風霜之色,整個人卻愈顯沉靜。
眼前這張笑臉,分明帶著幾分熟悉的溫潤秀朗。琉璃心頭一陣酸澀,努力微笑著點了點頭。在延休的背後,那片被秋光染成深淺金色的原野正在群山環抱間舒展著廣袤的身軀,山頂上的白雲宛如一幅流動的畫卷,果然是天高地遠,一如當年。、這一趟遠行,無論是一個開始,還是一個結束,他們都不會白走。
那她知不知道,自己等著她這一問的時間更長?琉璃看著崔十三娘微微一笑:「好說!我的確早就知道那天會有日食,不過你會趕著那時辰過來找我,卻是意外之喜;至於去年重陽,我只是問了裴炎一聲,你有沒有告訴過他,太後接下來就會改朝換代,登基稱帝?而他裴炎,已是武周奪唐的第一功臣。」
于主屋只有一牆之隔的小房間,此時卻是空空蕩蕩,什麼也沒有,只有北風從虛掩的後窗不停地灌將進來,把窗欞吹得劈啪作響。
看著麴崇裕的神色,琉璃心緒頓時有些複雜。這兩年,武后對麴崇裕的信重有目共睹,如今莫說宗室子弟,就是靠著認了武後為母才保住榮華的的千金大長公主,瞧見他也只有諂媚的份,麴家自然是水漲船高,他也算如願以償。至於別的,對他來說,也許都不是那麼重要……她默然欠身還禮,轉身走到了馬車跟前。
參玄氣得瞪了他一眼:「你就少賣弄口舌吧,這一路上好好照顧阿娘,若是惹了半點是非,瞧我怎麼收拾你!」
語音未落,延休已大步流星而來,瞧見琉璃才鬆了口氣,上前先問了聲安,轉頭又喝問掌柜:「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琉璃也坐了下來:「我說的都是實話。這兩年裡,我也一直盼著這一天。」崔十三娘「喔」了一聲,秀眉微微挑起:「是『這兩年』么?那就容我先問一句吧——你是怎麼猜出我的身份的?難道是這兩年我有哪點做得不夠好?」
迎著崔十三娘冰冷的目光,琉璃坦然地笑了起來:「其實最近我也經常在想,咱們都是穿越過來的,在這世上,咱們原該比旁人都親近,可事情最後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是不是我無意中得罪過你,所以才惹來了你的報復?
琉璃慢慢走到窗前,伸手推開了窗欞,卻見外頭是一片狹長的空地,春夏時節大約還有些藤蔓花草,此刻已只剩下幾處狼藉,滿地枯黃。
他們是被店裡的護院打昏的?琉璃看了看崔十三娘似乎也是滿臉愕然。掌柜此時也瞧見了崔十三娘,停步遲疑道:「這位娘子是……」
那隨從不多時便跑了回來:「今日巧了,邸店裡幾個小院原是都被商隊包下了,不過小郎君先前跟他們打過交道,他們願意讓出兩個院子!」
崔十三娘臉色一變,沉默片刻才道:「我的確是高估了自己,我原以為只要自己夠用心夠努力,就能改變命數,沒想到,最後不過是成就了你們這些人!」
平復了一下心緒,她抬頭對參玄道:「三郎,你媳婦如今身子還沒穩,家裡萬事都靠你,你千萬記得阿娘的吩咐,平安度日比什麼都要緊;五郎也是一樣,你也十六歲了,平日幫阿兄阿嫂多看顧家,在外頭三思而行,千萬莫要惹禍。」
看著這張說不清是陌生還是熟悉的笑臉,琉璃心裏百感交集,一時竟不知說什麼才好,默然良久才輕聲道:「你是輸了,可我,也沒有贏。」
崔十三娘嫣然而笑:「夫人放心,你家公子和那位婢女我都專門安排了人手招待,這院子我也讓人守好了,一時半會兒絕不會有人來打擾的。」
琉璃笑吟吟地搖了搖頭:「我為什麼要虛張聲勢?以前也就算了,這兩年我都知道你是什麼人了,你覺得我會大意到不去留心你的舉動?貴府抄家時號稱無擔米之財,人人都說裴炎清廉,開玩笑!他再清廉也是裴家子弟,是大唐宰相,那麼多俸祿家產都去了哪裡?還不是你見勢不對,都提前捲走了。有重金鋪路,有忠僕保駕,你們在流放路上自然是輕鬆脫殼,貴公子眼下大概還在廣州吧?你的那兩位千金如今也都住在陪嫁莊子上,有一個好像又有了身孕,日子逍遙得很,怎麼就是苟且偷生了?」
帘子「嘩」的一落,遮住了她的背影。琉璃緩緩坐倒,臉色頃刻間已變得一片蒼白——崔十三娘費了那麼多心思,說了這麼多話,其實加起來也不如最後無意中說的那句「裴行儉既然娶了你……就遲早會有那一天」。在翻江倒海般的思緒里,她習慣性地屏住了呼吸,只是沒等這陣錐心的刺痛過去,院子里突然傳來了一聲短促的驚叫,正式崔十三娘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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