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誰家天下
第028章 繁華落盡 明月千里

琉璃反手梶住了裴行份的手掌,微笑著看向了遠方:「沒什麼,我只是很歡喜。」這樣的黃昏,她很歡喜。
紫芝哭笑不得,敢情她率領這麼多精兵演這一出劫道,就是為了好玩?她還想再問,琉璃卻笑道:「這都過了晌午了,你還是先下去用些飯,歇息歇息吧!」
紫芝這下當真是目瞪口呆一他們居然連夫人愛看閑書的習慣都知道?就算有什麼可敦要招待貴客,也不至於體貼周到到這個份上吧?所謂無事獻殷勤,難不成是因為阿郎在西疆餘威猶在,所以有人要竭力拉攏娘子,好去爭權奪利?要是這樣,此事危險倒不見得多危險,卻一定會更麻煩!
紫芝嚇了一跳——商隊的後頭居然一直跟著這樣一支隊伍?難不成全西疆的人都知道娘子來了,要打她的主意?她趕緊拉住了雲伊:「那咱們怎麼辦?」
紫芝張著嘴,一時間幾乎無法合攏——雲伊,居然是阿史那雲伊!琉璃起身笑道:「誰讓你穿成這樣的?欲蓋彌彰!還有,」她伸手一指紅髮少女,「你平日都不照鏡子的么?她和你生得這麼像,剛才倒當真是嚇了我一大跳!」
「阿爺!」
一旁的紫芝詫異地看了過來:「娘子,你說什麼?」
紫芝頓時就像被冰水迎頭潑了個透濕:老天!自己怎麼忘了,按突厥風俗,要藉助阿郎的聲望,最好的辦法就是娶了他的遺孀!原來他們這般大動干戈,為的竟是這個……轉頭看著琉璃,她只覺得手腳發顫,膝蓋發軟,幾乎有些站立不住。
這魔鬼城裡,難不成真的藏著地獄里來的煞神?
琉璃忍不住問道:「這麼說,那些投到我們家裡來的護衛門客,都是你安排的?家裡的那些事,都是你解決的?還有外頭這些騎兵弓手,也都是你的人?」
那侍女一頭紅髮,看去只有十四五歲年紀,聞言笑盈盈地揚起了一張粉臉:「什麼可敦?我們是奉將軍之命好好照顧夫人的。」
「不過一路過來,走得越遠,我便覺得天地越寬,自己不是裴行儉了,似乎也不錯,至少那種鬆快,竟是這些年來從未有過的。後來到了西州,我找到米大郎,查出唐軍里的突厥內應,又讓方烈把名單給了王方翼。等他一舉平定叛亂,我更覺得活著的每一日都是多出來的。這兩三年,我也沒做什麼,只是到處走了走,順手置了些產業,攏了些人手。」
延休不知何時已和雲伊母女一道走了過來,見裴行儉回頭,他衝上兩步,張口似乎想說什麼,卻猛地跪了下來,伏地行了一個大禮,起身時,眼睛已有些紅了。
商隊領頭的薩保更是臉色慘白,好容易才強壓著心頭的驚惶,提馬上前幾步,深深地彎腰行了一禮:「不知來的是哪路英雄,相見就是有緣,各位若看得起在下,在下願奉上良馬五十匹。」話音未落,他眼前突然有光芒一閃,隨後耳邊才聽到「嗖」的一聲,卻是一支利箭擦著他的耳朵飛了過去。
黑衣人目光在延休臉上轉了轉,哈哈一笑,撫胸行禮:「夫人既有吩咐,在下自當從命。」說完一揮手,身後的人馬往兩邊一分,果然讓出了一條路來。
紫芝看得幾乎傻了:這又是從哪來冒出來的人馬?雖然數量比突厥人少了一半,氣勢卻顯然更盛,局面上也是佔盡先機。
裴行險柔和的目光彷彿一直看進了琉璃心底:「你忘了?世間再無裴行儉。他能做的事都做完了,日後就是面對恩師面對先帝,也是問心無愧。你和李公是對的,天下之事終有定數,只要儘力而為過,便沒什麼可遺憾。如今的我,不過是西域道上的鄧九,是陪你畫遍天下山水的人。琉璃,你是千年之後來的人,這一世,我總要陪你到百年,至於別的事,我都管不了,也不會去管了。」
他的漢話說得頗為流利,音調卻有些古怪。紫芝原是在西疆長大的,聽到這聲音心裏便是一動,忙凝神細瞧,這才發現這些「馬賊」不但帶的刀弓樣式特別,馬鞍邊還都掛著長長的絆……是突厥人!她簡直不知該鬆口氣還是該更加緊張,忙轉頭對琉璃低聲道:「娘子,他們好像不是尋常馬賊,是突厥騎兵!」
雲伊腳步一頓,哼了兩聲:「還不就是你們說的螳螂捉蟲,雀兒在後?這些人一直跟在你們商隊後頭,如今殺上門來,自然是要讓我交出你家夫人。」
她正想開口打個岔,耳邊一陣馬蹄聲響,卻是延休帶馬跑了上來,興緻勃勃用馬鞭一指前方:「阿娘,薩保讓大伙兒加快速度,一口氣過了這地方再說!」
他看著琉璃微微點了點頭,提馬越眾而出,朗聲道:「夫人有命,可敦盛情,卻之不恭。還望將軍信守承諾www.hetubook•com•com,先放商隊離去,我等願隨將軍拜訪可敦。」
裴行儉走到她的身邊,在長袖下握住了她的手,眼裡滿是溫柔的瞭然。琉璃只覺得一股暖意從指尖流到心頭,臉上不由露出了微笑。
紫芝的眉心頓時皺成了一團,自打在涼州城外受了那場虛驚,夫人就越來越沉默了,要麼半天都不開口,要麼就是說些莫名其妙的話,實在是讓人憂心!
琉璃一路上都沒有開口,此時也只是默然點頭。黑衣人卻是毫不在意,中規中矩地在前頭引路,將他們帶到了營地正中的幾頂帳篷邊,轉身對延休笑道:「各位請隨意歇息,待會兒自有酒肉奉上。」又對琉璃欠身行禮,伸手指向中間的主帳華陽夫人,「這邊請。」那神態,彷彿真將他們當成了貴客。
延休雙眸閃亮,心道,自然是怕馬賊。這幾年大海道可不太平,偏偏這次娘子著急趕路,不肯等大商團一道出發,說是西疆局勢又有變化,等就了怕夜長夢多;卻不想想,局勢越亂,馬賊也會越多,他們跟的這支商隊就算腳程比尋常商隊快些,真要遇上伏擊了,難不成還能跑過馬賊?
裴行儉伸手輕柔地擦拭著琉璃的眼角,眉宇間的陰霾漸漸消散,臉上的微笑也越來越暖,半晌才道:「是,咱們還是在一起了。」
她出帳一看,卻見天色已然不早,原本歡騰的營地竟又變得劍拔弩張,人人身靠帳篷,手握彎刀,卻是一動也不敢動一營地四邊的高地上,不知何時出現了一排排的人影,張弓搭箭,直指營地。而在營地外頭,還有一支上百人的騎兵肅然而立,煞氣逼人。
紫芝轉頭看了一眼,忍不住苦笑起來——在這幾頂帳篷周圍,兵士住的結帳扎得密密麻麻,還有一隊精兵扶刀而立,監視這這邊。他們十幾個人若想做點什麼,外頭幾百號突厥人一人丟塊石頭,大概也能把他們砸死。
琉璃心裏又酸又軟,笑著搖了搖頭,淚水卻不受控制地流了下來:「你胡說什麼,我哪裡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煎熬?你還不知道我?我膽子太小,生怕弄巧成拙,所以才什麼都不敢說,不敢做。不過老天有眼,你看,咱們還不是在一起了?」一天也好,一年也好,他們總算是在一起了!
延休呆了一下,還沒開口,一旁的雲伊巳插嘴進來:「他不說就不說,難不成這世上只有你家四郎才長了嘴?」
紫芝不由鬆了口氣,這才注意到營地里竟是一片忙碌,不遠處,眾人七手八腳地清出了一大片空地,正在搭建彩棚,顯覽晚上是要好好歡慶一番的——雲伊這愛折騰的性子倒是變本加厲了!她忍不住笑道:「這讓不知道的人瞧見了,只怕會以為你們這裏真有將軍要搶妻呢!」
來人也靜靜地看著她,那目光如有實質,彷彿可以把世間的一切都隔絕在外。
琉璃怔了一下,點頭不語。紫芝卻忍不住問道:「那今日能走出魔鬼城么?聽說裡頭像個迷宮,不好多停的。」
可敦?紫芝的心頓時提得更高,如今突厥十姓群龍無首,連大汗都沒有一個,哪有什麼正妃可敦,難道來人是阿史那都支的遺部?或者正如娘子所擔心的,有人打聽到了她的來歷,要在朝廷派人之前先下手為強?
琉璃吃了一驚,回頭看著雲伊。兩人下午巳說了半天的話,她自然知道,念玉的父親幾年前就過世了,不過那時雲伊還沒說要去洛陽,怎麼聽這口氣她眼下竟像是已拿定了主意?
時光彷彿在這一刻停滯了下來,不知是過了一瞬還是良久,琉璃才從暈眩中清醒過來,伸手輕輕撫摸著他的胸口、臉頰,終於有了點現實感,而無數疑問也爭先恐後地湧上心頭:「守約,這幾年你是怎麼過的?你的身子好點沒有?你……你真的不怪我了?」
裴行儉上下打量著延休,神色也有些激蕩:「四郎,這幾年你做得很好,比我想得還要好!」
雲伊吸了吸鼻子,臉上重新露出了笑容:「正是,不服氣?」
她的笑容還未收起,側前方的山崖上突然響起了一聲尖嘯,一支鳴鏑被高高地射向雲霄,在灰白的天幕上劃過了一道細長彎曲的黑線。隨即,四面八方都響起了急促的馬蹄聲,無數騎馬帶刀的彪悍身影從斷壁荒丘后涌了出來,宛如黑色的潮水,頃刻間就將商隊團團圍在當中。
琉璃臉上發熱,忙往回抽手,裴行儉卻不動聲色地扣緊了手指,帶著她往營地外走去。琉璃忙低聲道:「快放手!你這是做什麼,也不怕別人認出你?」
琉璃顯然也是心事重重,不時抬頭看看頭上被山崖切割得奇形怪狀的天空出神,不知在思www.hetubook.com.com索著什麼。
紫芝啞口無言,轉頭看了看延休,只見他雙眉緊皺,眸子卻比平日更為明亮銳利,聲音里也沒有半點猶豫:「阿娘說得是,如今咱們不能冒險,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紫芝心裏又不一松。也是,魔鬼城裡雖然常有盜匪出沒,可這寒冬臘月的,大隊馬賊怎麼會輕易深入荒野?要是小隊的,別說商隊的嫖客了,跟著夫人的這十幾個侍衛難道是吃素的?自己大概是杞人憂天吧!
難過得好像整個人巳被徹底撕裂,一半墜入深淵,一半留在人間。
這一下,薩保再也支撐不住,身子在馬上晃了晃,「撲通」一聲摔在了雪地上。商隊里頓時響起了一片驚呼和吸氣之聲,膽小些的已經抽噎起來。
紫芝愕然無語,那些人都把營地包了餃子了,怎麼肯進來談判?她正想搖頭,外頭有人挑簾進來,彎腰稟報:「他們已同意來和將軍談談。」
念玉撫掌大笑:「可不是!」
她轉身幾步跑進主帳,裡頭依然只有琉璃和雲伊兩人。她們顯然已收到消息,雲伊正在帳篷里來回踱步,衣角帶風,快得讓人眼暈,琉璃則是靜靜地坐在那裡,神色漠然,看著卻更令人心驚。紫芝忙問:「外頭是什麼人?他們想做什麼?」
琉璃的臉上依然毫無表情,只是緊緊抓著榻沿的雙手,十個關節都已漸漸發白。她的眼神里彷彿有種令人心悸的東西,紫芝縱然滿腹疑問,一時也不敢開口。
冬日的大海道分外酷寒。玉門關外,千里荒原宛如一個巨大的冰窖,將天地間的一切都凍得僵硬。然而對於商隊來說,這卻是一年裡最好的季節——嚴寒同樣也凍住了常見肆虐的狂風,路邊的積雪更是荒漠里最好的水源。因此,每年初雪過後,都會有無數商隊沿著大海道穿越戈壁,在冰天雪地里畫下一道道斑駁的黑影。
紫芝心頭突然「咚」的一跳,不由自主後退了一步。轉頭再看琉璃,卻見她微微側著頭,目光不知落向了哪裡,片刻之後才慢慢看向來人。
然而痛到了極處似乎也是一種解脫,她聽見自己淡淡地道:「我是不該這麼做。不過你放心,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當面跟你說一聲抱歉。這麼多年,我騙了你,瞞了你,我自作主張做了那麼多事,都是我的不對,是我對不住你。如今你不想見我也是應該的,我知道了,以後再不會來打擾你。」
這一日已入臘月,兩場小雪之後,大患魅磧變成了一片茫茫雪原,而在大海道最荒涼的中段,一支商隊正往西而行。隊伍人數雖然不算多,牛馬駱駝倒足有兩三百匹,騎馬挎刀的嫖客前後賓士,馬蹄聲傳出老遠。
琉璃顯然也有些意外,怔怔地看著那個捧書的侍女,連書都忘記去接了。
延休臉上似哭似笑,停了片刻才悶聲道:「阿爺,您的身子好些了吧?」裴行儉點了點頭,瞧著延休眼睛越來越紅,又笑道:「對了,今日之事你可不許告訴你那位師傅,不然還不得讓他得意好幾年?」
啊?他這招還真是……琉璃又是驚訝,又是好笑,轉頭看著他,心裏突然一動,如此說來,以後他以這個身份留在她身邊,好像也不會讓人太過疑心。如今隨著薛懷義出入後宮,洛陽貴婦養面首簡直蔚然成風,就算有人發現她身邊有個「酷似亡夫」的男子,也根本不算什麼。只是這樣一來,會不會太辱沒他?
琉璃腦子裡頓時一片空白,耳邊的心跳,鼻端的氣息都是如此熟悉,可這一切卻不像是真的,不可能是真的……僵了好半晌,她微微動了動,摟著她的手臂卻立刻收得更緊。從頭頂上傳來的聲音明顯有些發啞:「想走?晚了!琉璃,太晚了!我說了,你不該如此。你知道的,我已經老了,就算沒病沒災,也陪不了你多久。到時候,我只會讓你再傷心一次!我的確不想見你,因為我知道自己不是聖人,就算再明白這些,再不想讓你傷心,最多也只能讓自己離你遠點。可你呢?你居然就這麼站在我面前!你覺得我還能怎樣?以後我能陪你一天也好,一個月也好,一年也好……琉璃,我管不了那麼多了!」
不知怎地,琉璃突然想起了很久以前看到過的幾句話——我喜歡將暮未暮的原野,一切顏色都已沉靜,而黑暗尚未來臨;我也喜歡將暮未暮的人生,所有的故事都已定型,而結局尚未來臨。
兩人相視無語,突然間,帳外傳來了一聲長長的哨音,裴行儉回過神來,啞然失笑:「我怎麼忘了他們!」他牽著琉璃,轉身走到帳外的空地里,向高處揮了揮手,山崖上立時響起了兩聲短促的哨音,一排排人影隨即消失不hetubook•com•com見。營地里的突厥人愣了片刻,齊聲歡呼起來。
來人緩緩伸手摘下了兜帽,露出了一張清癯的面孔,眉宇疏朗,目光深邃,正是裴行儉。三年多的時光並沒有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痕迹,大約是染黑了頭髮又剪短了鬍鬚,看著倒像是比先前還年輕了十幾歲。此時看著琉璃,他的嘴角漸漸露出了一絲笑意,笑容里卻有說不出的傷感。
微微欠了欠身,琉璃目不斜視地往外走去。從軟榻到門口不過是七八步的距離,在她的眼裡,卻漫長得彷彿是整整的一生。眼見就要與裴行儉擦肩而過,她的手臂上突然一緊,隨即一股大力傳來,沒等她回過神來,整個人已被裴行儉緊緊地攬人了懷中。
雲伊臉上微紅,卻是滿不在乎地揚眉笑道:「你們以後都能到處走了,我怎麼就不行?再說念玉也大了,我這做阿娘的,難道不該帶她去中原開開眼界?」
裴行儉的眸色愈發深沉,向前走了幾步,眼見就要走到琉璃跟前了,突然又停了下來,深深地嘆了口氣:「琉璃,你不該如此的!」
領頭的黑衣人翻身下馬,對琉璃抱了抱手:「夫人一路辛苦,還請進營歇息片刻。」
黑衣人早巳注意到這番動靜,帶馬向這個方向走了過來,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勒住韁繩,長笑一聲:「華陽夫人果然在此,我家可敦久聞夫人大名,想請夫人到營地小住幾日,還望夫人賞臉!」
從外頭走進來的,是一個身穿深青色大蹩的高個男子,大半張臉都藏在謝帽下的陰影里,看不清五官如何,一雙眸子卻明亮得彷彿能從陰影里放出光來,待得瞧見帳篷里的琉璃和雲伊,整個人便僵在了那裡。
琉璃一帶馬頭,擋住了紫芝的去路。紫芝不由急了,叫了聲「娘子」還要再說,琉璃斷然擺了擺手:「放心,這些人既然弄出了這麼大的陣勢又不動手,自然不會是為了帶幾個死人回去。可咱們要是貿然突圍,就算能逃出一兩個,在冰天雪地里又能活幾天?再說商隊里還有這麼多人,難不成要讓他們白白送命?」
紫芝此時哪裡還有什麼不明白的,震驚之餘,再也待不住,悄然沿邊溜了出去。
彷彿應和著這一問,山丘下突然傳來一陣歡呼,卻是突厥人已點起一堆堆的篝火,灑杯肉盤,正不斷被送了上來,一個盡情狂歡的不眠之夜就要拉開帷幕。
她在心裏默念了兩遍,身上突然一暖,卻是裴行儉從身後攬住了她,低聲問道:「又想起什麼了?」
滿帳的人都被她逗樂了。一片笑聲中,眾人退了出來,紫芝跟著念玉走了幾步,她心裏到底惱記著延休,低聲問道:「對了,我家小郎君還好吧?這件事……」
延休「啊」了一聲,尷尬地摸了摸了頭,欠身笑道:「兒子告退。」
琉璃的臉上已說不出是什麼表情,紫芝心頭突然一陣酸疼,不敢再看,雲伊也是霍然起身「哼」了一聲便快步走向帳外。在經過來人時,她腳步一頓,涼涼地道:「姊夫,我一直以為你是天下最聰明的人,沒想到,你不過是個傻子!」
自己果然還是太貪心啊!三年來,她一直以為,只要他還活著,自己就會滿足;直到在邸店窗外的枯草中看到那幾個腳印,她才發現,原來知道他還活著,只是不願意再面對自己,居然也是同樣煎熬。她告訴自己,這隻是因為一切都不能確定,所以她向延休吐露真相,用他手裡的麹家人聯繫兵馬,散布消息,為的就是今天,能看到一個確定的結果。
不知不覺間,兩人已走出營地,順著剛剛被人踩出的小路,走上一塊沙丘。黃昏將至,淡淡的暮色將雪地染上了一層柔和的光澤,在他們的身後,魔鬼城那些大大小小的丘壑變得安然靜謐,彷彿是白色畫卷上的一筆筆墨痕。而在更遠的地方,在荒野的盡頭,一輪月華不知何時巳悄然升起,將這片雪原映照得愈發沉靜。
然而不管她如何腹誹,魔鬼城還是越來越近,那險峻的地貌也漸漸在積雪下露出了真容。那些奇形惡狀的山丘巨岩沉默地矗立在道路兩旁,天空彷彿都被遮掩得暗了幾分。紫芝越看便覺得胸口越緊,琉璃卻難得地回過神來,對她笑了笑:「都什麼時節了,不會有事的,你放心吧。」
雲伊誇張地嘆了口氣,拉著念玉轉身就走:「走吧走吧,咱們可別礙眼了!」走出幾步,又回頭招呼延休:「你還杵在那裡做什麼?難道你家阿爺還能再跑了不成?」
大約又走了半個多時辰,轉過一處山坳,眼前的地勢豁然開朗,在略顯低洼的一片平地上,上百頂帳篷連成了一片,正是突厥人的營地。
等到在這片丘陵里穿行了一個多時辰之後,和_圖_書她更是徹底踏實下來——走了這麼久,所謂的魔鬼城卻是一片安靜祥和,連飛鳥都沒看見一隻。眼見著遠處的地勢已漸漸開闊,紫芝忍不住笑道:「看來最多再有半個時辰,咱們就能出去了。」
彷彿是為了印證她心頭的恐懼,帶頭的黑衣人又逼近幾步,提聲喝道:「你們聽好了,我給你們一刻鐘的時間,你們把從洛陽來的唐人都給我交出來,我自然會讓你們走;如若不然,那就都給我留下來吧!是死是活,你們自己看著辦!」
「其實那次在邸店的時候,我差點就忍不住去見你了。看著這三年來的局勢變化,我越來越明白當日你為什麼會那麼決絕,也越來越明白李公當初為什麼會勸我在恩榮極處放手、仁義盡時回頭。我真的想回來了,可聽了你和崔夫人的那番話,我怎麼還有臉這麼做?這麼多年了,你一個人背負了那麼多東西,你寧可自己忍受煎熬,也沒騙我哄我去做過任何事。我呢?最後我卻錯待了你,委屈了你,我讓你受了那麼多的苦!」他伸手撫摸著琉璃鬢角的內發,眼裡滿是痛楚憐惜,「琉璃,是我對不住你。」
突厥騎兵這才四下收攏,幾百匹戰馬將琉璃等人圍在當中,挾裹著他們向北而行。紫芝有心記住道路,在迷宮般的丘陵里幾個轉彎后,卻是再分不清方向了。她心裏越發不安,卻不敢輕舉妄動。
念玉笑道:「你是說那個生得像畫兒般的郎君?放心吧,他都知道了。」
裴行險嘴角的笑意加深了些許:「我怎麼會真的怪你?那年離開長安的時候,我是有些生氣。不光是氣你的自做主張,更是氣自己的粗疏大意。我知道這事不能全怨你,我什麼都瞞著你,你才會在憂心之下鋌而走險。而我呢?我自負能謀善算,卻是一錯再錯,終於讓自己成了一個只會成為家中累贅、只會阻礙兒孫前程的活死人。這種事,那時我怎麼也接受不了,才會一走了之。
抬眼看著裴行檢,她的臉上展開了一個最鎮定的微笑:「我去叫四郎過來。守約,保重。」
將軍?紫芝原本覺得這女子有些眼熟,正在納悶,聽到這一句,臉色都變了。那侍女眼珠咕嚕嚕地一轉,笑著補充道:「我家將軍仰慕夫人已經很久了!」
琉璃顯然比紫芝更清楚他們的處境,—言不發地走進了主帳。卻見這帳篷布置得竟是分外華美,地下鋪著波斯紅毯,壁上掛著鎏金油燈,角落裡夾雜著香料的炭盆燒得通紅,當真是燈火通明,暖香襲人。幾個打扮齊整、眉目清秀的侍女笑容滿面地迎了上來,不等紫芝插手,便幫琉璃脫了大氅,凈了手面,請她在鋪了狼皮褥子的軟榻落座,又端來一杯熱氣騰騰的乳酪,還有侍女捧上兩卷書冊,含笑道:「這是涼州那邊新出的雜記,夫人若覺無聊,或可略解煩悶。」
雲伊愈發得意:「我是什麼人!當年姊姊走的時候我就說過,什麼時候姊姊回西疆,我會千里相迎,難道我是說話不作數的?」她又遺憾地斜睨了琉璃一眼:「阿姊越發無趣了,你看,紫芝就比你好玩,剛才臉都嚇白了呢!」
琉璃舉手認輸:「服氣!我敢不服氣么?」她從腕上取下了一個羊脂玉手鐲遞給念玉:「好孩子,別嫌棄,姨母今日不知道會遇到你,回頭再給你補份好的。」
琉璃夢遊般緩緩起身,隨即身子便是一顫,壓抑了三年的情緒猛地從心底沖了上來,在她胸口激蕩不休,彷彿下一刻就會將她整個人撕成兩半。她幾乎是拼盡了平生的力氣才控制住自己,卻不敢再動一下。
兩人用了午飯,念玉帶著紫芝進帳休息。大約是這番驚嚇太過,紫芝只覺渾身酸軟,頭一沾枕頭便睡了個昏天黑地,直到外頭一陣呼喝聲響起,才驀然驚醒。
她心思急轉,撥馬上前幾步,對琉璃低聲道:「娘子,讓我去!」——她去吸引那些人的注意力,娘子和小郎君就可以趁機突圍。
他的語氣裡帶著太深的沉痛,琉璃只覺得胸口突然變得空蕩蕩的,一顆心彷彿在這一刻徹底變成了冰塊。
雲伊咬著牙冷笑:「自然是讓他滾進來再說!」
紫芝獃獃地看著四周,全身的寒毛都倒立了起來——那黑壓壓的一片少說也有四五百人,而且人人都騎著高頭大馬,配著彎刀弓箭,更可怕的是,他們身上分明散發著一股肅殺的味道,那是不知道多少人血才能澆鑄出來的氣勢!
琉璃騎在一匹棗紅大馬上,眯著眼睛看向不遠處的「魔鬼城」。那是一片風蝕的山陵,只因地貌太過險惡,才得了這諢名。不過在皚皚白雪之下,眼前那起伏的丘陵看去不但不覺猙獰,反而格外乾淨優雅,彷彿是繁華落盡,心事成灰,世間www.hetubook.com.com的一切都已化成悠然冷寂。凝眸良久,她輕聲嘆了口氣:「還真是,落了片白茫茫的大地真乾淨!」
商隊諸人愕然之餘,都有死裡逃生之感。帶隊的薩保早已掙紮起身,此時不敢多說,向著琉璃的方向伏地行了一禮,帶著眾人匆匆離去,轉眼便去得遠了。
不知過了多久,外頭終於響起了一陣腳步聲,有人打起門帘,說了聲「請」。
雲伊也轉頭看著念玉,她還沒開口,念玉已搶著扮了個鬼臉:「就知道阿娘會嫌棄我,女兒這就乖乖兒滾出去!」
那紅髮少女笑嘻嘻地行了一禮:「念玉見過姨母。」
阿燕忙上前幾步接過書冊,含笑道:「多謝費心。不知可敦如今可在營地?」
琉璃搖頭嘆氣,紫芝也是如夢初醒,她和雲伊原是沒大沒小慣了的,上去便拉住了她的袖子:「雲娘你還好意思說,你可是嚇死我們了!」
如今,這結果終於擺在了她的面前:他果然還活著,他果然只是再也不想見她。一切都確定得不能再確定,可為什麼她心裏還會這麼難過?
馬賊之中,一位黑衣漢子放下長弓,厲聲道:「誰敢廢話,我射瞎他的眼睛!」
琉璃出神地看著遠處,搖了搖頭:「沒什麼。」
裴行檢微微點頭:「那些門客的確是我安排的,暗地裡還布置了另外一些人,畢竟你們身邊得用的人太少,我不放心。不過外頭那些,我怎麼養得起這麼多精銳?一多半是方家的親兵。是我聽著風聲不對,特意向他借的,沒想到……」他自嘲地笑了起來:「雲娘說得對,我就是個傻子。」
延休悄悄抹了襪眼睛,笑著幫腔:「正是!明年等我回了洛陽,定會帶姨母和妹妹到處好好去看一看。」
琉璃不由恍然,難怪延休這次能如此輕易地聯繫上雲伊,大概這本來就是麹崇裕交給他的任務吧?如今慕容儀決定遠走,麹崇裕在家族和朝堂里又是地位超然,他的確不用再壓抑自己。而在雲伊的心裏,其實也從來都沒有放下過他……她一時也不知該說些什麼,只能嘆道:「你們開心就好。」
雲伊卻是一臉嫌棄:「聽說你是升了大官的,怎麼還是這樣寒酸!看我——」她得意洋洋地伸出雪白的手腕,給琉璃看自己手上那些寶光璀燦的鐲子。
裴行險的手臂鬆開了一點,伸手托起了琉璃的面龐,低頭輕輕吻在了眉心處。他的眼神里滿是蒼涼,雙唇卻依然溫暖,琉璃心頭原本激蕩起來的種種情緒,突然間都平靜了下來。她只是貪戀地閉上雙眼,深深地伏在他的懷中。
紫芝「啊」了一聲,雲伊卻彷彿早已胸有成竹,冷冷地點頭:「讓他進來!」
(全書完)
琉璃臉上並沒有露出半分驚愕,只是緩緩環顧了四周一眼,視線停在了帳篷最暗的角落裡,無奈地嘆了口氣:「好了,別裝了,你還沒玩夠么?」紫芝好不納悶,忙順著她的目光一看,卻見那裡蹲著一個穿著半舊袍子的婦人,正側對她們整理行李。聽見這一句,那婦人的身子頓時一僵,突然笑著站了起來,一把拉下高高豎起的領子:「阿姊,你是怎麼看出來的!」明亮的燈光下,從灰色毛領中露出的那張面孔已不算年輕,卻依然是肌膚皎潔,眉目精緻,一雙褐色的眸子更是明亮得猶如星辰。
已漸漸聚拔成團的商隊里一陣騷動,不少人看向了琉璃這邊,離他們近點的更是「嘩」地閃到了一旁。裴府護衛們見勢不對,忙上前將琉璃和延休護在了當中。
琉璃面色凝重,聞言眉頭都沒動一下。她身邊的延休也是面無表情地盯著對面帶頭之人,嘴角根成了一條縫。紫芝四下看了幾眼,突然明白過來:沒錯,這些人是突厥騎兵,可突厥人怎麼會派出這麼精銳的騎兵來對付一支小小的商隊?
念玉?琉璃怔了一下,還未開口,雲伊已幾步走了過來,拉著琉璃的手上下打量,眼睛漸漸濕潤起來。琉璃眼裡也有水光閃動,卻笑著反握住了她的手:「這麼多年了,你怎麼半點都沒改?達是這麼愛捉弄人,你是要跟我炫耀你有女兒么?」
裴行儉不以為意地笑了笑:「認出又怎樣?在西疆,如今好些人都知道,有個閑人鄧九,除了年紀有些對不上,跟已故的裴將軍竟有八九分的相似,因此,裴家故人們對他都是格外照看。」
紫芝瞧了瞧雲伊,又看了看琉璃,心頭的驚愕太多,幾乎變成了一片茫然。雲伊顯然鬆了口氣,走到琉璃身邊,安慰地拍了拍她。
琉璃怔怔地看著他,他果然什麼都聽懂了,所以他知道大唐終究會有自己的命運,不是他們可以改變的,所以他真的可以放下一切……「世間再無裴行儉」,這曾是她心底最深的傷口,此刻卻動聽得令人沉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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