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卷 忘川·相思
第陸章

話雖是對著兩人吼,硯台卻不偏不倚地砸中月相思的額頭。她眯了眯眼,感覺鮮血從額頭滑到鼻尖,她若無其事地抬手抹去,將官帽往下壓了壓,遮住猩紅恐怖的傷口。
五年前換囚一事被揭發到皇帝面前時,沈家方才得知,連準備說辭的時間都沒有。五年前沈楫長子還是刑部尚書,為了拉攏朝官將犯事的獨子利用乞丐換了出來,這件事做得極為隱秘,五年都無人發現。
月相思離宮時已是深夜,她拒絕了東廠接她的馬車,背著手走在灑滿月色的青石路上。
她垂下眼瞼,久久沒有回答,像是默認。沈蹊眼底唯一的暖色在這傾盆大雨間緩緩消散,他後退兩步,像是十分疲憊地撫了撫額角,唇邊卻漾開一抹冷笑,終於轉身離開。
沈楫長子從拱門內出來,凝重道:「她果然打算對沈家出手了。」
沈楫望著她的背影,惡狠狠道:「聽見她最後那句話了嗎?拿皇上做後盾呢,若不是皇上在背後撐腰,她怎敢如此行事。」
月相思嘴角挑起一個好看的弧度:「沈大人同月某說這些,是想說明什麼?沈家對我恩情深重和_圖_書,我不要恩將仇報才好?」
他沒有停留,衣袖從她手中像風一樣滑落,一點溫度都沒有。
她就這樣踩著影子拐入巷口,盡頭那棵海棠樹下,站著她最熟悉的身影。
不日之後,沈楫入獄。沈家三朝為官,污點不少,月相思順藤摸瓜,陳年舊事一樁樁被翻出來,足夠令沈家滿門問罪。
侯玠的事鬧到了皇帝面前,雖然沒有直接證據證明是東廠所為,可所有人都知道那是月相思的手段。
「無論我變成什麼樣的人,永遠都不會傷害你。」彷彿夢中的呢喃,伴著春雨和涼風散在這茫茫天地間。
千畝地契就擺在皇帝面前的案几上,在朝會時被大怒的皇帝甩到了沈楫和楊繼林的臉上。
她轉身離開,紫風鈴從風中飄揚而下,像一隻紫蝶立在她的肩頭。
自新政推行以來,東廠行事狠毒,多用酷刑,連皇帝都多次於朝會之上斥責。月相思卻依舊我行我素,令京城風聲鶴唳,人人敢怒不敢言。
「沈家不愧是三朝重臣,連東廠暗衛的行跡都能發現。不過大人在擔心什麼呢,如果沈家清白,東廠就算想動和*圖*書手也沒有機會。」她湊近一步,低聲笑了,「可若沈家果真不幹凈,沈大人難道指望憑著一個沈蹊便能令我收手嗎?」
「倒是老夫心窄了。蹊兒與月大人自小兄妹情深,當年月家洗清冤屈,蹊兒更是四處奔走寢食難安,這份情誼月大人定然是不會忘的。」
「月大人。」歷經三朝德高望重的老者看著她,除了笑意,那張臉上看不出其他情緒,「聽聞蹊兒前幾日和大人起了爭執,老夫代蹊兒向大人賠個不是,還望大人莫往心裏去。」
一步一步,她離他越來越近,能那樣清晰地感受到刺骨的冷意。沒有殺意,她鬆了口氣。她還不能死。
而那些被她以鐵血手段處置的朝官,或多或少都涉及當年誣陷月家一案。她以這樣一種方式,來祭奠月家滿門冤魂。
踩影子,是少年時她常和沈蹊玩的遊戲。她覺得練輕功極為無聊,沈蹊便想出這樣一個辦法訓練她,那段時間,整個棠花山都充滿了少年與少女的笑聲。
春末的雨像細密的針,伴著雷鳴落下來,他的嘴角滾落一滴雨水,連嗓音都染上無限澀意:「當年m.hetubook.com.com月家蒙冤,沈家也上奏參過,你是不是連我也不會放過?」
她微微偏頭:「是挺開心的。」
夜晚的京城很寂靜,偶爾能聽見打更聲。漆黑的夜幕上掛了一輪幽涼的月,照得樹影婆娑。她低頭踩著那些斑駁的黑影一走一跳,因輕功極佳,若中間一段長長的石板路沒有影子,便腳尖一點從空中飛掠而過,正好落在前方的黑影里。
他腳步頓了一下,旋即毫無留戀地大步離開。
她動動嘴唇,沙啞的嗓音自喉嚨飄出來:「師兄……」
「都給孤住嘴!」
沈家長子被撤去官職,皇帝念沈家多年功勞,免牢獄之罪,流放欽州。本以為這便是結果,可沒過多久沈楫連同楊繼林霸佔公田挪為私用,並開設賭館經營苟且勾當又被捅出來。
可月相思偏偏就能將藏了五年的朝官之子找出來,還找到了當年明明被他們滅口的牢卒,帶到了皇帝的眼前。
朝會時皇帝提起此事,月相思三言兩句便將責任摘了,反而扔到歷來在朝政上和侯玠有紛爭的楊繼林身上,氣得楊繼林不顧身份和她爭論,一言一語就差打起hetubook•com•com來,單手支額的皇帝猛地將硯台砸下去。
月相思本可以清享爵位俸祿,衣食無憂地過完這一生。可她卻偏偏要做一件人人都避之不及的事,去當一個人人都唾罵厭惡的惡官。
他的話沒說完,她已大步離開,彷彿什麼也沒聽見,什麼也不在乎。
月相思摸摸額頭,心想,這可比硯台輕多了。
沈楫被召進宮時,月相思剛從後殿退出來。她已做完她該做的,皇帝會如何處理便與她無關了。經過沈楫身邊時,她聽見他咬牙的沉音:「月相思,你當真要將事情做絕嗎?你就不害怕蹊兒……」
終於來了。
話說到這個分上,沈楫也不是愚人,眼底閃過精光:「東廠的暗探最近頻繁出現在沈府周圍,月大人,莫不是想對沈家出手吧?」
沒有證據,皇帝只能通過這個方式替朝官出口惡氣。下朝時月相思走在最後,出了朝門看見沈蹊的父親沈楫等在那裡。
他靜靜地看著她,良久,好笑似的嘆了一口氣:「我怎麼就相信自己化去你的仇恨了呢?滿門血仇,豈是平反便能釋懷的。」像是瞭然的神情,「你為家人報仇,做這些事,我不hetubook.com•com怪你。可月相思,今後不要再叫我師兄了,沈某何德何能,當得起月大人一聲師兄。你想對沈家做什麼,我阻止不了,可我會和沈家共進退。月相思,你還有什麼招數,衝著我來吧。」
「師兄,」她輕輕地叫出了聲,「這麼晚了,有什麼事明日再說可以嗎?」
知道東廠的意思,沈家早已做了防備,可千防萬防還是防不住月相思的不擇手段。
他不再看她,抬步離開。擦肩而過的瞬間,她猛地拽住他的衣袖,死死壓抑的哭腔從嘴角溢出來,輕輕的、顫抖的,像小時候那般無助絕望的一聲:「師兄……」
簇簇紫風鈴爬上肅穆宮牆,內監正搭著木梯清理。月相思在花影下駐足,若有所思地一笑,眼底卻無半分笑意。
沈楫一愣,已有冷怒之色,她抬手摸了摸額角的傷,漫不經心地笑了:「這傷若再不處理,下次可就經不起皇上砸了,月某告辭。」
他在夜色中緩緩抬眸,雙眼沒有情緒,嘴角卻有笑:「月相思,你報了仇,開心嗎?」
她後退兩步,面上的笑半真半假:「沈大人這一禮月某可受不起。」
沈楫做出請的姿勢,兩人朝著宮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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