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玉仙哦了一聲，目不轉睛地看著我：「那沒辦法了，只有你，小七，你陪我睡一晚上，換他一條命，如何？」

或許是我紅著眼的樣子太瘮人，碧玉仙再沒有和我開一個字的玩笑，他哆哆嗦嗦地從架子上翻出一個木盒，又哆哆嗦嗦地爬到白夜跟前，開始給他清理傷口，葯童們見狀，手忙腳亂地去收拾東西，打水的打水，點蠟燭的點蠟燭。

我轉過頭去，看到一個渾身是傷的血人，壓在一根倒塌的石柱下，青灰色的眸子倒映著遠處的冥火，像澄澈的湖水泛起的星光。

我看著他把白夜的胸口一點一點地切開，洗凈污血，再用銀針穿線，慢慢地縫好，治愈術封在秘密的針腳上，疤痕瞬間變得平整，如同沒有割開過一樣。

半夜裡我又做了個夢，蓮燼飄在空中，居高臨下地對我笑，他讓我把白夜交出來給他，我不肯，他手指一抬，淡漠道：「我要一個人死，沒有人能逃得過。 」然後，一聲巨響，白夜在我面前碎成了幾萬片，血沫濺濕了我的眼睛。

我俯下身，親了親他眼皮上的疤痕，咬著他的耳朵溫聲道：「我聽說玄門完了，國師也死了，除了蓮燼，沒人管得了你。我雖然很生氣，但再也不會抓你去自首了，你也別生我的氣，大不了我不做通靈師了。」

行走江湖，我身上的藥丸藥粉藥水有一大半都是從碧玉館拿來的，從來不給錢。但是不知什麼時候起，我覺得碧玉仙看我的眼神越來越詭異，就不怎麼來找他的晦氣了，四師姐也警告過我，不要和妖怪走得太近。

我的身體在抖，手也在抖，千雪攔不住我，只好和我一起找，途經地宮第二重大殿的時候，有個細微的聲音在說：「梨。」

我www.hetubook.com.com閉上眼睛想了想，道：「千雪，你出去吧。」

我的心跳幾乎靜止了，怔怔地望著他身下的血泊，視線變得模糊。

「離，你等等我！」一個沙啞乾澀的聲音驀然響起。

因為千雪替我求情，我僥倖活了下來。或許不是僥倖，而是蓮燼根本沒打算殺我，否則，我早就死了一百次。只是，他帶著時玖專程來看我，難道就是為了讓我咬一口嗎？我想不明白，也沒有時間去想。

碧玉仙雖然是笑著的，但他無疑是在笑我的狼心狗肺。

我輕輕地抱起白夜，對千雪說了三個字：「長生水。」

碧玉仙的真身是一隻玉兔，他成精之前一直跟著天界司葯的上仙，醫術並不輸給藥王谷任何一個人，只是，他生性好色，聲名比白夜還要狼藉，碧玉館的第一條規矩就是，非美人而不入。

我蹲在白夜身邊，把手放在他蒼白的嘴唇上，是熱的，還有輕微的鼻息，也是熱的。可他的眉毛乖順地垂著，纖長的睫毛靜靜地合著，把那雙美到讓人心顫的眼睛關在了另一個我看不到的世界，沒有半點讓別人分享的意思。

碧玉仙抽出一把指頭粗細的小刀，對著吐了一口妖火：「小七，他這個樣子你也看到了，音殺反噬、胸腔滲血、脊椎斷裂、嚴重燒傷……每一樣都不致命，但加在一起，我也只能說儘力，不敢保證他一定沒事。現在我得割開他的身體放血，萬一情況不對，你就趕緊給他輸一點靈力，真要救不回來，你可不能怨我。」

我心裏咯噔一下，死死地盯著白夜顫動的嘴唇，還有他深鎖的眉頭，他說：「我和你一起走，你去哪裡我就去哪裡，離！離！」

這樣大逆不道和-圖-書的話，我不敢說出口，但是我知道，我已經放棄了我的信仰。

兩個月之後，蓮燼以「人間無趣」為由，率眾位親隨返回了魔界，只餘下一些貪戀凡間真氣的零散魔怪，四處尋歡作樂。

妖魔還沒有散盡，千雪在我身後哀號，我咬著牙，在一堆燒得不成形的屍體中來回翻找，瘋魔一般，弄到自己的雙手血肉模糊。

我在碧玉館住了大半個月。白天看著碧玉仙抱著一堆醫書，對著白夜鍥而不捨地折騰，晚上則守在床邊打坐修鍊，困得厲害，就躺在床沿上睡。

碧玉仙在葯童的驚呼聲中縮了縮脖子，但很快就又笑了：「他的傷不能再耽誤了，你打死我，他也活不成。」

繼而，他又把臉轉向了千雪，我嚇得趕緊擋在了她前面，結結巴巴道：「她、她、她還小，你別打她的主意……」千雪顯然也嚇壞了，和小紫狐瑟瑟地抱作一團，生怕碧玉仙提出無禮的要求。

人在絕境中會做出什麼，我不知道。那時候我心裏只有一個念頭，白夜不能死。

我驚醒了，眼前霧蒙蒙的一片，是窗外的雨打在了臉上。我心底一陣驚悸，怦怦地狂跳，定了定神，跑到隔壁屋裡看到白夜依舊完好無損地躺在那裡，身上的冷汗才漸漸鑽回毛孔里。

「小梨……」千雪乞求著。

這時候我才隱隱覺得害怕起來。

眼見我的衣服都要脫下來了，碧玉仙慌忙叫道：「小七小七！我說著玩的，我救他我救他！我馬上救他！」

碧玉仙笑容一淡，命葯童取來剪刀，剪開了貼在白夜身上的衣料，對著那些猙獰的傷口翻來覆去地看，最終，目光落在了他臉上。

碧玉仙看不下去了，把我趕去別的房間：「再這麼下去，他沒活，你先和-圖-書死了！」

他咬緊牙關，俊美的臉上寫滿了凄楚，我愣了愣，拚命地搖他的肩膀，終於，睫毛一動，猛地打開，暗青色的眼珠茫然地望著上方。

啪！

天道和魔道本是此消彼長，人類在上神的庇佑下平穩地度過了八千年，八千年過後，天界應劫，自顧不暇，神族幾乎消失殆盡，仙君天女們各自為政，互不干涉。天地間的浩然之氣日漸衰敗，而邪氣日復一日地強盛。天災不斷，瘟疫肆虐，有人說，未來的八千年是屬於魔帝蓮燼的。

幻宗不能去，密宗不敢回，藥王谷……白夜動手殺了上官妙人，倘若和蘇谷主知道了這件事，我們就有去無回了。如果說這世上還有誰會救白夜，那麼，就只有青丘山下碧玉館的主人碧玉仙。

碧玉仙皺起眉頭，手起刀落。

事後回憶起來，她說我當時的眼睛都在冒血光，她真怕她還來不及拿出那最後一瓶長生水，我就動手把她的魂魄給抽了。

白夜輕輕一笑：「我做夢都夢見你嫌棄我一個人跑了。夢裡的小梨子真漂亮啊，一頭黑亮的長發，眼波蕩漾，臉頰紅潤，就連胸部也豐|滿可愛，我簡直愛死了。」

因為不知道白夜什麼時候能醒，我睡也睡不踏實，聽到一點細微的響動，都恨不得立刻跳起來，其實多數時間只是窗戶沒有關嚴實。

我管不了那麼多，把白夜輕輕地放在軟榻上，低聲下氣道：「救他。」

猶如一場噩夢席捲而來，潮退夢醒，死去的人已經死去，活著的人依舊要活下去。

我抱著白夜來到碧玉仙門前，身後跟著千雪和小紫狐，也沒有多說什麼，徑直闖了進去。

我恢復意識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衝進廢墟中去找白夜。

好不容易再次閉上眼，腦海里hetubook.com.com總是浮起一些亂糟糟的幻想，抓心撓肺的，不知道是什麼，翻個身就煩躁到想哭。

千雪先我一步撲上去，推開了石柱，然而，白夜緩緩地閉上了眼，任她怎麼哭，都沒有再醒過來，彷彿那最後一口氣，留著只是為了叫我的名字。

那一道清脆的響聲過後，整個室內都安靜了，千雪捂著發紅的臉蛋，淚眼汪汪地望著我，我不再看她，對神情獃滯的碧玉仙道：「你不是想和我睡嗎，你動手啊，發什麼呆？」

千雪急切道：「小梨兒，你怎麼可以做對不起主人的事！你用這種辦法救他，他就算活下來了也不會高興的，我們再想別的辦法吧，不要背叛主人！他已經夠可憐了！」

良久，白夜低低道：「你嚇死我了。」

短短的七天，妖魔們佔領了昆崙山以北，賀蘭山以西的十幾座城池。他們將凡人驅往邊境，焚燒廟宇、道觀數千座，挑釁者殺，生事者殺，違逆者殺，所到之處皆是凄風慘雨血氣衝天。

地宮之役，仙術師慘敗，玄門滿門盡滅，風光一時的國教一夕敗亡。

我在想，碧玉仙是不是為了安撫我才答應救白夜的呢？是不是他已經知道救不回來，想要我死心，才激我和他睡呢？就算他說他不會死，有可能只是騙我，讓我心裏有個希望，能拖一天是一天？

後來我碰見他對一隻山雞精表白了同樣的話，勃然大怒地抓著他又是一頓暴打，打完之後覺得不解氣，順走了許多靈藥。

我的回答是一掌拍碎了一張桌子。

「你至少笑一笑，表現得高興一點……別讓我覺得，你還是很討厭我……」

我那時候不知道他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聽見他的表白，還很鄭重地告訴他人妖殊途，我們在一起不會有好下hetubook.com.com場。

「我知道。」

「美人。」碧玉仙嘆氣，「可惜是男的。」

我看了看垂至胸前有些乾枯的頭髮，淡淡道：「你夢見的是另一個女人吧。」

碧玉仙喃喃道：「小七，你這是做戲給誰看？」

我在心裏笑了笑，人都要死了，還管什麼高不高興。我推開千雪道：「那就讓他不高興吧，他要是覺得我做錯了，我再殺了他！」

千雪扯了扯我的衣角，我的拳頭緊了又緊，彷彿有人扼住了我的咽喉，說不也不行，說好也不行。

這明明是我想說的話，卻被他搶白，我嗓子發緊，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你真的醒了？」

「你浪費時間是不是？你要把他害死是不是？你不動手我就……」

我忍不住，趴在他的身上號啕大哭，我想，我真是太高興了。

我給了她一巴掌，讓她滾。

碧玉仙瞪著我們一行人，默默地啃完一個桃子，把桃核扔進葯鼎，展顏道：「喲，紀小七，你還記得我啊。」

不用他說，我知道我現在的樣子很難看。可我沒辦法梳好頭髮，撲好香粉，盛裝迎接他醒過來，我連臉都是千雪幫忙洗的。

接著，碧玉仙把白夜翻了個身，摸了摸他的脊椎，道：「我要用一點特殊的材料接骨，你們還是別看著了。」我握著白夜的手沒有走，我覺得，沒有什麼能讓我害怕。

這場禍事整整持續了兩個月。

變成妖、變成魔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碧玉仙揚眉道：「你可以慢慢想，想好了再回答我。你男人的命在我手上，我可不怕你對我怎麼樣。」

我毫不猶豫地在碧玉仙臉上也甩了一巴掌。

千雪驚懼地張了張嘴，像在看一個怪物。

我當然是記得的，這是唯一一個敢明目張胆追著我調戲的妖怪，讓六師兄抓住，打了個半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