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銳的石子劃破了我的脊背，我哆嗦著吸氣，另一具掛滿了水珠的身體壓了上來。然後，我嘴上一麻，耳邊就只剩下急促的喘息。
我保重到了千雪替白夜取下鎖情針的那天。
白櫻抽泣道：「他要取下鎖情針。」
山崖上的風有些大，我幾乎站不住腳。我瑟瑟地抱住一棵樹，想以一個優雅的姿態告別人世，雖然，沒有人能看見。
師兄師兄，我知道這不是真的，可你能不能告訴我，怎樣才能讓時間停在你們消失前。
所以，這是最後一次。
「……」
「……怎麼回事？」
頸上濕濕的一片，河水是冷的，眼淚是熱的，我聽見他說：「小梨子，最後一次。」
「鎖情針是不能取下來的，它本來……就是一種蠱咒……」
「為什麼你要一直戴著面具？」
他氣急敗壞地抱緊我，不讓我有任何想不開的機會。
他的眼底有了淡淡的笑意：「鎖情針是我一時興起造就的法器，想要解除，倒也不難……夜是我的人，他自然不適合灰飛煙滅這樣的死法。只是，救或不救，看你的心意。」
蓮燼沒料到我會這麼大胆，怔忡了片刻，才撫摸著臉上那張銀色的面具道：「你不會想見到的。」
清晨的鐘聲響起，院子外是稀稀拉拉的匆忙身影，滿樹的梨花雪一樣晶瑩，驟然飄到了彎曲的道旁，碾作春泥，清甜的氣息隨著房門開啟，一下子鑽入了我的心肺。
我把臉埋進他滾燙的胸膛，才知道自己全身的熱已退盡，從來都沒有這麼需要有人把我從冰窟里撈出來。我倒在碧玉仙懷裡睡了一會兒，喃喃道：「沒事的，神農鼎煉成的魂魄，想死hetubook.com.com，沒那麼容易……」
「阿梨。」輕輕的一聲呼喚，我掀開被子，朝那光華盛處走去。
碧玉仙看著我把春宵投入了火中，火上，正煮著小狐狸最愛喝的雞湯。
後來我就落下了病，只要一躺下，「滄海桑田」「年歲不離」就會在我眼前流著血出現。觸目驚心的紅讓我夜不能寐，時常翻來覆去一整宿，眼皮酸痛到不得不睜開，只好愣愣地望著水色的床帳，心裏一片空茫。
有一回，我去鎮上買衣料，遇見成衣店的小夥計正往小門上貼對聯，我離得近，便搭了把手，把對聯扶正。那艷紅的紙上赫然寫著「年年花有信，歲歲人不離」，我著魔一般念了好幾遍，總覺得那幾個字會滲出血來。
拂曉如約而至，我搖搖晃晃地走下了山巔。
「九道天雷，灰飛煙滅。」
又是一個花香滿溢的早晨，飛絮飄揚，我照例坐在鏡台前發獃，卻聽見外面有爭執的聲音。我起身探了探頭，一個梨花帶雨的美人突破了碧玉仙的阻攔，悲悲切切地向我撲了過來。
幻覺最離譜的那天，我在河邊洗澡，在水中見到了白夜的倒影。
「小七，你不要除了發獃便是冷笑。」
「以身代君，你願意？」
「……也許過個一兩千年，我就會好起來。」我想說或許我永遠也好不起來了，可這世上哪有什麼永遠。
這難道不是值得慶祝的事嗎？從此白夜不用再想我，他能自由自在地去愛他的離，他早就該把那害人的針器取下來了。
我真正想見的人當然不會是千雪，她雖然離開魔界那麼久，但作為血君，想見上魔帝一www.hetubook.com.com面，也不是什麼難事。
實在熬不住了，我爬到山頂上去，枕著一堆亂石，才能沉沉地睡去。
「這是第二個問題了。」
烏雲一排一排地往南邊壓來，在我頭頂上會聚成眼，隱約可見雲層外的電流，驟然一閃，整個世界都白了一白。
春去春來，花落花開，鏡子里的我又變回了當初乾瘦的模樣，連頭髮都枯黃得失去了光澤。
「哦。」
我一得意，就抬起頭來，直視蓮燼道：「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灰飛煙滅沒什麼不好，這樣就可以不用對不起任何人了。他取下那些針就能解脫，那麼我呢？空有一副長生不老之軀，我才是最可憐的那個。
「問。」
真想再看看白夜啊……
「你就當是，我在和你談條件。」
九道天雷和九百道天雷，落在身上都是一樣的。
星空如畫，我一顆一顆地數著近在咫尺的星星，合上眼睡著了。
我最後想起的，是那天發誓，我笑著對白夜說：「如違此誓，天打雷劈……你要是覺得惡毒，就都應驗在我身上好了。」
「蓮燼，我究竟是不是離？」
我的眼底盛著兩汪灼熱的水，模模糊糊地晃動著，還來不及奪眶而出，便被嗚嗚的冷風吹乾。夜靜得可怕，屏住呼吸，可以聽見山那頭海浪的聲音，一層一層，嘩嘩地，卻激不起我心頭的澎湃。
他說他對不起我，也對不起離，他不能再這麼想著我了。
「你不希望他就這麼死了吧？畢竟，灰飛煙滅是沒可能再回去做你的夜君的。」我就這麼單刀直入地告訴蓮燼，他一定有辦法阻止白夜。
我不記得我是怎麼爬到山頂上和-圖-書去的了。我呼吸著稀薄的空氣，俯瞰著整個滄瀾之境，一面是洶湧的海，一面是巍峨的山，海上泡沫翻騰，山上暗香浮動，這麼深的海，這麼高的山，我沒有一絲害怕。
碧玉仙替我配了好幾副安神葯，全不見效。
門口那個修長的身影，像是六師兄，又像是二師兄，他向我伸出手來，嘴角是一抹足以融化寒冰的笑。那微笑宛如最驚艷的時光，最溫柔的歲月，最燦爛的相遇，最纏綿的回眸……
「他會死的！他不能就這麼死！你勸勸他、勸勸他……」
這個時候，我總覺得有人在身後注視著我。
我才嘆了一口氣，烏雲上的巨眼便越來越大，在狂暴的雷聲中恣意地翻轉。刺目的亮光破空而出，籠罩了我的身體，火光四起，我看見自己瞬間變成了青煙！
「小七！」
「嗬。」
「不就是一個男人嗎！為這種事情尋死覓活，你到底有沒有長腦子？」
那些痛苦的不痛苦的都已經過去，我蜷成一團，心底前所未有地平靜。
我怔了怔，旋即苦笑：「你和我說這些有什麼用？當初挑明這一切的人不是你嗎？你的目的達到了，應該高興才是。」
我跳下山去，憑著感覺一直往北邊的杏林里追，卻什麼也沒追到。我想，我的病是越來越嚴重了。
那晚之後，我再沒有失眠。很多事情都是一陣一陣的，那些激烈的血字，在真正的別離之前，簡直不值一提。
我沒來得及告訴他，我還是喜歡澗泉鳴玉。
我突然想，不知道白夜那邊是不是也有這樣一場聲勢浩大的雷雨，如果一直晴空萬里，他會不會有一點點疑惑，究竟為什麼，他沒有遭受天雷？
https://m.hetubook.com.com哦對了，互換了八字命數，我的陽壽也歸他了，他會長生的，他總有一天會知道是我替了他。我好好奇，他會是什麼反應。
最後一次抱緊，我們都忘記了身外的一切。沒有歡喜，也沒有悲傷，只有火熱的糾纏，和細細的嗚咽。
我把白櫻從地上扶起來，幽幽道：「千雪在哪裡，我要見她。」
很多很多的血字，一個一個地出現。我淹沒在血水中，沒有人拉我上岸。好幾次醒來，我都發現自己躺在懸崖邊上，一翻身就會粉身碎骨。
蒼白修長的手指陡然握住了我的手腕，我尖叫一聲，以為撞上了不祥的東西。一股蠻橫的力量把我往岸上拖去，我還沒能把身體裹嚴實，就以一種仰面朝天的姿勢躺在了淺灘上。
落寞的背影消融在深藍色的夜幕中，像一粒塵埃沒入大海，無聲無息。遠處有流星拖著明艷的尾巴，墜落空曠的山谷，在夜空中留下一道傷痕。
這個細微的動作，讓我恍然失神，心底有什麼東西，隨著呼吸顫動。
我摩挲著琴面的凹槽，白夜用篆書刻上了它的名字：春宵。
「雖則如雲，匪我思存啊。」碧玉仙搖著一把羽扇，一派悠閑地指揮他新收的小妖前來挖我埋下的青梅酒。
蓮燼偏著頭沉默了一會兒，緩緩道：「你在和我談條件。」
而且，我也沒想過要用這種方式結束。
我夢見自己終於回到了十年前，安詳地躺在一張雕花木床上，手邊放著一本未看完的法術書，上面密密麻麻地寫著我看不懂的符文。
他說不，滄瀾山風物正好，正適合他修行。我忽然想起來他是天上的謫仙，修行了萬年之久，碧玉館，不過是他的m.ｈeｔubｏok•cｏm.ｃｏm洞府之一。也是個寂寞無聊的人啊，只是，芸芸眾生，美女如雲，何必守著我這麼一個了無生趣的人。
那些殘留的感情，在狂風驟雨的歡愛中燒成了灰燼。
可我還想問第三個問題——
白夜留給我的琴完好地擺在桌案上，那是他用來補償我的東西，裂紋的杉木，精細的雕工，輕輕按響一根弦，清雅細潤，震起了空氣中的微塵。
「你回青丘吧，這裏太悶太清苦了，不適合你。」
許久都沒有答覆，我佇立在影姬替蓮燼鑄造的金身前，周圍空空如也，我叫了兩聲蓮燼的名字，千雪拉著我的袖子悶聲道：「帝尊已經回去了。小梨子，你要保重。」
滄瀾山破天荒地下了很大的雨，我煮了一大鍋小紫最愛吃的菜，把房子打掃得乾乾淨淨，換了一身新買的衣服，沒有打傘便出門了。
沒有痛苦。
「我……在別的地方見過你嗎？」
我回到房裡，一連躺了好多天，卻再也沒做夢。
他所謂的保全白夜，就是互換我們的生辰八字，騙過天雷，讓我替白夜去死。奇怪的是，知道自己會消失，我一點也不傷感，反而覺得輕鬆了不少。取下了鎖情針，就不會再愛，我死掉，白夜也不會傷心，這真是再好不過的結果了。
觸手可及的幸福前，有人抱住了我的腰，將我生生截住。這一下極其用力，我吃痛著回頭，看到一雙暗紅色的眼睛，幽怨又悲憤，是碧玉仙！
我拖著酸痛的身體清醒過來時，身邊已空無一人。白夜來是未來，走是未走，彷彿一個無關緊要的謎。遲鈍如我，忽然明白了那把琴為什麼要叫「春宵」。春宵春宵，真是一個好名字，只是不得長久。
「如果取下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