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江南冷

「大哥,怎麼就你一個人啊?夕溪呢?」沈妍看母親的臉色不好,故意先開口問。
一句話,把路堵得水泄不通。
「那點錢我們公司還賠得起!」蘭雲說著又催促夏天,「帶你夕溪姐走!」
許久沈御風終於開口,用一種極其平淡的語氣說:「她不是嫁入沈家,她只是嫁給我。」
「走走走,咱們去醫院驗傷去!拿了報告我就得把這劇組給告了!」蘭雲立刻伸手扶著她,又問,「你可別嚇我,不會真的有什麼事吧。」
車子開到大宅前,沈忠為夕溪開門。她穿著高跟鞋默默地走到沈御風的身邊,從崔婆婆那裡拿來的裙子漂亮是漂亮,就是太薄太冷,風一吹她整個人都不受控制地瑟縮起來。
「五個小時?」沈御風微微蹙眉,抬手隨意地解開襯衫最上面的扣子,露出下頜以下好看的線條,「一場戲需要拍這麼久?」他問。
「我不……」
擺脫了市中心的燈火通明,他們的車子駛入了小鎮,燈光越來越稀疏,證明目的地快要到了。
「不拍就不拍,給她錢讓她走!我就不信還找不到個合適的女演員了?!」張曼妮一邊走,一邊念,嘴上半點虧也不肯吃。
終於,她忍不住偏頭去看沈御風,夜色從車窗外向內壓,不時顯現的流光從他稜角分明的面容上劃過,為他的眉眼染上濃墨重彩。車子眼看就要到了,他的懲罰還沒有結束,也不知會何時結束。不行,她絕對不能穿成這樣進沈家!夕溪想到這裏,心不斷地往下沉,到最後她不得不豁出臉面去,口氣一點點軟下來喊他的名字:「沈御風……」
踏出老宅的一霎,夕溪的心涼了一大截。
因為蘭雲的喊話,整個片場安靜得似乎能聽到銀針落地的聲音,所有人都站在原地,過了不久「吧嗒」一聲,工作人員關掉了燈光。
他找崔婆婆幫她做衣服?
「啊,」夕溪尷尬,頓住一下又連忙乾笑解釋,「哦,拔牙,腫了。」
夕溪被人扶著,站在一株盛開的紅梅下,因為臉色蒼白得像是一張薄紙,側臉上的巴掌印看得清清楚楚。
「不是的……」她追上去,想要解釋,卻又不知道該怎麼開口,又或者她根本也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
開門的是崔苒,崔婆婆唯一的孫女,她的目光在看到沈御風時大盛,又在瞧見夕溪后黯淡,進而神情變得倨傲起來。
沈忠沒說話,而是掠過張曼妮,走到夕溪的身邊恭恭敬敬地叫人:「夕溪小姐。」
沈御風這人平時就冷,此刻對著她就更寒三分,那語氣高高在上,就像是從天邊飄來的一樣,卻像是一顆大石頭,毫不留情地扔下來砸碎她僅剩的自尊。夕溪有心理準備,但聽了這話還是半天緩不過勁兒來,掙扎了半天才用低得不能再低的音調喃喃地說:「我不要臉,沈家還是要臉的,是不是?」
她已經夠狼狽了,只是想要得到他一點點安慰的話而已。可是等來的,卻又是他的冷嘲熱諷。
車內仍是一片安靜,只聽到悶而低的引擎聲。夕溪的心一點點地揪起來,咬著下唇的力道越發的重了。半晌她重重地靠回去,車子的隔板重新被封上,空氣就像是停止了流動,連呼吸都靜止。
「別呀,別啊!她雖然是配角,戲份也不少,你這一走我們前面不是白拍了嘛!」演員導演看她真的生氣,也是直撓頭。
進門繞過照壁沒走兩步沈御風突然就站住轉過身來看著她。
沈御風卻沒有回答她,而是站起身對向崔婆婆告別。
崔婆婆又嘆了口氣,其實沈家的人心裏都清楚,大少爺對夕溪的縱容,超出了所有人認知的程度,在沈家,沒有任何一個女人可以去家族企業以外的地方做事,更不要說是當明星。當年夫人態度堅決,想進家門必須放棄工作,卻被沈御風給擋了回去,一心維護夕溪,尊重她的選擇。這也是為什麼,夕溪會這樣為沈家所不容。
沈御風在懲罰她。
「十點一刻了,先生。」沈忠答。
「太過分了!配角也是人,怎麼能讓你等這麼久!還是在室外!」夕溪的經紀人蘭雲剛剛驅車到片場,看到夕溪還在等自己的那場戲,氣得直跺腳,「我找導演說理去!」
只可惜他是她的夢,但她卻永遠不屬於他的夢境。
這個世界上有看得見的富貴,亦有看不見的頂層,中華大地上綿延千年的望族江城沈家就是後者。
她恨自己的在乎。因為這種在乎,他永遠可以用這樣冷暴力的方式懲罰她,那種痛,不亞於抽筋剝骨,區區的一腳和一個巴掌,又算得了什麼。
夕溪坐在車上,越想越憋悶。恨他,更恨自己。這些年她一事無成,除https://www.hetubook.com.com了在惹沈御風生氣的這件事上面,功夫倒是日益精進。就像是此刻,明明他就坐身邊,卻又像是相隔了遙遠的距離。也許這就是他們之間感情的宿命,就算是靠得再近,始終像是隔著一道牆。
「喲,我當是傍上了誰呢這麼大口氣要我下跪,原來不過是一個老司機。」張曼妮滿心滿意都是被忽略的氣憤,轉身不無尖刻地說,「這年頭啊,人都笨了,不懂得吃一塹長一智,誰到底要跟誰下跪認錯,我看還不一定呢。」
真是,傻呵……夕溪就這麼一直胡思亂想,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他,來了。
「好你個大頭鬼!你有多遠滾多遠。我不想看見你!今兒我就告訴你,這戲給多少錢我們都不幹了。」蘭雲看著夕溪瞬間腫起來的臉頰,心疼的眼圈都紅了。
沈忠聽到這話嘆了一口氣:「要是夕溪小姐明白就好了……」
「先生還是那樣,不肯讓夕溪受一點委屈。」崔婆婆說。
「夕溪小姐,」沈忠板著臉程式化地說,「明天祭祖。」
夕溪當沈家的媳婦也有4年了,雖然不被承認,但只要有大事沈御風一定把她帶在身邊。他跟她不一樣,她因為各種原因,比較敏感,總能夠第一時間感覺到別人微妙的變化,也比較在意別人的想法。但他不一樣,他只按照自己的方式來,只要是認定的事就完全不管別人怎麼想,當年也是因為這樣她才會被留下來。
人精似的蘭雲,似乎明白了什麼,她拍拍夕溪的肩說,「回去安心養傷,誰的電話也別接,這邊有我處理。有什麼事立刻打我電話。」
夕溪的心忽悠一下,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沈御風他……她轉臉去看他,他早已經坐在椅子上安靜地看文件,將自己隔絕在寒暄之外,一言不發。
崔婆婆恐怕是這個家族的圈子裡為數不多喜歡她的人了。
「撲」的一聲,厚重的衣服落在地上,月光下揚起細密的微塵。
沈御風並沒有急著說話,而是在旁邊的太師椅上坐了下來,傭人進來放了茶盞在桌面上,又迅速退去。再沒有眼力見兒的人也能感覺得出,沈御風一出現,反而比剛才只有夫人和二小姐的時候氣氛冷了。
沈御風走進大宅時,正看到這一幕。
張曼妮把這些小動作看得一清二楚,撩起綉著大紅牡丹的裙角將夕溪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煩氣白眼假笑:「咱們組的服裝可真是砸了大錢了,就這麼一個小角色,還打扮這麼精緻,何必呢,去別的組借身衣服得了,浪費!」
她說完,看夕溪答應了,才回頭找夏天。
「可是你的臉……」
她站在原地,獃獃地看著他的背影。許久才聽到沈忠在她耳邊說:「夕溪小姐,我們走吧。」沈忠說完看她脊背直挺挺的一動不動,一雙手垂在身前絞著不知所措的樣子,又道,「先生這也是為你好,回來得這樣晚……現在過去,恐怕情況會更糟。」
他的臉上沒有什麼表情,腳步穩而輕。走到近處蘭雲才看清楚,心裏不由暗贊。這男人真是天生的模特架子,容貌也清俊好看,只是一雙眼鏡亮得嚇人,看你的時候,似乎能從你心上刮出點什麼似的,但等他再走近一點,這種凌厲的感覺似乎又會慢慢消失,只讓人覺得他的眉宇之間,儘是書卷氣。
小助理夏天也跟了夕溪三年半,看著情勢不對在一邊暗暗叫苦:「有什麼用啊,前段時間她連導演都敢換,蘭姐這一發脾氣,咱們這一天都白等了,你老要忍,這回那個張曼妮抓住了把柄,這齣戲加的,擺明就是要欺負你,夕溪姐,要不,要不,咱罷演表態吧?!」
蘭雲還想發火,卻被夕溪攔住,她輕聲說:「蘭姐,我心口有點痛,我們走吧。」
「要不咱們先回去,您明天還要早起祭祖。」沈忠躊躇半晌,小心翼翼地詢問,「已經等了五個小時了。」
看那些從夫人房裡出來的傭人的臉色就知道了。
「你們去熙園。」他收回手看都不看她,直接對沈忠吩咐。
「怎麼了,走呀。」蘭雲見她停住腳步覺得奇怪,轉頭就看到一個暗影里走出一個男人。
「什麼時間了?」修長的手指拂過文件的塑封表面,沈御風沉聲問。
沈御風頷首,又是一陣沉默。
沈御風最恨她這樣,明明疼卻要忍著,明明想要卻清高得要死,明明知道很冷卻死活不肯向他開口,就好像生怕欠了他一分一毫,永世不能償還一樣。他想到這裏唇角一抿返身先往裡面走。
「喲,我當是誰呢,這不是我們的大明星夕溪嘛,怎麼還沒輪到你呢?」兩人正說著話,一個風涼的和圖書聲音插了進來。
沈御風回到熙園,已經是凌晨兩點,他進屋上了閣樓才發現那個女人趴在窗口睡著了。他蹙眉上前想要叫醒她,卻發現她的懷裡還抱著自己的外套。心裏一下子就軟了,他彎身抱起她,往裡面走去。
「你這是違反合約啊。」
崔家跟沈宅相距不遠,都在一個小鎮上,家族世代都是裁縫,用現在的話說就是時裝定製的設計師。沈家上下出席各種正式場合,衣服多是在這裏訂做。穿過兩座石牌坊,車子停到了崔家的宅門前,重重的樹影后,崔家的宅門並不那麼顯眼。沈忠下車上去敲門,許久大門緩緩打開。對夕溪而言,就像是打開了一個通向過去的時光隧道。她還記得自己第一次站在這裏的樣子,心裏有忐忑,但更多的卻是某種隱秘的幸福感,其實那個時候她就知道,這種幸福感代表了一種罪惡。
六大望族,沈周李顧白陳,沈家排名第一。沈家出自姬姓,以國為姓,是黃帝後裔。從古至今,嫡系一脈相承至今,以貴族自居,最重要的就是臉面。她作為沈御風的妻子、沈家的長媳,出去當藝人拋頭露面已經是大忌,如今回家祭祖,還濃妝艷抹,這簡直是天大的罪過。這件事的重要性,她知道,沈忠知道,沈御風就更加清楚了。
等夕溪卸了妝,崔婆婆的衣服也送進來,玉白色的連袖復古長裙穿在她身上沒有一處不妥帖美好。即便是討厭她的崔苒,都無法掩飾自己驚艷的目光。其實夕溪不化妝,才更能體現出她那種與生俱來的東方之美,面色白的猶如攏了一層白霧,眉眼如畫的漂亮。
因為相處久了,只看他的背影,夕溪就知道他心情是好,是差,還是更差。如果說剛剛見她的時候他只是煩躁,那麼此刻的他脾氣顯然是差中之差。她每次回沈家,都有種送羊入虎口的感覺,要是沈御風不肯給她好臉色,她後面就不要想著好好把那幾日過下去,於是只好忍著,默默跟在後面。一路走入大宅,不斷有傭人看到他們停下腳步,恭恭敬敬地叫「大少爺」,在看到夕溪時,眼光莫名就變了。
「按規矩,我總要去見見……長輩吧……」夕溪本來想說「母親」,但如同她第一次踏入這個家門,無論怎麼努力,就是開不了這個口。
剛才在拍攝現場那樣的鬧劇,都沒有讓她的心動過一分一毫。此時此刻只看到了那個身影,她竟然鼻子一酸,有想哭的衝動。
她重新回到堂屋,沈御風正正好抬眸對上她的眼睛。那一刻他的目光流轉,似乎有什麼情緒,說不清道不明。
夕溪迷迷糊糊的,覺得自己看到了沈御風,又覺得自己是在做夢。她嘟嘟囔囔地叫他的名字,又模模糊糊聽到他應了,才又微微地笑一笑,繼續自己的美夢。她記得自己在夢裡對他說:「沈御風,你要是永遠像在我夢裡這樣,那該有多好啊……」
夕溪站起身,脫下厚厚的軍大衣,南方陰冷的北風立刻從四面八方侵襲她的身體。
為了報復,張曼妮使出了十成十的力氣,單薄的夕溪瞬間被她踹得摔倒在地。用這麼大的力,連旁邊的工作人員倒抽一口冷氣,都看不下去,導演卻沒有喊「Cut」,張曼妮仗著這一點,詭異一笑,旋即站起來氣勢洶洶地走到夕溪的面前,蹲下來雙唇緊抿,抬手又是一個耳光。
車子剛剛進入江城還下著雨,跟著她去一趟崔家折騰一回早也停了。每次她聽到要回老宅就害怕,沈御風不是不知道。看她那個樣子,筋疲力盡,落魄狼狽,要是再見一見他母親,他真擔心她會當場暈過去。他想到這裏,眉頭又微微地擰了一下。
從烏鎮到江城,總共需要兩個半小時的路程,在夕溪說完那句話賭氣的話之後,沈御風就沒有再開過口搭理過她。
夕溪按照劇本要求,單膝跪地,服侍張曼妮穿鞋,纖巧秀麗的繡花鞋剛剛穿在她的腳上,張曼妮隨即抬腳用力一踹,直接踹入了夕溪的心窩處。
兩人正在說話,就聽到導演拿著對講機吆喝。
他的眉眼依舊冷峻,半晌開口道:「當初你寧死都不要放棄這份工作,沈家上下有誰不清楚?事到如今,犯不著為了這件事低聲下氣地來求我。」
她說完便咬唇垂頭看著腳尖,想以此忽略會在他臉上出現的任何凜冽表情。
沈御風沒說話,打開車窗,隔牆的宅院里卻忽然傳來了吵鬧聲。
崔婆婆嘆了口氣:「你看你,好像又瘦了。是不是最近太辛苦了?前陣子沈先生來找我給你做衣裳,我說要重新量尺寸,可他總說你太忙。不知道穿上會不會不合身。」
「哎……我……」被沈和_圖_書御風的大衣溫暖裹住的那一刻,她腦子裡儘是嗡嗡的響聲,他人高馬大,為了方便動作,微微俯身,側臉擦過她的鼻尖,皮膚接觸的瞬間,他的暖也彷彿罩在她的身上,夕溪連睫毛都在微微顫抖。
兩人對視,同時沉默。
夕溪今天只有一場戲,卻在現場足足等了一整天,早上四點鐘起床化妝此刻已經接近午夜,她被凍得面色蒼白,筋疲力盡。
「現在做衣服是不是太晚了……」夕溪走在沈御風的後面,躊躇道。
沈妍看看大哥又看看母親,欲言又止,她很清楚,這種場面根本沒有她說話的餘地。
她還記得第一次來的時候,沈御風任她挑一座院落居住,沈忠報了幾個院落的名字,她聽到「熙」字就默認這個院子跟她有緣分,於是選了這裏。真正住進來才知道,這個「熙」跟她的名字半點關係都沒有。其實這裏本來的名字是「犀香園」,因為桂花也叫木樨花,後來因為沈御風祖母的名字里有個「香」字,為了避嫌,就更名為熙園了。再久一點她才知道,沈家大宅的院落幾乎都是以花命名,梅園就種了許多梅花,蘭苑就有很多珍品蘭花,郁園都是大朵的鬱金香。她是喜歡梅花的,很後悔沒有選那裡,後來偶然聽沈忠說梅園因為偏僻一直被封,沒人去住,而沈御風是在熙園跟祖母一起長大的,又覺得自己特別幸運,可以選中這裏,在他小時候住過的地方。
「拍戲受點苦是正常的,不拍就是毀約了,」夕溪倒是平靜,打開保溫杯,將準備好的紅棗桂圓茶遞給夏天,溫柔地說,「你今天不舒服,多喝一點,別像蘭姐一樣那麼大火氣。」
「她的好,不需要別人認可。」沈御風不咸不淡地回答。
「Cut!」蘭雲簡直氣瘋了,大喊著衝進場地抱住半攤在夕溪,「不拍了,不拍了!我們走夕溪!咱不拍了!」
他答的如此直接,連問話的沈妍都怔了怔,還沒反應過來就聽到沈夫人廖淑儀冷冰冰地開口:「如果覺得規矩累人,當初就不該嫁到我們沈家。」
導演看這架勢,也覺得不對了,立刻看了一眼演員導演。演員導演本就是專門管演員的,那人立刻會意,小跑過去跟蘭雲解釋:「蘭姐,你不能這樣,導演也是為了戲,其實這場演得挺好的。」
夕溪看著張曼妮那表情就覺得不對,下意識地覺得自己會遭殃,果不其然,十分鐘后副導演過來通知她,今天這場戲要改,刪去原本兩人冷戰的戲份,改為爭吵戲,最後女配角給女主角提鞋,還被女主賞了一個巴掌踹了一腳。
等兩個女孩的身影消失在軟簾之後,崔婆婆示意沈忠跟她去拿衣服,兩人走出來她才問:「怎麼這樣晚?」
她刻意地忽略了夕溪的名頭,就像是沈家的人常常做的那樣。每當這個時候她都必須正視一個事實,那就是她跟沈御風的婚事,從未被沈家正式承認。
這就是沈家的規矩,也是沈御風在沈家地位的佐證,沈御風雖然答應了她的要求,但對她的示好卻沒有任何表示,那麼待會……夕溪想到這裏手拽著的那裙擺的一角不知不覺握得更緊了。
夕溪來不及站穩,被腳底的石頭絆住,踉蹌一下,手上的棉大衣也落了地。
「沈忠,我需要卸妝換衣服。」她的上身趴在副駕駛的座椅靠背上,聲調中多了一絲懇求的意味。
「盧定一我告訴你,這戲你愛找誰找誰去,我們夕溪不演了!沒見過你們這麼欺負人的!」蘭雲直接指名道姓地罵導演,回頭瞪住得意洋洋的張曼妮一字一頓地威脅,「今天你給我記住了!以後你最好別落在我手上,要不然你有潑天的本事,我也得整死你!夏天,過來扶著你夕溪姐,咱們走!」
夕溪一看到他,目光立刻越過沈忠的肩頭搜尋他的身後,確定那人不在才又壓低聲音問:「你來做什麼?」
原本柔軟的心,瞬間冰封起來,夕溪彎身撿起那件棉衣拍都不拍就套在自己身上:「有什麼分別呢,」她冷笑著說,「這些人對我的羞辱,哪裡及得上你對我的千分之一。」
沈御風不親自開口,沈忠就不能回答她,她的那句話就像是在車內有迴音一樣空寂。這是去沈家老宅的方向,她的心裏每想到一遍都會增添一分緊張。他明明知道她在老宅會遇見什麼,現在卻任由這種情況發生。
「算了蘭姐,」夕溪無所謂地笑了一下,「我沒事兒,你走吧,別跟我在這兒一起等了,冷。」
他的面容清俊,眼神明亮犀利,高挺的鼻樑上夾著一副無框眼鏡。他是江城沈氏現在的掌舵人,沈御風。
「蘭姐,你跟夏天先回去吧,我這和_圖_書邊還有點事。」夕溪轉頭對蘭雲道。
「沒有這個必要,沈忠找秦醫生過去給她看看。」沈御風說完,利索轉身就走了。
蘭雲在娛樂圈是老資歷的經紀人了,原來金牌大風最風光的時候她手裡全是一線藝人,說起話來從來是不饒人。她早看不慣這個張曼妮,出道的時候年齡就不小了,還當自己是小公主,仗著自己男朋友有錢見誰欺負誰,腦子有病。
夕溪十七歲出道跟的就是蘭雲,十年來在娛樂圈浮浮沉沉,兩人明裡是藝人和經紀人的關係,其實已經情同姐妹。也正因為如此她是最了解蘭雲的,那樣的火爆脾氣,丁點兒是沒辦法攔住,所以明知道這樣自己會吃虧,也不阻攔。
「我需要卸妝換衣服。」到了這個時候,夕溪才忽然意識到這件事,她下意識地挺直了後背,打開了車廂內的隔板對沈忠說。
夕溪卻好像沒有聽進去沈忠的話,又停了好久才轉身朝著熙園的方向走去。
江城本身就坐落在江邊,水汽原本就重,又是剛下過雨,滿院子都是氤氳的水汽。沈忠把她送來就走了,只留夕溪一個在熙園的閣樓上等待。她以前一個人在這總是害怕,所以沈御風就吩咐只要她熙園裡裡外外所有的燈都要開著,不僅如此還又額外添加了一些照明,給她壯膽。這也不能夠怨她,沈家的宅子,特別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像極了影視劇里的鬼宅。她心思又是極其敏感。
「靠,蘭姐你喊什麼Cut?!」導演在Monitor里看覺得這場戲簡直棒極了,情緒飽滿到了極點。此時看到蘭雲衝進來,也怒了,站起來大喊,「有沒有搞錯啊你!」
沈御風偏頭,只看她從桃紅色的掐芽領口處露出一段牙白的脖頸,他的眸色暗了又暗,過了多時才緩緩地吩咐:「沈忠,去崔家。」
他把後面四個字的聲音壓得極低,只有夕溪可以聽得見。
夕溪想到這裏,鼻子又是一陣酸澀,如果不是因為在意,沒有人可以這樣傷到她的心。她不在意張曼妮,所以那些屈辱根本不值一提,但她在意他……
「先生,程秘書打電話來,祭祖的事情都安排好了。只差二姑爺聯繫不上,但二小姐說他在智利爬山,不用擔心,家宴那天他一定能回來。」沈忠說完就安靜地等著,並不發動車子。
夕溪看她走遠,這才又回頭看向沈御風,這麼冷的天他居然只穿了襯衫西褲站在外面。她的心擰了一下,慢慢地脫下自己的外套想給他披上,他卻忽然轉身向著車子的方向走。
「這麼晚了才回來,沈先生真是……」崔婆婆一遍說著一遍吩咐,「苒苒,帶你夕溪姐去卸妝。」
夕溪差點一頭撞在他懷裡,還好及時頓住,抬頭瞧他,眼裡儘是迷茫,下一秒卻見他脫下自己的大衣,不由分說地裹在她的身上。
他在原地停了停,終是返身走了出去。
她說著這話時還嘻嘻地笑,臉上裝出一派天真的模樣。
崔苒雖然不喜歡夕溪,但還算是恭敬:「這邊請。」
「好,好。」崔婆婆的臉上笑開了花,拉著她的手左右瞧著,「你的臉怎麼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那名坐在車子後座的男子才慢慢地闔上手中的文件。
「哎呦蘭姐,你可是抬舉我了。提鞋我可不會,」張曼妮聽了這話倒是一點兒也不生氣,「但我要是沒記錯,你們家藝人倒是精於此道。哦,蘭姐你可別誤會,我是說在戲里。」
「她累了,」沈御風淡淡地說,「需要休息。」
「崔婆婆,你還好嗎?」夕溪不好意思地走進去,心裏卻是歡喜的。因為她心裏清楚,這張年邁的臉上揚起的笑容,是真心的疼愛。
這場戲講的是張曼妮扮演的大房知道丈夫看上了自己陪嫁而來的丫鬟后大發雷霆。
蘭雲回身瞪了張曼妮一眼,正要開口,又被夕溪拉住,夕溪微微搖了搖頭示意她別衝動。
「他們會帶我去醫院的。」夕溪扯起唇角想給蘭雲一個微笑,剛彎出一個弧度,又皺了一下眉。
「咦,你怎麼會在這裏?」張曼妮不認得沈御風,卻見過沈忠,下一秒她忽略全場,緩緩走到沈忠的面前驕傲地發問,「程一辰讓你送東西來了?」
沈御風並不說話,直到進入堂屋,崔婆婆掀開軟簾見到她時,氣氛也一下子緩和起來。
「來來來,準備一下,拍了拍了。」
「你閉嘴吧啊!」蘭雲是早看不慣這個張曼妮,冷著一張臉回敬她,「別以為自己帶資進組就了不起。你才出道幾年呀?論資排輩你連給夕溪提鞋都不配!」
「嫁給你就得守規矩,不管沈家承不承認她,該做的事情她就一定要做到。」廖淑儀聽他這樣講話,臉色越和-圖-書發的難看,聲音也得的緊,「沈家的長子娶的媳婦,在外面做戲子這種下三路的行當已經讓人忍無可忍,回家又不懂規矩,祭祖這樣的大事還要拖累你,看不出哪裡好,值得你這樣為她。」
張曼妮還想說什麼,導演卻不由分說地推她:「哎呀,車上暖和,把你凍壞了我們怎麼跟程先生交代!」
「親愛的,我跟導演說了,不能真打,只能借位,後期上音效就行了。」蘭雲匆匆過來,接過夕溪手裡的水捂子抱在懷中說,「這次就委屈一下,拍完這場咱就走,下次簽約遇到這種爛貨繞著點!」
「有時候是這樣的,夕溪小姐這次接的是民國戲,化妝都要很長時間,」沈忠解釋了一番又問,「要不要我下車進去看看?」
此刻他們的車子停在小河邊的一棵光禿禿的老柳樹下面,左邊是一棟百年老宅,前面是一座小橋,小橋的另一邊有星星點點的漁火。夜深了,烏鎮顯得別樣清凈,甚至能夠聽到薄冰之下緩緩流動的水聲。
夕溪搖搖頭,慢慢地朝外走,沈忠一直站在原地等著,等夕溪走到他前面的時候,才慢慢移步,在後面跟隨。
夕溪想到這裏,深呼吸,嘆了口氣。她覺得室內有些悶,於是把窗子打開了一條縫,她的唇角微微地上翹了一下,從這個的角度正好可以看到熙園的門。如果今天他還回來的話,在這裏就能第一時間看到他,但是現在,滿院子都是搖曳的桂花樹影。桂花飄香的日子已經過去,但這裏仍好像有餘香繚繞似的。
「夕溪來啦?快來,讓婆婆看看你!」
廖淑儀還想說什麼,忽然有人掀起帘子進來,都是沈家的管事的人。祭祖是大事,沈家的人一般提前一兩周就到大宅里了,只有沈御風事情最多,所以這會兒人才到,很多人需要見他,請他確定或是處理一些事情。她看人多了起來,也不再說這件事了。
回到沈家已經是半夜,宅子是明初建的,只一個花園就佔據了半個小鎮。現在的沈家沒了當初那麼興旺的人丁,再加上沈家一貫低調出世的家訓,原本號稱99間半的大宅,現在只啟用左右各五進。即便是這樣,也還是大得讓人害怕。
「沈先生,慢走。」崔婆婆帶了崔苒一直送他們上車,車子開出一段距離還一直恭敬地站在門口。
「怎麼了?」夕溪尷尬,笨拙地開口,「難看?」
過了江城大橋后,天空忽然下起雨,雨點打在玻璃窗上,像是眼淚在平滑的表面拉出一道道水痕。車子緩慢地向前行駛,穿過市中心,開往郊區。
借位,導演說是這麼說,但真的演起來,演員也不會受他控制。這邊場記剛剛打板喊「Action」,那邊張曼妮立刻板起臉,那種眼神恨不得把夕溪生吞活剝。
家庭醫生秦剛來了為她敷藥又回去,期間沒有半點的交流。其實他這樣,夕溪反而更自在。她最害怕的就是跟沈家有關的人寒暄問候。想得到別人的認可是一件極其累人的事,這一點她早早地就認識到了。
他走到一半,腳步忽然頓住,回頭看向她,眼神猶如利刃一般。
聽到這樣的質問,夕溪的心就像是深秋的枝頭最後一片搖曳的枯葉在大風中緩緩地扯斷,飄落,又被路人碾得粉碎。
蘭雲聽完簡直瘋了,當即去找導演理論。導演卻兩手一攤:「不改也行,你把張曼妮帶來的那部分資金填上,這戲讓你們家藝人反轉做女主角都可以。」
「先生不想打擾夕溪小姐的工作,說不管多晚都得等。」沈忠低聲道。
這巴掌打下去清脆響亮,整場的人都呆住了。導演居然還沒有動靜,大約過了十五秒,只見夕溪捂著臉頰,在對著推進的鏡頭緩緩抬起下巴,側臉瞬間就腫起來。
夕溪對蘭雲笑了笑,點了點頭。
他前腳進去母親看他的臉色就不對,在發覺他隻身一人後就面色就更冷了三分。
「這就是你想要的生活?」北風鼓起他的襯衫,沈御風看著她血痕未消的側臉,一雙眼睛如天邊的寒星那樣冷,「這麼多年你拼了命地爭取要出來做事,為的就是做這樣一份受人侮辱的工作?」
演員導演拉著夕溪不肯放人,蘭雲更氣了:「要拍也行!」她大聲喊,「你讓那個女人過來,給我們夕溪跪下來道歉!」
沈家的老宅大而古樸,只穿著襯衫西褲的沈御風卻跟它沒有任何不容之處。他走進母親休息的蘭園,這裏仍然是燈火通明。踏入走廊便有人彎身下來為他擦掉皮鞋上的雨水,厚重的帘子掀起來,母親正在同二妹沈妍聊天。
「行了行了。都少說兩句。」張曼妮這樣子落井下石,導演也有點看不下去,「小林,帶你們曼妮姐上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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