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蕭如瑟

「是真的,」夕溪笑得苦澀,「我沒有騙你。所以這件事我根本幫不了你,你哥哥他現在最不想見到的人,恐怕就是我了。」
沈忠和張嫂都沒開口,片刻,她身後有個聲音響起:「這裏就是你的家。」
老座鐘敲了一下,沈御風站起身。夕溪獃獃地問他:「現在就走?」
夕溪在床上發了一會兒呆,她穿戴好了,起身下樓。沈御風果然已經不在,只有沈忠坐在廚房跟長期住在這裏的張嫂閑話家常,看她下來,也站起身:「夕溪小姐。」
雨又下起來,如煙似霧地將美麗的江城籠罩。江南的冬天要比北方冷的多,冷風似乎可以滲入骨髓。兩天的折騰,夕溪早覺得不舒服,這會兒車上的暖風一吹,頭疼得厲害,半個身子斜靠在車窗上呼吸均勻,沒一會兒就睡著了。
「你為什麼要離開我哥?他那麼喜歡你。」沈妍盯著她的臉,不死心地問。
今天是大日子,所有人都到齊,他們顯然是最後才出場。夕溪挽著沈御風的手進入屋內,大家全部安靜下來看向她們,她的心跳似乎都放慢了很多。
她經常住的地方,很小很溫暖,跟他身後的那個家族和世界都毫不相干。那是她用自己的一雙手,一點一滴營造出的家。
「沈忠,送她走。」他吃飯習慣良好,舉箸無聲,這次卻破了例,一句話乾脆利落地封了她的口。如此獨斷專行的話出口,他的面色仍是那樣平平淡淡,看不出半點的波瀾。夕溪看著那張臉,心裏墜墜得疼。
整個早飯時間,夕溪在自己的位置上如坐針氈。最讓她覺得不安的並非沈母廖淑儀的目光,而是今天除了沈家的家人,還有一個「外人」參加了沈家的家宴,廖淑儀的娘家人,廖靜之。她出身名門,端莊賢淑,是廖淑儀心中最適合的兒媳婦人選,也是沈御風青梅竹馬的玩伴。
往事種種,不堪回顧。
沒有人知道為了這一刻、為了能夠說這句話花了多大的力氣,怎樣反覆地練習。她實在是愛不動了,才會出此下策,渴望斷尾求生。但他一句話能就輕易地讓她在此前下的所有決心一瞬間灰飛煙滅。
沈御風轉身,薄薄的鏡片「刷」的反過一絲光亮:「為什麼不行?」
「我是說,我自己住的公寓。」半晌后夕溪深吸一口氣,迴避同他眼神的對視,轉而看向他的身後解釋,「就是我經常住的地方。」
祭祖的儀式繁瑣而複雜,從早上五點開始,所有的人都需要先到祠堂,之後順著祠堂后的路徑一路上山,進入沈氏墓園小徑,再到墓地,舉行祭祀儀式之後,再按照輩分挨個在墓前鞠躬。
哪能不好看呢?廖靜之恨恨地想,崔婆婆現在已經是半隱退的狀態,年紀大了眼神也不好,衣服幾乎都是崔苒那小丫頭做的,唯獨是夕溪的衣服,她一定要親自出馬設計製作。人都是勢利眼,大約也看在夕溪是沈御風妻子的份上。夕溪身上的那條裙她在崔家也看過的,她想要,崔婆婆說什麼都不肯不給,連讓她上身試一試都不允許,如今卻穿在了她最討厭的人身上。
廖淑儀進去就上了二樓,沈忠沒攔住。她在二層站定,沈御風手裡還拿著雕塑刀,她出現時,他身後的石膏像便剛剛被蓋上白布。她其實晃了一眼來著,雖然只是個雛形,也大抵能看出是誰。
夕溪的心,沒來由地又是一緊。
「我可以進去嗎?」沈妍穿了一身寶藍色的套裝,頭髮一絲不苟地梳起來,妝容精緻,像極了年輕版的廖淑儀。
他還沒說完,就收到了沈御風警告的眼神,沈奕搖搖頭又扁扁嘴,把後面的話如數吞回了肚子去。
「那你是什麼意思?連你也埋怨程一辰?」
她,她算是什麼東西。
說者有心,聽者同樣在意。剛剛她以為沈奕只是信口胡謅,現在才知道原來程一辰真的同張曼妮有關係,怪不得那天張曼妮以為沈忠是去找她的。那沈妍豈不是……夕溪停到這裏,竟然不敢再想下去。
作為長輩,廖淑儀一直走在最前頭,此刻發話,夕溪先是一怔,緊接著近乎機械式地甩開了沈御風走過去。與此同時一直陪著廖淑儀的廖靜之則退後一步,堂而皇之,站在了沈御風的身邊。
因為昨天的事,她的臉今天反而腫得更高。沈御風是生氣她的軟弱。夕溪卻聽成了別的意思,她覺得這句話說得在理,噎得她半晌對不上一句,聽了好久才別過臉去恍恍惚惚地開口:「對不起,給你丟臉了。」
多餘,夕溪忽然想到這個詞,她在沈家是多餘的,在和他的婚姻里是多餘的,甚至再往深處想,她這個人活在世上怕也是多餘。剩下的過程,她都垂著頭,看向地面,大腦一直空白。最後隊伍踏上回城的路,儀式結束,人們也比較鬆散了,廖淑儀很快將夕溪甩在身後揚長而去。
「沈御風,我……」
天空忽然就飄起了小雨,一把把黑色的大傘次第撐開,壯大了綿延的祭祖隊伍,也遮住了夕溪僅剩的可以看見他背影的視線。夕溪微微轉身面對一如往常的端莊廖淑儀,伸手去扶她,卻又被冷靜拒絕。
「我不是不想幫你,」夕溪想到那晚跟沈御風吃飯的場景和圖書,狠了狠心道:「我……才剛剛跟你大哥……提出離婚……」
夕溪一步一步地走下台階,身後站著沈奕,她走得慢,沈奕也不著急,慢慢跟著,不時地扶她一把。沈奕那麼四六不著的一個人,居然肯為她鞍前馬後。廖靜之下意識地看向沈御風,他似乎並不介意這些,神色平淡,只看著夕溪,臉上半分不耐都沒有。這一刻她嫉妒得發狂,心裏恨不得長出蜿蜒的藤蔓,將所有的一切都裹緊然後銷毀。因為她知道沈御風從來不是一個有耐心的人,他的耐心永遠只針對他真正深愛著的東西。
人在愛情里都有些癖好的吧,比如有人喜歡看眼睛,有的人喜歡看鼻子,有些人喜歡皮膚白凈的,有的喜歡健康膚色。夕溪看男生,最先注意到的手。那真是一雙特別漂亮的手,骨節均勻,纖長而有力,手掌很大看上去也很溫暖,一切都那麼完美。那時候她還在上中學,而他的身份也沒有現在這樣複雜,不過是學校里一個神一樣的學長,只在他們學校上過半年的課,校園裡卻到處都是關於他的傳說。後來她才知道沈家的家規,除了繼承家業的人之外,所有人都不許從商,大家自然也不會專門去學商科。就像沈妍學的是中國舞,而沈奕學的是建築,沈御風學的是油畫。他只是在他們那個學校只待了很短的時候,就轉去歐洲上學順便修習繪畫,先是法國,然後是義大利,他的飲食習慣也是從那時候開始改變的……
廖淑儀被他堵得難過,像是被人用手掐住喉嚨,好半天才緩過氣來:「不管怎麼說,你因為夕溪被人為難就遷怒自己妹夫就是不對。頭一件,沒人逼她去當明星,沈家的媳婦兒沒這個先例。在片場被人教訓,我看她自己也很有問題;第二,程一辰縱然有錯,那也是他和妍妍他們兩個人的事。你知不知道,你妹妹有孩子了?」
儀式完畢之後沈御風就離開,廖淑儀留他吃午飯他都不肯。上了車夕溪鬼使神差地多嘴問:「為什麼不留下來吃午飯呢?」
這句話就這麼說出來,夕溪反而鎮定了,何況她面對的是沈妍,很快的她又用盡量平淡的語氣一字一句地重複:「我跟你大哥提出離婚,就在祭祖結束的那天晚上。」
大約是感覺到她的不對,沈御風的手臂慢慢地放下來,從被她挽住的姿勢換成了用手臂扣住她的腰。兩人也因為他的這個動作貼得更緊,他的身上有雪后松林的味道讓人安定,莫名的夕溪的心也跟著慢慢地安靜下來。
隊伍蜿蜒而上,山石鋪設的地面因為雨水而變得濕滑。夕溪穿著高跟鞋,小心翼翼地向前,忽然聽到身後一聲低呼,下一秒就是廖靜之低聲的感謝沈御風的聲音:「謝謝你,表哥。」
夕溪聽到程一辰的名字,唇角動了動沒開口,繼而就聽到沈奕陰陽怪氣地說:「聽說他在外面那個找你麻煩,呵呵,這回有好戲看咯。」
那夜被送回公寓后,夕溪再也沒有沈御風的消息,期間沈家的家庭醫生秦剛來過一次為她做例行檢查。她跟著他回大宅的那晚醫生就來檢查過,並且為她敷藥,所以她的臉才會消腫的那麼快。秦剛好像也發現什麼,幾次開口想問,好像又把問題咽下去。
「五點鐘。」他頓了頓又道,「要先去跟大家一起吃早飯。」
她的個性算是安靜,反應在具體的事情上,就是比較宅,沒有事情做可以整天不出門,交際圈子又窄,很少會有訪客,這天早上起床做早餐,剛打開火就聽到門鈴聲,夕溪以為來的是蘭雲,但打開門看到的卻是沈妍的臉。
不過是吃一頓飯,卻要坐的像是相隔千里。她要的家,從來不是這樣一個地方。才不過剛剛坐下,沈忠就拿著手機走了過來。沈御風看了一眼,站起來去書房接電話。
語氣依然是那麼的不容置疑。
「妍妍說的?」廖淑儀看著他不說話,片刻又聽他道,「母親不如先管管她的事。」
不行,不能再這麼下去了。沈御風再次拿起刀叉的時候,夕溪忽然意識到自己思緒的出離。
「沈妍,我不是這個意思。」夕溪打斷她的話,不再讓她說下去。人有時候急了什麼都可以說出來,這些話沈妍可以說,但卻她不能聽。她在沈家一天,這些話就不能夠說清楚,人情世故她懂得不多,但也知道該在的窗戶紙一定不能被捅破。沈家的臉面,沈御風的臉面,不能不顧。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沈妍的嘴也是個靠不住的。廖淑儀聽到風聲立刻就去找沈御風。年底他的事情不多,到辦公室撲了個空。廖淑儀想了想,讓司機開車徑直去了他的畫室。雖然他跟她從不親近,但到底是她看著長大的,找個人的把握她還是有,江城的北郊有一片留下來的舊廠房後來改成了創意園區,沈御風的畫室就在這裏,進了門就是一股子松節油的味道,下面是起居室和卧室,沒刻意裝修,用的陳設都是他從拍賣行收集過來的油畫,大大小小的雕塑,打眼一看,都是名家作品。
「夕溪,程一辰跟那個欺負你的張曼妮真的一點關係都沒有。他們公司搞風投,一https://www.hetubook•com•com些影視公司自然也會找他們融資,程一辰都跟我說了,張曼妮不過是他認識的一個演員而已。現在的演員你也知道為了出名倒貼……」她說到這忽然停住,迴避了夕溪的眼神立刻轉移話題,「退一萬步講,她在片場為難你也不會是程一辰讓她做的呀。你能不能幫我求求大哥,別為難他了,何況……何況你也沒什麼事,不是嗎?」
廖靜之的舉動似乎觸動了沈御風,他也看向她,輕輕聲說了句什麼,以示安慰。
「你自己去看看,你妹妹多麼傷心。她這輩子從沒這麼哭過。」廖淑儀對他因為一點小事就向程家出手很不滿意,「年輕男女,戀愛結婚,有時候心思走偏了風花雪月也可以理解。」
夕溪一愣,很快地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空空的手背,又看向沈妍。
沈妍好像還未從震驚中完全的回神過來,大約半分鐘后她才尷尬一笑,有點冷漠地說:「夕溪,你不想幫我也不必這樣吧。」
她坐起來,手指拂過大床的另一邊,心裏有些酸酸澀澀的難過。大約是聽到了動靜,外面很快有人來敲門,傭人伺候她梳洗。收拾完畢已經是凌晨四點半,她緩緩走下樓就看到沈御風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書,除了眼睛有些紅之外,他整個人都顯得神采奕奕,根本不像是一夜未睡的模樣。
「嗯,」沈妍點頭,「還不到兩個月,除了媽我誰都沒有提。夕溪,我問過沈忠,事情的經過也算是清楚,我知道你受委屈了,可是你自己也說,那都是拍戲嗎?你們做演員的就是要犧牲啊。當然了,你也要相信我,這事跟程一辰一點關係也沒有,我們很相愛,你看他就要當爸爸了,我不想寶寶在出生的時候看到這麼一個頹廢的爸爸。」
樓梯很快傳來響動,沈忠上來站在廖淑儀的身後:「夫人……」
車子的隔板一直是敞開的,在沈忠的位置,可以很清晰地在後視鏡中看到後面的場景。少爺輕手輕腳地將夕溪小姐的頭撥過來靠在他肩頭,以免她的頭撞擊到玻璃,然後將毛毯在她身上蓋好。他心裏又是一陣嘆。
「我這裏只有這種茶包,你不要嫌棄。」她把茶放在沈妍的面前,有些不好意思地說。
他喜歡她,他喜歡她。所有人都是這麼認為的吧!只有她知道事情不是這樣的。可這是一個秘密,她要一直一直帶著它,直到自己被埋進土裡。
夕溪沒料到沈御風還在,回頭看他時,臉色青青白白不知道怎麼把話題進行下去。他就像是存心看她笑話,雙手放在口袋好整以暇地看著她等她回答。
剛才,就在剛才,當她向奶奶送上一束海芋的時候他卻說:「靜之,下次不必。」
「她的事?」廖淑儀涼薄地笑,「現在你倒提她的事了,我也不是沒因為這找過你,」沈忠端了茶水上來,她在沙發上坐下,呷了一口才又緩緩地道,「那也要你肯放過程一辰才行。」
說起來也是藝人,但她在這個家族裡完全沒辦法適應眾人的眼光,因為在他們的眼裡,她根本沒有資格站在沈御風的身邊。唯一讓人欣慰的是她的著裝,還好昨天去了崔婆婆那裡拿衣服,因為特殊原因今日所有的男士穿著暗色系的唐裝,而女眷們則是清一色的端莊優雅的復古裙裝。
夕溪一覺醒來已經是傍晚,她睜開眼睛,前幾秒鐘竟然沒認出自己所躺著的地方是哪裡。等坐起來才發覺自己到了江城的家,不是她的家,而是他和她的。當初結婚,他便置辦了這棟別墅,無論是交通還是環境都是一頂一的好,裝修時她還在忙著拍戲,沈忠親自來來回回地跑,給她看設計師的效果圖,最後才將裝修定下來,但真正建成了她卻不喜歡。所謂的家,是要有人有溫暖才能稱得上。但他們之間沒有愛,連見面的機會都太少,她一個人住這麼大的房子,只會越發顯得孤獨凄楚。
「不需要你們喜歡她,」沈御風仍然是那麼淡淡的,「你們只要接受我喜歡她這個事實就可以了。這話,我也一早說過。」
夕溪望著那些人的後背,影影重重,似乎分分鐘都可以向她壓下來似的。寒風吹過來,她忍不住抱起雙臂,下一刻有溫暖從肩上著下來,她倉皇回頭看到一張玩世不恭的臉:「沈奕?」
大宅裏面無秘密,昨晚沈御風同廖淑儀寥寥幾句交鋒,今早已經盡人皆知。再加上廖靜之的出現,大家都用某種好奇乃至期盼的眼神看著一場戲,神色各異地等待。然而一頓飯吃下來,什麼都沒有發生。廖淑儀沒有當眾對夕溪說任何讓她難堪的話,沈御風也沒有對廖靜之的出現提出任何不滿。
「沈御風他……」夕溪不是傻子,聽到這也明白了大概。沈御風一定是做了什麼,讓程一辰陷入了困境,沈妍才會來求她。
沈奕是沈御風最小的弟弟,也許是因為最小,廖淑儀特別疼他,什麼都由著他,反而養成了他這種過於紈絝的性格。真也算是沈家的異類。也許因為他是異類,才肯叫她一句大嫂。現在他開口,分明將他同她划入一個陣營,跟沈家其他的人區別開來。
她單刀直入,倒也沒和圖書打算藏著掖著,又或者說,這樣的結果她等了很久,樂見其成。
「就是說啊!大哥就是太在乎你,才會小題大做。不過是拍戲嘛,就因為程一辰跟那個女人見過一面他就抓著自己的妹夫不放,就算是遷怒也太離譜了!好歹也是他的妹夫!」沈妍擰起眉頭抱怨。
夕溪的手已經抬至半空,這場景讓她尷尬不已,耳根子都已經燒紅,久久才默默收了回去。
夕溪轉身進到廚房幫她泡茶,端出來的時候沈妍還是剛剛坐下的姿勢沒有變過。
廖淑儀說完這話,就明白自己著了他的道兒。鬧了半天,跟這兒埋伏她呢。讓她先評價妍妍的事情,再對他和夕溪離婚的事情無法干預。難怪她先生生前總是調侃她:「別把小風當孩子,到時候你就知道,你啊,鬥不過一個小孩子。」那時她剛進沈家的門,他才不過八歲而已,已經是個天才少年,跟叔伯們下棋,永遠棋高一著。一晃眼長這麼大了,她更降不住。廖淑儀看著他,正緩緩將挽起襯衫的袖子放下,永遠那麼慢條斯理,一點也不著急,等著她看清楚那話的自相矛盾。廖淑儀深吸了一口氣:「再說了程家跟沈家是什麼交情,他們兩個跟你和夕溪不一樣,雖然是自由戀愛沒錯,但這婚姻也包含著契約,現在家裡的狀態,妍妍要是再跟程一辰離婚會帶來什麼樣的後果,這些事還需要我提醒你嗎?既然都說開了,我也不想瞞著你,我早就說過,你那個媳婦,我不喜歡。家裡面喜歡她的人也不多。這門婚事,做家長的不管是誰,也不會同意的。」
夕溪驚訝地看著沈妍,一時間竟然無言以對。她該怎麼告訴沈妍,她也是最近才知道張曼妮跟程一辰在一起幾乎是圈子裡公開的秘密。而在她看來,沈御風生氣並不是因為張曼妮欺負了她,而是因為程一辰背叛了他最親愛的妹妹。
沈妍的下一個動作,是飛快收回了自己的手。
「這件事的處理沒有商量的餘地。」沈御風想都不想,一口回絕。
從十七歲到二十七歲,人的一生又能有幾個十年。從前年紀輕,總覺得愛一個人就是一輩子,長大了才知道,原來人是會累的,「一輩子」的豪言壯語終究會成為人生路上最沉重的負擔,這包袱背了太久太重,她走不動了。說到底,誰這輩子沒了誰都一樣活。更何況他們之間還有一個糖糖……
看她臉上的表情千變萬化,沈妍再接再厲拉住她的手懇求:「我知道讓你去開這個口很難,但是所有的辦法我都試過了,連媽都出面了,他都不肯鬆口,你是了解我大哥的,知道他脾氣有多硬多固執,什麼事情他一旦認定九頭牛都拉不回來。那個張曼妮說什麼也不肯來跟你道歉,大哥一出手,就三天而已,程一辰那邊的資金鏈就全斷了,他現在躺在家裡不吃不喝,我這個做妻子的看著他那樣真的很難受。」她說著,慢慢地牽住夕溪的手腕放在她的小肚子上,然後以一種別樣的眼神看著夕溪。
「紅茶。」沈妍隨口道,她的眼睛雖然看著她,卻又讓人覺得沒什麼焦點。
想到這一幕,廖靜之心裏就全是委屈!但她還是開口說了句「謝謝」。不為別的,只為說給另一個女人聽。
廖淑儀停了一會兒才開口,好讓自己看上去沒有那麼氣急敗壞:「你和夕溪的事情我聽說了。」
「事情發生了,不要往別人的身上找原因,而是要看自己。妍妍不肯正視程一辰的出軌我可以理解,母親,這件事你能說自己不知道?」沈御風的語速還是很平和,就事論事。
墓園到了,沈家子孫的手中都拿著一隻白菊安靜地等待,一直等到交替上前將白菊擺放在墓碑前。夕溪跟在廖淑儀的身邊放好花轉過去站好,下一秒就看到沈御風同廖靜之一起上前獻花。所有人的手裡都拿著白菊,只有廖靜之的手裡拿著一束海芋。
長久的沉默,沈妍終於起身告辭,走的時候甚至連來時想要做的事情都忘了,夕溪心懷愧疚,一直送她到了電梯口,沈妍人進去,電梯門關得只剩下一條縫隙又被她重新打開。
她話說完,車內又是一陣安靜。想偷眼去看他,卻又不敢。跟她的預計相反,沈御風對她的話不以為然。在這樣的沉默里,她的心裏總會湧出一些瘋狂的念頭,只是不知該不該開口,或者什麼場合和時間比較適合去開口。
沈御風回身,扯開石膏像上的白布,眼神冷冷的。在他看來,這次他滅了程家都不為過。他的人,他自己一根指頭都沒動過她的。什麼時候輪得到別人去教訓她?誰有這個資格?!
這個稱呼讓夕溪感到吃驚,還沒來得及適應一雙手就被沈妍緊緊握住。對方的手冰冰涼涼的,就像是失去了體溫。
「你……有什麼事嗎?」她小心翼翼地問。
「夕溪,你幫我這個忙好不好?我知道你不喜歡我們家裡的人……」
「喲,我大老遠看著以為是誰呢,站在我哥身邊這麼近,原來是靜靜姐啊,等等我們嘛,至不至於,我們這就走得慢點,您這兒就滿臉的不甘心。」沈奕在北京上大學,待得時間久了,說話總帶點那邊的味道。他是什麼人https://www.hetubook.com.com,無風還要起個三尺浪,現如今看到這一幕,看熱鬧不嫌事大。家裡的那點事他不參与,但樁樁件件都知道得清清楚楚。乾脆直接戳穿廖靜之的心思一點臉面也不給留。一大家子的人都站在後面呢,他半點兒避嫌的意思也沒有,說完后徑直推著夕溪到沈御風的面前:「大哥,我嫂子走那麼慢你也不說扶著她點。你看她這臉,半邊都給吹風腫了。」
夕溪看他的背影消失,實在是沒有胃口,默默吃了兩口就放下筷子。
「當然。」夕溪腳步退後,把她讓了進來。
這句話一出,她根本沒辦法不答應,但轉念一想,也沒辦法答應……
「總之,」廖淑儀氣得雙肩都在顫抖,拿著自己的手袋站起來,「你做決定前想想自己的身份,你除了是夕溪的丈夫,也是妍妍的哥哥。論感情,妍妍跟你才是一脈血親。」
她試圖引導沈妍往別的方向思考,而不是把注意力集中在那件根本不相干的事情上。
沈妍似乎在想什麼重要的事情,許久才去端起那杯茶,這時候夕溪才發現她的手好像一直在抖。
「今兒一大早唄,」沈奕笑了笑同他走在最前面,「別問我程一辰在哪啊,想知道問我二姐去。不過我想,大概得是被她藏起了吧!昨天……」
沈御風並沒有立刻回話,他摘下眼鏡,用沈忠遞過去的眼鏡布慢條斯理地擦拭,片刻后才淡淡地說:「吃完晚飯,讓沈忠送你回去。」
夕溪的心裏像是針扎一般的難受,脖子直愣愣地挺著,廢了好大的力氣才能阻止自己不回頭往後看。十年過去,時至今日,傷得起的傷不起的她都無法再承擔下去,唯一能做的就是置身事外,不去看不去聽。離他遠遠的,至少還能留下一口氣呼吸。
「那你希望怎麼樣?程家破產?讓他們離婚?那怎麼行?」
「母親。」沈御風放下手裡的工具走過來看著她。
其實也不是很想工作,只是忙起來的話,比較不會去想他。
這句話說出來她以為自己會如釋重負,但是現在面對他的一雙眼,總覺那種犀利可以透過鏡片掃到她的心上。夕溪全身上下沒有一處是不顫抖的,她的一雙手按在軟而華麗的凳面上,蔥翠的指尖狠狠地卡入厚重的軟包中,想要強自鎮定下來。
「沈忠,送夫人出去。」沈御風聽到這裏,依然不為所動,冷靜地開口。
「沈忠,」她站在略顯空曠的別墅中央說,「我想回家。」
也許因為她總是給他丟人,所以來給她看病的才會是秦剛吧。她也是後來從傭人的口中知道,沈家明明有著固定的家庭醫生。
「她是沈家的女兒,小兩口鬧彆扭,怎麼能動不動就提這個字眼?還有沒有規矩?」
沈御風的頭看向窗外,好久不肯理她,等她都要放棄了才聽他不無諷刺地說:「你想讓全家都知道你在片場被人打了巴掌?」
沈御風的眼睛閃過了一絲不解,下一秒立刻恢復了冷靜。他是何等聰明的人,把事情想一想也明白是怎麼回事,猜不到的不過是不相干的細節。
沈御風帶她走向自己的位置,他們往裡面走,所有人都很自然地站起來,以示對他的尊重。只有在主位左邊位置上坐著的廖淑儀姿勢沒有任何變化,看著夕溪的目光也最冷。
「奶奶生前最喜歡海芋了。」廖靜之鞠躬之後輕聲看向沈御風說。
跟他的對話總是這樣,他隨便說出一字半句都能刺傷她,但她的回擊永遠像是拳拳打在棉花上。
這句話在心尖上環繞了多久連她自己都不曾記得。也或許從他點頭答應要娶她的那一刻,她就知道會等來這一天。這很可笑不是嗎?她不知道是不是能夠等到他的愛,卻清楚地了解自己一定會等到與他的分離。
「夕溪……嫂子?!」沈妍的語調微微地抬高了一些,她是真的著急了。
事後夕溪給蘭雲打電話問戲的事,蘭雲只說還在同片方僵持讓她好好休息,她無法,繼續在家裡發獃。
「嫂……子……」沈妍放下紅茶躊躇了半晌艱難地叫她。
雨停了,太陽露出臉來,將所有的景緻都染上了好看的光暈,風吹過來,微微地揚起夕溪的裙角,連素來討厭她的廖靜之都不得不承認,那麼多的人都穿裙裝,唯獨她穿的最好看。
夕溪聽沈妍這麼說,更加不知道怎麼辦才好。人在愛情里都是盲目的,沈妍顯然深愛著程一辰。
「吃飯而已,話少說些。」他帶她出門,這話像是安慰又像是在囑咐。
雖然疲倦至極,第二日夕溪還是早早地醒了,她睜開眼睛自己躺在床上身邊卻空無一人。他和她之間,一直都是這樣的。
「坐吧,想喝點什麼?」夕溪把沙發上的抱枕清理了一下,示意她坐下,「我去幫你弄。」
好多年了,她依然無法適應沈家的規矩。
也許他需要時間,她就那麼固執地坐在原地等待,等待他的宣判,然而夕溪又一次判斷失誤。沈御風越吃越多,好像這一晚他就打算這麼一直吃到天荒地老。夕溪這輩子都沒見過他吃得這樣多。他這個人永遠有冷靜又有節制,無論做什麼都是恰到好處。她獃獃地想,就是這樣的恰到好處才把她困了十年,她清楚記得和圖書自己第一次見他的情形,確切地說,她第一次見得只是一幅畫,而畫里只有一雙手,那是他的作品,畫的也是他自己的手,被懸挂在學校宣傳欄里最顯眼的位置。夕溪那時還不懂畫,卻很喜歡那雙手,於是流連原地反反覆復地看。
「不是我,是程一辰出事了,」沈妍說完這句,嘴唇顫抖,但語音還算是冷靜,「夕溪,你也知道我們家的規矩,大哥從商,我們剩下來的人都不能做這一行。當初程一辰為了娶我,連自家的公司都放棄了。但他從小就跟著他爸爸做生意,除了這個別的都不會。你說一個大男人整天遊手好閒,算什麼樣子。」她說到這裏看著夕溪的眼睛停頓了一下又道,「事到如今,我也不怕告訴你,他後來以朋友的名義開了間公司搞風投,做得不錯,也算是風生水起。三年了,什麼事也沒出過,這件事,大哥怎麼會不知道,家裡肯定也是清楚的,只是他不明著做,大家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去管他。可是最近,最近……」
夕溪聽他這樣叫她更不是滋味,她想脫下那件大衣遞給他,卻被他按住手指,只是一瞬間的接觸,立刻收回來。
因為沈妍的到訪,整個公寓,好像一下子局促起來。倒不是因為公寓的面積小,而是因為沈妍特殊的身份。夕溪承認自己沒出息,看到沈家的人,總會覺得不自在,只有沈奕是個例外。沈家的大多數人個性都比較冷漠,天生不太容易同人親近。他們自家親人之間尚且如此,更不要提同夕溪。所以沈妍今天的來意,讓她覺得訝異,同時也沒有理由地感到心焦。
她的樣子太脆弱了,彷彿一碰就會碎,夕溪從未見過這樣的沈妍,忍不住反握住她的手輕聲問:「你怎麼了?」
「嗯,」他咬著煙捲點點頭,挑起細長的鳳眼答非所問,「我跟程一辰上智利爬山去了。」
夕溪壓根兒沒想過沈御風是在等她,還以為有什麼重要的事情。剛想問個究竟,聽到沈奕這後半截子的話,倒抽了一口冷氣。她習慣性地抬手想摸一摸,下一秒被沈御風緊緊攥住手腕。她倉皇抬頭看他,他卻只看著沈奕:「什麼時候回來的?」
沈御風偏頭,看到她微微地蹙眉,而後屈指敲了敲前座,沈忠很快會意,靠邊停車,將準備好的毯子找出來給他。
等沈御風回來再坐下時他忽然聽她說:「沈御風,我們離婚好不好?」
同樣的話,夕溪實在沒有勇氣說第二次,心理準備做得再多,自己終究會痛。本來她想說「分開」,但想一想,他們好像從未真正地在一起過,用「分開」這個詞未免奢侈。離婚,代表他可以如釋重負,而她也可以斷了自己最後的念想,以後無論如何向前看,別回頭,再濃烈的感情也有過去的一天。
廖靜之站在沈御風的身邊一直等待夕溪走下來,沈御風走到山下就不動了,大堆的人跟著他站在原地只為了等他太太。廖家跟沈家是世交,這麼多年,從沒有這樣的,要一堆叔伯站在這裏只為等一個女人,這在長輩們眼裡就是破壞規矩。但沈御風不在乎這些,只要是跟夕溪有關的,他從來不在乎。所以本來應該嫁入沈家的她,才會在最後關頭被一個名不見經傳的三流女明星排擠在外,這讓她不單是在沈家,甚至在自己的家裡都抬不起頭來。
夕溪站在原地看著她,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確實是太久沒人來,張嫂很開心,只他們兩個人而已卻做了一大桌子的菜。長桌的兩頭,她同他兩個人入座。
兩人相處的時候,沈御風總是同夕溪保持一定的距離,但這種時候他卻習慣同她走得很近,以至於從餐桌上下來就一直牽著她的手,一路前行。一行人浩浩蕩蕩將要轉入沈氏墓地的小徑時,就聽到廖淑儀忽然開口道:「夕溪,你過來扶我一下。」
這其實是她一早就知道的事,但清楚是一回事,完全地接受,進而無視又是另外一件事。這一點上,夕溪的修行永遠不夠用。
「大嫂,好凄涼啊。」他勾起唇角放緩腳步同她並肩而行。
夕溪苦笑一下,立刻轉移話題:「剛剛好像沒看到你。」
清減的天氣里,二人在沈家眾人面前毫無顧忌的目光交錯,時間都靜止,天地間彷彿只剩下這對金童玉女。
她的話一出口,沈御風手上的動作只停頓了一秒,很快不再看她,而是從竹籃里拿出一片麵包放在自己的碟子中,再倒上橄欖油,安靜地享受美食。
「穿著吧,」沈奕說,「我大哥不會介意的,」他說著從口袋裡掏出煙盒挑出一支煙盒面上扣了扣,「你看他們,早把咱們遠遠甩在後面了,是不是?」
「當然不是。」夕溪抿了抿唇試探,「你會不會搞錯了,其實在片場我們只是拍戲而已。有什麼誤會都是我們演員自己的問題,跟別人沒關係。我想你大哥也會明白的。」
她說完,轉身走了。背影還是優雅的,就是腳步匆忙了很多,樓梯的最後一個台階,差點跌倒。好在沈忠扶得快,不至於出大丑。
沈妍說到這裏,怎麼也講不下去了。
「什麼?」沈妍怔住,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有寶寶了?」夕溪怔了怔,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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