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風乍起

「這種投資人是財神爺!你敢懷疑財神爺?我真想跟你拚命!」作為製片人的朝暉,跟李巍然完全不在一個腦迴路上。第一次能花錢花得這麼爽利,不需要為錢發愁,一切做到最完美,哪裡不好?他覺得好得很!
「那就不要問。」他忽然說。
「不是問了什麼不該問的問題,而是不該被她知道的事,她貌似知道,而且不止一點點。」
如她這般美麗又體弱多病的人,在沈御風的印象里,只有一個,那就是他的母親。雖然她早就去世了,但因為早慧的緣故,他對那些關於母親的片段和細節仍然記得十分清楚,如果把這些記憶延伸,他就能夠拼湊出自己兒時的模樣。其實他不太會常想這些細節,因為一旦記起,一切都會像是電影放映不能夠暫停或者快進,而這部影片的終結,是他為母親送終的那一幕,自己麻木如偶人長久的跪在靈堂前,隔著燃燒著紙錢的火盆,對每一個前來弔唁的人虔誠地磕頭。
沈御風面色仍然很平靜,但他的眼神卻變得陰沉,冷冷地從沈奕、沈妍、廖靜之以及廖淑儀的臉上一一掃過。從夕溪的角度可看到沈妍和廖靜之的臉上一前一後露出膽怯的表情。沈奕避開了他的眼神,廖淑儀則是一臉淡漠的跟他對視。
李巍然不太明白她想問的點在哪裡,看她說到這裏停下來,就很自然地道:「是嗎?謝謝。」
「凱米娛樂?我們當初不是託人調查過嗎?」朝暉沒料到他提起這個,頓了一頓才道,「註冊是在開曼群島,主業是金融,副業是旅遊……沒什麼問題啊,而且資金一步到位,根本就是個大金主。」
朝暉坐在原處盯著被掛斷的屏幕愣了一下,接了一句國罵,才又重新回到餐廳的包房裡,看向對面的人:「抱歉,嗯……咱們聊到哪了?」
她這麼說著,又用探尋的目光望了沈御風一會兒,問:「我剛才來的時候還想為什麼這門是開著的,原來表哥也在這裏。你這麼晚過來……是想梅姨了么?」
電話那頭的朝暉被他問得一怔:「什麼?」
朝暉對夕陽毫無芥蒂,嗤笑一聲道:「李巍然喜歡你那個妹妹可是很久很久了。久到我覺得雖然還沒見過她,就已經跟她很熟了。」
「中間夕溪出事,他們要求換女主角,但是我一去,話都沒說兩句就答應不換。這種態度也很奇怪……」
沈御風看向她。
她沒料到他會這樣回答,倏然抬起眼看著他的樣子,那張臉依舊淡然得叫人尋不出任何端倪。
「受了很大的罪吧!」他看著她用一根吸管慢慢地喝著一小碗白粥,樣子仍然有些吃力。出於禮貌他不能夠一直盯著看,但是掃視一下也能夠清楚地看到她半褪絲巾下的傷疤。眼前的這個女人,從鼻子往上看絕對是個不輸大明星的絕代佳人,然而可惜的是,臉部的下半部分因為多年前的那場意外事故,已經完全塌陷,以至於現在還需要每年到整形醫生那裡接受骨骼重塑和修復手術。
「不給錢才不合邏輯好不好!」朝暉有點受不了他了,「再說都這時候了,你疑神疑鬼的幹什麼,有用嗎?」
他的性格大家都知道,自然不會再多說什麼。一位長輩問起他這次非洲之行的事,沈御風開口回答,就把剛才的一幕一帶而過了。
朝暉被他弄迷糊了:「不是?不是什麼?」
說完又覺得自己這個借口太過生硬,垂下的臉龐變得越來越燙。
沈忠無法,只得掏出鑰匙開了門,要推門時又聽沈御風對他說:「鑰匙給我,你忙你的去吧。」
「第五次整形手術。」夕陽的聲線很溫和。
身後的腳步越來越遠,沈御風伸手推開了梅園的大門,這一瞬間本就存在的暗香似乎衝破了閘門,撲面而來,味道更加濃烈了。他的心裏,似乎被人重重地按了一下,這味道如此熟悉,以至於充斥著他短暫的童年,令他這一生也無法忘卻。只是那伴著暗香的溫柔的笑,永遠的消失在這小小的天地,再也不會回來。
如果不是因為這件事牽扯到自己,夕溪也會覺得這場面十分滑稽。各位長輩都還在座,幾個小輩忽然因為芝麻綠豆大的小事吵起來,爭得面紅耳赤。前一秒分明還笑語如珠,這一秒就直接暴風驟雨、兵戎相見。然而她實在是笑不出來,倒不是因為收了件禮服是一件多麼見不得人的事,而是她不壓根就不想拿這件事來煩沈御風,或者當著他的面為此說謊。她的想法很單純,只要遵守當初自己的答應李巍然的要求,安靜地把事情處理好,使一切都歸於原位,就可以了。萬萬沒想到還有人真要拿這件事來做文章。
廖靜之微微地頷首,彷彿感覺到沈奕的尷尬似的,並沒有再發問。
夕溪一路跟著沈御風,這次回家即使是在沒有人的地方他都一直牽著她的手。熙園的位置最好,但是距離吃飯的地點卻算是遠的,兩人飯後就這麼慢慢地散步回去,走到一半的時候吹來一直寒風,夕溪雖然裹著大衣還是禁不住打了個哆嗦。沈御風也感覺到和-圖-書了,於是放開她的手,用手勾住她的手臂,將她摟在懷裡。
背後就像是長了眼。
「巍然,你想說什麼,我不明白。」朝暉聽得一頭霧水,這會兒的語氣有點著急了。
「有什麼要說的嗎?」他忽然看著她問。
女記者唔了唔,接著問他:「我來之前把導演的電影又重新看了一遍,作為觀眾我只是單純地覺得您的電影其實在情節方面並不複雜,但勝在畫面好看,人物形象塑造立體,最關鍵的是對白非常有噱頭,特別是感情方面的台詞,總是能寫到人們的心裏去。」
夕溪被他這樣一問,倒是哽住了。良久才搖搖頭,竟然一句話也說不出。
語氣頗有幾分無奈。
回到房間的李巍然當然不會像對方那麼輕鬆,人上了電梯他就把這事兒前前後後想了一下,好像太順利的,一切的一切,從他打算投拍《俠骨》一直到現在,除卻夕溪本身不在他的控制範圍之內,其他的都很順利,順利得像是一場騙局。進了門,他只覺得煩悶,酒店的中央空調暖氣打得很足,整個人反而越發地不得清醒,偌大的總統套如今變得似牢籠一般,而他則如困獸。他拉開窗帘,城市的夜景如常,千般景緻、萬家燈火,江城成放射性規劃的四條大道閃亮如銀河。他的手臂在巨大的落地窗玻璃上撐了好一會兒,才拿出手機打電話給朝暉開門見山地問:「這個記者是個什麼人?」
夕溪選角的問題一直都被人關注,這沒什麼,還有他同夕溪的緋聞,因為她手上的關係,也有劇組的人把這些事透漏出去。這些都是很尋常的事情,可她是怎麼知道他同夕溪有一段情的?這件事,只有為數不多的人才記得。彼時他們在大學里也不過處於那種深度曖昧期,加上他又是天生的花|花|公|子形象,把他們聯繫在一起的人並不是太多。已經是很多很多年前的往事,這個人卻好像了如指掌。誰告訴她的?還是她本來就認識他們兩個?在這個時候忽然提到這個話題,目的是什麼?她的樣子看上去根本不像是想要挖些新聞那麼簡單。她是代表自己,還是背後另有人指使?李巍然越想越覺得心寒。
夕陽搖搖頭:「她不知道我回來,你也不要告訴她。」
夕溪的心頭驀地打了個突兒,撐起身子仰頭,與他的目光在空中相遇,頓了一下,兩人同時笑了一下。夕溪笑的時候腦袋動了一下,額頭蹭著他的下頜過去,因為是清晨他的臉上有胡碴,她很輕易地能夠感受到粗糲感。兩人的動作親昵,在同一條被子下有燥熱的感覺升騰。夕溪的臉很快的酡紅一片,沒有回答,他會意,只是垂頭吻了吻她的額。
對方似乎感覺到他的目光,停下動作抬頭看他一眼:「下面的話收回去,現在的我最不需要憐憫。」
對方說了句什麼,她拿開電話訂著屏幕幾秒,在收到銀行卡匯款轉入的信息后,滿意的一笑,又重新對著話筒道:「報道會如期出版,至於有何效果,敬請期待。」
不同的場景,同樣的動作。時光如海平面翻湧的浪,在胸中激起,在無邊的記憶力被染上了金,永不停息,亦不會褪色。有些話在心裏也翻覆了許多遍,早就準備好地想要對他說的。從一開始就等著他開口問,就那麼安靜地等啊等啊,在心裡頭把那個故事來來回回修剪了好多好多遍,直到自己都不記得哪裡是真實發生的,哪裡又是她的幻想。可一直都沒有等到他的問題,於是只能把它埋在心裏,誰知道過了這麼多年,他終於想起問了,這一回卻換她不知道該從何說起。原來傾訴和愛情一樣,都是需要時機的,一旦錯過,便不再擁有。
沈家的當家回來了,這天晚上循例舉辦盛大的家宴。沈家的人全部到齊,除了幾位直系的叔伯之外,難以計數的表親也都在列,這種場面一年也沒有幾次。
「有個問題,我想要問表哥你很久了。」她苦笑了一下接著說,「但是一直都不敢問……」
朝暉默然,盯著她的眼睛看了又看,漂亮如琉璃一般的雙眸,詮釋神秘的光。他有點迷惑了,夕陽不會知道了什麼吧?還是她另有目的。如果是另有目的,目標又是誰?為了什麼呢?太多的疑惑,可她一個問題也不打算解答。
廖淑儀沒料到兒子連自己都頂撞,一時語塞,竟然不知道該說什麼,筷子一放看著兒子氣節:「你……」
一句話堵得廖靜之臉上青一陣白一陣,想發作又不能,好不憋屈。
「你怎麼跟表姐說話呢?在這麼多叔叔伯伯面前這麼沒禮貌,還不快跟表姐道歉?!」廖淑儀放下筷子,忽然開口,臉上儘是嚴厲。
沈御風眸色深沉地看著她,臉上的表情波瀾不驚。聽她這麼說,才淡淡地應了一聲,不說是,也不說不是。
朝暉愣了一下,很快一哂:「這女人!」
朝暉想到停住,清了清嗓子問她:「這次回來有什麼打算?見過你妹妹了嗎?」
這分明是在趕人了。
錄音筆提示錄音中的紅色燈光還m.hetubook.com.com在亮著,李巍然垂下眼帘,拿起來按住暫停鍵,又重新甩回桌上:「是誰派你來的?」
「姑姑晚上回去的時候一直念叨著成嫂的百果金桔臘梅露,我剛剛電話問成嫂要來方子,想到梅園的花兒還沒凋,就過來了。」她沒等他開口問,自己先解釋了一番。
李巍然的眼皮跳了一下,感覺對方問出這個問題時似乎眼神都變了,他忽然覺得自己好像蹚進了渾水裡。然而兵來將擋,他想了想答道:「選角不在乎咖位有多大,只要演得好,沒有經驗都可以啟用。」
每年的冬天梅園都會開滿了紅梅,今年依舊如此,他慢慢地走上鵝卵石鋪就的小路,一步一步逼近母親曾經生活過的地方。雖然這裏不常有人,但卻定期有人過來打掃,所以一切都還算是乾淨。推門而入,堂屋的正中紫檀木的架子上,放置著一根梅花簪,是母親生前的用品。他走到前面,拿在手裡細細地瞧著,回想起母親生病時父親一日復一日坐在她床邊的樣子。因為母親聞不慣藥物的味道,室內常常熏香,他的記憶中,自己總是站在門口偷偷看著他們,而父母的臉都則是隔在裊裊的青煙後面,若隱若現的不真實。
她這樣乾脆,他竟然不知道該如何繼續問下去。
眼看著這事兒就被糊弄過去了,沈妍卻忽然發難,大聲說:「不對吧,你成績單不一直都寄到大哥的工作室嗎?」
說完轉身就走,朝暉一直站在原地看著她的背影。人都走出好遠了,她腦袋後面像有眼睛似的,彷彿知道他依然看著她,所以又抬起手臂,在空中揮了揮。
那個方向是……
剛剛的場景又如過電影一般在腦海里閃過,定格在那個女人最後的表情上,她的臉上沒有好奇,而是帶著一種胸有成竹的淡漠,如同窺伺著獵物的獸。那種感覺,非常不好。一定是哪裡不對,但是一時間他又摸不著方向,於是搖了搖頭道:「不是。」
在這過程中夕溪一直垂頭看著自己眼前的酒杯,聽到飯桌上又喧鬧起來,才又抬起頭,正撞上沈妍狠狠瞪向她的目光,毒辣的彷彿要將她生吞活剝了才解恨。夕溪啞然,竟不知她為何會這樣恨自己。
「你的目的是?」
「誰陰陽怪氣了?沈奕你……」
「這跟你無關,我只要一張邀請函。以你現在的人脈應該很容易幫我弄到吧,你放心,我絕對不會讓你為難,舞會看到我時,也請裝作不認識。」
夜已深,夕溪因為有些感冒,早早地喝了葯睡下。時間還早,沈御風披衣出門,因為要準備壽宴的關係,沈忠還在外面忙碌,見他出來,行了個禮,以為他不過是在熙園裡轉一轉,哪知他徑直出了門,往北走了。
他故意問。
夕溪醒來的時候沈御風還在睡,她生怕吵醒他,於是只張開眼睛仔細地瞧,並沒有一絲動作。其實她根本看不到他的臉,一整晚她的頭一直埋在他懷裡,此刻他的氣息就在她的頭頂,悄無聲息的室內,只聽得到他均勻的呼吸。她盯著他領口的方向,內心默然地幫他數著呼吸的次數,分明是在做一件無聊的事情,卻又樂此不疲,心裏有種隱秘的快樂,四散開來。
他以為兄長一定會在飯後追問這件事,於是早早地把謊言都編好了放在肚子里。哪裡知道一頓飯吃到最後一道菜直到散夥,沈御風一句話都沒有問過他。事情就這麼雲淡風輕地過去了。
對方彷彿早料到他有此託詞,馬上接話:「我聽到傳言好像跟這個回答的版本不同。」
沈家從未有這樣的先例,她這一問,酒桌上忽然安靜了不少。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沈奕的身上。
「怎麼這樣說。」朝暉被她說得有點不好意思,「你住在哪裡,我明天叫人給你送去。」
廖靜之開口說這件事的時候,夕溪心裏的那根弦就緊緊地綳起來,待到沈妍開口,目光故意在她臉上停留時,忽然就明白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多年的老友了,朝暉同他這點默契還是有,立刻問:「怎麼了,這人有什麼問題?問了不該問得?」
「請一頓飯,算我還你人情了。別推辭。」夕陽不由分說,將信用卡交到服務生的手裡。
「別呀。」朝暉急了,「哪有這樣的……」
雖然隔著厚厚的衣服,她依然能夠感覺到他身體的溫度。溫暖而又舒心,剛才因為一席爭吵而又變得喧囂的內心也稍微地平靜了一些,心裏又有些害怕他會聊起這件事,於是在心裏盤算了一下,看了看他的側臉。
李巍然想到她最初的表情,臉上的那一抹不是羞赧,而是在思忖該如何切入這個最關鍵的話題。他哼笑一聲,不再回答,轉身便走了。
夜深人靜,皮鞋與地面接觸時發出的聲音在窄小的過道偶有迴音,更顯寂寥。此時的沈忠手裡已經拿著鑰匙,但心裏仍然不確定他是不是想去,那個地方。
沈忠的臉上露出遲疑的神色,雖然手裡握著鑰匙,卻沒有立刻照著他說的話去做,而是看著沈御風的臉道:「先生,梅園很久和圖書沒人來了,也知道他們打掃過沒有,等明天找人來清理過了,再來吧。」
一時間偌大的園子格外安靜,雖然他就在眼前,但這場面卻讓她覺著無比的孤獨。清冷的月光下,她一直喜歡的人就在眼前了,卻又像是跟她隔了千山萬水。其實她知道自己希望渺茫,但卻又忍不住一再試探,就像是明知道擺在眼前的是一杯鴆酒,卻還是想要仰頭喝下去。
微風絲絲縷縷地略過她的身體,偶有梅花花瓣飄落在她的頭頂和肩膀,映襯著這月色佳人,如夢似幻。
李巍然扯動唇角:「其實對導演來說,拍攝結束只是一個開始,後續還有很多繁瑣的工作要做。所以現在的心情並不輕鬆。」
女記者看著他本來臉上笑笑的,他一轉身,就變了一張臉,收斂了所有表情,從包里掏出電話撥出號碼:「採訪結束了。」
「怎麼?老同學的情誼,抵不過一張邀請函?」她故意用話激他。
廖靜之因為是以表小姐的身份居住在沈家,所以平日里總有些寄人籬下的顧忌,並不十分多話。然而今天的她忽然變了一個樣子,說話間還是一副打破砂鍋問到底的表情。沈奕本來就不喜歡她,見她這樣脾氣就上來了,忍了忍沒忍住開口道:「表姐你怎麼比我姐還煩,雖然我媽把你當一家人,但咱畢竟還是兩家姓呢,你說是不?」
這最後的一句話,雖然是對著沈妍的,但其實大半的不耐煩是衝著廖靜之去的。只是有礙於自己的母親,不好直接說出口。
無奈的神情從沈奕的臉上一掠而過:「我都多大了成績單還要寄到哥那裡,上回填資料我就改這裏了。」他說到這裏頓了頓語氣又變得些微不耐煩,對沈妍道,「我說二姐,你是不是管得也太多了。這點小事也要問?閑的。」
好像是感覺到她的異常,他忽然開口問:「不喜歡?」
沈奕不料她忽然來了這一出,眼中閃過一絲波瀾,又很快地平靜下來,垂頭喝了一口紅酒,才用尋常的語氣答:「哦,是,學校的成績單。」
此時梅園的門僅打開了寸許的縫隙,沈御風的眼睛如同能夠透過那縫隙,見他人之所未見一般。
李巍然站起身,系好西裝的扣子。
她同朝暉曾經是巴黎高商的同班同學,作為當時班上唯一的一對華裔,兩人是過硬的朋友關係。
「我看表姐問得挺好,」沈妍漫不經心地開口,「你說話這麼前後不著的,不是在替誰瞞著什麼吧?」
彼時的李巍然正在四季酒店裡做一個小採訪,按照慣例電影開拍后他就不接受任何形式的訪談,但因為這家媒體的老闆是朝暉的妹妹,實在是無法推卻。被派來採訪他的是一位新晉女記者,問的問題並不算是很專業,但李巍然因為夕溪剛剛答應他要求關係,整個人的精神狀態都比較好,所以採訪還算是順利。
李巍然覺得這女記者說話誇張,眉頭一皺,思忖了一下道:「最近我常聽到一句話,說許多人努力的程度之低根本輪不上拼天賦。這機會說的很有意思,我想我只是個仍在努力的人,資質並非是最好的。」
如此的簡單直接,沒出事之前的她就是這樣種樣子,所以後來他們找人調查夕溪,居然發現夕陽和夕溪是一對同母異父的姐妹,他在吃驚之餘,打電話跟夕陽確認,她竟然一口承認下來。這一對姐妹的性子完全是兩個極端。夕陽像西方的學院派油畫側重於寫實,濃墨重彩,夕溪像東方的水墨畫,以虛寫實,微妙見真章。
廖靜之喜歡他這樣沉默的樣子,同時也害怕他如此。她想到他看著夕溪的眼神雖然跟那個女人在一起的他看上去同樣冷傲,可眼裡卻總是不經意地透漏出無限溫暖,而現在她如此費盡心機地接近他,卻只能換來他在夜色下平靜地看著她一個人表演,想到這裏她心裏有一股悲涼慢慢地湧上來。
人這一輩子,該經歷的逃不掉,像夕溪之於李巍然,像夕陽之於他。只不過他不似好友一般執著,必要的時候可以坦然的接受生命給予的遺憾。
朝暉怔了怔,早知道她無事不登三寶殿,但沒想到會提這個要求。他下意識地去看她的傷處。
大家都知道李巍然的作品都是自編自導,所以她說這一句倒是不奇怪,也算是變相地在誇他的作品。
「導演同夕溪在大學時有過一段情,好像這次拍戲的過程中也擦出火花,不是嗎?」對方收起大綱,直直地盯著他,不肯錯過他臉上任何細微的變化。
「既然大家都這麼熟,你不妨也幫我個忙,」夕陽理所當然地道,「兩天後金星辰獎的頒晚宴,我想出席。」
「我住悅榕庄,」夕陽說,「如果嫌遠,就麻煩你給我發同城快遞。」她說完站起來:「我的目的達到了,就不打擾你。只顧著說話你都沒吃飯,這一頓,算我的。」
「晚了,早點回去休息。」沈御風並不打算同她繼續交談下去,提醒她之後,便打算離開。
沈御風停住腳步,朝她微微頷首。
什麼事情決定了就不會改變,也不肯承別人一點https://www.hetubook.com.com情。在他的眼裡夕陽雖然是個神秘感十足的女人,卻也有著男人一般不拘小節的性格。他還記得學生時期他在情人節的前夕對她表白:「你知不知道我喜歡你?」
這回李巍然沒再開口,而是直接掛斷了電話。
那人起初只是站在梅樹安靜地望著盛放的梅花,手裡還拿著一個小小的布袋子。等他走得近了才驀然地回頭去看,眼裡先是閃過一絲訝異的神色,繼而莞爾一笑,輕輕地叫一聲:「表哥。」
也許是因為太過疲憊,他根本沒有寬衣,還是穿著昨日的襯衫,白色的扣子在透過窗帘而入的光線下露出珍珠獨有的優美而典雅的色澤。她看了許久,想到了一些久遠的往事,於是忍不住誘惑,想伸出食指去摸一摸那枚紐扣的質地,只伸到了一半,被他中間「截胡」,緊緊地握在手中:「我可以睜開眼睛了嗎?」
其實不過是尋常的對答,但因為對象是廖靜之,這關係也變得微妙。夕溪靜默了好一陣子,末了主動提出起床的建議。不等沈御風回答,就執意先一步離開那份溫暖,將自己心頭的那一點點火苗扼殺在搖籃里。
夕陽好像心情不錯,指了指被掩飾在絲巾後面的臉:「誰說的?如你所見,樣子變了很多,不是嗎?」
「啪」!
一隻酒杯在沈御風的腳邊碎開,正在爭吵的二人皆是心中一凜,嘈雜如集市的飯桌猛然間安靜下。
沈忠心裏一突,順著他行走的路線望了望,一邊吩咐人給他拿鑰匙,一邊隔著距離不遠不近地在後面跟著。
「我是問你,你以前聽說過這間公司沒有?」李巍然咬住這個問題。
「媽,這是我的錯嗎?我在自己家收東西,大哥都還沒講話,她一個外人插什麼嘴?這麼追根究底的盤問,有什麼居心啊?」
心裏有點空又有點酸,夕溪停了一會兒,隨口回答:「沒什麼呢,想起了一些上學時候的事情。」
酒過三巡,廖靜之彷彿想到了什麼,忽然對著沈奕發問:「聽說你幾天收到一個快遞?誰寄來的?」
令人窒息的一段安靜后,聽見沈御風淡淡地說:「不想吃可以離席,沒有人規定你們一定要坐在這裏。」
他說著,人就要走了。廖靜之心慌,上前一步拉住他的衣袖,像是漂浮在海上的人抱住了唯一的浮木,語調中卻透出一種令人窒息的痛:「可是我,不甘心。」在心裏百轉千回的話,終於在這樣一個夜晚,得以有機會在他的面前脫口而出,「今天,我就想問你一句話,表哥你當初娶夕溪,真的是單純的因為愛情嗎?」
「雖然還是很難被人接受,但比剛剛出車禍的時候要好上很多了。」她沒等他問出口,便善解人意地開口。
終於,走過狹長的夾道,又拐了幾個彎。沈御風在梅園的門前,停住了腳步。他先是怔怔地看著那一對銅製的獸面銜環,等感覺到沈忠地靠近才退後了一步,頭也不回地對他道:「門打開。」
「雜誌社啊。」女記者抬了抬下巴,指向她剛剛遞出被他放在桌上的名片。
「所以現在你……」
「《俠骨》的拍攝工作已經結束,導演您應該覺得輕鬆了很多吧?」對方發問,臉上還存著一絲靦腆。
夕陽的眼裡閃過一絲奇異的光:「她也不知道你是我的同學,這很正常。」她說著漫不經心的用吸管攪動了一下那碗白粥,「世界很奇妙是不是,你是我的同學,夕溪是李巍然的同學,你和李巍然又是好朋友。」
夕溪被他這麼一問,背後像是翻了一個雷,倉皇地收拾目光,腳步停滯了一下才想起搖頭:「沒有,」她頓了頓又掩飾道,「只是想看看你的。」
李巍然更煩躁了,轉身往室內走,在沙發上坐下,揉了揉額頭:「這記者真是你妹妹的手下?我看了她的名片,註明的好像是特邀記者。應該是不在編的。」
從第一次踏入沈家夕溪就對這個地方有了某種認知,那就是這個看上去和樂融融的大家庭,才是真正藏匿著刀光劍影的江湖,有好人、有壞人、有牆頭草,大家心事各懷,在一片歌舞昇平的表象下尋找自己想要的東西。
沈忠見此情景,想說什麼,嘴巴囁嚅了兩下,終究還是緊閉,雙手將鑰匙送上去給沈御風,一步三回頭地走開了。
李巍然喝了一口咖啡:「哦?」
「投資方,」李巍然話鋒一轉又問,「《俠骨》的投資方,你以前聽說過嗎?」
沈奕跟沈妍兩人的年齡相差不大,兩人的關係從小就不太對,這會兒聽她這麼說,心裏的氣就不打一處來,乾脆直接沖她道:「沈妍,我收什麼到底關你什麼事兒啊?少在這兒陰陽怪氣,我聽著心煩。」
本來也就真的是一點小事,沈奕的性格大家也都清楚,是個十分隨意的人。就算是將家裡的地址暴露出去也很正常。也許是因為他最後的這句話說得太重了,也許是廖靜之故意要為難他。他話音剛落,廖靜之又忽然開口:「如果說是成績單,那個包裹好像也太大了。」她說著還笑了笑,看著身邊的姑母廖淑儀解釋,www•hetubook•com.com「早前快遞來的時候我剛巧經過,看見了,許是咱們沈奕在學校得了個什麼大獎吧。」
目光從她的臉上,轉移至她髮髻的梅花簪上,竟然如同屋裡的那一支,只是材質有所不同罷了。
「表哥!」廖靜之握著布袋的手緊了緊,倉皇地叫住他。
她竟毫不猶豫地頷首:「我知道。」
朝暉並不知道夕陽跟夕溪之前的迂迴曲折:「你們不親嗎?拍戲的時候我們也有接觸,從沒聽她提起自己還有個姐姐。如果不是後來我們找人調查她……」
好在是晚上,即便是紅也不會被發現。而這會兒的沈御風好像也在想著什麼別的事情,有些心不在焉。聽到她斷然否認后,什麼也沒有說。
因為毀容所受到的打擊當然不是一兩句話就能夠概括的,造化弄人,朝暉在面對她的時候,實實在在地感受到這四個字的含義。
「有備而來?」
房間里又恢復了生氣,剛剛劍拔弩張的情景就好像從來沒有發生過,大家又開始談笑風生、其樂融融。沈奕一邊吃東西一邊又在心裏冷笑了一下,他再看向兄長時,發現沈御風正若有所思地看著神色飄忽的夕溪,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哪裡奇怪?我看老闆是喜歡你,粉絲那麼多,有幾個有錢沒腦子的也很正常!」朝暉帶著幾分調侃地說。
彼時樓下傳來說話聲,因為正在他接話的間隙,所以聽的也算是清晰,沈忠和廖靜之的對答,寥寥幾句,不甚清晰。
「李導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對方看著他起身,一點也不慌張。
「這次投資,根本連說服的過程都沒有,對方就一口答應。」李巍然對著話筒,幾乎是在自言自語,「這不合邏輯。」
他說完又看著沈御風,眸色里全是擔心,但沈御風的面色卻一如往常,淡淡地問:「剛才不是拿到鑰匙了嗎?」
他獨自沉思了許久,又看了看四周。傢具都還在只是陳設早已經沒了,室內只有清冷的味道。他抿唇返身往外走,剛踏出屋門,就瞧見一個人站在仍然灼灼盛開的紅梅之下,院落之大,只顯得她的身影伶仃寥落,無限孤獨。
女記者抬了抬眉毛,低頭看了下採訪提綱:「電影界人人都說您的電影好看,雖然拍攝不按照章法,但真正的成片卻如王羲之的《蘭亭序》,一眼看過去,一氣呵成,氣韻非凡,所以大家都覺得李導是天才。」
沈妍的手裡還拿著酒杯,酒水在杯中一晃一晃的,她的目光從夕溪的臉上掠過,很快地定格在沈奕身上,好整以暇地等著沈奕回答。
「從頭到尾不問預算,不問開支。說錢不夠就立刻轉賬。這種投資人……」
突然的動作,夕溪心底彷彿生出一道光。
朝暉雙手插|進口袋,無奈地說:「這麼多年了,你可一點兒也沒變。」
夕陽坦然地同他對視:「我會很謹慎,沒有人會發現我的秘密,這一點你大可以放心。」
女記者沒想到他回答的如此簡短,抿起唇角又看了下採訪提綱,故作隨意地問:「李導這些年來一直用的都是一線大的大牌明星,但這次《俠骨》的女主角卻選的是並不那麼出名的夕溪為什麼?」
因為大宅的特殊設計,往北的路很長,經過幾個跨院,繞過幾條迴廊,才能夠抵達。辦喜事的緣故,家裡的各處都點了紅燈籠,隨風擺動時在地上投射出綽綽的光影。沈御風不緊不慢,很有些信步閑庭的意思。一邊走著,不時會抬頭看一看暗藍的天。江城今年的冬天要比從前晚了一些,像是現在,梅花還在盛放,而階下的迎春不過才開了幾朵,冷風中搖晃,瑟瑟發抖,更顯寂寥。雖然出生在江南,他卻並不怕冷,反而是夕溪分明是北方人,一到冬天就比誰都要裹得嚴實,稍微一被風吹,就容易生病。嫁給他的四年間,她冬天卧床生病的案例,不勝枚舉,實在是不可思議。
「當然。」
沈御風發現她好像常常這樣。人明明是在眼前的,但是心神就飄到了很遠的地方。她發獃的時候很美,但他卻極其不喜歡這種感覺,好像自己一鬆手她就會跑掉一樣。抱著她的手又緊了緊,他像是一個想要吸引家長注意力的小孩子,語氣忽然變得微酸,低聲問:「在想什麼?」
夕溪一直坐在沈御風的身邊,觥籌交錯、言暖酒酣之間,她看到他的神色與同她在一起時有微妙的區別,彷彿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依然可以平靜如常。今日不同往時,多喝了幾杯酒,桌上就熱鬧起來。沈奕一邊吃一邊跟叔父聊天,廖靜之則坐在廖淑儀的身邊每上來一道菜都費心的給姑母講解,沈妍一個人挨著一位叔父的續弦坐著,偶爾發出放肆的笑聲,跟平日很不一樣。她感覺到沈妍不時掃視到她的目光,彷彿漫不經心,但又別有用心。
「好像……沒有,」朝暉有點猶豫,「世界上這麼多公司,沒聽過的多了去了,再說現在咱不就算是聽說過了嗎?巍然,你到底想說什麼?」
她的舉動在他的意料之中,夕溪因為一直低著頭,所以沒有看到原地未動的沈御風瞧著她的眼神是如何的無奈和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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