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聲聲慢
第四節

澹衫對他生起的丁點憐憫之心霎時煙消雲散。這人,空長了一張人畜無害的皮囊,實則內心狂妄無禮又自大,實在不討喜。不多時薄羅也領人進來了,兩名僕從立在門外,另一個跟著進屋,正是上回送霍川和宋瑜回城的車夫。
言罷她領著丫鬟便往外走,被霍川及時喚住。
他的動作嚇得宋瑜後退半步又戒備起來,她緊盯著他的一舉一動,哪知他只是動了動手,摸索著挑去手中碎瓷,攤開手掌遞到她跟前,道:「上藥。」半晌沒聽見她動靜,他用手肘撐著螺鈿朱漆桌几,忽而綻出一抹笑來,「怕什麼?我又不吃你。」
他碰了碰翹頭案,比早晨整潔許多,空氣也清新不少,不難猜出屋子被人清掃過:「熏香放在何處,我不是說了不得亂動一切擺設?」霍川不悅地說。
宋瑜停步甚是不解。這是何意?他千方百計地把她騙來,難道是只為了這一出苦肉計?
澹衫一臉為難:「可是……」
宋瑜卻將她的話放在心上:「薄羅說的是真的?」那丫頭嘴上沒把門的,說的話通常是沒頭沒腦,相較之下她更相信澹衫。
聽了這話,薄羅被氣得破口大罵:「老爺在這兒治病,她們還真當自己是來享福的!」
他是霍川身邊小廝,名叫明朗,也是跟在霍川身邊許多年的人。
他鮮少露出這般真心誠意的笑,以往他不是笑得陰沉便是嘲諷,總讓人忐忑不安。斜雨透過窗子打在宋瑜臉頰,那股冰https://m.hetubook.com.com涼穿透肌膚,她從愣怔中回過神來,轉身去關窗,並欲蓋彌彰地道:「我沒有害怕。」
周圍縈繞的淡香逐漸散去,霍川意興闌珊地道:「三妹,你認為我為何非你不可?」
可霍川只是起身靠近她,聲線殘留著剛睡醒時的慵懶,抬手輕輕鬆鬆將她困在這裏。宋瑜目光正好落在他胸口,思及方才那一幕,她臉頰上登時紅霞遍布。
藥膏抹了好幾層總算止住了血,宋瑜用紗布一圈圈纏在他的手掌上,然後,她動作輕柔地打了個結。她的手指細膩光滑,一下下碰著霍川掌心,像貓爪子撓在心頭,偏偏宋瑜不敢多作逗留,剛一處理好便毫不留戀地退開了。
宋瑜睜大眼睛,不解其意,難道只因為她亂動了屋內擺設,所以他要教訓她?
宋瑜道了句哦便退出內室,甚至不等他把話說完便道:「我是來教園主制香的,旁的事情一概不管。您若是身子不適,我去叫僕從來。」
宋瑜心下咯噔一下,表面上強裝鎮定:「園主還有何事?」
宋瑜更是千百個不願,她跟著澹衫一道往門口退:「我要去看父親。」
三人小心翼翼地將瓷片收攏,一併帶到屋外去處理,又將地板從裡到外都洒掃一遍,總算恢復了整潔,不過,宋瑜又讓他們趁此機會把外間也一併收拾了。
霍川俯身貼在她耳畔:「我這裡有一個退親的好方法,不知三妹是否願意hetubook•com•com嘗試?」
澹衫立在落地罩下問霍川,自己是不是方便進去,半晌才得到霍川回應了聲「進來」。
這是他頭一回連名帶姓地念自己名字,宋瑜一下子沒能反應過來,怔怔應道:「園主何事?」
澹衫聽了點了點她腦門,道:「在姑娘面前嚼這些閑話做什麼。」
他坦蕩蕩地承認,反而讓宋瑜無話可說,左右該做的她都已做了,也算仁至義盡了,再留在房中多有不便,事情到了如今地步,追究原因毫無意義,她再掙扎都是徒勞,索性安安分分地接受,同他保持距離就是。
外頭的雨纏綿不斷,她身上多處被淋得潮濕,唯有身前的褙子沒有沾到水。宋瑜本就心軟,見她這樣哪兒還捨得懲罰,她邊讓兩人進屋邊問:「陳管事叫你們前去何事?母親另送的幾個丫鬟呢,為何不見她們?」
這霍園主怎麼回事,她們走了,屋裡只剩下姑娘和園主,這要是傳出去叫姑娘以後如何做人?況且有何事非得沒有旁人時才能說?
大半個時辰過去了,屋內始終寂靜無聲,霍川想必睡得昏沉,她再沒有留下的理由,正欲帶著薄羅澹衫離去,折屏內忽而傳來動靜,接著便是霍川不悅地質問:「宋瑜?」
身後兩個丫鬟不傻,自然察覺他們之間的氣氛古怪。姑娘的小名只有父母兄姊才能叫的,霍園主為何也叫三妹?
剛才宋鄴說那番話時兩人都在場,他們都聽得清清楚楚。彼時宋www.hetubook.com.com瑜還在心中暗嘆父親識人不清,被人騙了都不自知,未料想他倒先發制人。
這話里不無嗔怪意味,一出口她自己都大吃一驚。宋瑜睫毛輕顫,她緩緩低眸,看清兩人姿勢。她的手正攙扶著霍川胳膊,兩人的身子挨得極近,旁人看去定是極其曖昧的。宋瑜好似被烙鐵狠狠燙了一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鬆開了他,與他恢復了適當距離。
薄羅見她不生氣了,這才大著膽子跳到跟前吐了吐舌頭道:「那幾個懶骨頭,能指望她們做什麼?姑娘不知道,她們私底下可沒少偷懶不干事,場面話說得好聽,真正做起事來可不如我和澹衫。」
然而沒退幾步便撞在直欞門上,她扭頭一看門已合上,明朗將澹衫薄羅兩人架到屋外,門口處霍川的僕從貼心地為他們關上門。
難怪今早醒來只有她二人在跟前伺候,夜裡起風她凍得整個人都縮進了被子里瑟瑟發抖,也不見人關窗。龔夫人送來的四個丫鬟原本在廣霖院伺候,以前是有當家主母鎮著,她們不敢有任何懈怠,做事勤勤懇懇。眼下忽然被送到霍川別院,沒人時刻監督著,自然也跟著鬆懈下來,對宋瑜的事不大上心。何況,宋府的人都說二姑娘心地善良,待底下人都和善,是以便有些得寸進尺的意思。
地上散落著茶具瓷片,宋瑜猶在苦惱如何收拾,聽聞這句她猛然抬頭:「園主莫非不是覺得我心靈手巧,蕙質蘭心?」
「我去找人收拾地和圖書板。」說完,她慌不擇路地逃出房間,站定在檐下才驚覺自己一身冷汗,耳朵滾燙。
霍川立在原地不動:「旁人都離開,三妹留下。」
他只說了內室不能亂動,何曾說過外間也一樣。一片好意最終卻不落好,宋瑜偷偷低哼了聲,答道:「熏香在您左手邊的柜子里,園主若是不滿意再自己擺回來便是。」
竟會拿宋鄴的話來噎他,看來她也不那麼懼怕自己了。霍川啞然失笑:「那是你學你父親的話。」
澹衫環顧屋子一圈,給她披上褙子,疑惑道:「怎麼不見霍園主,姑娘今早急哄哄地讓人請,此刻人呢?」
薄羅澹衫姍姍來遲,少不得被宋瑜數落一通,拿個衣服拿到十萬八千里之外去了,害得她一人孤立無援。
「婢子不是故意的,是那管家現身,道有事請我們幫忙。」澹衫低頭立在跟前,手臂上還搭著她的織金番蓮紋褙子,老老實實地認錯,「管家說這裡有人伺候,哪知是我二人疏忽,還請姑娘輕罰。」
他們忙碌著,屋外的雨水漸漸停了,頭頂碧空澄凈如洗,萬里無雲。
「三妹。」幾日不見她脾氣漸長,不如頭幾回那樣怕他了不說,竟還敢頂嘴。
宋瑜下意識瞅一眼內室,這才想起裏面還沒收拾,便跟兩人說清來龍去脈,只是省去她給霍川包紮那段。兩人聽罷深表同情,二話不說一個去外頭請人,一個進內室打掃。
房間里,從熏籠裊裊升騰起的煙霧,將宋瑜裹在一層縹緲薄霧之間,檀香暫時掩蓋了https://m•hetubook.com.com她原本氣味,她撐開窗戶透氣,香氣便相攜湧出窗子四處彌散。
她皺著眉頭欲追根問底,一回頭便見他起身舉步,雲頭履下是一塊稜角朝上的瓷片,如此紮下去必定刺穿腳掌,情急之中她只顧著喊一聲當心,就快步上前將他重新扶回榻上:「地上一片狼藉,你怎麼亂走?」
裏面再無聲響,就在宋瑜準備再次離去之際,霍川衣冠端正,身披氅衣走了出來。
屋內霍川若無其事收回長腿,唇邊噙笑。
然而此刻澹衫也說:「稟姑娘,薄羅雖然有時候說話不過腦子,但這次是確有其事。」
宋瑜聽罷也很是不滿,她對人好是一回事,底下人不將她放在眼裡就是另一回事了:「改日你回去同母親說一聲,請她小懲大誡一番,以儆效尤。」宋瑜對薄羅道。
她沒走兩步,霍川低沉嗓音便在身後傳來:「香料一事不急,事有變故,推遲幾天未嘗不可。」
耳房原本不大,卻被霍川打通當作臨時的居所來用,屋裡擺放一張羅漢床,平常可供人休息小憩。此刻,他正半卧在榻上雙目合起,看來委實是累極了。霍川衝著澹衫的方向道:「地上收拾乾淨就好,不得碰亂屋裡所有擺設。」
薄羅連連頷首,恨不得立時將幾人送回府上去。
分明連話語里都透著緊張,還要口是心非,霍川保持著方才姿勢等著她,他手上藥膏才上了一半,他特意等她繼續。宋瑜認命地挪到他跟前,他手心上泰半都是小傷口,唯有一道劃得較深,不住地流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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