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默了默，似乎很久沒說話，聲音有些生硬：「謝謝。」
書生盯著那一大鍋補藥，微微瞪大眼眸。勺子瞅著他遊離的模樣，抬手擺擺：「掌柜。」
勺子愣神：「那為何要做到這種地步？」
夜裡她竄進一個宅子，一不小心嚇暈了一個老人，也驚得她逃竄離開，捂住心口直搖頭，下次還是嚇年輕人吧，要是嚇死人了可就是造孽了，會在閻王那添一筆罪孽的。
勺子拿了拜關老爺的香燭跑到雲裳房裡，在她花瓶周圍點上，將那飄渺香煙輕扇入她瓶中。不一會雲裳便蘇醒了，從花瓶里飄了出來，聲音輕弱，唇無血色：「多謝姑娘。」
她已經過了好幾百年這種日子，久得她都不知道具體年份。開始還會去打聽朝廷換了哪個皇帝，國師是不是草包，妃子中誰最得寵。還有聽聽百姓嘮嗑誰誰家媳婦潑辣不孝敬公婆，誰家女兒嫁了個混蛋，誰家又添了孩子。
她瞪大了眼：「你不知道？」
她終於知道為什麼這個道士這麼瘦了，因為好幾次他都餓暈了過去，偶爾會有人給他吃的，沒有的時候大概是餓到一定程度，這才會自己醒來，然後有什麼吃什麼，有草就吃草，有水就喝水。
聽了幾百年，她發現自己聽煩了，然後無事可做。
「最後一點魂魄也在漸漸消失，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沒了
m•hetｕｂｏoｋ.ｃｏm.cｏｍ，然後……死。」
百無聊賴從巷口飄出來，便有小鬼喊她，說發現一個道士進城。她撇嘴：「道士有什麼好瞧的，這清州一抓一把。」
她實在不明白這樣一個人怎麼還會有那麼大的能耐。一連跟了兩天，她稍微靠近，他便警惕轉身，手執桃木劍，隨時要劈出一劍。可一旦周圍沒有鬼魅，又如一具沒有魂魄的身體不停地走，不停地走。
他的語速十分緩慢：「魂魄，被野豬妖奪走大半，我要找到它，拿回來。」
書生黯然神傷：「噢……」
朝陽初升，她躲在陰涼處睡了一覺，等晚上等得撓心撓肺，好不容易斜陽落下，她踏著仍留有熱意的路追上道士的步伐，燙得全身好像被火燒了。可是她怕時間太長把道士跟丟了。
他果然很快醒來，似乎是察覺到鬼氣，立刻提劍，她忙擺手說道：「我是好鬼，我要是壞鬼，在你暈迷的時候就殺了你，你仔細想想。」
雲裳沒有答話，只是輕輕閉眼，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費了一會功夫布下天羅地網，她便跑下去端湯給書生。見了他便認真道：「不許在樓上吃雞吃鴨吃烤乳豬。」
小鬼說道：「那道士不同，他的大半魂魄都不在身上，可是看見我們還敢動手，大家都打算去教訓他hetubook.com.com，你也一起去呀。」
她不知道，但凡變成厲鬼的魂魄，最開始都以為這麼做沒有大礙，殊不知……是在逐漸變化中，直到陷入深淵，不能自拔……
「哦……」書生視死如歸接過盛得滿滿的湯，滿臉悲壯，「這十全大補湯，不吃行不行？」
她開始去捉弄別人玩，看見那些膽小的凡人驚恐的模樣，終於尋到了一絲樂趣。
到了那，已經有七八個鬼魅在那看熱鬧。她一瞧，果然是沒了大半魂魄，眼神迷離，動作略微生硬，能走就不錯了，那他為什麼還能動手捉鬼？就算是還留有一點魂魄，也該知道做這種事有多危險吧。
雲裳搖搖頭：「我並不欠他什麼，在他魂魄不全前，甚至未曾見過。」
她不想變成那樣，可是等不到鬼差來，又沒有任何事可以做，她發現自己的反應越來越遲鈍，常常看一個東西出神。在陰暗閣樓里，從早上坐到晚上，從晚上坐到早上，等不來……等不來鬼差……
地府有時候會忘記一些鬼魂，甚至在過了很久以後才想起，然後來陽間領鬼，但是鬼魂漂游的久了，往往容易因為一直過著行屍走肉的日子，被時間吞噬了本心，最後忘了自己在等待轉生而成為厲鬼，迫害凡人，最後被斬妖除魔的道士收走。
這樣的歡歌笑語一直持續到早上，那朝ｈｔtps://ｗｗw.ｈeｔｕｂoｏk.cｏm.coｍ陽初升，城內的百姓從蘭亭水榭經過，那裡卻是寂然無聲，昨夜的那些……凡人都看不見，熱鬧的，只不過是一群在凡間等鬼差來領，無所依從也無事可做的遊魂野鬼。
她點點頭，想通了又氣道：「那你還費力氣抓鬼幹嘛呀，我都被你打傷好幾次了，你瞧，我的胳膊，唔，腿。」
只是片刻她又回神，原來這就是魂魄在消失的跡象。不管她和他一起多久，沒過多久，他就會忘了。就好像一直在原點，即使離開了一段時間，但還是會回到那裡。除非魂魄全部歸來，否則不管她努力多少次，他都不會記得她。
她盯看他：「不會死的！聽老鬼說，只有凡人還尚存一點記憶，魂魄就不會離開。我跟了你四個月，每次你抓了鬼后感覺都不同，那一定是支撐你記憶的東西，以後我讓你抓好不好？」
他做這些事的時候，難道不知道自己在斬妖除魔？那是什麼力量支撐他這麼做的？她想不通，一點也想不通。
她抬手做成喇叭，喊道：「喂，臭道士，你就不怕我們把你吃了嗎？還敢抓我們。」
一次又一次，她每次都數著，積攢到一百次的時候。她看著道士還是不留情面的劃出金光，每次都很難過。
他沒有抬頭，依舊在走自己的路，她在眾鬼中也算是厲害的，畢竟做鬼那麼多年。她和_圖_書俯身衝去，還未近身，就見他動作忽然急速，一把桃木劍已出鞘，劃出一道金光，刺得眾鬼立刻散去。她翻身躲開，離的位置稍遠，他又收起劍，繼續走。
但這樣也好……她心中滴血，卻安慰自己，這樣就好，他不記得自己，然後她就能幫他延續魂魄，讓他記得他是個道士，天職是斬妖除魔。而她，正好做那個「妖」，做那個「魔」。
勺子撣著煙霧，緩緩縈繞在床邊，誘她過去，等她躺下，說道：「道士在對面客棧住下了，大概是想恢復體力后抓你。」她末了擰眉，「你到底欠了道士什麼？」
「對不起……我不知道。」
勺子斬釘截鐵：「不行。」
她倚欄而眺望，聽著耳畔的靡靡之音，看著那一群俊俏公子哥，摟著歌姬小蠻腰嬉鬧，臉上除了淡漠，便只有淡漠。
等下定了這個決定，她突然想，為什麼她要這麼做……其實根本沒有必要呀。
好不容易找到了他，她這才笑笑，抱著偷來的烤雞往他飄去，要跟他打個招呼，可剛到近處，就見金光飛來，刺在她手臂上，痛得她差點鬆手。一道金光刺落，轉瞬就見他疾步跑來，又刺出一劍。她咬牙躲開，罵道：「臭道士，是我，我是雲裳啊！」
她忽然覺得很悲哀，這樣活著，倒不如變成鬼。可偏是這樣一個人，卻還在斬妖除魔。這日他又餓暈了，她去酒樓和-圖-書偷了一堆的菜出來，放到他面前，這回她不走了，她就不信，他連善惡都不分了，她是好鬼呀！
可是那黯淡眸中，卻只剩木然。她心頭一痛，他……他不記得自己了……明明昨天還聊的那麼好啊。
他搖頭，她可不管，已打定主意了，就讓她幫道士活下去吧。
道士頓了頓，這才吃了起來，轉眼就把東西全都吃乾淨了。見他吃完，連臉色都好了許多，她抱膝蹲在一旁笑了笑：「看你吃東西真香，我都忘了食物是什麼味道了。做鬼真沒意思，可鬼差又不來。」
她皺眉，沒有魂魄還那麼囂張？那可真要去教訓他一頓了。想罷，一拍即合，立刻往那邊飄去。
她愣了愣，他跟自己道謝……一個除妖人跟自己道謝，這種感覺十分微妙。她有些歡喜，問道：「你怎麼會變成這個模樣？又打算去做什麼？」
他神色恍惚許久，見他沒有要動手的意思，她才又怯怯遞給他食物：「吃些吧。」
想不明白，罷了，不想了。
要是她猜錯了，書生只是個傻呆凡人，被雲裳影響了陽氣可怎麼辦。勺子起身拍拍他的肩：「掌柜慢慢喝，不許偷偷倒了。」
清州城內，蘭亭水榭，歌聲撩撥。歌姬長指輕叩琵琶弦「雲心無我，雲我無心。懶雲窩，懶雲窩裡客來多。客來時伴我閑些個，酒灶茶鍋」，聲調悠揚，是訴不盡的衷腸，是唱不盡的哀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