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羌笛何須怨楊柳
第三節

眼睛一片模糊,孫錦堂意識沉沉,彷彿身軀正墜入無底深淵,眼睜睜地看著那道光從明亮轉為微弱,最後……消失在他的眼前,而包圍跟吞噬他的,從此只有無邊黑暗。
管家娘子跟那老僕人對視一眼,道:「老爺原本嚴厲,卻並不是這樣不近人情,都是因為……那一年,小姐出了事……」
管家娘子聞言,忙道:「老爺原本不是這樣的。」
無艷吃驚:「那麼久了?」孫錦堂看向她,默默無語。
管家娘子說了一句,尉遲鎮心中卻已然明白:原本孫錦堂對他十分器重,可沒想到他丟官罷職,又帶著無艷在身側……對孫錦堂而言自然是大為失望,誤以為尉遲鎮是個沒什麼志向遊手好閒的墮落之人,當然越發不會給好臉色。
孫錦堂少年時候就在玉關駐守,一心為國,用了近二十年的時間,把荒涼的玉關建成了關內關外最大的要塞,來來往往四面八方的客商漸多,居留之人也有相當規模。
無艷很不悅,鼓起嘴來嘟囔道:「那我不說了,我們走吧。」
他一輩子曾受過很多可關生死的傷,身上各處也留下好些令人觸目驚心的疤痕,經歷過千千萬萬常人所忍受不了的傷痛,但是對孫錦堂而言,沒有任何一種傷痛,可比得上那夜,他眼睜睜地看著愛女在懷中咽下最後一口氣,當時,他的心也彷彿被活生生剜去,那種無法形容的巨痛,會令人發狂。
負責伺候他的老僕人道:「其實老爺最近幾年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身體,一年不如一年,今年更是嚴重,不僅是身體,連整個人似乎也有些糊塗了……只不過這件事干係太大,我們不敢張揚出去,又因為老爺實在太頑固,都從來不肯就醫用藥……」
尉遲鎮苦笑:「在下不才……」孫錦堂從跟尉遲鎮相見開始,就一直不停地或狗血淋頭地罵或譏諷,尉遲鎮便以為孫錦堂之前必然也沒什麼好氣兒的。
孫錦堂緊鎖雙眉,卻什麼也不回答,只抬頭看向無艷,近距離四目相對,孫錦堂望著眼前明眸,從那明澈而滿含關切的雙眸之中看出幾分過往的熟悉之色,耳畔傳來無艷的聲音:「喂,你說話啊?……好吧,別亂動,我給你看看……」
無艷歪頭道:「星華是師父給我起的,我在山上都是這樣叫。但後來師父說我行走江湖,要換個名字才好。於是我也叫無艷,我師父是鏡玄真人沒錯……」
無艷奇道:「什麼?」
而在孫錦堂而立之年,救了一名從塞外逃難而來的番邦姑娘,那姑娘雖是番人,但生得無比絕色,人又聰慧,跟孫錦堂兩人相處之下,互生情愫,當下便成了親,過了一段不羡鴛鴦不羡仙的神仙日子。
那婦人也跟著垂淚:「雖然老爺總是不讓我們提這件事,可是大家暗中都知道,或許不知道哪一天……就……」
這時侯,卻偏偏又傳來那將領投奔了塞外沙匪部落的消息,原來這將領倒也狡hetubook.com.com獪,知道就算是離開玉關回到關內,孫錦堂必然也饒不了他,而以孫錦堂的能耐,苛令朝廷出手將他緝拿也是易如反掌,因此一不做二不休,竟出關投奔了敵人。
尉遲鎮忍笑,孫錦堂望著兩人對話,嘴角微微挑起,眼中卻仍流露狐疑之色,也有極淡的悵惘,他緩緩問道:「你為何又叫無艷,又叫星華,你師父真的是鏡玄?」
誰知紙終究包不住火,孫珍有了身孕,這事情竟給孫錦堂知道,孫錦堂暴怒,將那將領拿下,不由分說,先打了個半死。
孫珍痛不欲生,求孫錦堂放過那人,孫錦堂不肯,那夜,孫珍買通獄卒,偷偷地放走了那男子。
孫錦堂聽他問完,臉色復又不好,原本挺直的身軀也微微傴僂起來,無艷見他的手指抖動不休,心驚叫道:「鎮哥哥!」
孫錦堂聽信,可謂怒火中燒,他鎮守塞上,最恨的就是作亂的沙匪,如今自己的部將投敵,這簡直是狠狠地在他臉上摑了一掌,可是跟這叛將相好的並且親自放走他的,卻是自己的愛女。
尉遲鎮道:「兩位別擔心,老將軍畢竟年事已高,關外的事務又繁忙,都壓在他一個人身上……以後多加調養,必會好轉。」
孫錦堂得知消息后趕來,及時將孫珍攔住,他萬萬沒想到孫珍竟自作主張,簡直又氣又怒。
孫珍如同小公主一般,無憂無慮地長到十八歲,意外卻發生了,孫珍同孫錦堂麾下的一名將領日久生情,兩人www.hetubook.com.com竟暗通款曲,私定終身。
老僕人看向他,道:「你真的是前山西太原的鎮守將軍尉遲大人?」
無艷說到這裏,忽然警覺起來:「你問這個幹什麼?莫非,你認得我師父?或者……你是我師父的仇人?」
無艷大驚,瞪著他道:「他什麼時候誇我了?我怎麼沒聽到?」
次年,夫人生了一名女娃兒,但因難產之故,竟在生下女孩兒后便撒手人寰。
夫人臨去之前叮囑孫錦堂好生照料孩兒,孫錦堂悲痛之餘,將女孩兒取名孫珍,意為「珍惜」之意,從此無微不至,百依百順,當成掌上明珠來愛護。
老僕人道:「自然是知道的,從老爺還是十三歲的時候我就跟著他來到這裏,一直伺候到如今,我常常聽老爺點評本朝的朝臣將領之類,他常常說起尉遲大人。」
這清脆動聽的聲音,又是熟悉,又是模糊,隱隱約約,斷斷續續,孫錦堂覺得腦中昏昏沉沉,神魂彷彿循著這聲音而飄蕩起來,又回到遙遠的那一年,春日午後,庭院之中,那嬌憨可愛的小女兒,飛撲到他身邊,笑著叫道:「終於給我捉到了……不許動啦,讓我看看……」
那婦人,是將軍府的管家娘子,聞言便苦笑道:「小姐有所不知,老爺就是如此,越是喜歡的人,表面上越是極嚴厲地對待。」
尉遲鎮對這個答案卻並不意外,見孫錦堂不言,便道:「老將軍,請恕我冒昧,你問起無艷這些,是否是因為當年珍小姐的事?這其中…和*圖*書…有什麼聯繫么?」
無艷叫了聲,撒腿就跑到孫錦堂跟前,著急問:「你覺得哪裡不好?」
尉遲鎮叫了人進來,將孫錦堂抱入內室,無艷給他診過,幸好沒什麼大礙,只是短暫的昏迷,可是這對身體素來強悍的孫老將軍來說,已經是個很危險的徵兆。
那曾是他唯一的光,後來不知為什麼,他把那道光給弄丟了。
尉遲鎮笑道:「別怕,老將軍是在跟你開玩笑,他方才還誇你是個直言坦率的性子呢。」
尉遲鎮道:「慚愧的很,剛被免職,怎麼,老丈知道我?」
孫錦堂的臉色有些異樣:「算來,總有……十七八年了。」
孫錦堂給無艷的印象就是很兇惡,無艷自然最怕這一點,她想到什麼便即刻說出口,但這一點,也正是尉遲鎮想知道的。
任憑孫珍如何反抗,那一碗落胎葯還是被灌了下去,孫珍腹痛難忍,滾倒在地,汗把渾身的衣裳都濕透了,漸漸地身下出血,整個人如躺在血泊之中,孫錦堂才有些慌了,試圖將孫珍抱住,孫珍哭叫著,求他救救自己的孩子……那種絕望悲切的眼神跟聲音,讓孫錦堂一生都無法遺忘。
尉遲鎮心中大為驚訝,但他為人沉穩,因此並不表露十分,倒是無艷,按捺不住叫道:「怎麼會這樣?他可一直在罵鎮哥哥呢!」
無艷睜大眼睛:「你們小姐?」
無艷哼道:「他可真奇怪……這樣誰會喜歡他呢。」
孫珍想要讓那男人向孫錦堂提親,但那將領卻知孫錦堂並不十分屬意自己和-圖-書,若知道他跟孫珍之事,不答應不說,恐怕還會震怒,他生怕惹火燒身,便只託詞要找個合適時機開口。
孫錦堂素來鐵骨錚錚,鐵面無私,哪裡容得下這個,便將孫珍關押起來,又叫人管家娘子秘密找人,想要把孫珍腹中的胎兒打落。
無艷鬆了口氣,卻又好奇問道:「我師父多年不下山了,你們是什麼時候認得的?」
沒想到這老僕人搖頭道:「不是這樣說,尉遲大人是老爺口中為數不多的好官之一,我常常聽他誇獎大人,有幾次甚至嘆息說,若他百年後,這玉關由尉遲大人來守,他也才放心閉眼,所以我才印象深刻。」
孫珍知道那男子投敵的消息,自然傷心欲絕,她雖然是懷春少女情難自已,但畢竟也是將門之女,深知這種投敵之罪已經非單純的兒女之錯了,一時又悔又恨,她並不怪孫錦堂將自己關押起來,甚至也覺得自己罪孽深重,不該喜歡上一個反骨之人,連累老父。
那夜,玉關少見的風雨大作,電閃雷鳴,彷彿天神發怒,要毀滅世間萬物般。孫珍長跪地上,連連磕頭,求父親放過她肚子里的孩子,但任憑她血淚橫流,孫錦堂卻始終不能原諒,他厭惡那個叛國的男子,也恨他玷污了孫珍,更加無法容忍自己愛如性命的女兒,竟懷了那種骯髒男子的血脈!
孫珍痛心疾首,但她唯一不能答應的,就是孫錦堂要打掉她腹中的孩子。
孫錦堂聽無艷問,便道:「我的確認得一個叫鏡玄的人,可是你放心,我們沒有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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