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4 IRREPARABLE
第二節

那時候我們總是在想像,大學就是另一個世界了。可以不用每天24小時學習,不用每天眼睛一睜就有做不完的模擬卷,永遠不用再那麼辛苦的學習、考試。
「負われて見たのは、いつの日か おわれてみたのは、いつのひか
等到了家裡,我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把她安頓好,她躺在床上還在笑:「女兒啊,媽做夢都沒想到會有這一天啊……」
十八歲的時候,誰都抵禦不了一個能夠用外國話念詩的好看男人,是不是?
我們在水邊坐到黃昏,到處飛滿了蜻蜓,它們在水面上輕輕點一點,然後又落在荷葉的邊緣上,像是一群長著透明翅膀的精靈。
我們在咖啡館坐了一下午,程子良跟我說起程子慧,原來她也挺可憐的,她的女兒去年剛剛夭折,所以她一直有嚴重的抑鬱症。
我媽開心的在本市最豪華的酒店大擺宴席,把她所有朋友都請來吃酒。
程子良的車裡冷氣非常充足,一路上我們都沒說話,等到快到我們家附近了,程子良突然開車拐進一條巷子,他叫我在車上等等,然後去買了兩大盒冰激淋來。
我想了半晌想不出來子良是誰,直到十幾秒后才恍然大悟,程師兄叫程子良。我老老實實的說:「程姐姐您好。」
我叛逆的勁兒上來了,雖然沒有當面頂撞她,但掛斷電話我就打了個電話給程子良:「程師兄,填志願的事我是請教過你,可是也沒請你幫忙弄學校的事,這麼m.hetubook•com.com大的人情,我可還不了。」
我最後一次去高中校園,到班主任那裡填志願表,在那裡遇見好幾個同學,大家嘰嘰喳喳說笑著,沒有人提起陳明麗。我的成績大約只能上個三本,但班主任仍舊很熱情,這種熱情是過去幾年裡從來不曾有過的,她笑眯眯地說:「好好填志願,挑個好專業,以後到大學要好好照顧自己。」
是啊人生的道路很多,但我知道陳明麗是絕對不會復讀的,她一直是那麼優秀的學生,所以面臨所謂的失敗時,才會那樣驚慌失措,做出最可怕的選擇。
「家裡所有人都讓著她,她給你打電話,你不要見怪。」
程子良覺得這種終身大事,能幫就幫,於是就真的幫了我這個大忙。
我從來沒有被稱為鄒小姐,從來別人都是叫我鄒同學。
我壓根就聽不懂他說的是哪國話,就覺得婉轉好聽罷了。我怔怔的看著程子良,他溫和的對我笑笑,說:「這是一首日本童謠。晚霞中的紅蜻蜓,你在哪裡,童年時代遇到你,那是哪一天?提起小籃來到山上,桑樹綠如陰,採到桑果放進小籃,難道是夢影。」
我問:「您是哪一位?」
「我是子良的姐姐。」
我媽堅持讓我填了一個我覺得完全不可能被錄取的大學,因為我勉強才夠那間學校的分數線,而且那個專業熱門得燙手,我本來沒報任何希望,只期望第二第三志願不和圖書要落空,但奇迹般的拿到第一志願錄取通知書。
我和程子良真正認識,應該就是從這一天開始。後來我為填志願的事給他打過幾個電話,那時候我想的挺簡單,他是我師兄,又是挺能幹的一個人,他一定知道哪個專業最好。
我站在殯儀館門外烈日底下等計程車,這裡是郊外,周圍全是工業區,這時間馬路被曬得白花花的,像是陽光下耀眼的河。
我當時一定是掉了眼淚,因為我記得自己從老師辦公室出來,抬頭看看,操場外的半邊天空都是紫色的晚霞。我獨自一個人爬上單杠,坐在那裡看著夏日的夕陽一點點落下去,成團的蚊子飛舞,嗡嗡嚶嚶的響著。我想起陳明麗,想起有無數個黃昏,我和陳明麗手牽著手,在操場里轉圈。在操場散步是緊張的高三生活的主要調劑,她背英語單詞,也督促著我背。而我一邊背一邊走神胡思亂想。蚊子太多了,因為校園裡環境好,花草樹木太多,陳明麗總是憧憬的說,那些百年大學名校里,有著無數參天巨樹,有的有山,有的有湖,有的有塔,風景美麗極了。
我媽那天實在是高興壞了,自己把自己喝了個爛醉,她的一個朋友開車送我們回家,我媽一直坐在後排唱歌,一邊唱一邊傻笑,我覺得丟臉,只能不停的阻止她。
我臉上火辣辣的發燒,也不知道是聽到「終身大事」四個字,還是因為我媽的自作主張。
在葬禮上我沒有流眼淚和圖書,直到此時此刻,我才能相信一切真的發生,陳明麗是真的不會活過來了,她是真的死了。
他坐下來點一杯冰咖啡,慢聲細語的向我解釋,那次我請教過他志願的事之後,他也不是特別懂,於是專門去問了幾間學校管招生的老師,才又回電話給我。結果我把舊手機放在家裡,是我媽媽接的電話。
那天程子良說了一句話:「人生本來就是個逐漸死亡的過程,一旦踏入成年,所有人都會發現,自己會不斷的失去一些東西。」
「山の畑の、桑(くわ)の実を やまのはたけの、くわのみを
程子慧說話溫婉動聽,彬彬有禮。她太有禮貌了,說了好久我才聽懂她的意思,原來我被學校錄取的事是程師兄幫了忙,她不希望我再因為這種瑣事去找程師兄。
程子良約我在公園湖邊一個咖啡廳。我先到了,看著他遠遠走過來,他穿著白色的絲質上衣,淺卡其色的褲子,荷花挨挨擠擠,開滿大半個湖面,他從曲折的橋上漫然行來,陽光熠熠,水光粼粼,他整個人像冰雕玉琢一般好看。我突然想起一個詞,步步生蓮。
我被曬得衣服全汗濕的時候,一輛車停在我旁邊,程子良降下車窗,對我說:「同學,我送你一程吧。」
比如天真,比如夢想,比如,一些永遠以為,來日方長的人和事。
我一個人在單杠上坐了好久,身上被咬了無數個紅疙瘩。幾天後我去殯儀館參加陳明麗的葬禮,鼻尖上還有一https://m•hetubook•com•com個又痛又癢的紅包。
「夕焼小焼の、赤とんぼ ゆうやけこやけの、あかとんぼ
那時候我太年輕,不曉得說話也需要技巧,程子良輕輕笑了一聲,說:「別生氣,我們見面說。」
我媽媽做了這麼多年的生意,跟誰都自來熟,在電話里跟程子良聊了一會兒,就懇請他幫忙做做學校的工作。
沒有陳明麗的世界,我很孤獨,念大學之前,我跑到陵園去給陳明麗燒香。她才走了短短不到一個月,除了她的家人,所有的人都好像已經沒事發生一般。我默默的想,即使自己將來會有更多的好朋友,我也一定不能忘了她。
年少時代我們總是以為花常開月常圓,除了考試哪有什麼生死大事,可陳明麗就把一場高考變成了生死大事,我唯一的朋友,我最好的朋友,她為什麼這麼傻啊?
程子良輕輕念了幾句話:
天色終於暗下來,夜幕降臨,月亮還沒有升起來,西邊的夜幕上有一顆大星,襯著深藍紫絨似的夜幕,漂亮的像假的。如果陳明麗在,她一定會說出很多文縐縐的話來感嘆這麼漂亮的星星,可是世界這樣美好,陳明麗卻再也看不見了。
程子良說:「幫你這個忙也不是因為別的,是因為陳同學。」他的語氣里透著傷感:「那麼年輕,就因為覺得去不了自己想去的大學……太可惜了。其實人生的選擇很多,可以復讀,可以考研……」
我是在從陵園回來的路上接到程子慧的電話,我媽為我考和*圖*書上大學專門給我換的新手機,我都還不怎麼會用。程子慧語氣十分客氣,問我:「鄒小姐是嗎?」
我在陳明麗的葬禮上再次見到程子良,他穿一身黑,神色肅穆,帶來一捧雪白的花,我從來沒見過那種花,他將花放在靈柩前,陳明麗的媽媽哭得厲害,所有人都忙著照顧她,葬禮只好匆匆匆忙忙結束。
「小籠(こかご)に摘んだは、まぼろしか こかごにつんだは、まぼろしか」
我哭得一塌糊塗,擱在膝蓋上的冰激淋漸漸融化,就像我的整個人,坍塌下去,變成不可挽救的一攤泥。我一直哭一直哭,程子良一句話也沒有勸我,他只是等我哭到聲音都啞了,才遞給我紙巾盒。
再有錢,怎麼比得上做一個老師喜歡、同學羡慕的優秀學生更風光?
兩盒家庭裝,他一盒我一盒,他只吃了兩勺,我拚命吃拚命吃,吃到最後才嗚嗚哭起來。
何況還有程子慧。
我也以為考上大學,整個世界都會不一樣。結果現在才發現,確實整個世界都會不一樣,那時候我覺得整個世界會變得更好,但沒想到,整個世界會變得更糟。
我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不見怪,一點也不見怪。程師兄這麼好的人,而且,跟他說話真是舒服,他的聲音多好聽啊,娓娓的跟我說起大學里的趣事,不知不覺時間就過去了。
可是十八歲時,再喜歡一個人,能夠做的都十分有限。
晚風吹來荷清水香,我完完全全被程子良迷住了,他真是……太迷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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