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狼煙起
第二章 成空

「雪飛姐,有一件事我一直瞞著你。」樂萱面色肅穆,語氣沉重。
「好吧,正好看看你們的手藝可有退步。」我笑著答道。
「小妹?」
不對,許合子當殿演唱的明明是《茉莉花》,如果她是樂萱的小妹,那麼?我拉著樂萱急急地問道:「你小妹在聖駕前獻唱的那首曲子,是你父親教的嗎?」
我不禁又想起了那天在含元殿中面對貴妃責難毫無招架之力的許合子,這樣的她想在宮中立足,想利用皇寵而替父母報仇,太難太難了。「樂萱,宮中是個什麼樣的地方?你應該知道,我們排了那麼多的戲,就是看也看明白了,更何況我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看似朱門王府,錦衣玉食,其實半點兒不由人,怕只怕,你的小妹未必如願。」
我想他定是對我這幾天的反常行為有所疑問,想要出言規勸。只是當第二天我恢復清醒時沒有輪得上他來教訓,反而接到旨意,因觸怒玄宗而突然被退回楊府的貴妃召我前去回話,一時間李豫和府內眾人都極其緊張,不知道這場風波會不會波及我們。
「雪飛姐,對不起!」樂萱充滿愧疚,「我攔不住她,她一定要去,她說站在大明宮的宮殿之上放聲高歌,才是對父親最好的祭奠,而且——」
我點點頭,一臉茫然:「當初在靜蓮苑,你說過的,父母早逝你獨自一人帶著小妹來長安投奔親人。」
撲通,樂萱忽地跪在我面前。
「我們是老了,雪飛姐姐可是一點兒沒變。」樂萱笑嘻嘻的,我彷彿記起當初在靜蓮苑的院子里,她是第一個站出來應徵的,當時一臉的悲苦,滿目哀傷,而如今的樂萱倒真如了她的名字,樂而忘憂。
樂萱忍住悲泣繼續說道:「我帶著小妹雖然走了,但是心裏終究是放心不下,於是就躲在附近的村子里等消息。等來等去,等來的是我娘在縣衙門口當街自盡,而那知縣自知逼死人命罪責和-圖-書難逃,竟然將我爹隨便尋了個罪名發配充軍,我爹病困交加,得知我娘的事之後,絕食而亡。」
小二一怔,十年了,物事人非,夥計也換了人。
「姐姐說過,我的名字取字萱草,是樂而忘憂之意,姐姐說得沒錯,只是你從來沒有問過我姓什麼?」
「樂萱,陳年舊事莫要再提了,如今你和小妹也算衣食無憂,這一切都賴娘娘善心所為,我們應該敬娘娘一杯,你就別再惹她傷心了。」夏禾推了一下獨自發獃的樂萱,兩人共同舉杯。
「好姐姐,你別走,我起來就是。」樂萱的聲音中已經有了哭腔。
「怪不得你爹會給你起樂萱這個名字。」我由衷贊道。由此看來,樂萱的父親不僅才華出眾,更是心懷寬廣、淡泊名利、志趣高雅之人。
三人各懷心事推杯換盞間都喝了不少,我在醺醺然的狀態下回到府中。一進門就看到李豫面色陰沉,看到我進門似要發作終於還是忍下了,只說了句:「今日太晚了,明天再說。」然後一抖衣袍頭也不回地走了。
不一會兒,珠簾一掀,兩個俏麗女子推門一入,夏禾一見是我,不由驚呼:「娘娘。」身後的樂萱推了她一把,面上一嗔,「瞧你,明明是雪飛姐姐,如此稱呼反而外道了。」
「是呀,樂萱說得對。」我拉過她倆細細端詳,多少年了,我禁身在豪門王府,與塔娜也只是偶爾借出遊之機見過寥寥數面,更別提她們了。十年光陰,風摧麗顏,雖然俏麗還是依如當年,只是眉眼之間分明有了歲月留下的滄桑痕迹。
「一出現代的『文君夜奔』!」我現在才能體會,當初上演《鳳求凰》和《梁祝》為何每一次排戲時,樂萱都那麼聲情並茂,哀痛傷感。原來與她的身世如此相同,所以排戲的時候她分明就是真情流露。
樂萱搶過酒壺,又為我緩緩倒滿一杯。
「飯菜放下,你先下去吧m•hetubook•com•com,上了板子今日謝客。」夏禾見此情景,果斷地吩咐。
好久沒有去不厭坊了,我心裏始終惦記著。塔娜走時雖然我說過或賣或關一切隨她,但是對於這個經營了十年的眾多姐妹賴以生存的場所,我們都有些不忍。沒有了塔娜的周旋應酬,我又不方便經常出來,索性把它由戲院改成了茶樓。確切地說是一家廣式茶樓和現代咖啡館相結合的產物。
「我何嘗不是如此想呢,只是我勸也勸不住,只得由她去了。」樂萱有些失神,小妹是她唯一的親人,她何嘗不知道為其規避風險呢,想來也是拗不過她吧。
「那後來,你們就逃了?」我忍不住插嘴。
「是呀,我們都老了。」愁思一起,心事更多。
「我娘把家中幾畝薄田變賣,湊成盤纏讓我帶著小妹來長安找我表姨,娘說讓我們先走,她救出爹爹之後再來長安與我們相聚。」樂萱緊緊咬著嘴唇,眼中的淚忍了又忍,終於還是落了下來。
「我祖籍江西永新,我家世代為宮中樂工,到了我爹這一代,他不願在宮中隨侍,反而志在民間,嚮往田園生活。」提起父親,樂萱臉上儘是崇敬之色,想來父親的形象在她心中極為高大。
夏禾年少時新嫁喪夫,獨立撫育先夫的遺腹子,本來是窮困無依,自從那年加入了不厭坊,一路走來彷彿重生一般,煥發出全部的能量和生機,整個人變得堅強而獨立。當初的眾姐妹,嫁的嫁,走的走,只有她和樂萱還一直堅守在這兒,實在難得,所以塔娜走後,我把房契給了她,從此以後她是為自己經營這不厭坊。
這副表情讓樂萱和夏禾很擔心。「娘娘,可是剛剛酒喝得急了?要不我去端碗梅子粥,醒醒酒?」夏禾一旁問道。
我不禁眉頭輕皺,「樂萱,有事起來慢慢說,我們姐妹還用得著這種虛禮嗎?」
時隔多年,樂萱彷彿第一次釋放心中和_圖_書的悲憤與怨氣一般,終於放聲痛哭。不覺的,我的眼淚也滑落下來。房門被輕輕推開,端著飯菜的夏禾和小二,看到這一幕都有些不知所措。
「許合子?」用手撐著下巴,這個名字彷彿在哪裡聽到過,許合子,我忽然想起,難道是她,怎麼會!
樂萱躊躇起來,手裡搓著腰間垂下的飄帶,過了好一會兒才抬起頭道:「姐姐是天底下難得的好人,只是當初我實在是孤苦無依,所以總是想著要處處提防,小心謹慎,當時並未將家中實情告之姐姐。」
我舉起酒杯,輕輕聞了一下,突然就有一種想要暢飲的衝動,「為這世上所有的不平事,所有不幸的人,我們干一杯!」說著,一飲而盡。
「是呀,往事不再提了。」含著笑,我又喝了一杯。
「樂萱,你今天究竟想對我說什麼?」我終於按捺不住,脫口而出。
「去請你們掌柜的前來。」我說。
夏禾拂了拂髮髻,「一晃十年,我們都老了。」
夏禾擺好菜品,又在酒杯中緩緩斟上香氣四溢的「宜春酒」,看看我,又看看樂萱,勸慰道:「邊吃邊聊吧,可別辜負了我的手藝。」
原來如此,今天她對我說了這麼多,無非是想讓我儘可能地幫襯她的小妹。用心良苦,只是我未必有這個能力。
我一早就出了門,想去看看改制以後的不厭坊。剛進門,小二就熱絡地把我迎進二層雅間。一層照舊是大眾散座,供應茶點、粥品和燉盅,只在上午之前供應,類似早茶。二層則全部改為獨立封閉的雅間,便於商人、文士在此議事暢談。分時辰有琴師撫琴,清新悠揚,確實是個避世談心的好地方。
「樂萱,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以後如果可能我會儘力相幫,但是你也要轉告小妹,宮中險惡,讓她處處留心。」我懶懶說道,本來以為不厭坊是我的避風塘,沒成想到頭來還是是非纏繞,糾葛難理。
「我的小妹,就和*圖*書是許合子。」樂萱緩緩說出,然後有些如釋重負,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雪飛姐姐,雖然我比你還虛長兩歲,但是在我心中你就是我的姐姐。我的小妹,你還有印象嗎?」樂萱盯著我的眼睛,彷彿別有深意。
「雪飛姐,我聽小妹說了,那天的事多虧你仗義相助,想來我都驚恐萬分。」樂萱手撫胸口,一臉緊張。
樂萱與夏禾相視一笑,夏禾隨即說道:「那我去做幾個小菜,你們先聊著,娘娘的口味我最清楚。」說著閃身出去。
「是呀。」我真是糊塗。
「雪飛姐,你可知道樂萱的身世?」
「樂萱,你這是做什麼?」我連忙起身相攙,可她就是不起來。
「去吧,我與你們掌柜的是舊識。」我只得又補上一句。
「可惜,他為民而歌的理想為世俗所不容,那些世族達官請他無非是附庸風雅罷了,而真正窮苦的百姓又哪有閒情逸緻去聽歌呢。我爹在最為潦倒之時遇到了我娘,我娘雖然身處豪門繡戶,但卻是這世上唯一懂他的知己,然而他們的相戀更為世人不容。」樂萱說到此處,不禁哽咽。
一杯下去,感覺很好。
「然後,我爹娘一路漂泊,最後回到永新定居,再後來就有了我和小妹,日子雖然清苦但是其樂融融,我爹常常會教我和小妹唱歌,那是我最快樂的一段日子。」樂萱抑制了悲痛,眼中忽然有了仇恨,「誰知,永新知縣得知我娘貌美,尋了個罪名以誹世之罪將我爹下獄。」
「好嘞,夫人請稍候!」小二匆匆跑下樓去。
「哪能不變呢?」我拉起樂萱的手,「十年光陰,就是人未老,心也不再年輕了。」
宜春酒是用冬日的梅花釀製而成的,有一種特珠的香氣,芬芳卻不濃烈,淡淡地沁入心脾,聞一聞就令人暈眩。
扶起樂萱,我心裏實在有些不是滋味,「樂萱,有什麼事,你就直接說吧。」
樂萱抬起頭,一雙明眸也已經有了霧水,「你把m.hetubook.com.com我們當姐妹,拯救我們于危難之中,十多年來給我們這麼一個遮風避雨自謀生路的地方,在我心裏,你就是我們的恩人。」
樂萱的眼中又見淚水,她點了點頭:「那是先父教我們的第一首曲子。」
「好了,樂萱,起來慢慢說,你要是不起來,我可轉身就走了。」我作勢向屋外走去。
記得最初我把她們安置在靜蓮苑中的時候見過幾面,那時不過還是個五六歲的幼童,印象早已模糊了,我隨即搖了搖頭。
「你是說新近受寵的教坊樂工許合子?」這個意外實在超出了我心理承受的範圍,我一下子站了起來,難以置信。
我的天,我無力地趴在桌上,曾經以為來自同一世界的那個人原來早已作古,本來以為在這茫茫的異世界我終於找到一個可以坦露心聲的人,沒想到他已經去了。是呀,從現代來的他怎麼會甘心在宮廷之中當個供人娛樂的樂人呢,所以走出宮廷,走向田園也許是他最好的選擇,只是可惜,那麼他現在是不是已經回去了?如同陷入迷霧中,再也辨不清方向,我有些痴痴地笑了。
小二應聲退下。
「而且什麼?難不成她還想報當年之愁?」我心中一急,語氣也重了些,「樂萱,你好糊塗呀!」
「不怪姐姐,當初我也是刻意隱瞞,我原來姓許。」樂萱眼裡含著淚,然而面上卻還保持著一絲淡然的微笑,讓人看了忍不住心疼。
「沒事。」我把所有的遺憾都壓在心底。
「哦,難道還別有隱情?」我有些納悶。
「雪飛姐,留下吃午飯吧,今兒實在難得,咱們好好聚聚!」樂萱滿是期待望著我,又看看夏禾。
夏禾起身將我輕輕按在座上,又為我夾了一筷子我最愛吃的泡椒腌筍,「娘娘有所不知,樂萱並非沒有勸,只是合子太過固執,爭執了多次最終還是一意孤行。」
我拿出帕子遞給樂萱。好個倔強的母親,她哪裡是要和孩子們相聚,分明是在安排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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