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狼煙起
第三章 驚變

「我是不是該謝謝你?沈雪飛!」貴妃話鋒一轉,突然發問。
我含蓄地點出「當初」二字,我想這也是玄宗與貴妃永遠的心結。
是呀,我嘆息一聲,隨即說道:「陛下以為,合子適合宮中生活嗎?」
我默默地跪下,悄無聲息,我不願打擾他此時的寧靜與沉思。寧願自己就這樣靜靜地跪在一旁,也不願去面對接踵而來的風波與變故。
我輕福一禮,一語不發跟在高力士後面走出院子,一頂宮內女眷專用的軟轎將我由楊府一直抬入大明宮。第一次沒有在宮門口下轎,第一次享受了如此高的待遇,一直被抬到了太液池畔的蓬萊亭。
「沒有,各人的路各人去走,我無話可講。」雖然從局上看我已無生路,但內心深處還是存著一絲僥倖。
「你來了。」貴妃說道,她閉上了眼睛,任由我隨意地擺弄她的長發。
「她還好嗎?」從他的臉上看不出一絲情意,有些凝重還有些疑慮。
毒酒,我心中最後一點點希望也破滅了,果真是從來處來,到去處去。罷了,緣去隨緣,我接過酒杯,沖高力士展顏一笑:「謝過高公公。」
「咳,咳。」立於一旁的高力士一陣咳嗽,我知道自己沒有用敬語,回答又太過突兀了,眼光掃去,果然高力士沖我使著眼色,那是告誡和警示。
「娘娘,雪飛知道,我的明天如何都無足輕重,我只想讓娘娘放下芥蒂。請娘娘記住,雪飛從來沒有想過利用或者妨礙娘娘,因為這宮城之內,不論她有多尊貴,女人終究是可憐而無辜的,所做種種不論是自保還是其他,都無可厚非,均是境遇造人,無可奈何。」
「怎麼個不好法?」玄宗半靠在榻上,閉著眼睛彷彿即將入睡一般。
「力士,」玄宗喚道,「覺得這兒風大就到那邊站著去。」
「對適兒和李豫可還有交代?」玄宗似是有些不信,還在拿話探我。
「哈哈!」玄宗開懷大笑。
我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勸慰貴妃。
「這次日本使節來,我才知道梅妃沒有死,她成了孝謙天皇身邊的第一女官,」貴妃彷彿平靜了下來,「在這之後又有了許合子,永新娘子,大唐歌妃!」貴妃一陣冷笑,直盯著我,讓我不由得打了個冷戰。
貴妃蒼白著臉慘然笑道:「六年,如果不是從婆婆武惠妃那裡學來的弄權的招數,可https://www.hetubook.com.com能終其一生,我也就是替太后祈福的清修道士,是在太真觀中終老一生的太真娘子。」
「我從蜀地來京,懷揣著對皇家的崇敬和少女朦朧的情懷,在御花園裡,遇見了他,風度翩翩的壽王李瑁,我知道,我愛上了他。三百名待選女子中,我被武惠妃選中成了他的王妃。婚後琴瑟和諧,恩愛異常,我以為那是愛!後來,力士來了,對我說了一席話,也跟瑁說了同樣的話。自此之後,瑁彷彿消失了一般不再進我的房間。我一直在等他,直到最後一天,我靜靜地在房裡等了一整夜,他來了,他背對著我只說了一句『君之所願,好自為之』,我哭了,其實只要他說一句捨不得,我就是死也不會離開他,但是他放棄了。你說,這是愛嗎?」
「滾出去!」貴妃拿起一個玉枕扔了出去,一時變成碎片千塊。
我舉著酒杯,看著清涼涼的液體,聞著淡淡的酒香,留下一句「向來緣淺,奈何情深」,衝著玄宗盈盈一拜,隨後一飲而盡。
「是,雪飛從來對娘娘只有知遇之情,沒有半點兒怨恨。」我堅定地說道,隨後給了她一個誠摯的笑容,推門出去,這才看到院中佇立一人,正是高力士。
而她陷入了對往事的追憶中,也無暇理我。「後來我成了他的貴妃,曾經有一度我以為他是愛我的。」貴妃唇邊有了淡淡的笑容,但是在我看來,那更是無比的凄涼。
「娘娘。」我有心安慰,但是我發現在這個時候說什麼都是徒勞的,也許她只是需要一個傾訴者。
「我砸了她的瑤台閣,打了許合子,我被他休了趕回楊家了。」貴妃站起來,挺直身子,做出最幽雅高貴的姿態。
玄宗先是撫須沉思,隨即笑道:「你這妮子偏來賣弄,若真的無欲無求,怎會穿這身衣服來見朕?」
貴妃沒有顧及我的打斷,繼續自顧自地敘說:「後來,是力士幫了我,你知道我當了多少年的太真娘子,才被封為貴妃嗎?」
「境遇造人,無可奈何?」貴妃仰天大笑,「好,好,好,沈雪飛,估計力士已在門外,聖上面前你好自為之吧。活,是你的造化,死,你也莫要怪我!」
「離開了土壤和陽光的牡丹會怎麼樣?」我今天說話只想任意而為,再不管那麼些和_圖_書顧忌與牽絆,「我不知陛下與娘娘發生了什麼,我只知道,離開了陛下,娘娘很不好,而沒有娘娘陪伴在身邊,陛下也不好。」
原來,一直以為玄宗敢冒天下之大不韙而奪娶子媳,是出於愛情。原來不過是為了一己之私,一時的貪慾,把一個妙齡女子從丈夫身邊奪走放在道觀之中,隨自己索取索得。原來千古傳唱的愛情悲歌竟然是如此不堪。
想起當初吳道子在興慶宮大殿的牆壁上揮墨而就的三千里嘉陵江風貌,我也激|情洶湧,那樣的情景,哪個女人能不動心呢。
「大胆!」玄宗忽然喝道,一下子自榻上坐直身子,眼中充滿厲色,這一聲吼惹得高力士手拎袍袖小跑過來,然而玄宗終是擺了擺手,讓他退了回去。
果然,凶多吉少,知道這麼多皇室秘聞還能活命嗎?不能,我心裏雖然難過但是能得她傾心相談,也生出幾分惺惺相惜的感覺。
玄宗久久未語。
「當真?」玄宗俯身問道。
「虔誠與否,與形式無關,佛在心中,我只要心存善念,善言善行,無欲無求,即為修行。」我雙手合十,默默念了一句佛號。
「怎麼能忘呢?」我的思緒彷彿又回到了十年前的興慶宮慶典上,「李白的這首清平調詞,字句得之天然,絲毫看不出刻意修飾的痕迹,這就是李白的詩風,不是苦吟出來的,而是從腦海中迸發而出,那樣的揮灑自如,讓人羡慕。」
「見過她了?」玄宗回首坐在榻上,有些倦意。
「你是不想活了?」玄宗一雙銳利的目光向我掃來,逼得我不敢與他對視。
風雲轉瞬突變,我小心翼翼地打量著高高在上的天子,想從他的臉上看出端倪,卻終於失望。「雪飛願一死為陛下分憂!」我決定置身死地,奮而一搏。
「娘娘!」這段宮內秘聞由親歷者說出,讓我覺得不再是白居易《長恨歌》中的經典愛情,而只有慘烈二字。
果然切中要害,玄宗面色變了又變,終於隱忍著沒有發作。
「那一天,我永遠不會忘記,」貴妃的聲音有些縹緲,就像從遠方傳來的,有些不真切,「陛下給了我一幅活生生的蜀地風貌,你知道嗎?那一刻我真的感動了!」貴妃忽然直起身子有些激動,抓著我的手,「雪飛,那種感動比他封我為貴妃,封我楊氏一門五府之時,還讓我震撼。」
和-圖-書心中一陣不忍,我從妝台上拿起一把梳子,輕輕走到她身後,一下一下梳理著她的長發,彷彿梳理著她的心緒。
「好。」玄宗輕輕拍掌,高力士端著一杯御酒上前。
「你也是這麼想的?」看來玄宗對這個問題很感興趣。
「哦,」玄宗有些奇怪,「那你卻說自己信佛?如此看來也未必虔誠。」
「直到我在梅苑中看到了梅妃,看到了專為梅妃而設的梅苑,我在下面等了一個時辰,侍女們都不讓我進去,說聖上把整個梅苑都給了梅妃,沒有梅妃的特許,就是聖上都不能在這裏折走一枝梅花。」
「娘娘已經得到懲戒了,陛下可以宣娘娘回宮了。」我抬起頭,直視著蒼老的帝王,忽然覺得他有些可憐。
「什麼是愛?」貴妃望著窗子上的雕花,有些失神,像是自言自語,那神情就彷彿遇霜的嬌花,讓人忍不住地心疼。
是的,我今天特意穿上十多年前第一次入宮時的那身紅色衣裙,就是希望他和她會有一時的不忍。「聖上果然聖明!」我笑了,因為我在玄宗的眼中看到了釋然後的放鬆,於是心中一掃鬱悶之氣,半開玩笑地說:「如果活著也是一種貪念,也是一種慾望的話,那麼雪飛真的是做不到無欲無求了。」
「老奴遵旨。」高力士躬身退下,遠遠地站在亭子外面。
「後來,我勝了,我親眼看著衣衫不整光著腳從夾道中逃走的梅妃。」貴妃笑了,這一次真的如同哭狀,「我勝了,但是我不會再愛了。」
我低下了頭,「想與不想,都由不得我,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做如是觀。」《金剛經》里的這首偈語一直是我在這個茫然無助的異時空里最大的安慰,所以我不假思索脫口而出。
「名花傾國兩相歡,長得君王帶笑看。解釋春風無限恨,沉香亭北倚欄杆。」貴妃忽然俯下身子,輕輕卧在榻上,「雪飛,你還記得這首詞嗎?」
「沈麗儀,你的膽子果真不小!」玄宗的聲音又恢復了常態。
「是。」他說的是「她」而不是貴妃,我心中一動,對於他,她終究是不同的。
「懲戒?」玄宗自言自語,「朕何嘗想罰她,這麼多年,朕給她的還不夠多嗎,為什麼她就不能退半步,有些容人之量?」
「子非魚,安知魚之樂?」玄宗有意相考。
梅妃,那個傳說和圖書中以才氣、美麗和高傲聞名於世,在整個大唐唯一一個可以與貴妃玉環抗衡的女子,她真的存在。
「沈雪飛,我一直以為你是在這蹚渾水之外的,是這宮城中唯一不想利用我、也不會妨礙我的人,我喜歡你獨立於世的風格,也喜歡你的才氣。」貴妃娓娓道來。
「我知道,娘娘一直很庇護雪飛。」我誠摯地吐露心聲,她從來沒有因為我跟崔芙蓉的對立而刻意為難我,雖然那對她來說輕而易舉。相反,她還處處維護於我,這種維護不露痕迹,但是卻及時周到。除了太子妃韋氏,應該說她是我最感激的人。
「但是,你卻設計了我,聯合東宮把許合子推給陛下!」貴妃盯著我的眼中充滿怨恨。
「如果把情愛看做是生意場上的交易,男人喜歡女人的美貌、才藝,女人藉此從男人那裡得到寵愛和權力,在這樣的角逐、較力中自然可以退讓、可以容忍。但是如果兩人是傾心相愛,那麼彼此間又怎能容別人涉足?怎能退縮半步?」我實在不知道該怎樣與這位偉大的帝王探討愛情的唯一性和排他性,因為我對此也並不堅定,但還是一意孤行說出了這番話。
我搖了搖頭道:「我雖然信佛,但是經典讀得很少,也未請名師大德開悟,就是寺院都很少前去敬香。」
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貴妃,一頭長發如瀑布般自然垂下,烏黑的發間沒有一件飾物,曾經艷絕後宮,寵極一時的她此時正獃獃地坐在榻上,目光空洞而慘烈。
「你說聖上是愛我的!」貴妃笑了,彷彿嬌花照水,說不出的嫵媚動人,「雪飛,我在宮中太真觀修行,從我成為太真女道士的第一天,我就成了他的女人,他讓宮人稱我為太真娘子,多可笑,太真娘子,誰的娘子?」
「陛下可以直接去問娘娘。」不知如何作答的時候,我索性把問題拋還給他。
「我累了,雪飛,今天我召你來,又說了這許多話,你已經沒有活路了。」貴妃懶懶地靠在榻上,半閉著眼睛坦然說道。
她們一語未發退了出去,把門帶上的同時給了我一個狠狠警告的眼神。
「愛?」貴妃有些癲狂,「我不信,我不信!」
「雪飛沒有戲言。」我坦然答道,其實心中波瀾迭起。
「你果然是一個繡口慧心的女子,只是這宮中多了你這樣的女子,朕未必能安寢呀!」玄宗懶懶和-圖-書說道。
「娘娘?」我怔在當場。
「貴妃也這麼想?」玄宗終於問道。
「娘娘,」我百口莫辯,「此事實屬歪打正著,真不是我本意,娘娘可願意聽我解釋?」我在殿上對許合子公然地幫襯,任誰都會以為這是東宮推薦給陛下的一位可以威脅貴妃的新寵。
我停止了猜度,極為簡短地回道:「不好。」
我也只好硬著頭皮對答:「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想了想又添上一句,「李白走出興慶宮才留下那麼多膾炙人口的詩,李白的才氣固然令人稱道,但是他特立獨行的個性與為官仕途之道大相徑庭,合子原來就是天真無邪的一個民間女子,陛下一定知道江南為橘,江北為枳,非種者不能,蓋地勢然也的道理。」
「你信佛?」玄宗饒有興趣,「佛教經典都讀過了?」
「娘娘。」兩位國夫人聞聲推門而入,面上都是驚恐之色。
「我雖然這麼想,我卻沒有資格這麼做,但是陛下和娘娘卻可以做到!」我把心一橫,說出了一直盤旋在心中的那句話,「世人都說陛下多情,說娘娘貌美,以絕色邀寵于聖前,陛下如在娘娘之後不再納旁人,不僅可成就一段曠古奇戀,還會向世人證明當初種種只緣於一個『愛』字。」
「再後來,我發現他和我三姐,我一點兒心痛的感覺都沒有,我認安祿山為義子,荒誕行徑,大家一起荒誕吧,我任憑謠言四起。」貴妃一定是瘋了,多少宮廷秘聞她就這樣信口講來,我忽然有一種感覺,也許我不會活著走出這間房子。
一陣爽聲大笑之後,龍顏又恢復了常態,說道:「許合子也是與你相知相交之人,你今日如此為貴妃說辭,不怕傷了她?」
一位老者,帶著滿目蒼涼與孤寂的感覺,站在蓬萊亭上,眺望著層層宮殿,掠過浮華,穿越紅塵,沉浸在一個人的追憶中。
他老了,我心底一個聲音清楚地在吶喊,這位開創大唐盛世的一代明皇,真的老了。不是偶爾間閃過的白色髮絲,也不是額上的皺紋和手臂上的斑點,他的老態是從內心中自然流露出來的。
「皇上是愛著娘娘的。」我由衷地說。
貴妃的回憶如泣如訴,讓我忍不住垂淚,原來如此,少年夫妻她心裏一定還是戀著壽王瑁的。那麼她又如何甘心委身於玄宗,並取寵於他?這其中的百般滋味,恐怕也是一言難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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