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騙婚

絡腮鬍子搖了搖頭,也將瓷碗提了起來,嘆道:「罷了。」眾人看去,原來他搖出一粒三點,一粒兩點,既不成對,點數也小,自然輸了。陸淮將對方的六百兩銀子攏到面前,哈哈笑道:「承讓。承讓。還要再玩嗎?」絡腮鬍子怒道:「莫非我台上已沒有銀子了嗎?」陸淮見他還剩三四百兩銀子,心想:「不叫他輸個乾乾淨淨,他終不服氣。」便道:「這把換我作莊。不管你台上還剩多少,一次押了,我們一把決勝負。你可敢賭?」絡腮鬍子道:「有什麼不敢的?快搖骰子。」陸淮搖完,湊眼到碗沿看去,只見兩粒骰子搖出一對「重六」來,正是最大的點數,對方縱然也搖出「重六」,自己坐莊也是穩贏。陸淮心中大喜,臉上卻不動聲色,說道:「輪到你了。」絡腮鬍子將兩粒骰子捧在手中搓了又搓,吹了口氣方擲入瓷碗中。只見他信手又將碗撥轉過來,如同耍百戲的將瓷碗在手心手背上翻轉不停,骰子撞擊碗壁發出一串清脆聲響。
眾人都吃了一驚,須知房玄齡自隋末便於渭北投太宗,參謀划策,削平群雄,又籌謀玄武門之變,助太宗即位,如今官拜左僕射之位,更是總領百司,位極人臣,若是他要收義子義女不知天下有多少人要搶破腦袋。惜夢道:「夫人你……你不是在說笑吧。」房夫人正色道:「我與玄齡膝下只有三個兒子,多年來便想認個女兒。你遲疑不答,莫非是嫌棄我們夫婦嗎?」小宴在旁笑道:「姐姐好造化,還不快向房夫人謝恩。」惜夢雖然不明就裡,也知盈盈拜道,口稱:「母親在上,受女兒一拜。」房夫人此時臉上才露出些許笑容來,從手上摘下一枚玉鐲塞到惜夢手中道:「很好。以後你便是我與玄齡的女兒了。」然後一拄鳩杖,回身便走,兩名使女也躬身退下。眾人待要相送,房夫人擺擺手道:「不必了。」惜夢獃獃佇立院中,手上玉鐲尚溫,房夫人已去得遠了。陸淮、馬周等人都是驚喜交加,均想:「惜夢作了房丞相的義女,漫說是涼州都督的兒子,便是親王的兒子也能配得。」只是房夫人為何會跑到常樂坊來認一個不相識的女子作義女,又無不覺得匪夷所思。
李家父子還罷禮,眾人正要進門,忽聽遠處有人高叫:「賓王,你怎麼也在這裏?」馬周看去不由驚出一身冷汗,只見那人面如鍋底,獅子口,蒜頭鼻,胸口黑毛亂長,走近了對馬周道:「俺來常樂坊挑酒,看了幾家店都不好,一路轉到此處。不想倒與你遇見,原來你住在這裏。」又伸手指了指其餘人問道:「這些都是你的朋友?」馬周吞吞吐吐答道:「他們是……」不待馬周說完,那人伸長脖子嗅了嗅,叫道:「好香!好香!賓王,你今日可是設了酒席要請客嗎?來的早不如來的巧,嘗嘗你家的酒菜。」說罷也不跟旁人招呼,邁步便闖進門去。小宴將許觀、陸淮、馬周拉到一旁,問道:「此人是誰?」馬周苦笑道:「那人是如假包換的左右監門衛中郎將常何。」
陸淮直瞧得呆若木雞,過了良久才又驚又怒道:「原來你設了這圈套暗算我!你便不怕王法嗎?」絡腮鬍子從台下又翻出把剔骨尖刀,一把剁在台上道:「常言道,願賭服輸。你自己要與我一把決勝負,如今輸了便要耍賴不成!」旁邊一個頭戴胡帽的賭客小聲提醒陸淮道:「據大唐律法,私自博戲賭財便須杖擊一百,你又去哪裡告他啊?」陸淮臉上慘白,盯著那把明晃晃的剔骨尖刀,一時竟說不出話來。絡腮鬍子嘆了口氣道:「瞧你這樣子,料也沒有四萬兩銀子。算我晦氣,你若肯幫我做件小事,這筆銀子就算一筆勾消了。」陸淮好似拾到根救命稻草,生怕對方反悔,忙道:「你快說!你快說!」絡腮鬍子沉聲道:「如此請借一步說話。」
穿過賭場,兩人走進一間小房。絡腮鬍子合上兩扇板門,轉過身來盯著陸淮,忽然咯咯笑了起來,聲音甜美嬌柔,陸淮直嚇得連退幾步。絡腮鬍子笑道:「員外,說話可不許反悔啊!」伸手在臉上一扯,揭下一層面具,露出張清秀俏麗的小臉來,原來竟是小宴。陸淮揉了揉眼睛,又是驚異又是駭然,只覺手足無措。小宴https://www.hetubook.com.com道:「員外,實是不好意思,當真有件事兒要你幫忙。」便將打算相助惜夢之事說了,又道:「我思前想後,所識人里只有員外最像大官兒。都說蜀中行商一諾千金,所以才出此下策。」陸淮聽完一臉苦笑道:「你們真是胡鬧……何況那涼州都督李大亮若是認得所扮之人,豈不滿盤皆輸。」忽聽門外一人朗聲道:「這個員外不必擔心。」板門吱呀呀一聲響,走進兩人來,說話的正是那頭戴胡帽的賭客。那賭客伸手摘下帽子道:「現已打聽清楚,中郎將常何從未見過李大亮。況且中郎將府上之事俺多知曉,員外假扮常何,有俺在旁周旋,料來無妨。」陸淮看去,這人竟是前幾日見過的馬周,另一人濃眉細眼,背負鐵劍,雙手攏在袖中,懶洋洋靠在門上,卻是不識。陸淮思忖半晌,躊躇道:「這個……這個冒充朝廷命官乃是重罪……」話未說完,只見白光閃動,背負鐵劍之人將手探了出來,原來竟在把玩那柄剔骨尖刀,不由心中一寒,說道:「可……可既然大家費了這許多苦心,都決意幫那位姑娘,陸某也不敢推辭。」小宴與馬周見他允了,都是一陣歡呼,小宴道:「既然如此,大家一起去常樂坊演練。」又對那背負鐵劍者道:「郭三兄,還有件事有勞你。那四顆琉璃大珠是從隔壁陳瓦匠家借的,剔骨刀是從巷口王家肉鋪借的,麻煩替我一併都還了吧。」
原來小宴與惜夢自幼相識,最是交厚,本已打定主意要幫她成就姻緣。設計賺來陸淮假扮常何,原已萬事皆備,小宴卻越想越是不安,暗想:「這法子或能一時過關,可日後她郎君若是知情,終是不美。惜夢只擔心門第與李洪不匹,若她當真作了大官的女兒呢……」猛然想起那日趙郡王李孝恭在燕婉園曾許下自己一事,當下施展輕功至趙王府內尋到孝恭將惜夢之事述說了一遍,又異想天開要讓孝恭認下惜夢作女兒。孝恭聽完哭笑不得,自己身為宗室,怎能隨便認親,可是許諾在先又不能反悔,又覺得小宴的計策甚是有趣,不試上一試心癢難撓。偏趕上房夫人到府上興師問罪,怪他在燕婉園栽贓房玄齡一事,孝恭反倒心生一計,對房夫人說房玄齡其實當真鍾情一人名叫惜夢,住在常樂坊內。又說房玄齡如今貴為丞相,夫人為此事上門大吵大鬧也不成體統,倒不如認了惜夢作義女,如此一來那女子與房玄齡有了父女名分,他便再不能胡來。第二日孝恭特意約了房玄齡到常樂坊飲酒,房夫人派了使女暗中察看,回來稟報說相爺果然在常樂坊飲得大醉,房夫人對孝恭所言更是深信不疑,方引出認女一事來。
〖注:《朝野僉載》:「盧夫人,房玄齡妻也。玄齡微時,病且死,諉曰:『吾病革,君年少,不可寡居,善事後人。』盧泣入帷中,剔一目示玄齡,明無他。會玄齡良愈,禮之終身。」〗
見了常何,馬周迭聲叫苦,王秀卻是大喜,滾鞍下馬向常何稟道:「將軍,兄弟們得到消息……」常何搖搖手讓他遲些再說,三步並兩步跳到馬周面前道:「馬賓王,快說!誰告訴你小夫人因死了貓終日不歡的?」馬周只得編道:「這個……這個是後街開茶坊的張老漢看到的,他年老眼花認錯人也不一定……」常何罵道:「那老賊囚扯淡,俺跑出半條街才想到我那美人前日去了鳳翔府成實寺進香,根本便不在長安。」又拽了周秀,道:「你來的正好,咱們一同去馬賓王家裡邊飲邊說。」馬周有心再攔,卻哪裡攔得住,三人前後進了小院。
院中正值人人歡喜,忽聞一陣扣門聲。馬周忙迎出門去,見一隊軍士堵在門口,先吃了一驚。再看為首這人端坐馬上,自己卻認得,正是常何手下的監門校尉王秀。王秀並不下馬,拱手為禮道:「原來是先生。聽說常將軍到過這裏,先生可曾見到?」馬周心裏正七上八下,見他說話和氣,心中稍定,答道:「倒有見到,只是已離去了。」王秀急道:「啊呀!來晚一步!先生可知他去哪裡了?」馬周奇道:「他去平康里小夫人那裡去了。校尉急著找他何事?」王秀道:「我等接到消息www•hetubook.com.com說這兩日城中來了將軍的仇家要對他不利,特趕去相報……不與先生多說了。弟兄們,我們這便趕去平康里!」說罷將馬鞭在空中用力一揮,那匹馬兒昂首長嘶,眾軍士轟然相應。卻聽一個破鑼般的嗓子嚷道:「老子這輩子殺人太多,若是有個仇家來了便要躲藏,乾脆再別出門了。」聞聲看去,說話那人正是常何,也不知他幾時又跑了回來。
眾人尊孝恭坐在首席,李大亮、常何等人在他左首邊依次坐下,小宴與許觀陪在末座。小宴低聲對許觀道:「房夫人還真在意房丞相。換了我啊,男人若是喜歡上了旁人,我便再不搭理他了,哪會像房夫人這樣煞費苦心。」許觀不知內情,問道:「房夫人怎麼了?」小宴道:「日後說給你聽。」孝恭聽到兩人對答,對小宴道:「小丫頭,你懂得什麼?」小宴笑盈盈道:「王爺,我怎麼不懂了?」孝恭道:「你知道房夫人的一隻眼睛是怎麼瞎的嗎?」小宴猜道:「是打仗的時候被敵人射中的?」孝恭道:「不是。」小宴又道:「是被什麼猛禽啄傷的?」孝恭道:「也不是。」小宴笑道:「莫非是她跟房丞相打架的時候不小心給弄傷的?再不對,我可真猜不出來了。」孝恭笑道:「胡說八道。我告訴你吧,那隻眼睛是房夫人自己剜出來的。」許觀與小宴都「啊」了一聲,孝恭嘆道:「當時玄齡還是一介寒士,有一日患了重病,只道自己活不成了,便對房夫人說:『你還青春年少,不可寡居。日後再成了家,須善待後人。』」小宴道:「房丞相人很好啊,難怪如今作了丞相。」孝恭呵呵笑道:「你這話我日後要告訴老房……你再猜猜房玄齡覺得自己要死了,所以勸房夫人改嫁,房夫人如何回答。」小宴隱隱猜到結局,卻不願講,搖頭道:「我不知道。」孝恭道:「房夫人用刀剔了一顆眼珠出來,以示決無二心。」他說完沉默了半晌,許觀只覺得一陣凄然,嘆道:「房夫人又是何苦,女子莫非天生便只為一個男人活著?」孝恭搖頭道:「這些事兒男人都是嘴上大度,心裏可未必。她對玄齡情重,是要讓房玄齡安心才如此的。」又正色對眾人道:「足見兩人若是情深意重,縱然一時貧賤也無妨。可為了虛抬門第,冒充朝廷命官來騙婚這等行徑,卻大違律法,某決計難容!」他本來談笑正歡,突然板起臉說出這番話來,小宴等人都是一怔。卻聽刷的一聲響,孝恭寶劍出鞘,直指李家父子喝道:「你們究竟是什麼人?為何要冒充涼州都督!」
常樂坊那處院落是間獨門小宅,石板鋪就的庭院里不知幾時被人擺了座刀槍架子。院中種了兩棵大柳樹,樹冠參天,枝繁葉茂。許觀已立在樹下等候多時,陸淮一見他便罵道:「都是你害我不淺!」許觀面上緋紅,口不能言。小宴笑道:「員外,主意是我出的,他是老實人,你莫怪他。」陸淮又道:「不是他,我怎會認得姑娘。他日後必也是個怕老婆的。」許觀臉上更紅,馬周在一旁插嘴道:「怕老婆也不稀罕啊,聽說當朝丞相房玄齡便最是懼內了。」小宴聽到房玄齡的名字微微一怔,看了許觀一眼,見他也望著自己,顯是也想起那晚遇見房夫人的事兒來了。
卻見常何也大剌剌坐在李洪身旁,手裡抓了個大酒杯,四顧張望道:「賓王去哪裡了?」他尋不到馬周,瞪起一對牛眼,捅了捅身旁的李洪道:「你是賓王的朋友嗎?你是從哪裡來的?」李洪答道:「常將軍,我是從西涼來的,先陪你飲幾杯。」常何大喜,笑道:「好!好!賓王的朋友果然個個痛快!」陸淮等人見這兩個寒暄起來,無不捏了一把冷汗。小宴忙衝上去道:「常將軍,大事不好!」常何看了小宴一眼道:「咦?你這小姑娘怎麼認得我?有什麼事大驚小怪的?」小宴道:「有二三十人聚在春明門外滋事鬥毆,聽說快要鬧出人命了,將軍還不去瞧瞧?」常何將眼一翻道:「潑皮無賴哪天不生事,那些破落戶的事怎管得了許多。」小宴無奈,又對許觀附耳說了幾句。許觀一一記下,走近對常何道:「常將軍,適才有人說通化門的城牆塌了一處,去往長樂驛的路都hetubook.com.com被阻了,將軍要不要去管管?」常何道:「俺只管宮殿城門,通化門的城牆塌了,關俺鳥事。」小宴心中罵道:「這傢伙擔負皇城門禁重任,卻原來是個老油子。」此時馬周風風火火跑進來,口中大叫:「啊呀!將軍,你怎麼還在這裏?」常何道:「馬賓王,你不來陪我,跑去哪裡了?」馬周湊近道:「將軍,小夫人出事了!」常何大嘴一咧,手上的酒杯險些落到地上,一把攥住馬周道:「什麼!快講!快講!」馬周道:「有人來報小夫人養的那隻新羅貓昨夜死了,小夫人整日不歡,以淚洗面,一日都不曾飲食呢。」常何道:「這等大事,怎麼才來報!」將酒杯一扔,拔腿便往外奔。
陸淮見他輸得急了,倒也不便立時離開,笑道:「既然朋友好興緻,便再陪你耍上幾手。只是須有言在先,若是你這些銀兩不巧又輸光了,兄弟可再難奉陪了。」絡腮鬍子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這把我來作莊,先各押上兩百兩。」他也不待陸淮答應,抓起一個瓷碗抄進兩粒骰子,舉臂搖晃了幾下拍在台上,然後將碗緩緩掀開一條縫窺了窺,大聲叫道:「我再加四百兩,你可敢下?」眾人見他押得甚大,均不敢落注,全都望著陸淮。陸淮心道:「他剛才掀碗看骰子時,眼裡明明閃過一絲失望神情,為何又要加註?是了,想必他搖得極爛,故意詐我,豈能上他這個當。」他主意已定,也拾起一個瓷碗,扣住骰子,在台上搖了兩下,掀開碗沿見是「重四」一對,點數甚大,心中更是安穩,當即說道:「我便跟你賭這六百兩,大家開碗比點。」說罷將自己的瓷碗掀開。
只見兩名使女走入門來分站在庭中兩側,跟著急匆匆走進一名高大老婦,手拄鳩杖,正是尚書左僕射房玄齡的夫人盧氏。其後又跟進四名護衛,最後緩步走入一人,身著紫衣,腰佩寶劍,則是趙郡王李孝恭。眾人連忙跪倒施禮,孝恭道:「都起來吧。」卻聽房夫人問道:「哪位是惜夢姑娘?」小宴便將惜夢引到她面前,房夫人盯著惜夢從頭瞧到腳,又從腳瞧到頭,始終不發一言。惜夢見房夫人損了一目,剩下的一隻眼裡卻透出一股威勢,臉上又頗有兇惡之態,被她上下打量良久心中害怕,不自覺往後退了一步。孝恭在旁問道:「房夫人看這姑娘如何?」房夫人嘆道:「果然是我見猶憐……」忽對惜夢道:「我與外子今日欲收你作義女,你可願意?」
常何奔出門去,眾人才鬆了口氣。陸淮為李大亮斟了杯酒道:「我那兄弟瘋瘋癲癲久了,驚擾之處,兩位多多包涵。」李大亮似不喜言談,只答道:「好說。」兩人對飲了一杯,陸淮瞥見惜夢與李洪這般情態,咳嗽一聲道:「當真慚愧,小女與令郎之事,兄弟也知之甚遲。締親本該有三茶六禮,媒妁之言,只是他兩個雖私定終身卻兩情相悅,我輩既都是行伍出身,那些繁文縟節不講許多了,我有意將小女許配給賢郎,不知都督意下如何?」此言一出,大家都不敢作聲,全看著李大亮。李大亮瞧了瞧李洪,又瞧了瞧惜夢,說道:「甚好。」便不再言語。他雖然惜言如金,眾人卻聽得分明,一時間都喜笑顏開,惜夢與李洪更是心花怒放。
李洪見他手段高強,又豪氣逼人,活脫脫是兩軍陣前殺敵的豪傑哪像是個瘋人,不由滿眼疑惑又投向馬周。馬周一抹頭上冷汗,也不知如何搪塞,只得雙目低垂,不敢與他目光相接。眼見眾人都不知如何遮掩,惜夢珠淚盈盈,走到李洪面前道:「李郎,我……」李洪見她神色恍惚,驚道:「惜夢!你怎麼了?」惜夢道:「李郎,你我當初發誓此生若有緣相守,縱是山無陵、江水竭,也不分離。你是真有此心,還是說說而已,哄我高興?」李洪驚道:「惜夢,你何出此言?蒼天作證,我自是真心。莫非發生什麼變故,你說與我聽,我定當替你派遣。」見她要坦承諸事,陸淮等人既感又傷,又無計可施,一時均不再言語。許觀與馬周枉費了許多心力,事終不諧,都是垂頭喪氣。只有常何不明前因後果,聽得莫名其妙,瞪著一雙大眼望著惜夢。惜夢身子微微顫抖,嘆了口氣道:「若是我……若是https://www.hetubook•com.com我……」她話未說完,門口軍士大聲唱道:「趙郡王到!房丞相夫人到!」小宴一躍而起,大喜道:「終於到了!」又對惜夢道:「姐姐,你有情話日後對他慢慢說,咱們先接駕吧!」
卻聽絡腮鬍子道:「且慢。你這把輸的並非四百兩而是四萬兩白銀。」陸淮強笑道:「朋友真會說笑,你桌上銀兩尚不到四百兩,如何變成四萬兩了?」絡腮鬍子道:「你適才說不管我台上還剩多少,一次押了,是也不是?」陸淮道:「正是。」絡腮鬍子點點頭道:「那便好說。」說罷從懷中掏出一枚小金錘來,只聽叮叮噹噹四聲,他手起錘落砸在四塊銀錠上,竟然將銀錠都砸裂開,從中骨碌碌滾出四粒亮晶晶的大珠來,眾人見了只覺光芒燦然,耀人雙目。絡腮鬍子撿了一粒舉起晃了晃,不緊不慢說道:「這個叫作鼉龍珠。鼉龍萬歲方可化龍,之前形似大龜,生有巨殼。殼內有二十四肋,肋中生此大珠。此珠每粒價值萬兩,這裏共押了四粒,碎銀子不計,算你輸了四萬兩。」
見惜夢獃獃出神,孝恭笑眯眯走到她身邊,問道:「惜夢,你的意中人是哪位啊?」小宴在旁一把拉過李洪道:「就是他啊。涼州都督李大亮的公子,他旁邊便是李都督。」李家父子忙躬身又是一禮,孝恭仔細打量了二人一眼,笑道:「果然是個俊俏公子。」又瞥到常何立在一旁,道:「原來今日好酒之人都聚到一起了。來來來,大家都坐下再飲幾杯,小宴,你坐到我旁邊來。」
時當正午,人困馬乏時分。長安宣陽坊內一間背街小店裡卻喧鬧非常,四五個人圍了張大台吆五喝六,賭得正酣。西首坐了個圓面大耳的客人,滿面紅光,鼻尖已微微出汗,正是錦州的大行商陸淮。東首是個衣著光鮮的絡腮鬍子,一臉爛麻子,只是滿面愁容,顯然輸了不少。陸淮點了點面前的一堆銀兩,撿出兩錠大的扔給那絡腮鬍子,笑道:「你今日手氣不旺,不如就散了吧。這兩錠銀子便當兄弟請你喝茶了。」絡腮鬍子急道:「輸家不開口,贏家不得走。你莫非想贏了便跑嗎?」周圍幾個賭客也都一起起鬨,勸陸淮留下。陸淮道:「不是我要得罪朋友,這賭錢總有個輸贏,一時手風不順,歇上會兒轉轉運也是好的。不然只怕押得越多,輸得越多。」絡腮鬍子冷笑道:「你怎知我手風一直不順?」從桌下又捧出幾百兩銀子,嘩啦啦全堆在桌上,喝道:「我們再來!」
又過兩日已是三月十三,許觀與馬周前去迎接李氏父子。來到館驛,馬周見李洪唇紅齒白,人物軒昂,暗道無怪惜夢見他中意,又看李大亮相貌卻與兒子大不相同:兩鬢斑白,背已佝僂,紫紅臉膛滿是皺紋,鼻側還有一條刀疤,當下對許觀小聲道:「好傢夥,關塞風霜都刻在他這張臉上了。」敘禮已畢,先是馬周開口道:「李都督安好。在下常周字賓王,這是舍弟常觀。都督與李洪兄遠來辛苦,舍妹已在寒舍備下薄酒為兩位接風洗塵,還請賞光一敘。」李大亮點點頭,神情甚是木訥。李洪神情卻頗為恭敬,忙答道:「多承盛情,本當登門奉拜。」許觀與馬周在前領路,將李家父子引到常樂坊宅院,陸淮與小宴早迎將出來。陸淮笑容可掬,見了李大亮父子抱拳拱手道:「久仰都督名震西涼,常何今日得見,幸甚,幸甚!」又一指小宴道:「這位是我小女兒小宴,是惜夢的妹子。」許觀見陸淮果然扮作軍官模樣,身著官服,足蹬軍靴。只是這套官服不知從哪裡找的,不甚合身。陸淮身子臃腫,那官服就好像緊緊罩在身上一樣。見他模樣滑稽,許觀又不敢笑出聲來,只得強咬嘴唇,低頭不敢再看他。
這次絡腮鬍子搖了許久,方將碗扣到台上,叫道:「菩薩保佑,大殺四方。來來來,趕緊開碗!」陸淮將瓷碗輕輕一揭,眾人見了骰子都一齊轟叫:「重六!重六!」陸淮站起身來,笑道:「對不住。我又贏了。」正要伸臂去攏對方台上的銀子,絡腮鬍子道:「且慢。你還沒瞧過我的骰子。」陸淮愣道:「你即便也是『重六』,我是莊家照樣通殺,何必再看。」絡腮鬍子道:「那可不一定。」也將瓷碗掀開,陸淮看去,見他搖出一粒一點,和_圖_書一粒兩點,是小無可小的點數,笑道:「你不聽勸,看來手風是越來越背了。」他話音未落,卻不知從哪裡飛來一隻蝴蝶,停在那粒搖成兩點的骰子上。絡腮鬍子道:「你再看看,我搖出的是『重六』多一點,正好大過你。」陸淮仔細瞧去,才見這蝴蝶緩緩扇動的白色雙翅上,各有六個黑色圓形斑點,不由張口結舌,喃喃道:「這個……這個也叫『重六』?」絡腮鬍子道:「如何不算。賭桌上有幾點便是幾點,趕緊賠錢!」陸淮心道:「這絡腮鬍子搗鬼,待我把這蝴蝶趕走,看他再如何說?」剛抬起手要去趕蝴蝶,肘上一酸已被一粒飛射而來的骰子射中,手臂便再也抬不上去了,那蝴蝶反好似粘在骰子上一樣就是不肯飛走。絡腮鬍子道:「骰子落地,便已成灰。不可再動。」陸淮知道今日討不到好去,略一思忖道:「好!朋友果然轉了運,這把兄弟認栽了。兩粒骰子轉不停,四海財寶來不盡。咱們後會有期。」說罷將四百兩銀子推到絡腮鬍子面前,捧了剩下的銀子便起身要走,心想:「這把雖輸了四百兩,可前面贏了許多,總計下來還是賺的。若能藉機就此全身而退,倒也不壞。」
小宴等人忽見常何去而復返,無不駭然。常何見了眾人,咧嘴一笑道:「大家接著吃喝,賓王,給我添個座。王秀,你也坐吧。」王秀推辭不坐,站到常何身後叉手侍立,又調那一隊軍士在門口侍候。李家父子見常何如此派頭,都是滿腹狐疑。李洪伏到馬周身邊,低聲問道:「這老伯不是失心瘋了嗎?怎麼有這許多軍士陪他胡鬧。」馬周心中犯難,支支吾吾道:「這些軍士是……」偷眼去看小宴,盼她相救,小宴卻並不看他,雙眼直勾勾望著門外。再看郭三,好似已喝到大醉,已趴在桌上睡著了。馬周無奈,硬挺道:「這些軍士都是家中花錢雇的,只為哄他開心。」李洪嘆道:「難得!難得!」眾人提心弔膽又飲了一輪,只聽頭上一陣聒噪,又紛紛落下些鳥屎來。抬頭看時是幾隻老鴰呱呱叫,原來一棵大柳樹上築了個老鴰巢。常何怒道:「這些扁毛畜牲,當真壞俺酒興!」王秀道:「我去取根竹竿,再找架梯子將這鳥巢捅了。」常何道:「哪須這般費事!」叫王秀去刀槍架上取了弓箭,又讓軍士將箭頭沾酒引火點燃,常何拈了三支火箭在手,彎弓搭箭,連珠而發。只見第一箭射中老鴰巢,頓時騰起一團火焰,另兩隻箭分別射中兩隻老鴰。眾軍士見了,一齊喝彩。群鳥失了鳥巢,無枝可依,繞樹而飛,啼叫不止。常何乘著酒興,嗖嗖嗖追了三箭,又射落三隻老鴰。群鳥不敢再停留,一陣悲鳴便各自飛散。常何扔了弓箭,哈哈大笑道:「你們跑的倒快,不然我將這樹連根都拔了!」小宴暗笑道:「這常將軍雖有好箭法,卻愛吹牛。他力氣再大也是個凡人,怎能拔動這大樹?」郭三呵呵笑道:「倒拔垂楊柳的人倒是有,卻要再過個四五百年才出世呢。」
陸淮聽完,臉色煞白,結結巴巴道:「怎會……怎會這麼巧?這可如何是好?」李洪在旁瞧得滿頭霧水,走上前問道:「莫非府上有什麼事,剛才進門的那位長者是誰?」小宴眉尖微蹙,心中已有計較,回頭嘆道:「說來不幸,那是我家的一位長輩,也算是我爹的叔伯兄弟。只為早年求官多遇坎坷後來竟然失心瘋了,逢人稱自己才是常何將軍。大伙兒憐他年紀大了,常哄著他,也教兩位多擔待了。爹,我們陪客人進去再敘吧。」陸淮定了定心神,咬緊牙關道:「正是。功名利祿,最是累人,我那兄弟也是個苦人。兩位莫怪,請跟我來。」見李家父子與陸淮進了門,小宴連忙拉住許觀與馬周道:「趕緊想法子讓這位貨真價實的常將軍離去,不然咱們那位冒牌常將軍可大大不妙。賓王兄,你既在常何府上當差,可知道有什麼要緊事能立刻趕他走的?」馬周道:「你們快進去敷衍,容我想想。」小宴與許觀進到院中,那兩棵大柳樹下已設好一桌筵席。陸淮與李家父子都坐在席上,郭三也坐在席尾自斟自飲。惜夢侍立在陸淮身後為眾人篩酒,一對妙目卻只盯著李洪,李洪也只凝望惜夢,四目相視,兩人都看得痴了,好似渾忘了周遭世界。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