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換魂

郭三一掌拍去,蒙面大漢微微側身,手上忽然多了一面光潔如鏡的小圓盾。郭三掌中所吐光暈射到盾上全被反射而回,正擊向站在一旁的小宴。許觀見了想也不及想,忙奮不顧身抱住她,那道光暈呼的一聲正擊在他背上,許觀頓覺天旋地轉,隱隱聽到郭三叫了聲:「糟糕!」便昏倒在地。小宴見許觀忽然倒在地上,不由心驚膽戰,忙俯身抱起他身子大聲呼喚,許觀歪著頭卻全無回應。小宴心裏一急,抓住他雙肩使勁搖晃,兩行淚水已忍不住滑落下來。郭三奔上來對小宴道:「不要緊,我來救他。」小宴大喜,忙讓郭三攙住許觀道:「你快看看!」郭三盤膝坐下,將許觀橫放在自己腿上,一手撫在他頭頂默默念咒,誰知只念了一句竟然仰天倒下,也暈了過去。小宴心中更是慌亂,只覺眼前一片漆黑,不知如何是好,見那蒙面大漢從地上拾起大鐵鎚,心裏猛地生出個念頭:「這人害死了許郎,我先殺了他報仇!」
許觀不懂這女兒家情懷,撓了撓頭道:「你說的是。郭兄的相貌可比我英俊多了,還是換回來好。他去哪裡了?」小宴道:「剛才有個報錄人來報你得了匡道府兵曹參軍之職,須即刻赴任,我叫他替你去了。」許觀道:「倒難為郭兄了。」小宴道:「郭三說少則數日多達數年你們的魂魄方能換回來。老如此也不是辦法,不如我帶你去見五娘,看她有沒有換魂的方子。」許觀道:「五娘是誰?」小宴嘆道:「我同你一樣,生下來也沒見過爹媽,是五娘撫養長大的。她是燕婉園主人,江湖上若論見多識廣還真沒幾個能及上她。」許觀道:「原來如此。咱們這就去嗎。」小宴道:「這樣可不成,你這身……郭三這身打扮太邋遢,怎麼見人?總得梳洗打扮一番。」她又仔細看了許觀幾眼道:「這鬍鬚亂糟糟的,也得剃掉才成。」許觀道:「換衣衫倒無妨。不過我只是借用郭兄的身軀,他的鬍鬚還是留著吧。」小宴想了想,笑道:「咱們替他裝扮得漂漂亮亮,他日後自己見了也會歡喜。」
常何本是李建成舊部,曾隨建成在河北征戰,后官拜左右監門衛中郎將,屯守玄武門。武德七年,太宗李世民尚作秦王時,曾賜常何黃金三十條,金刀子數十枚,令他分賞驍勇軍士,盼常何在要緊關頭能倒戈相助。玄武門之變時常何果然暗中相助,事先允尉遲敬德等人伏兵玄武門內,太宗方能誅殺太子建成、齊王元吉。這段舊事本來甚是隱秘,常何聽完李抱金所言這一驚實是非同小可,又問道:「你究竟是誰?」李抱金道:「某乃夔州李抱金,昔日太子平河北時帳下一名小卒,也曾見過將軍。」說完閉上雙眼,深深吸了口氣好似聞到了當年玄武門的血腥之氣,嘆道:「可憐太子殿下死得好慘。」常何黯然道:「當時太子本想用弓箭射殺秦王,可連拉三次弓都搭不上箭,反倒被秦王一箭射死。」李抱金道:「聽說太子死後,頭顱還被尉遲敬德割了下來示眾。」眾人聽到這裏都打了個寒顫。常何嘆道:「不止俺一人降秦王,車騎將軍馮立,副護軍薛萬徹都降了秦王。」李抱金道:「他們忠於所事,力戰逃亡后才降,你怎能相比。」常何苦笑道:「你說的不假,俺對不住太子。可俺一家五十多口人,若要盡忠沒準就得滿門死光光。你倒是忠心,但如今被俺拿下,興許明天就掉腦袋又有啥可說的?」李抱金笑道:「我曾受太子大恩,如今盡忠以報又有何憾。」說罷再也不看常何一眼,又對郭三道:「許公子,沒想到你也有一身好本領。」
孝恭點了點頭,對李洪道:「為何要他假冒涼州都督,給我從實招來!」李洪只望著惜夢,落下淚來,也跪倒在地道:「小人是涼州人,舉業不成也來到長安作雁戶。長安物貴,我苦捱了幾年沒攢下什麼銀錢,沒臉回家鄉。年紀漸長,父母時常捎話催我娶妻,還說在涼州已幫我定了門親事,只是……只是……」孝恭冷笑道:「只是你在長安呆了幾年,哪裡還看得上涼州的女子。」李洪面如死灰道:「我只想留在長安,便是做苦工也不想再回涼州了。」孝恭道:「因此便想出假冒朝廷命官騙婚的主意?」李洪急道:「並非如此!我雖是雁戶,在長安住久了,也見過些公子穿了綾羅衣衫打馬游春,心裏時常羡慕,又想自己終日辛勞,真是慘然無歡。那日東家開恩多與了幾個銀錢,我便咬和_圖_書牙置了時新袍衫,掙襪絲鞋,與東家的一個啞巴伴當去玄都觀遊玩。不料那日卻見到了……見到了惜夢。」他說到此處,將頭埋下,聲音哽咽,再也說不下去。惜夢奔了上來,握住他的手,又伸袖擦去他臉上淚水。李洪看著惜夢道:「我只覺自己活了二十余年,從未見過如此美貌的女子。心想如與她錯過了,不知何年能見哩。」惜夢聽他說到這裏,一面微笑一面落淚。李洪接著道:「可看她穿戴,分明是大戶人家的小姐。我生這非分之想豈不是癩蝦蟆想著天鵝肉。又瞧了她幾眼卻覺得好似夢裡見過,越看越是眼熟,心想便與她說上幾句話兒也好。猛然間生出個主意,只因我知道涼州都督也姓李叫作李大亮,便冒了他的名目,實只盼能與惜夢再見上一面。誰知與她相會了幾次,竟是……竟是情投意合。」說到這裏,李洪聲音越來越小,惜夢也是臉上一紅。孝恭聽到這裏面色稍和,道:「原來還是個情種。然後怎樣?」李洪又道:「只是歡時易過,轉眼我銀錢用盡,無奈只得說回了西涼。其實昏天黑地作了幾月苦力,才又積攢些銀兩。我既瞞了惜夢,只得千方百計圓謊,後來打聽到原來爛泥曲住個涼州老軍,便請了他來假扮涼州都督……」孝恭道:「你不曾想過有謊言戳破那一日嗎?」李洪搖搖頭道:「我只知與她多相見一次便多一次歡喜。」說罷只顧獃獃凝望惜夢,竟似痴了一般。
她心到手到,縱身而起,金蛇長鞭直攻向蒙面大漢的胸口。蒙面大漢舉錘封擋,見她雙眼通紅,勢若癲狂,出手快如鬼魅,也退了幾步不欲與她纏鬥。兩人拆了幾合,忽聽嗡嗡聲大作,郭三的那柄鐵劍小青又飛了過來攻向蒙面大漢。小宴回頭看去,不禁又是驚喜又是奇怪,只見許觀站起身來,居然還在伸手指揮鐵劍攻擊。蒙面大漢兩處夾攻下絲毫不亂,手中大鎚掄開,長鞭鐵劍磕上只是金星飛舞卻都攻不進去。孝恭見他這路錘法虎虎生風,威猛無儔,不由捋須讚歎,心道:「不知這蒙面人是誰,想我戎馬半生,所見能有這等好武藝的也是屈指可數。」蒙面大漢大鎚越舞越急,一錘緊似一錘,許觀叫道:「小宴,你退開。」小宴躍到一旁,見許觀居然也會御劍術,不由滿腹狐疑。
次日清晨,許觀終於醒轉,只覺渾身不適,再看周遭陳設已回到了客棧自己屋中,隨手一摸嘴邊卻觸到兩道鬍鬚不禁嚇了一跳。幸好小宴守在床邊,將前事述說了一遍,許觀方明白自己的魂魄是在郭三體內。許觀自幼誦讀佛經,雖經異事心境倒也平和,反安慰小宴道:「佛說:『凡所有相,皆是虛妄。』這軀殼是我的還是郭兄的都不打緊。」小宴道:「你覺得不打緊,人家也覺得不打緊嗎?你以為自己長得很好看啊?」許觀見她著急起來,俏臉通紅卻掩不住面容憔悴,雙眼紅腫,顯是徹夜照顧自己所致,心中感動道:「小宴,辛苦你了。」小宴本來對他發火,見他不但不惱反而溫言相慰,嘆了口氣低聲道:「你這獃子胡亂逞能,你不擋在我面前那攝魂咒也擊不中我。」許觀捨身相救,她心裏甚是歡喜,嘴上卻仍是抱怨。
一名軍士一把扯下蒙面大漢面幕,眾人看去見這人面如淡金,一對細眼。小宴見了驚道:「你……你不是李校尉嗎?你怎麼會……」原來這蒙面大漢竟然正是夔州昭武校尉李抱金。李抱金對小宴道:「小宴姑娘,又見面了。」又將臉轉向常何,眼神卻變得犀利冷峻,冷冷道:「將軍這兩年過得可好,想來那些金刀子換了不少錢吧?」言語間不像是剛被制住的階下囚,倒像是審犯人的官老爺。周圍幾個軍士聽了,呵斥道:「你這刺客胡言亂語什麼!」常何卻臉色大變,撫住受傷的右胸顫巍巍地站起來,顫聲道:「你……你是太子的人?」
〖注:常何參与玄武門之變一事並不見諸正史。陳寅恪先生根據敦煌遺書中李義府所撰《常何墓志銘》,提出常何在玄武門之變中倒戈相助李世民的觀點。對此事感興趣的讀者朋友可參閱陳氏所著《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唐代政治史述論稿》等著作。〗
小宴忙奔到許觀面前,朝他胸口一通猛擊,叫道:「你這死人!連御劍術你都會,到底瞞了我多少?」許觀被打得一咧嘴,撫著胸口道:「誰有瞞你!我是郭三不是許觀!」小宴一呆,道:「你說什麼?」許和_圖_書觀道:「我是郭三,只是借了他軀殼。他中了攝魂咒以後魂魄出殼,我只得用我的軀殼先收住他元神以免散去。我自己的魂魄只好先放在他的軀殼裡。」小宴目瞪口呆道:「什麼?你是郭三,卻附在許觀身上?那該叫你郭三還是許觀?」那人搖搖頭道:「軀殼只是皮囊,還是叫我郭三吧。」小宴道:「為何不趕緊換回來?」郭三道:「他已中過攝魂咒,立刻再換隻怕會魂飛魄散。不過勿用擔心,茅山的攝魂咒不算太霸道,過些時日魂魄自然會換回來。」小宴道:「過些時日?需多少時日啊?」郭三伸手想去捋唇上的兩道髭鬚,卻發現嘴上光溜溜沒有鬍子,搖搖頭道:「這個難說了。短則五七日,長則數月數年也說不定。」
常何在旁瞧了半天,總算明白了些內情,走到陸淮面前從上至下、又從下至上仔細打量。陸淮被他一對牛眼看得心下惴惴,訕訕道:「常將軍,得罪了……」常何搖搖頭道:「你又老又胖,容貌醜陋,一點也不像我。讓你來扮我太委屈老子了。」聽他說別人醜陋,眾人都是莞爾。陸淮紅著臉也不知說什麼好,只得陪笑道:「將軍雄姿英發,在下自是難比。」常何聽他言語面露喜色,正要開口說話,忽聽颼的一聲,血光四濺,一柄短劍已插上他右胸。王秀叫道:「將軍!」忙喝令那隊軍士衝上來,只是他叫聲未止,身子已重重摔落在地上,脖子上也多了柄短劍,劍柄上的穗子已被滲出的鮮血染紅了,卻還微微顫個不停。
眼見孝恭手中寶劍白如霜雪,李大亮撲通一聲已跪倒在地,一面磕頭如搗蒜一面叫道:「王爺饒命!王爺饒命!小人只為貪些銀錢,這當真不是小人的主意!」眾人誰也想不到這李大亮也是假冒的,一時啞然,再看李洪面如土色,雙腿戰慄,竟似再也站立不住了。孝恭哼了一聲道:「你瞞別人倒也罷了。李大亮曾與孤同征輔公袥,他英雄了得,怎會是你這副模樣?快講,你究竟是什麼人!」那人趴在地上哭喪著臉道:「小人是涇陽人,名叫胡征。只因臉上這條刀疤,相熟的都叫我刀疤胡。少壯時也曾在瓜州涼州守過邊,年歲大了才回到涇陽,誰知正趕上關內道遇蝗災,涇陽百姓苦到賣子換食,小人也只得到了長安爛泥曲作了名雁戶。那日……」說到此處,胡征看了看李洪,咽了口唾沫,接著說道:「那日這李公子找到我,說知我在西涼呆過,倘我肯假扮涼州都督李大亮,便給我二兩銀子。小人三天都不曾吃飯,才豬油蒙了心生出貪念應了下來……至於其他,小人實是不知。」他本來一直小心翼翼,不敢說話,如今一口氣說完一堆話,似乎耗盡了所有氣力,萎頓在地上卻還掙扎著要再磕幾個頭。
許觀對蒙面大漢道:「你這傢伙真不識好歹,你道我便真勝不了你?」伸出食指隔空一點,鐵劍嗚的一聲變得通體碧綠,劍刃上現出青色的火焰來。那鐵劍風行電掣般刺向對手,蒙面大漢提錘一架,碩大的鐵鎚竟好似瓜果一樣被劍上的青色火焰劈開,化為兩個半球狀的鐵塊落在地上。鐵劍斬開大鐵鎚,在空中兜了個圈子挾帶青色火焰又俯衝過來,蒙面大漢亮起那面小圓盾正擋住這一劍,一時間青色火焰飛濺,鐵劍龍吟一聲又回到半空之中,那面小圓盾卻是絲毫無損。
小宴從懷中取出根短笛放在唇邊,邊走邊吹,與琴聲相和。許觀聽來,只覺笛聲清越,如百鳥嚶嚶,琴聲舒緩,如流風徘徊。聞者彷彿行在山林湖海之間,心增安寧喜悅。不知不覺兩人走到木屋前,琴聲戛然而止。一個悅耳的女子聲音從木屋裡傳了出來:「小宴,兩年不見,你的笛藝倒也不曾落下啊。」小宴笑道:「五娘,兩年不見,你的琴藝倒也未見增長啊。」屋內女子道:「還是這般牙尖嘴利。你為什麼帶生人來這裏啊?」小宴答道:「他叫許觀,是我的……我的好朋友。他遇見一件麻煩事,不知如何是好,所以帶他來請教五娘。」屋內女子咳嗽了幾聲,又道:「好朋友?是和你一道回來的那位郎君嗎,請他進來讓我瞧瞧。」兩人踏進房來,許觀見這木屋裡並無長物,只擺了一張矮案,上擱一張古琴,地上放了幾個蒲團。矮案后盤腿坐了個婦人,一身玄衣,白髮掩面,弓腰曲背,也不知多大年紀了。許觀見了,躬身下拜,心道:「她應該就是五娘了。聽她聲音這麼年輕,竟已是位老婆婆了。不https://m.hetubook.com.com知道她為什麼要一個人住在這裏。」卻聽五娘笑道:「明明是個俊俏後生,阿巧說你帶了位丑郎君回來原來是騙我。」小宴與許觀聽了面上都是一紅,小宴道:「阿巧那長舌丫頭……只是她卻沒騙你呢。」便將許觀中了攝魂咒與郭三換魂之事說了一遍,五娘傾聽之後,眉頭緊鎖,小宴問道:「可有什麼法子嗎?」五娘沉吟片刻道:「茅山攝魂咒雖不是什麼了不起的道術,可尋常人連中兩次也會魂飛魄散,只能等些時日讓魂魄自己歸位。」小宴大為失望,道:「難道真無計可施嗎?」五娘道:「等些日子有什麼大不了的,年輕人總是這麼愛著急。」說完又不住咳嗽起來。
阿史那婆羅門回到自己帳中,喚來阿赫莽將屯兵惡陽嶺之事說了,又興奮不已道:「總算也能領兵打仗了,我要叫父汗看看我在戰場的本事也不比我那兩個哥哥差。」阿赫莽將那幅地圖打開仔細看了看道:「大汗疼惜殿下,殿下怕是用不著上陣廝殺了。」阿史那婆羅門不解道:「父汗剛分我兩萬精兵,你何出此言?」阿赫莽指著地圖上惡陽嶺的位置道:「惡陽嶺南接渾河,北扼定襄,固然是兵家要地。可此地距大唐腹地太遠難以補給,周圍又皆是山谷丘陵,易守難攻。我若是唐軍必不敢孤軍深入取此道來攻定襄。」阿史那婆羅門聽罷,低頭道:「依你說我好容易能帶一次兵,卻沒仗可打。」阿赫莽道:「殿下想立功也不急在一時,大汗此次已肯派兵給殿下,等到下次必然會委派重任。」阿史那婆羅門忽然拔出腰間彎刀,刷的一刀將案上的牛油燈劈為兩半,叫道:「等到下次?我已等了二十多年,還要等多久?不如我領兵殺到長安去,同李世民決個勝負方才快活!」阿赫莽見他著急,沉吟片刻道:「殿下想打仗,倒也不難。」
小宴見她越咳越厲害,不禁揪心起來,問道:「這病還不見好嗎?」五娘喘了口氣,捂住心口嘆道:「早年落下的毛病,治不好了。」小宴道:「你別亂講,總有法子醫治的。」五娘搖搖頭道:「我自己知道這身子已經一日不如一日,怕是活不了幾年了。」小宴見她神色鄭重,知她所言非虛,心裏一疼眼眶也紅了,正傷心失望間,猛然想起一件要緊事,跳起來拍手叫道:「對了,還有救呢!」取出那枚長生瓶拍在案上道:「五娘,你可知道這是什麼?」
左右軍士見李抱金桀驁不馴,便用刀柄猛擊他後背,誰知竟像擊到岩石鋼鐵上,雖然砰砰有聲,李抱金卻似渾然不覺。常何面色慘白道:「莫為難他。」朝孝恭躬身道:「此事請王爺發落。」孝恭看了看李抱金道:「那日在燕婉園裡你出手是為了擊殺張公瑾?」李抱金點點頭道:「玄武門之變此人正是元兇之一。」孝恭道:「如今天下已定,聖上早有赦令,凶逆之罪,止於先太子與齊王。你為何還要執迷不悟?」李抱金道:「義不負心,忠不顧死。太子知遇之恩,不敢相忘。」孝恭贊道:「好漢子!」揮揮手讓左右將他押了下去,見王秀的屍身仍倒在地上,皺了皺眉對軍士們道:「你們將他裝殮了。」又見惜夢與李洪戰戰兢兢縮在一旁,便道:「今日既見血光,不宜婚娶,改天再擇個黃道吉日吧。」
長安燕婉園內,小宴在向五娘詢問如何解開長生瓶奧秘。數千裡外的突厥定襄城頡利可汗牙帳之中,王子阿史那婆羅門也在向父親稟告長生瓶之事。阿史那婆羅門道:「父汗,孩兒這次到中原去查探,還帶回來了許多珍寶,都已放在沙雞帳中,可惜最寶貴的一件沒能帶回草原。」頡利道:「傻孩子。那些金銀玉器算什麼珍寶,咱們到了中原要多少便有多少。」阿史那婆羅門道:「父汗,孩兒說的是……」不待他說完,頡利擺了擺手道:「罷了,那些事日後慢慢說,我要與你說些正事。」阿史那婆羅門見父親滿眼血絲,比自己啟程去中原時又著實蒼老了幾分,又見他神情肅穆,不敢再多發一言。頡利取出一捲圖來鋪在案上,上面繪的是定襄城周遭的山川地形,頡利指著地圖上的一條河流道:「這是渾河。往北走是咱們的牧場,往南走便是李世民的領地。」又指了指圖上的幾處山嶺隘口道:「眼下是春天,可到了秋冬之際,渾河上凍可以跑馬行軍,從大唐到突厥,便只有獅子梁、合墩山和惡陽嶺三處險要關隘。我已經讓疊羅施和阿史那思摩各領了兩萬https://m.hetubook•com•com精兵駐在獅子梁與合墩山了。」阿史那婆羅門臉上變色道:「李世民動兵了?咱們不是同李世民簽了盟約嗎?」頡利「嘿嘿」笑了兩聲,說道:「南人的盟約就好像花蛇盤的結兒,不碰它自己也會散的。他沒出兵,可是我們已經死了不少人了。」阿史那婆羅門驚道:「什麼?」頡利低沉了聲音道:「是餓死的。這次雪災,各部落的日子都不好過,羊馬死了許多,又遇上霜旱,能放牧的草場也越來越少。咱們突厥人是大漠里的蒼狼,李世民便是只狐狸。有羊羔可逐,狐狸才跟在蒼狼後面;沒有了羊羔,蒼狼又傷了爪牙,狐狸的心思有誰知道?明日你與阿赫莽也領兩萬精兵駐到惡陽嶺去,我再派執失思力前去助你。唐軍若不來侵擾,不可擅動。」阿史那婆羅門聞言,心中一陣狂喜。他雖然也是王子,可頡利歷來只讓另外二子疊羅施與欲谷設領兵。兩年前欲谷設率兵十萬討伐回紇等叛部,結果被回紇部的五千騎兵殺的大敗,才失了寵信。直至今日,在牙帳之中阿史那婆羅門才能與兄長們同列。頡利又道:「你母親只生了你一個,她死時求我不讓你碰弓箭刀槍,盼能讓你長命百歲。可你終是我頡利的兒子,如今大敵當前,若不握起刀劍,咱們的牧場、牛羊、女人同性命都會給敵人奪去。領兵打仗不是兒戲,你可敢去?」阿史那婆羅門道:「兒子定不叫父汗失望!」頡利將地圖捲起放在阿史那婆羅門手中道:「我有這般英勇的王子,李世民又有什麼可懼的。這幅地圖你先拿去與阿赫莽好好研讀。」
五娘將長生瓶捧在手中,對著光仔細端詳了一番道:「這是白民國之物叫作長生瓶,瓶壁的瓷片是開瓶之鎖。這瓶子你從哪裡得來的?」小宴道:「無怪人人說你淵博,連這寶貝也識得。」便將在成都寶會上諸事一一說了,又道:「既然這長生瓶能讓人長生不老,只要弄清瓶內的奧秘,你的病自然也有救了。」五娘將瓶在手中掂了掂道:「自古相傳長生瓶里藏有長生之秘,只是白民國早已被海水淹沒,這瓶只怕沒人能打開了。」見她說的與寶會上那行頭所說一致,小宴也泄了氣,道:「那我們得來這瓶子豈不是全無用處。」五娘沉吟片刻道:「倒也未必,世上或許還有人知道如何打開這長生瓶的。」小宴立時跳起,兩眼放光,忙道:「你快說,是誰?是誰?」五娘道:「也只是傳說而已,未知真偽。」小宴扯住她衣角,求道:「只要能救你,便是四稜角的雞蛋,兔兒爺的鬍鬚,我也非去弄來。何況這長生瓶就在手邊,只缺個開瓶之法。究竟誰知道,你快告訴我吧!」五娘嘆道:「說了也無用。都怨我多嘴,不說與你知,必定每日來煩我。」
那蒙面大漢走到常何身旁,幾個軍士見他聲勢駭人,都不由自主退了幾步。一直趴在桌上的郭三卻忽然伸了個懶腰,直起身子道:「是誰在吵吵鬧鬧,擾我好夢?」蒙面大漢看了他一眼,並不理會,高高舉起大鐵鎚朝常何砸將下去,卻聽又是一聲巨響,那柄鐵劍不知幾時飛了過來又接下這一錘。郭三叫道:「好大力氣!」並不離桌,只伸出兩個手指輕輕勾動,鐵劍在半空中嗡嗡作響,朝蒙面大漢急攻數招。那鐵劍刺、劈、挑、抹,竟如同有個活人在親手使動,正是茅山絕學御劍術。只是劍雖快,蒙面大漢的身法卻更快,但聽劍風嘶嘶,並沒有一劍刺中對方,反被蒙面大漢瞧准空子,發力一錘擊在鐵劍上。那柄鐵劍如同被射中的鳥兒一樣,當的一聲落在地上。
有兩個軍士搶上去抱起王秀,哭道:「王校尉!」王秀氣若遊絲,掙扎著說道:「我……我不成了,你們保護……保護將軍。」說完倒頭而亡。兩個軍士淚漣漣想去攙扶起他屍身,猛聽得頭頂金鐵交鳴一聲大響,嚇得都是手腳一抖。只見一個大鐵鎚與一柄鐵劍從空中落在身旁,大鐵鎚砰的一聲在院中砸了一個深坑,鐵劍則似小鳥歸巢一般飛到趴著酣睡的郭三背上。一面院牆轟隆隆作響,現出個大洞。煙塵繚繞間,從牆壁破洞里閃入一名蒙面黑衣大漢,手持大鐵鎚大踏步走了進來。許觀與小宴見了,立刻認出此人是燕婉園裡會過的那名刺客。許觀問道:「小宴,你看這人真是阿赫莽嗎?」小宴道:「雖瞧不見面孔,看身形倒也相似。」又道:「這人來作刺客,卻用大鐵鎚這樣的笨重兵器,當真了得。」
郭三大呼小叫道:「啊呀hetubook•com•com!小青!」跑上前去雙手捧起鐵劍,滿臉心疼。小宴在旁對許觀笑道:「原來那把劍的名字叫小青,還真有趣。不知道他是不是還有幾把劍叫作小黃小白。」許觀道:「你別光說風涼話,還不快幫幫郭兄。」小宴道:「不急,不急,他還輸不了呢。」只見郭三道:「這也擋不住你,再接我這一招。」單掌當胸,口中念念有詞,大喝一聲:「攝!」伸掌平推出去,掌心現出一圈白色光暈罩向蒙面大漢,使的正是茅山道術攝魂咒。這門道術是南朝時茅山宗的第九代宗師陶弘景所創,原本叫作靜魂咒,能助修道人聚神靜心,調息養氣。到了隋末,茅山宗第十代宗師王遠知感懷時世,覺得天下鼎沸,百姓塗炭,縱然身在方外,又如何「靜魂」,遂將此咒改成一門威力驚人的道術,能攝人精魂,盼能有一日為平天下者所用。後來茅山弟子嫌靜魂咒名字名不符實,便改叫攝魂咒。
蒙面大漢用圓盾護身,正要朝許觀奔去,忽覺後頸上一痛,伸手摸去滿是鮮血,原來中了一隻羽箭。低頭看去,竟是倒在地上的常何掙扎著射了一箭。常何傷后乏力,這一箭並未重創敵人,只是蒙面大漢略一遲疑,那鐵劍已飛來抵住他咽喉再也躲閃不開了。常何搖搖晃晃站起來道:「你扎我一劍,我回你一箭,大家算扯平了。」見蒙面大漢被制住,王秀手下那幾名軍士沖了上來,各持刀劍抵住他脖項背心。
惜夢見他言辭誠懇,心中激蕩再也忍不住,叫道:「傻冤家!」便說了自己與小宴等人假扮中郎將常何之事,說完兩人悲不自勝,抱頭痛哭。哭了一陣,惜夢拉了李洪拜倒在孝恭面前道:「我二人慾根深重,遂失本性,違了朝廷律法,甘領罪責。」孝恭道:「既然如此,就罰你們兩人流放到安西,終生不得回長安吧。」小宴在旁叫道:「王爺,罰得太重了。他兩個雖是罪人,卻可憐各俱有情才有此異事。」孝恭道:「罪人?罪人就是你了。這假冒常何的主意不是你出的嗎?」小宴撲哧一笑道:「那認義女的主意可是王爺出的啊。」孝恭罵道:「鬼丫頭。依你說該怎麼罰?」小宴道:「何不玉成這二人,也是段佳話。」孝恭道:「嗯,雖是罪人,不能不罰,卻是有情人……這樣吧,我代房夫人作主,罰你二人就在此拜天地成親。」李洪與惜夢都嚇了一跳,小宴許觀等人卻都是又驚又喜。孝恭道:「怎麼?又不樂意嗎?」二人呆了一呆,齊向孝恭拜倒。孝恭笑道:「應該拜天拜地,拜我作甚?你們給大伙兒添了不少麻煩,當罰你們無論禍福貧病,終生不可離棄。」李洪與惜夢臉上淚跡未乾,心中卻都喜樂無限,環顧庭內都不知要怎樣感激眾人才好。孝恭嘆道:「若彼此當真有情,旁的都不打緊。漫說你們是爛泥曲里的雁戶,燕婉園裡的姑娘,便是青龍寺里的和尚,水月庵里的尼姑,又有何妨?」這番話說完,眾人無不點頭,許觀也覺句句好似說到自己心坎上,尋思:「小宴也是燕婉園裡的姑娘。可只要我們兩個真心相好,旁的又算得了什麼?」小宴不知他此刻所想,見這出好戲如此收場,也開心不已,拉了許觀道:「咱們去買些紅燭來,好給惜夢姐姐辦喜事吧。」
小宴尋了盆熱水,取出把玉柄小刀與許觀剃鬚,又將他頭髮解開替他梳頭。許觀自小貧苦,從未被人服侍過,小宴柔嫩的手指觸到自己後頸上只覺滑溜溜說不出的感覺,心中怦怦亂跳,一動也不敢動。小宴與他梳好髮髻,拿出件白綢袍衫和一條玉帶讓他換上。待許觀換好衣衫,小宴繞著他遠瞧近瞧甚是滿意,倒像是在欣賞自己的得意作品。
打扮停當,兩人離了下處來到燕婉園內。進到後院,推開牆邊的一扇小門,入眼是條狹長的花圃,行到盡頭是面數丈高的青色石牆。小宴走進花圃中,來到一棵櫻桃樹下彎下腰來摸索了片刻,只聽軋軋作響從花圃中緩緩升起一方石台。小宴拉住許觀,雙足在石台一點,已躍過牆頭輕輕落在牆內。許觀雙腳觸地,覺得甚是柔軟,再看周圍景象更是詫異。只見高牆所圍竟有方圓數百丈之廣,地上堆滿了厚厚的黃沙。若不親眼所見,誰也想不到在這鬧市之內還有這樣的一處所在。許觀深一腳淺一腳走了幾步,覺得好似來到戈壁沙漠之中。沙丘環抱間是一片月牙形的小池塘,池中植有荷花,此時暮春,荷葉初生。荷枝掩映間有座小小木屋,幾聲幽幽的古琴聲從木屋裡傳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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