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曲終人離心若堵
第十七章 愛已成殤

她追到池塘邊,碧波里只剩下她孤單的身影和那一輪殘月。
宇文楚天沉吟良久,點點頭。
「那你想不想知道,為什麼不論你對我有多好,為我做了多少事,我始終對你不假辭色?」
一場悲愴的弔唁莊重地開始,亂糟糟地結束。
「我哥呢?」她目光緊盯著門,期盼著他馬上就會出現。
「哦!」他蹙眉,低頭看看自己身上纏得密密實實的白布,肩膀、胸口、手臂,還有小腹,簡直像個布偶人。他這樣還沒死,還真是奇迹。
不過,濯光派禁地如果可以直通山下,他們為什麼不多派些人把守?是魏蒼然疏忽大意了,還是連他們也不知道這條密道?
落塵只當自己暈船,也沒當回事,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長發,繼續低頭綉著袖口的玉蘭花。誰知水中的魚腥氣又傳到她鼻端,濃重的氣味讓她一陣作嘔。
「你一定想象不到,陸林峰也是夜梟中人,在我哥哥之前,他是夜梟的副門主。有一次,門主讓他去殺無煙居的林無煙,他認為任務很簡單,只帶了幾個人去。誰知他在無煙居遇到了紫清真人,被紫清真人所殺。」
眼前一晃,她隔著紗窗看見一個人影閃過,她慌忙衝到門外,已不見他的身影。
「不要打擾她了,讓她一個人靜靜吧。」
「嗯,他說……」落塵吸氣,緩和了一下心口因為驟然緊縮而帶來的惶然,「他說讓我好好和你在一起,好好待你,他還說他沒有時間了,很想最後見哥哥一面,可是……他不知道,他永遠等不到了。」她閉上眼睛,悲傷的淚從眼角墜落,一發不可收拾。
但他以為濯光派自詡大善大義,應該會極力掩蓋這個事實:「為什麼濯光的禁地會刻有這些斬殺殳天族人的壁畫?」
魏蒼然深深嘆了口氣,繼續道:「師父接任濯光掌門后,清理了門戶,也和各大門派聯合將來自外族的魔教徹底剷除,自此濯光成為江湖第一門派,地位尊崇,他也悉心培養了我,期望我能代替他將濯光派發揚光大。誰知在他將一切安排好后,夜梟又出現了,連滅幾大世家,殘害各大門派,連濯光和少林都難逃劫數……那時的我同樣糾纏于兒女情長中,難當大任,師父遲遲未將掌門之位傳於我。直到後來,他得知林無煙身染重病,才決然放下一切,解任掌門之位,對外聲稱閉關練功,實則在無煙居照料林無煙,直到她病逝。」
文律深深看了一眼陸穹衣,猶豫一下,道:「少爺,主人的大仇已報,我們是不是可以收手了?夜梟的人手段毒辣,您還是不要沾惹太深,否則,我擔心……」
壓下心頭不安,她正準備把信箋收起來,床榻上原本睡得很沉的人忽然伸手,從她手中拿走了信。分明一目了然的幾個字,他卻端詳了好久,直到她把信搶了回來,丟入熏爐中,讓它化為灰燼。
落塵遲疑了一下,覺得魏蒼然說得不無道理。現今的江湖,魏蒼然地位極高,在無憑無據的情況下,沒人敢公然質疑他。而宇文楚天此刻正身受重傷,在是是非非中難以獨善其身,暫避風頭是最好的安排。
「小塵。」他喚道,「你以後要多關心關心楚天,我看得出他過得不好,他心裏背負著很多東西。」
可不論再艱難,她都要活著,因為活著,她才能為他生下最後的血脈,因為活著,她才能弄明白,為什麼陸穹衣要殺他?她也才能為他報仇。
她試探性地喚了一聲:「楚天?」
文律低聲回道:「我跟到北山的石壁邊,她突然消失了。」
陸穹衣隨手將劍丟下濯光山,唇角噙著一絲冷酷的笑。世人只當紫清真人一世無欲無求,沒人知道紫清真人與林無煙有私情,還一起殺害了他的父親陸林峰。如今紫清真人一世英名盡毀,雖死不能瞑目,他的血海深仇總算是報了。
「因為他的父親,也就是你的舅舅陸林峰,就是死在了紫清劍下。」
她驚喜地探了探自己的脈象,流利,圓滑如按滾珠,果真如書中記錄的喜脈一般無二。
她懷孕了,懷了他與她的血脈,她喜極而泣地看著身邊摯愛的男人,他睡得正沉。她慢慢靠近他,靜靜地看著他的臉,她原以為能陪在他身邊就是最大的幸福,原來,還有比最幸福更深的幸福!
陸穹衣心疼地擁她入懷:「小塵,你的內傷還沒好,千萬別再動用真氣護胎,這樣下去,你的身子會撐不住的。」
「魏前輩,你們在找什麼?」她期待地望著他。
宇文楚天伸手拍了拍身邊的床榻,示意她靠近他一些,方便說話:「小塵,如果我選擇了雪洛,你會嫁給他嗎?」
「我自有主張!」陸穹衣打斷他,明顯不願意聽他多話,文律便再不敢多說什麼。
「陸穹衣不會殺她,更不會為難她,所以我根本不需要問,她一定在濯光派休養。」
取捨,比任何事都難。
「我不在乎這些!小塵,你和楚天無名無分,將來生下他的孩子,你如何能抬頭做人?我願意為你做任何事,包括給你和孩子一個名分,一個依靠,一個可以遮風避雨的家。」
見她還是不開口,陸穹衣又靠近她,讓她靠在他肩膀上,一勺一勺地將葯喂進她的嘴裏。苦澀的葯咽了下去,苦澀讓她如夢初醒一般,驟然醒悟。
「小塵!」
「你要告訴他,別像琳苒一樣,總為別人活著,到頭來苦的是自己。」
「因為我不想死,我知道你會來救我。」他記得落塵拼了命將他推入水中,他的身體無力地下沉,他很累,沒有一點掙扎的力氣,可他不能放棄,他答應過落塵,不能丟下她一個人在世上,所以他拼盡全力掙扎。
他又仔細將壁上的畫反覆看了幾遍,不禁一驚:「這些壁畫記錄的都是殳天族人被殺的一瞬,兵器刺入身體,血流遍地……」
第二天一早,陸無然房裡的侍女站在門外,恭謹喚道:「表小姐,老爺請您過去。」
他蒼白的臉上跳躍著星火的顏色,忽明忽暗。她靠近,再靠近:「我這樣靠著你,你的身體能承受吧?」
「若徹查下去,只會徹底毀了師父的名聲。」
「不可能!你騙我!」她不相信,「他不會死的……我去找他。」
「哥?哥!」她試探地喚他,出口的聲音因為太過緊張而顫抖,「哥,是你嗎?你來了?」
「哥!」她蹲在池邊,望著水裡的自己,喃喃道,「你答應過我不會有事,你讓我等你,可你為什麼不回來?你到底是生是死,你告訴我!」
她展開信箋,上面只寫了一句話:「小塵,無論發生什麼,還有我在你身邊。」
「那好,我等著他……」他笑笑,堆滿皺紋的臉上都是期待和嚮往,「他真像琳苒,不但長得像,性格也是那麼執拗,認定的事情誰都無法改變。」
然而,誰都沒有料到,就在這鴉雀無聲的時刻,一位年過五旬的女人突然站了起來,手中舉起紫清劍。
她緊抓住他顫抖的雙手,給他安慰。面前這始終讓她感覺不到親切的老人,此刻也變得親近許多。
孟漫為他擦了擦臉上的汗,分明是個驕傲又任性的女子,可她照顧他的動作卻比落塵還要溫柔:「你的問題我都回答了,我想知道的呢?」
「師父年輕時是掌門師尊的大弟子,被寄予厚望,可他卻因一次機緣巧合,與林無煙相識相知,並心生愛慕。為了和林無煙長相廝守,他欲放棄濯光掌門之位,脫離濯光,只求與林無煙浪跡天涯,做一對神仙眷侶。然而,那時的濯光內憂外患,風雨飄搖,掌門師尊悉心栽培他多年,聽聞他為了兒女情長棄濯光于不顧,悲憤之下,內息大亂……」
「是!」沋沋的腳步聲越來越遠,但只有沋沋的腳步聲。
「如果他活了下來,那麼以他的性情,定不會善罷甘休……」
遠遠地,她看見那件青白色的衣衫,是他們離開濯光山時,她親手為他穿上的。她走近,一步一步,直到看清已被魚蟲啃噬得面目全非的屍體,那記憶中最溫和的笑容,現在已經千瘡百孔,露出陰森森的皚皚白骨。
侍女端來了葯,她一口一口地喂他。忽然,她聞到葯里有一股血腥氣,她不解地問侍女:「你在這葯中加了什麼,怎麼這麼重的血腥氣?」
他一心盼著有一天可以為父親吹出他最愛的曲子。
宇文楚天深深蹙眉,他又想起那個黑暗的密室中,夜梟門主陌生的招式和內功修為:「也許夜梟的門主就是殳天,他建立夜梟的目的就是要血債血償……」
「嗯,我們幫他殺人,他付錢https://www.hetubook•com•com,就這麼簡單!」宇文楚天當然看出孟漫的心思,如果只是殺人付錢的交易,他們更本不需要弄得那麼複雜,她一定還希望把他牽扯其中,讓全江湖的人都以為他是兇手,這樣他走到哪裡都會被打上夜梟的標籤,不可能和各大門派合作。
「很快就來了。」
第二日,便是紫清真人頭七,濯光派一干人等都在長清殿為紫清真人起靈,江湖中也有不少人趕來弔唁,就連一些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也都聞訊趕到,來送德高望重的紫清真人最後一程。
宇文楚天睜開眼,眼前是金絲的簾幕浮動,暗香繚繞,靡音繆繆。毫無意外,孟漫坐在他的床邊,穿著一件半透的粉紅薄紗裙,髮絲輕挽,打扮得分外誘人。
陸穹衣完全能夠理解,對於一個剛剛經歷陰陽永隔的女人,悲痛在所難免。但他堅信只要他用心對她,總有一天她會和以前一樣,對著他笑。
他緩緩閉上眼睛:「我今天累了,改天再聊吧!」
很快,黑暗中傳出他不穩的呼吸聲:「你再繼續,我的身體肯定承受不了了。」
「什麼?」落塵再看這些圖畫,只覺那些所謂的除魔衛道的正道之人,反倒像是惡魔一般猙獰恐怖。
「因為陸穹衣和夜梟做了筆交易,他願意拿陸家名下所有的酒樓換取紫清真人的命。這可是筆大買賣,勝過我們干半年的。哥哥自然要接下這筆大買賣。起初我想讓你動手,可是你不肯接,沒有辦法,我只能讓陸穹衣自己動手了。但我真沒想到他會對你痛下殺手,你是他的血親手足,他居然能對你下此狠手,我真是低估他了!」
然而,他再也沒有機會了。
卻不是他,而是陸穹衣。
「好,全都依你。」陸穹衣伸手撫摸著她的長發,就像宇文楚天的手一樣溫柔,「只要你能在我身邊,我別無所求……他給不了你的,我都能給你,你給我個機會讓我好好照顧你,好嗎?」
她搖頭:「不辛苦,我只想穿我自己做的嫁衣。」
「不錯,二十年前夜梟將尉遲、唐門等幾大世家滅門,又暗殺了各大門派的高手,如果夜梟是個付錢可以殺人的殺手組織,那麼一定有人雇傭他們這麼做,這個雇傭他們的人,很有可能就是殳天。」
她急忙捂住他的嘴,不讓他說出那樣不吉利的話,自己卻毫不避諱地答:「我也會和你一起…….」
「北山石壁,我記得那是濯光山的禁地。」
「小塵,我不會丟下你,你好好保重,為了我,為了孩子!」
宇文楚天原本也聽說過一些關於殳天的嗜血傳聞,他從未在意。他眼中的江湖本來就是個恃強凌弱的地方,勝者為尊,敗者為魔,不分是非對錯,只看誰勝誰敗。
接連幾日皆是陰雨綿綿,山中霧氣潮濕,不再像前幾日那麼燥熱。
祠堂的門被推開,陸穹衣緩步走進來,陽光在他臉上投射下的儘是陰影,所以她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會的,等我看見他……我一定好好待他。」
「魏前輩。」宇文楚天鄭重地道,「您放心,如果此事解釋不清,我會一個人承擔所有的罪名,絕不會連累您。」
「你言而無信!」
「表哥,你明天幫我把他的屍體挖出來,我要好好看看,我要看清楚到底是不是他!」
在外人看來,這明擺著是軟禁,可落塵知道,這是更加謹慎的保護。
「我有啊,我每天都按時吃藥,補品我也全都吃的。」她仰起頭,讓他看清楚她的臉,「我的內傷好些了,你看我的臉色是不是也好多了?」
他忽然又想起什麼,拉著她的手問:「小塵,楚天到底什麼時候能來?」
「十年前,帶人去殺我父母的人,是不是陸林峰?」雖然早已猜到,他還是想再確認一次。
……
他只淡然回身對紫清真人的遺體深深一拜,命人起靈,送紫清真人上路。
從北山的密道走出,眼前豁然開朗,碧波蕩漾的碧落河上淺泊著一艘畫舫,畫舫的船夫一看見他們便靠過來。
她真的很想知道。當然,她也從來沒打算為陸穹衣保守什麼秘密,反正陸穹衣又沒給她保密費。
那時候她以為心最痛也不過是看著他娶雪洛,但比起現在,那哪裡算得上是痛苦?
「啊!」
陸穹衣俯下身,伸手托住她的肩膀,扶著她起身,他的語氣哀傷悲慟:「我接到濯光派傳來的消息,說你和楚天在碧落河遇到夜梟的殺手,我立刻趕去碧落河。可我還是去晚了,我到的時候只看見你受了重傷,昏迷在船上,船夫也受了重傷,他說,楚天被夜梟的殺手刺傷,跌入了河中,恐怕……凶多吉少。」
「小塵,我們進去吧。」
孟漫一扭臉:「我為什麼要告訴你?」
他笑了,這是第一次,他面對她的笑容沒有嘲諷,沒有陰寒,是她最喜歡的暖如春風的笑容:「因為我相信,你捨不得我死!如果你愛我,你一定捨不得我死,如果你恨我,你一定捨不得我讓別人殺死!」
「這畫是我爹畫的?」
此言一出,原本沉穆的大殿頓時亂作一團。江湖就是這樣,各大幫派間看似波瀾不驚,實則暗藏玄機,看似輕巧的一顆小石子也會在江湖中掀起陣陣波瀾。
他沒說什麼,只別有深意地看她一眼。
一曲終結,他回頭看看不知何時站在他身後的文律,文律本是他父親陸林峰的貼身隨從,父親死後,便跟隨了他。
「不行,你受了內傷,不能……」
她坐到了宇文楚天的榻上,用浸泡了桃花水的帕子擦拭著他的手掌,按著他掌心的幾個穴位,仍和平常一樣自言自語,聲音卻比平日大了很多:「哥,你睡了好幾日了,到底什麼時候才能醒?你一定很無聊吧?我再陪你說說話。」
落塵慢慢地摩挲著他的掌心,想起他現在的處境,想起他五臟俱損,只差一步就性命不保,她的眼眶微微濕潤,聲音微微顫抖,浸透著悲傷:「等這件事情了結了,我們就下山去吧,你別再報仇了,就算你報了仇,父母也不會再活過來,我們失去的家也再找不回來。我們放下仇恨吧,找個沒人認識我們的地方安靜地生活。我們在門前種一片桃花林,等桃花盛開的時候,我們就坐在桃樹下納涼,就像小時候一樣……小時候,對了,你記不記得小時候,我說過,『你去哪兒,我就去哪兒,我們永遠在一起』?如果你真的醒不過來,我也會陪著你,不論生死,我都要和你在一起……」
「表哥,謝謝你的好意!但我不能接受,我已不是清白之身,我怎麼能嫁給你?」她道。
那畫中的人是豆蔻年華的陸琳苒,她在山巔舞劍,清冷的明眸流轉,瑰艷的雙頰輕仰,薄唇微合,與宇文楚天有七分相似。
「表哥,你怎麼在這兒?」
魏蒼然聽到這個可能起初十分驚訝,繼而又贊同地點頭:「不排除這種可能。楚天,你在夜梟可見到過門主?」
腹中一陣劇痛,她急忙以靈力護住小腹,不料胸口一陣翻滾的劇痛,她掩口猛咳,咳出一口甜腥的血,可她還是用盡心力去護住她的孩子,他們的孩子……
沒有人回答。她勸自己冷靜,可她已經沒辦法冷靜了。她就像在黑暗中迷失的人,看到了一點點的光明,不顧一切地想抓住那一點微弱的光,就算那是萬丈懸崖,她也不願意放棄,不能放棄!
她壓制著手指的劇烈顫抖,一口一口地喂著陸無然吃藥,一邊吃一邊觀察著他的神色。
他將畫卷遞給她。她小心翼翼地接過,輕輕撫摸著那五官,即便沒有那細膩的觸感,能再見這栩栩如生的臉也已足夠。
「如果他在天有靈,一定不會願意見你如此……」陸穹衣又道。
陸穹衣最後沒有進來,但留了一封信給她,濯光派弟子從門縫塞入。
午夜時分,落塵又從噩夢中驚醒,她沒有害怕,也沒有驚叫,她只想再閉上眼睛多睡一會兒,因為在噩夢裡還可以多看他一眼。
門外再沒了說話聲,她的聲音在靜夜裡尤為清晰。
「你多慮了,現在的江湖還沒人敢責難我。他們最多是催促濯光派儘快查出真相,給天下一個交代。」魏蒼然說著,看向落塵,對她暗暗使了個眼色。
落塵望著一片黑幕的天空,用盡了全力才逼自己冷靜下來,沒有一衝動就把手中的毒藥灑在他身上。
宇文楚天震驚得久久說不出話,可待他把前因後果梳理一番,又發覺一切他曾經無法理解的事都理所當然了。
這一刻,落塵毫無知覺,只https://www•hetubook•com•com木然地站在河邊,任由身體在白茫茫的一片渾沌中沉淪,彷彿沉沒在水中的人不是宇文楚天,而是她。
是的,他不會丟下她,他不會這麼輕易就死了,那個和他穿著一樣衣服的屍體,一定不是他。
門外響起陸穹衣和負責守衛的濯光弟子的對話,她細聽才知是魏蒼然增派了更多弟子守在門外,不允許任何人出入,甚至靠近。
「哥!哥!」
陸無然看了一眼在旁邊為他搖扇的侍女,哽咽道:「孩子,外公對不起你們,對不起你父母。」
曾經,她在午夜夢醒時想過,如果有一天他真的死了,她一定會抱著他的屍首失聲痛哭。可如今,她看著他的屍體,竟忘記了去哭,好像根本就不會哭。她只覺得渾身乏力,就連悲傷都覺得乏力,甚至連尋死都覺得乏力。
「你有沒有什麼消息要告訴她?」
她立刻四處張望,祠堂的窗子緊閉著,窗外,疾風陣陣,落葉蕭蕭,紅色的燈籠和紗幔在風中飄搖,薄薄的光束從緊合的窗縫掠入,照不盡的冷清。
走著走著,落塵忽然留意到旁邊的石壁上畫滿了奇怪的畫,一幅一幅都是面目猙獰的魔鬼屠殺人的場面,讓這原本清幽靜好的天地突然變得驚悚恐怖。她剛想移開視線,無意中看見被殺的人衣襟上都有一個奇怪的符號,像是外族的族徽,她依稀記得在哪裡見過……
她仰頭,哀傷又感激地望著他,就像一個孤獨無依的女人望著她生命中最後的避風港,而這港灣不是她要的。
「我什麼都不想知道!」她直接拒絕。
整整五天,濯光派的弟子一刻不停地在河上搜尋,終於,他們在河岸的下游找到了宇文楚天的屍體。魏蒼然看了一眼,便轉過身沒有再看。
「表哥,你不用……」她正欲推開他,忽然聞到一股極淡的異香,是她在配製毒藥時調製的異香,獨一無二。這種毒藥她只用過一次,就是在畫舫上施在殺手的身上。
她憋不住輕笑出聲來。
魏蒼然也未多言,默然帶著他們走進一處峭壁的夾縫,踏著青石曲徑前行。
他不明白她的意思,自然給不了她真正的答案:「小塵,我想你活下去,不為自己,也要為了他的孩子……小塵,你懷著他的骨肉,你再怎麼傷心,也該熬下去……」
在他的懷中,她木然地點頭,無喜亦無憂。
「哦,好,我換了衣服馬上就過去。」
七七四十九天,她不記得自己有多少次想乾脆地跳進池中,那樣就不會被那些虛幻的希望和失望折磨,這比親眼看著一個人死去還要痛苦。不是親身經歷過的人或許不會懂,殉情,並不是一時衝動,更不是軟弱,是有一種叫思念的疼永無止境,除非死亡;是有一種叫絕望的傷無法愈合,除非死亡……
「我在一本書中看過關於殳天族的記載。」她記得,書中對那場「除魔衛道」之戰所提不多,只說殳天族是消失於荒漠的樓蘭古國的殘部,他們侵入中原,嗜殺成性,噬人肉,飲人血。為保中原武林的凈土,各大門派聯合他們將殳天逐出中原,具體驅逐過程書中並未詳述,只說與殳天的一場爭鬥,各大門派均傷亡慘重,但所幸犧牲沒有白費,殳天再沒有為禍中原。
在他的印象中,陸穹衣做事必有目的,他敢於如此冒險,一定有讓他冒險的理由。
「我不走,在這種情況下,如果我突然離開,您脫不了包庇的干係。說不定他們會藉此說您與夜梟有所牽連,濯光派更會成為眾矢之的。」
幾個地位頗高的掌門都看向魏蒼然,臉上露出玄妙的表情,因為面對女子如此大不敬的責難,魏蒼然的反應出奇的平靜,他沒有尊師被侮辱的憤怒,也沒有濯光蒙羞的無地自容。
宇文楚天和落塵聽聞這件事的時候,完全難以置信,可他們也在魏蒼然平靜的表情中隱隱感覺到什麼。
墨色的天空如同一塊深色的綢布掛在天際,沒有星光也沒有月光,石桌上點著的兩盞燭火燃盡,什麼都看不見,只剩熏爐中星星點點的火光。
出門后,她沒回自己的房間,而是了去祠堂,祠堂一如既往的安靜,蒲團還放在原來的位置,好久沒人動,她拿了一支香點上,正要插入香爐中,卻見其中殘留了一些香灰。
兩個峰巒之間有一線日光掠入,一處清靜無擾的水月洞天清晰可見,山林環繞,碧湖無波,湖心中還有一塊千年的冰玉,讓水中凝起渺渺霧氣,仿若置身仙境。
她麻木地觸摸著自己的小腹,彷彿能聽見孩子的心跳聲,彷彿聽見宇文楚天在對她說話,明知道這些是幻覺,但她還是用心去聽,她連呼吸都不敢用力,就怕聽漏了一個字。
「為什麼?」
當晚,蒼雲隱月,暗星斂芒,濯光山的夜晚如潑墨山水畫一般寧謐悠遠。
一雙溫暖的手抓住她冰冷的手,她猛地坐起身,睜大眼睛看著眼前的人。可惜,眼前的人不是他,而是陸穹衣。
「不多,才三天。」她雖然冷笑著,眼睛卻還未褪下紅腫,施了厚厚的粉脂也遮蓋不住。
劍速太快,避無可避,宇文楚天只能拼盡全身的力氣,將懷中的落塵推開,任由劍鋒沒入他的胸口,鮮血泉涌而出。
魏蒼然神色如常,他早已留意到了:「不錯,我和師父也發現了這個異樣。師父懷疑殳天並未被殺,他可能活了下來,這些畫應該是他找人畫的。」
文律應了一聲,鄭重地將手中的紫清劍交到陸穹衣手中:「少爺,紫清葬禮上的女子我已經安排妥當,這把紫清劍該如何處置?」
「……」這樣的話他聽得太多,已經不願反駁。
「是的,我認真考慮過,為了你,為了你腹中的孩子,嫁給我是你最好的選擇。」
船艙突然一陣猛烈的顛簸,無數道尖銳的氣流聲越來越近,落塵警覺地起身,還未看清發生了什麼事,宇文楚天猛地撲過來,抱著她躲開一把鋒利的箭。船前的甲板上也傳來刀劍相撞的聲音,應該是船夫正在攔截想要殺他們的人。
「外公,您別難過!」她勸慰道,「她在去世前和我爹爹很恩愛,她很幸福,也很滿足。」
她含淚點頭,靠在他的肩上。
「這幾日天氣突然轉涼,林外的桃花都落了,散了一地。我取了一些回來給熏了香,你聞,這個味道像不像我們以前常常去玩兒的桃花林?」
孟漫道:「不管陸林峰有多壞,陸穹衣到底是他的兒子。這些年來他一直想找機會報殺父之仇,無奈紫清真人隱居避世多年,他連紫清的面都見不上。迫於無奈,他找到了我們,希望我們能幫他報仇。剛好我得知你準備和魏蒼然去濯光山找紫清真人解毒。哥哥說你中的噬心蠱無葯可解,最多只能靠真氣將蠱蟲封制,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時機,所以,我們就接了陸穹衣這筆穩賺不賠的買賣。」
「我到處找不到表小姐,想看看表小姐在不在祠堂。」
「我睡了幾天了?」
看著外面陰雲壓頂的天,她又在心中默算了一遍日子,今天是七七的最後一天。曾經,她堅定地以為他不會死,隨著時間一日日過去,一日日的失望讓她變得不那麼堅定,可她仍然不願意相信他已經死了,仍然不認為那個從水中打撈出的屍體是他。
陸無然看她手指觸摸的兩個字,嘆道:「這畫是琳苒失蹤之後,我在她書案上找到的,是你父親畫的她……」他說到此處,停了停,掩口咳了幾聲,「琳苒至孝,是我害了她。」
不論宇文楚天是生是死,她都不能放過害他的人!
「成親?」
她搖頭,伏在他肩上失聲痛哭:「為什麼,為什麼他都不回來看我一眼?哪怕是遠遠讓我看一眼,讓我看看他變成什麼樣子,瘦了沒有。不是說人死了,只要有所眷戀,就捨不得過奈何橋喝孟婆湯嗎?他為什麼說走就走,為什麼那麼狠心?」
自她回來陸家,她很少去陸無然房裡,因為每次去他房裡,他都會滿臉期盼地問她:「楚天什麼時候回來?」
濯光派被人敬重了一生的紫清真人在屍骨未寒之時,一世清名毀於一旦。
北山在濯光山北面,是這山中濕氣最重的地方,晨霧蒙蒙,越往前走,霧氣越重,完全看不清前面的路。在魏蒼然的指引下,落塵扶著勉強可以走路的宇文楚天走進幽草叢生的石崖。
落塵試探地問:「您為什麼不讓人徹查此事,還真人一世清白?」
陸穹衣跪在一排靈位前,與她並肩跪了很久,才問道:「今早外公找你過去聊天了?」
和圖書整個人都僵住了,僵直地由著陸穹衣將她帶回濯光山,僵直地看著陸穹衣將一碗安胎藥端到她面前,一副謙謙君子、溫潤如玉的神態:「小塵,先把葯喝了,保住孩子要緊。」
被他直截了當地說中了心事,孟漫心裏翻江倒海,臉上倒還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你還挺了解我的,我的確不捨得你被別人殺了!」
世界一片寂靜,靜得她能聽見身體里兩個不同節奏的心跳聲。
想來這些壁畫便是當時驅逐殳天的場景,她忍不住好奇心,仔細看了圖畫,才發現石壁上雕刻的圖畫正是三十年前,各大門派斬殺殳天教眾的場景,持兵器的人全穿著中原的服飾,而被殺的人,卻並非猙獰的異族惡魔,還有孩子和女子,刀劍無情地插入他們的身體,血染紅了他們七彩的衣衫。
她來陸家這麼久,從未見任何人來為陸琳苒敬上一炷香。
「是,所以我猜測濯光禁地中有直接通往山下的密道,夜梟的人才可以在濯光山如履平地,來無影,去無蹤。」
「小塵。」他見她沒有抽回手,便握得更緊,看了一眼她枕邊綉了大半的鮮紅嫁衣,道,「我們成親吧。」
「我知道你忘不了他,畢竟你們從小一起長大,形影不離,你對他的感情豈能說變就變?可你要明白,你對他的感情是依賴,是親情,不是愛情,總有一天你會習慣沒有他的日子,重新開始你的生活。」
宇文楚天看了一眼魏蒼然黯然的神色,想要開口寬慰他幾句,可對於這種滅族的罪行,他也確實找不出可以開脫的語言,只好沉默地聽下去。
在所有人眼中,他出身名門世家,光環縈繞,卻沒有人知道「親情」這個詞對他來說有多麼奢侈。他年少的記憶中,父親僅是偶爾出現的背影,母親是祠堂里的牌位,而他的祖父陸無然只將他安置於別院中不聞不問。
「哥!」她轉頭,背後空無一人,「哥,是你嗎?」
她從噩夢中驚醒,發現自己躺在床上,周圍的陳設還是濯光派的布置,她躺的床正是這幾日宇文楚天養傷睡的,所以,枕邊還有他的氣息。床前站著陸穹衣和文律,床邊坐著一位儒衫老人,正以銀針為她通血療傷。
他微笑,無言地看著她。
孟漫陰沉地笑了笑,既然他不問,那就不能怪她不告訴他。為了讓所有人都以為他死了,她特意把他的衣服脫下來,穿在一個身形體態和他差不多的男人身上,讓野獸把那個男人啃得面目全非又丟在碧落河的下游。
她不停地向前走,迷霧中她隱約看見一襲清冷的白影站在距離不遠的桃花樹下,她急忙跑到面前的樹下,卻發現那棵樹並沒有看到的那麼遠,等她到了樹下,再回頭時,面前竟是一片雪白。
「我從來沒說過今天會告訴你。」
「你!」
外面傳來沋沋的說話聲:「少爺。」
陸穹衣點點頭,這就不難解釋為什麼孟漫可以隨意出入濯光山,夜梟的人也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入,暗殺濯光山掌門,原來他們已經找到密徑上濯光山。
魏蒼然並未止步,而是旋開石壁門前的機關,帶著他們走進。
她抬頭朝他笑著,笑得比星光更迷離:「我會努力的!」
宇文楚天久久未能成言,他明白魏蒼然說出這番話的用意,除了要讓他知道真相,也是希望告訴他:人生總有太多的變數,承諾和等待換來的結果可能是一世的遺憾,就算心愛之人甘願承受等待,他也不敢確認自己做完了該做的事之後,還剩下多少時間與她長相廝守!
「是啊,他總是用自己的方式對人好,他這一生,其實無愧於天地,只是有愧於自己。」
陸穹衣笑著走近她,溫柔地呼喚著她:「別害怕,小塵,你還有我!」
「這艘船會一路護送你到瑄國。」魏蒼然道。
陸穹衣也不在意,又道:「楚天已入土為安,魏前輩也是諸事纏身,無暇照顧你。明日,我帶你回陸家好好養傷吧?」
多日來纏繞在心中那點不滅的幻想好像突然被什麼點燃,她感覺全身都像是在被火灼燒著。
殺手見狀,欲提劍再追殺,卻被落塵不顧一切地從背後抱住。這一刻她什麼都不想,只想他活著,她甚至忘了,殺手只需隨手一揮劍,那就是一屍兩命。
甲板上的打鬥聲正激烈,一個全身被黑色包裹得密不透風的人急速飛入船艙,他手中的銀劍寒光一閃,直直刺向宇文楚天,似乎料到他無力反擊,殺手的劍沒有留任何后招,帶著必殺的決心刺向他的胸口。
「那你為什麼要幫陸穹衣害我?」
「小塵,今天怎麼突然來祠堂上香?」他的聲音總是柔得像是能擰出水來。
燭影蕭蕭的窗內,一雙璧人正在看著鮮紅的嫁衣,她似乎過得很好,跟他預想的完全不同。若是如此,他寧願自己已經死了……
柔和的風吹拂著弱柳,一切都那麼平和寧靜。
「這麼快醒了?我還以為你還要再睡上幾天呢!」孟漫聽似嘲諷的語氣中難掩喜悅。
她和陸穹衣走進門,關上房門,樹后才走出一個人影。
「不會,就算你娶了雪洛,我也會在你身邊,永遠做你的妹妹。」
「嗯,去吧,嫁給穹衣之後,要好好做他的妻子……以後不論發生什麼事,你都要好好待他。」
船一路行往北方,風平浪靜。
宇文楚天揚揚眉,眼中閃動出一種勾魂攝魄的誘惑:「你告訴我為什麼,我也告訴你一件你想知道的事。」
「你還有什麼想知道的嗎?」她試著找點別的話題吸引他,「你不想問問你妹妹怎麼樣了?」
「好多了!」他用溫熱的手指擦去她臉頰上殘留的淚痕,含笑道,「我們回房吧,上午他們把你的嫁衣改好送過來了,你再試試瘦不瘦。」
濯光的大堂鴉雀無聲,即便在座的江湖中人曾為了爭名逐利結過恩怨,是非曲直難以說清,但在這肅穆的靈堂前,他們心中剩下的只有對紫清真人一世英名最後的悼念。
可不知道為什麼,一想到陸穹衣站在她身邊,她竟有種芒刺在背、不寒而慄的錯覺。
「你哥哥說過,你晚上會做噩夢,夢醒了就會害怕,他不在你身邊,所以我來陪你。」
孩子?是啊,她差點忘了她腹中還懷著他的孩子……他們的孩子!
她開口,自稱是林無煙生前好友的女子,口口聲聲要幫林無煙討回公道,還大罵紫清真人辜負了林無煙,讓林無煙做了一輩子見不得光的情人,月月與她私會,卻在天下人面前裝得道貌岸然,無欲無求,她再不揭穿他的真面目,就對不起林無煙的在天之靈。
還是沒人回答。是她的錯覺嗎?是她的胡思亂想嗎?他如果真的活著,早就應該出現了,他怎麼會寧願讓她每天承受生不如死的痛苦,也不出來和她說句話?
「一切就聽表哥安排吧。」她仍是沒有表情,好像是一具沒有靈魂的人偶。
「您的意思是……」
「嗯。」她跟著他走進房間,關門的時候,她最後望了一眼對面那株垂柳。不知道為什麼,她總覺得那裡有一種她熟悉的氣息。
他想了想,搖頭:「不用,她會在濯光山等我的。」
陸穹衣拉著她的手,將她扯到懷中,輕輕抱住,想要給她點溫暖。
「繼續追查孟漫,務必要確定宇文楚天的下落!」陸穹衣又道。
陸穹衣撫摸著她的髮絲,然後捧起她的臉,溫柔地拭去她眼角的淚:「人死不能復生,就算你再怎麼想他,他也不可能回來了。」
魏蒼然看向宇文楚天,又看看落塵:「我明知你們的感情不被世俗所容,卻從未勸你們分開,只因為我看到了師父的一世遺恨……」
宇文楚天面露驚訝之色:「濯光山素來與無然山莊交好,為什麼紫清真人要殺陸林峰?」
陸穹衣飛身上了濯光山的絕壁,舉目四望,一片空寂的山峰,無處可以藏人。他從腰間取下從未離身的玉簫,修長的指尖摸索了一陣簫身騰雲的紋理,才緩緩放在唇邊。
「我自己做了嫁衣,還有幾天就要做好了。」
他最快樂的一次,就是在他十歲生日時,父親破天荒來看他,還送給他一支平常得隨處可買到的玉簫。分明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禮物,他卻視為珍寶,為了可以用它吹出最動聽的簫聲,他每個練功后筋疲力盡的傍晚,都是在這粗啞的簫聲中度過的。
「如果我死了……」
「事後,師父一直寢食難安,可罪孽既已鑄成,便無法抹殺。師父認為,與其將這些罪孽掩蓋抹殺,不如以此警示濯光後人,不要再犯同樣的錯誤。但和-圖-書因為這些畫涉及其他門派的聲譽,師父便將這裏設成濯光的禁地,除了歷代掌門,任何人不可進入,而歷代掌門接任后,必須要來看看這些畫像,他們必須永遠記住這段殘忍的歷史,再不可重複這樣的殺孽。」
她剛要搖頭,心念忽然一動。嫁給陸穹衣,她的孩子就有了陸家的姓氏和陸家小少爺的身份,那麼即使他沒有了親生父親,沒有親生母親,也沒有繼父,他將來的日子恐怕也不會過得太難。
不管宇文楚天怎麼氣她,她都覺得心情很好,陽光明媚。
一時間她有些分不清什麼是真實,什麼是夢境,她甚至懷疑,畫舫上的那一場驚心動魄的殺戮也是午夜的一場夢,宇文楚天很快會端著葯碗走進來,拍著她的背,細聲哄著她:「小塵,別怕,那是噩夢。你看,我還好好地活著。」
「因為他知道,你還有我。」
「小塵,不可以!」陸穹衣一把捉住她,聲音遙遠得就像縹緲的霧,「不可以,你知不知道,你已有孕在身!你就算不想活,你還有孩子啊!」
於是她就更得寸進尺……
「這不是您的錯。」
「應該能。」他閉上眼睛,嘴角噙著笑意。
時隔二十年,無然山莊又迎來了一場盛大的婚禮,到處張燈結綵,到處都洋溢著喜氣,前來送禮祝賀的人駱繹不絕。
她四處尋找,大聲呼喊:「你如果活著,為什麼不來找我?是不是你真的丟下我了?是不是你真的不要我了?」
白霧彌散開來,露出一座雙孿的山峰,山腳有一處洞口以石壁遮擋,石壁上寫著偌大的「禁地」二字。
「哥,表哥!」她正驚喜地想要奔過去,陸穹衣忽然拔出劍,一劍刺穿了宇文楚天的胸膛,他倒在地上,血染紅了地上的粉紅花瓣。
「我懂了!」
孩子……
為了證實自己說的話,女子拔出紫清劍給大家看。只見劍身上赫然刻著「無煙」二字,懂的人都能看出,那刻痕少說也有十幾年,也就是說,劍上的名字至少在紫清真人身邊陪伴了十幾年。
他的寶貝妹妹知道他死了,一定會悲痛欲絕,一想到落塵悲痛欲絕,她就特別開心!
現在他終於懂了,全部都懂了。
「是,我記住了!」
這一刻,她只覺得身上的血液又熱了起來,因為她身上流動著他的血液。
她的心猛地抽緊,難道這多了的一味血引可以解毒療傷?這世間只有他的血可以解毒,而且必須是鮮血,那就是說——他還活著!
「想不到,我不能保護師父的性命,連師父一生的清譽,我都沒能為他保住。」魏蒼然滿面惆悵。
她當即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不錯,是他!」
他又問:「陸穹衣為什麼要殺紫清真人?濯光派是江湖的泰山北斗,陸穹衣敢殺他,就不怕事情敗露?」
孟漫收起了冷笑,問道:「你怎麼知道我一定在濯光山附近,你怎麼知道我收到你發出的訊號一定會去救你?你就不怕我和殺你的人是一夥的,正在等著給你收屍嗎?」
思及此,落塵便勸宇文楚天道:「哥,你現在身受重傷,五臟俱損,留在這裏什麼都做不了,還會有生命之憂。不如我陪你先找個地方養好了傷,到時你再幫魏前輩查出真兇,剷除夜梟,各大門派自然相信你是清白的,更不會再質疑魏前輩。」
蕭聲悠揚,空曠而悲愴,混雜在潮濕的空氣中,更多了些凄冷,就像他幼年記憶中的世界。
所有的目光頓時匯聚到她身上。
孟漫由衷地讚歎:「你都要被他刺成篩子了,還能想到這麼多沒用的事?」
她當然不會讓他知道,她早已把孩子五歲的衣服做好,她已經給他們的孩子寫了很多封信,告訴他她有多愛他,不捨得他,可是她不能陪著他長大,因為她要做一件必須做的事——報仇!
宇文楚天撐著手臂坐起身,仔細聽著,生怕錯過了一個字。
眼淚像是囚禁了許久的瀑布,決堤而下,再難控制。她一遍遍地質問他:「為什麼?為什麼要這麼做?為什麼?」
孟漫猶豫了一下,道:「好吧,既然你想知道,那我就全都告訴你。」
遏天邊,亂雲凝,萬里長空下,沒有半絲回應。
「算了,不必追查了。我對這條密道沒有興趣。」紫清真人已死,他與濯光派的仇恨也算了結,他不想再多惹是非,「明日我們便回無然山莊。」
「找你哥哥。」
她在祠堂里到處尋找,想找出點什麼,證明他還活著,然而空蕩蕩的祠堂里什麼都沒有。可她還是不想放棄,她大聲喊:「哥,到底是不是你,你到底是不是活著?你告訴我,你說句話!」
不是看到這封字字千金的信箋,落塵從未想到陸穹衣對她情深至此,在看見了她和別的男人親昵之舉,聽見了她說願與別的男人同生共死之後,他還願意等待她回心轉意。
孟漫咬牙切齒地看著他,要不是他全身是傷,無處下劍,她真想狠狠刺他一劍,以解心頭之恨!
侍女一呆,急忙跪地回道:「奴婢還是和平時一樣,奴婢不敢多放任何東西。」
「世上怎麼會有如此心狠之人?」
面對旖旎的景緻,他除了感到心口和下腹有些疼,身上虛弱無力,再無其他感覺。
「……」宇文楚天想說感謝的話,又覺任何感謝的話對於魏蒼然所做的都顯得虛假客套。於是,他對魏蒼然深深一拜,算是作別。
眼淚落在水裡,激蕩起漣漪,水波里白色的身影在晃動。那一張臉,即便再蒼白無血色,再消瘦不堪,再稍縱即逝,她也認得出,只是她認不出他是人,還是魂……
「我才沒……咦,你怎麼知道那個人是陸穹衣?」
「我記住了。」
見殺手拔出劍,又一劍刺下,落塵不顧一切地撲向宇文楚天,同時觸動了髮髻上的銀簪。分明很隱蔽的動作,殺手卻好像早已料到她會出暗器,染血的劍尖一挑,她的銀簪直飛了出去,深深嵌入了船身,銀簪發射出的幾枚毒針也都凌亂地打在船尾。
落塵見侍女毫不知情,再看陸無然的臉色,這才留意到他今日的臉色比平時好了很多,氣色也好,難道……
「我就算要死,也要死得明明白白。」宇文楚天道,「可我還是有一件事想不明白,以陸穹衣對我的了解,他絕對不會知道我這麼多的弱點,更不會知道我要上濯光山找紫清真人解蠱,這些應該都是你告訴他的吧?你為什麼要跟他合作?」
「我忽然很想他們。」她平靜地道。
「我不想你太辛苦。」
落塵只覺眼前都是猩紅的血,一股巨大的力量在胸腔中迸發而出,她凝聚著突然爆發的靈力,以指尖夾著糯骨香的毒粉攻向殺手。殺手急忙拔劍閃避,她趁機將宇文楚天推入河中,鮮血染紅了一片碧水。
「不,這是我的錯,如果不是我對琳苒寄予那麼大的期望,不是我讓她一個弱女子承擔陸家的責任,她就不會……」
換下身上的素服,落塵去了陸無然的房間,見他手中捧著一幅畫卷在看。她走過去,一見上面的人,眼淚立刻奪眶而出。
那一刻,她總能感覺出他的憂傷,總覺得他那雙寫滿人世滄桑的眼角沒有對塵世的留戀,可為什麼他還要撐著滿是病痛的身體活著?
「是。」
她閉上眼睛,浮浮沉沉的黑暗世界里,她一步步向前,朝著碧波蕩漾的河水一步步走去,她只想離他更近。
她猛然回頭,白衣人影站在她身後,衣袂飄舞。
「好,我定會讓人細查此事。」魏蒼然道,「時候不早了,我還是先送你們離開吧。」
魏蒼然拍拍他的肩膀,道:「關於師父的死因,這些日子我已查出了一些眉目。如果我判斷沒錯,這是夜梟精心策劃的一場陰謀,他們的目的絕不止殺害師父和讓他身敗名裂,而是先除濯光,再滅其他門派……我想,他們為了對付我,一定會煽動各大門派逼濯光派把你交出來,由各大門派共同審理,到時候我越想保你,越會引起各大門派的猜忌。」
有時候,她也不懂,她為什麼這麼堅信,是不是她在逃避現實,在自欺欺人。
眼前越來越模糊,最後的意識失去前,她的手指輕動,將指甲中藏的毒藥彈在殺手的身上。這是她前幾日專門配製的毒藥,不僅毒性劇烈,其中還加了一味凝香,香味極淡,卻可以數月不散。
「我看見他了,我真的看見他了。」
……
「師父深陷矛盾之中,既不能背棄師尊,棄濯光于不顧,更不想辜負林無煙。所幸林無煙是個知大義的女子,她勸師父擔負起濯光重任,她願意等他做完該做的事www.hetubook.com.com,再與他長相廝守。誰知這一等就是三十年……」
不送他去十八層地獄,如何能泄這心頭之恨?
「能把陸家劍法用到人劍合一的人,這江湖中恐怕沒幾個。更何況,他在畫舫上用的殺招不留半分餘地,明顯是決心取我性命。面對自己決意要殺的人,他用的必定是自己最熟悉的武功……還有,對小塵不熟悉的男人,不可能會警覺到小塵身上的暗器,他能先知先覺,而且熟悉暗器的機關,除了陸穹衣不會有第二人。」
「小塵,我知道你想他,可這樣毫無意義,你要是真的想他安心,就該好好珍惜自己的身子。」
一碗葯吃完,他的精神狀態更好了些,落塵再也不能自已,匆忙放下藥碗,起身道:「您累了,休息一下吧,我明天再來看您。」
「不行!」魏蒼然搖頭道,「是我帶你從瑄國來到濯光山,也是我求師父為你醫治蠱毒,你如何能讓天下人相信我與此事無關?現在唯一的方法,就是先送你離開。北山的石壁處有一條密道可以通往山下,我已經全部安排好了,門外的守衛也都調離了,你抓緊時間收拾一下,我送你從密道離開。碧落河畔有艘船,會送你們去瑄國……楚天,我希望你去了就不要再回來,和落塵找個沒人的地方隱居避世,安度此生。」
入了夜,落塵如往日一樣,在熏爐中放了配好的草藥,讓融融暖氣瀰漫滿室,她一邊扇著扇子,一邊看著榻上的宇文楚天。他閉著眼睛躺在床上,看來是睡著了。這幾日他的身體還很虛弱,每天只有幾個時辰是清醒的,其餘時間都在沉睡。
而婚禮的新娘子,每天一身縞素地坐在房間里,綉著她的鮮紅嫁衣。沋沋坐在她旁邊一針一線地綉著梅花,手指上的血染紅了花瓣,落塵看著她,就像看見了數月前的自己。
她不知如何回答,只能強裝笑臉回道:「他有事情,可能晚些時候來。」
她自然聽得出他話中的深意,只要他死不見屍,她就要活下去:「只要你活著,我一定會等你。」
文律退離,他望了望明月,目光輕眯,殺意畢現。他原本並不想殺宇文楚天,他只想藉機殺了紫清真人,再把一切嫁禍給宇文楚天,卻不想宇文楚天竟然罔顧倫常,對落塵做出那樣的苟且之事!
不能用噬心蠱控制他,他們兄妹就想用這種方法讓他無法脫離夜梟。
落塵是他心中唯一的溫暖,是他最期待的一片溫柔,他小心翼翼地守護,不敢絲毫強求,只盼著有一日她懂了他的心,願意與他歲月靜好,長相以待。可她竟然被宇文楚天毀了清白,還執迷不悟……
「師父告訴我:殳天不是一個族,而是一個人,他是樓蘭古國的國君。當年泱國派十萬精兵突襲樓蘭,使其覆滅,殳天帶著親信逃離樓蘭,來到了泱國。為了報復泱國,他濫殺無辜,為禍中原。濯光派統領各大門派絞殺殳天,誰知殳天的族人誓死守護國君,逼得各大門派不得不大開殺戒……後來,各大門派害怕殳天族的餘孽會報復,密議后決定趕盡殺絕,不留活口。」
他虛無地笑笑,抓著她的手放在胸口,讓她清晰地感受到那顆孱弱卻堅定的心跳:「小塵,我答應過你無論發生什麼都會活下去,你也要相信,我絕不會丟下你,所以只要你沒看見我的屍體,就要好好活著,等我來找你,你明白嗎?」
也不知為什麼,她近日的嗅覺好像特別靈敏,很多以前沒留意過的味道都會清晰地聞到,難道……
她搖頭,拚命搖頭,她真希望這又是一場噩夢,然而,這不是。
昏迷中,落塵做了一個長長的夢,她夢見自己身處迷霧之中,什麼都看不見,她大聲喊著:「哥!哥!你在哪裡?」
「殳天族!」落塵想起來了,她在陸家某本書中見過這些圖案,它是三十年前的魔教「殳天」的標誌。
門外,陸穹衣去而復返,本想給落塵送些吃的東西,正好聽見她盡量壓抑的笑聲。
這段掩埋在他心中近半生的秘密,在以最醜陋的形式揭穿后,他也不想再隱藏,只希望還原它本來的樣子。
「這些壁畫究竟是誰畫的,我也不知道。」魏蒼然仰頭,看著這些圖畫,彷彿陷入回憶之中,「這裏原本不是禁地,而是濯光各代掌門清修之所,可是二十五年前,師父外出一趟,回來時便發現這裏多了這些怪異的圖畫。我原想找人把這些畫抹去,可師父告訴我,這些畫都是事實……」
宇文楚天因為太過疲憊,運氣調息一陣便沉沉睡去。落塵坐在船艙里,靜靜綉著她的紅色嫁衣。風卷著河邊烤魚肉的熏氣傳來,她本就因為顛簸而不適的腸胃頓時一陣翻江倒海。
魏蒼然拍拍他的肩膀:「去吧,一路小心!」
她本來沒在意什麼,現在被他一看,她反倒有點心虛,急忙解釋道:「他遲早會明白,我永遠不會回頭。」
「外公,讓我看看行嗎?」
他指了指石壁不醒目的一角:「唯獨一個人,衣著與其他人皆不同,臉上戴著面具,應該是殳天地位尊貴之人……他只是在等待死亡,而他面前的那個男人,並未殺他。」
孟漫沒看他身上,只盯著他的臉,冷冷撇嘴:「不用看了,你全身都是傷,我光給你包紮就包了大半天。我就納悶了,你內臟受損,身上都被劍刺成篩子了,怎麼還能從鬼門關回來?」
這分明不是驅逐,是滅族之禍。
「哥!」
陸林峰是夜梟的副門主,也是無然山莊的承繼者,他原以為待他成為陸家真正的主人,便可藉著夜梟的勢力鞏固無然山莊在江湖中的地位,稱霸江湖。可沒想到,陸無然寧可把無然山莊交給外人,也不願意交給他,所以他給自己的父親下毒,給自己的妹妹下毒,只為掌控無然山莊。
宇文楚天還是想不通,這些畫到底是誰留下的?是各大門派中有良知者,還是樓蘭古國沒有被完全滅族?
她拚命大喊,卻發不出一點聲音,好像被人捂住了嘴。
他說過,他會為她活著。死亡太容易,他不會選擇那麼容易的事情,卻把活著的艱難留給她。
仔細再看,發現畫卷下面落著兩個字:孤羽。
落塵不顧陸穹衣的阻攔,一路跑下了濯光山,跑到了碧落河邊。河邊有很多濯光派的弟子,都乘船在水中搜尋,魏蒼然也站在河邊,看著河水中的粼粼波光出神,身上還是那種百年孤寂的落寞。
落塵不禁打了個寒戰,問道:「書上分明說殳天是個嗜血成性的異族,侵略中原,各大門派聯合將其驅逐了,為何這些圖上畫的,好像是……被滅族了?」
她撫摸著畫卷,手指下的人在對她微笑,似乎在說:小塵,你別難過,我們三個很快就可以重逢。
落塵跪在地上,慢慢撫摸著髮絲,她髮絲上的暗香慢慢彌散到空氣中,混入煙香中,無人能察覺。
一擊不成,她還想觸動手鐲上的暗器,殺手又是早有所料,一手抓住她的手腕,將她推開,反手一劍又刺進宇文楚天的下腹,緊接著又連刺兩劍。
「跟上孟漫了嗎?」他問。
幸好殺手尚有一絲人性,他沒有殺她,而是一掌打在她的後頸。經絡尖銳的刺痛讓她全身麻痹,她咬牙忍著,雙手抱得更緊。殺手轉頭看著她,運氣于掌,掌風劈下時有一絲猶豫,但還是落在她的背心。
「只是交易這麼簡單?」
「交過一次手,他的武功極高,有別於中原武林,我曾猜測他是來自西域,現在想來,他極有可能就是殳天。」他一直以為夜梟陰狠毒辣,現在才明白,凡事有因必有果。
「嗯。」她柔順地應著,雖然她心中知道,他不能,他永遠給不了她想要的。
陸穹衣不是普通人,想要殺他,不會這麼容易。她必須等待機會,等一個萬無一失的機會。
濯光弟子惱羞成怒,將女子強行驅離大殿。
陽光從雲隙中露出,白霧散開,原本安靜的樹林突然傳來了疾風聲。風聲鶴唳中,她終於看見了宇文楚天,他身邊還站著陸穹衣。
「殳天並沒有被驅逐,而是被滅族了。」魏蒼然淡淡地道。
「你怎麼在這兒?」是陸穹衣的聲音。
陸穹衣伸手把她攬在懷裡,將手上的衣衫搭在她肩上,將她圈在溫暖的小天地里:「小塵,我不是告訴過你,你身子虛,晚上不能出來。」
然後,他們兩個人便再無話說,她服侍他吃藥,看他日漸枯老的容顏,看他滿是斑點和皺紋的手撫摸著手裡從未展開過的畫卷。
魏蒼然原本目不斜視地往前走,聽見她叫出殳天族,停住腳步:「你聽說過『殳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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