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這天人之姿,直視都覺得是冒犯。城主輕輕看她一眼,很快避讓開,殷情向殿內引路。如雲的宮娥從屏風兩側魚貫而出,城主就是城主,瓜果美酒款待貴客,極其闊綽地堆放了滿桌。
昏昏的燈光暈染那張腫脹的臉,無方拉起他的手腕把脈,脈象雖然羸弱,陽氣倒很旺,一時半會兒死不了。抓了兩把陳年草藥讓瞿如去煎,自己回灶上盛了一碗湯,拿勺兒慢慢喂進他嘴裏。他一口一口咽下去,空空的肚子有了暖意便續上命了。只是眼睛沒能睜開,相較之前似乎更腫了,連那一絲細細的線也不見了。
「姑娘怎麼突然……怎麼不先知會我……」城主激動得語無倫次,頰上生紅,腳步匆匆迎上去,「烈日灼身,姑娘快裏面請。」
瞿如也訥訥的,「既然救都救了,好事做到底,留他個囫圇個兒吧。沒了兩條腿,這人和棒槌有什麼分別?」
「就這樣?」瞿如問,「是不是太簡單了?師父你不能因為他是人,就隨便敷衍。」
城主聽了一哼,「你以為白准那麼好糊弄?不怕森羅城變成一座真正的死城,你就想辦法去吧。」極目遠望,無限惆悵,「都拿了人家的聘禮了,不嫁也得嫁。她自己還不知道吧,老妖從今天起,怕是惦記上她了……」
血蝎對普通人來說是劇毒之物,避之惟恐不及,但在醫者和玄門眼裡卻是無價之寶。護法用一個木盆裝著,把兩隻血蝎送到她面前,她趨身看,發現這東西的個頭比一般的蝎子大些,通體紅如硃砂。尾端的毒鉤氣勢洶洶地倒掛著,兩顆芝麻一樣的www.hetubook•com•com眼睛瞪著她,大概知道她要打它們的主意,差點沒把她瞪出窟窿來。
也罷,反正不用問病情,無方從頭到腳把他摸了一遍——
無方蹙眉看了她一眼,「你是嫌不夠壯烈?」
「城主和魘都令主是朋友?」
森羅城是剎土十六城之一,地處邊陲,滿城毒物,因此領地雖不大,卻從來沒人敢凌越它。森羅城主是半人半屍,為免屍毒侵入另一半心臟,常年需要控制。聽說靈醫能治各種病症,八抬大轎把無方抬進了城。當時他的病並不好治,屍毒蔓延全身,靠近后那股味道,真是臭到哀傷。無方冒著窒息的危險把他從黃泉路上拽了回來,城主很感激她,錢財已經不足以表達他的謝意,答應以後靈醫只要開口,一定有求必應。
靈醫的性格本來就落落難合,停留了這麼久,都是因為有求於人。他看著她含笑搖頭,走到長街盡頭凌空而起,纖纖的身姿翩若驚鴻,很快消失在視線盡頭,徒留城主空對天幕,滿懷感傷。
不方便直接切入主題,無方先委婉地詢問了他的近況,城主受寵若驚,「多謝姑娘,自從五年前得姑娘救治,這毛病就再沒發作過。我多次尋訪姑娘,姑娘總是閉門不見,不知可是我哪裡唐突了,惹得姑娘不快?」
所以說啊,醫人比醫妖麻煩得多。無方走出去,站在院子里伸展一下筋骨。回頭看,冰涼的月光灑在舍利塔的翹角飛檐上,多處磚頭凹陷,就像那個男人身上的傷疤。
右護法喃喃自語:「真沒想到,來取血蝎和-圖-書的人竟是她。」
城主吸了吸鼻子,「天意。」
無方聽到魘都怔了下,那地方不在閻浮以內,她對其了解不多,只知道太陽照不到那裡,城池常年浸泡在黑暗中。如果硬要打比方,差不多是和酆都一樣的存在。不同之處在於酆都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魘都里全是男人;酆都里的鬼幾經輾轉可以投胎做人,魘都里的魔魅來歷不明,不老不死。
森羅城主吞吞吐吐,「算不上朋友,有過幾面之緣罷了……」一邊說一邊下令左右護法,「去養室,把那對血蝎給艷姑娘取來。」
無方說:「我是煞,他想娶我,是嫌命太長了。」
無方覺得很不好意思,再三感謝,「以後城主有傳召,在下一定隨傳隨到。」
無方收回身道:「這是城主和魘都的交情,我不敢取盡,只求其一,剩下那隻還是留給城主。」
無方沒辦法,捏個訣招來四隻狸奴,連扛帶拖,把半昏迷的人弄回了茅草屋。
瞿如不語,躍到空中振振翅膀,兩翼徒然拓寬了三丈。無方騰身而起,她一個俯衝穩穩停在她足下,一直向上飛去。風馳電掣里,鳥背上矮小的身影開始變幻,眨眼便長身玉立。飛揚的烏髮和白色的衣裙在星空下逶迤,像越量宮前經年不散的雲霧。瞿如的翅膀帶起狂風,身後戈壁塵土漫天,土丘上拜月的沙狐躲閃不及,被灌了一嘴沙子。
她笑了笑,守塔時頂著一張不起眼的臉,然而這臉上也有一閃而過的芳華絕代。她說走吧,「森羅城距此三千里,打個來回得花不少時間。」
無方耐煩地微笑,「城和-圖-書主多慮了,我只有初一十五接診,外面徘徊著等候多時的傷者,時間有限,不敢耽擱,並不是不肯見城主。」
無方走進小藥房翻找,木鱉子、玄參、蒼朮、蜈蚣……翻到最後回過身來,「缺了一味葯,今晚沒法熬制。」
舍利塔沒有精美的刀具,靈醫家當都在十丈山下,所以無方揮舞著粗蠢的菜刀,在男人或長或短的抽氣聲中,把他的頭髮全剃完了。
無方說買不著,「他的壞疽深入骨髓,普通的方子沒有用。要以毒攻毒,化了表面的死肉才行。」她抄起兩手靠在門框上,仰頭看著月亮道,「缺了一味血蝎,把血蝎搗爛加進膏子里,綁上七天就差不多了。可是血蝎這東西又毒又狠,剎土上多年不見其蹤影,一時上哪裡去找!」
屋裡燃著一盞小小的油燈,還是蓮師贈予她靜坐修行的時候用的。當這裏的守塔人,除了五十年如一日的月俸一吊錢,沒有任何額外的補貼。不過問題不算很大,她們本來就擅長夜間活動,有沒有燈都無所謂。
可憐的煞,煞氣太盛,世上沒幾個人能受得了。這些年她靜心參禪,試圖洗脫這身晦氣,雖然略有成效,但終不能全消。蓮師說過,這是命中的劫,是老天的考驗。所以她從來沒想過嫁人,就這麼長久地、孤單地,遊盪在鎢金剎土上吧。
瞿如的葯煎好了,粗礪的陶碗裝著漆黑的葯汁子,不管三七二十一灌了下去。然後又領命出去,蒼茫的夜色下,紅著兩眼的三足鳥坐在青石板上磨刀,磨到高興處還唱,「老妖吃不飽呀,書生來得巧」……對於鳥類m.hetubook.com.com來說,口腹之慾的滿足就是最大的歡喜。瞿如救了個年輕人,心裏高興,唱起來也酣暢淋漓。
瞿如挨在一旁看,「他還喘著氣,應該有救吧?」
森羅城主啊了一聲,「血蝎?野生的血蝎早就滅絕了,現在只剩飼養的。我這裏倒有一對,是魘都令君贈給我的。」
這麼一說城主立刻沒了脾氣,「看來姑娘太忙了,我不該打攪。今天姑娘是路過,還是……」
靈醫來了,森羅城滿城皆驚。城主得到消息迎出宮,剛上露台就見空中有瞿如盤旋,艷無方從長橋那頭走來,身後一輪朝陽耀出萬點金芒,襯托著那艷絕的臉龐輕俏的身形,一步一蓮華,不過如此。
一個妖怪,能有這麼澎湃的良知真難得。無方咬唇計較,「你記得五年前的森羅城主嗎?他還欠我個人情,如果我去找他,或許能解燃眉之急。」
她為驗證,略微用力捏了一下,榻上的人發出一聲低吟,病灶的位置可以確定了。至於頭面部,基本都是外傷,沒有累及頭骨。不過打在頭頂的那鞭子比較狠,直接抽出了兩寸來長的口子,橫流的血把頭髮都糊住了,看樣子不剃頭不行。
原以為正骨的時候必會有一番撕心裂肺的呼號,誰知這人也不過嘶了兩聲。受了這麼重的傷,輕描淡寫就過去了,這份忍耐比她上次醫治的金毛吼強得多。不管怎麼樣,要緊的傷今晚都得收拾好,固定包紮,查書研葯,待全部忙完,已經月上中天了。
瞿如卻很遲疑,「那個城主說過想娶師父,萬一這次又提,怎麼辦?」
青白的頭皮顯露出來,傷口更加觸目www.hetubook.com.com驚心。拿清水清理一下縫合,撒上金創葯,然後找塊長長的絛子上下一繞,打個漂亮的結,頭上的傷就處理好了。
右護法覷他面色,小心翼翼道:「城主不是喜歡艷姑娘嗎,怎麼能拱手讓人呢,咱們想個辦法李代桃僵吧。」
瞿如追問怎麼不用拔毒膏,因為下肢的傷勢也不輕,耽擱下去,恐怕兩條腿要保不住了。
「我是專程來拜訪城主的。」無方在座上欠了欠身,「我昨天救治了一個傷者,傷勢很重,需要血蝎製藥拔毒。血蝎絕跡多年,這剎土十六城,恐怕只有城主知道它的下落。還請城主幫我這個忙,讓我找到血蝎,好回去救人。」
「不不,求之不得。」
城主卻很執拗,「姑娘是醫者,將來總有用得上的時候。我欠姑娘一條命呢,這小玩意兒不足掛齒,姑娘別和我客氣,都拿去吧。」
腿上有五處壞疽,結成了堅硬的殼,肉在底下逐漸腐爛,必須用藥把毒拔|出|來;上肢有損傷,右臂尺骨近手腕處脫節,照她摸骨的結果來看,應該是折斷了。
她起身告辭,城主隨她到殿外長街上,戀戀不捨送了又送,「姑娘這就要走嗎,不多坐一會兒?」
瞿如看看天色,「再有兩個時辰天就亮了,是什麼葯,等城門一開我就買回來。」
無方向他拱了拱手,「在下不請自來,還望城主見諒。」
城主笑得大度,「血蝎是沙漠至寶,換做別人,我連看都不讓他看一眼。既然現在姑娘有急用,就贈給姑娘了。」
熱切想救人的是瞿如,但最後要把人運回去時,她卻兩手一攤,「師父看我這體格,像是背得動人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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