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那邊又荒腔野調哼起歌來,無方把剩下那隻血蝎裝進小匣子里。它剛剛親眼目睹了同伴的慘死,好像還沒從震驚和恐懼里回過神來,縮在角落瑟瑟發抖。無方安慰它,「修不成人形,只能拿來做葯了,這是沒有辦法的事。你放心,不到萬不得已我不會動你。如果實在走投無路了,我也會盡量讓你死得其所的。」
無方擺了擺手,道謝的話聽得太多了,她救人不是為了得人一句謝。
無方生平最討厭哭號的女人,有問題就想辦法解決,眼淚一點用處都沒有。豬妖的嗓門驚人,又尖又利,錐子似的直戳人腦子,她喝了聲「別哭了」,順利堵住了她的嘴。然後蹲下身,牽袖探傷者氣息……太微弱,弱得遊絲一樣。
救一個人,實在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事了,並未在無方心裏留下什麼痕迹。負手看檐外的雨,樓台在雨中杳杳的,雨勢太大,真擔心年久失修的舍利塔會轟然倒下來。所幸瞿如轉了一圈回來,說一切都好。無方告訴她人已經醒了,她聽了興匆匆跑進去,身上濕透的衣裳都沒來得及變干……便宜那小子,底下風光大概一覽無餘了。
「不趁人之危,也算是個君子。如果舊事重提,那才尷尬。」無方談笑著,左手捏住血蝎的尾針,右手捏住頭,使勁一掐,蟲子就身首分離了。
他果然撫額,滿臉的不解。忽然驚覺自己的頭髮不知什麼時候沒了,更是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她嘆口氣,搖頭回到屋子裡。屋頂東北角的瓦片沒有蓋實,又滴答和_圖_書漏起了雨。她拿只陶碗接盛,轉回頭髮現榻上的人醒了,正支著身子茫然四顧。
倒杯水遞過去,「你叫什麼?從哪裡來?」
油紙上滴了厚厚的一層膏子,瞿如托著盤兒進來。榻上的人還沒清醒,五官浮腫不見多大起色,只比昨晚略微好了一點。她走過去看了兩眼,「師父,他要睡到幾時?」
她慢吞吞走進廚房,房樑上垂下來一隻鐵鉤,鉤子上還掛著半籃蔬菜。開地窖掏出上年儲存的臘肉,小心翼翼切下一塊,撈起袖子開始做午飯。
瞿如失笑,「剃了光頭,又在寺廟落腳,不是和尚是什麼?」
榻上的人說:「我姓葉,葉振衣,東土人。這段時間一直渾渾噩噩,不知身在何處……請問姑娘,這是哪國地界?」
所以眼前這個好看的女人就是靈醫吧?原來靈醫不是老嫗……豬妖瞪著銅鈴似的眼睛發獃,漂亮的姑娘人人喜歡,她的美艷出塵,愈發對比出自己的粗鄙。
空氣里有細碎的水氣飛揚,一場豪雨如期而至,筆直的雨柱箭矢一樣射進草叢裡,濺濕了無方的青布鞋。她站起身,披上蓑衣,說要去塔周巡視。干一行愛一行嘛,既然拿著俸祿,哪怕只有微薄的一點,也要盡心儘力。
她耷拉著嘴角問:「艷姑娘,他怎麼樣?」
她湊過去,「縫褲子?」
所幸漫無目的的生命里,至少還有一樣是她渴求的。她轉過頭,看向遙遠的吉祥山,山體隱匿在雲霧間,山高不可望頂,那是蓮師的道場。從獲救那天起,她就想hetubook.com.com拜他為師,但因為身上煞氣不滅,總怕玷污了清靜地。也許再等等,蓮師雲遊去了,走個三五十年大有可能。等他回來,她就去越量宮碰碰運氣,如果遇上蓮師心情好,說不定就收下她了。
無方看著她涕淚滂沱,想起上次的麓姬,心裏不免有些猶疑。再探病者的元宮,渺渺茫茫,竟然沒有半絲殘魂余魄的痕迹。
時間過得真快啊,一月月,一年年……活著的年月里沒有經歷過感動,也沒有經歷過憂傷,日子平靜得像一潭死水。如果有人問她今年多大,她說不上來,年紀這東西,連個符號都算不上。反正就這麼過下去吧,直到哪天得道,或者灰飛煙滅。
無方看著他,他眯覷兩眼,頰上皮膚水腫,底下有明晃晃的光,再配上錯愕的表情,真是慘不忍睹。她指了指他的腦袋,「頭頂裂了個大口子,不剃掉頭髮不好包紮。我知道你們中土人,講究什麼身體髮膚受之父母,可是此前性命攸關,我想你的父母應該也不會反對的。」
瞿如抖給她看,不光有褲子,還有一件緇衣,「昨天我在地頭,看見阿時衣角的花繡得很好看,我試了一下,沒成功。拆的時候力用得大了點,把布料撕破了,你瞧。」
豬妖很有些委屈,情郎半死不活,自己又深受打擊,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那把撐在一旁的紅傘被風一吹,篤篤滾出去兩步遠,連人家的傘都那麼富有詩意。
就算施救,恐怕成效也不會太顯著,但不作為,這人https://www.hetubook.com.com就必死無疑了。她托起他的上半身,開華蓋穴,向左右血海施靈力。一旁的豬妖似乎不能理解哪裡殺出了個程咬金,定定看著她,臉上還掛著淚滴。
吃完了午飯小睡,一覺到傍晚。入夜前起來觀望,還在下雨,一時也沒有要停的意思。她進房看振衣,他合衣歪在床頭,不知道眼睛是閉著還是睜著,反正半天沒吭一聲,應該是睡著了。
半空中的瞿如發出一聲尖利的鳴叫,有時候她的名號比無方還響,那些趕來求醫的妖魅未必認得靈醫本人,但見到瞿如,大都無條件信任。
她走過去,上下打量他,「除了皮外傷,還有哪裡不舒服嗎?」
無方想盡辦法,只換來這人長長的呻|吟,睜眼一瞥,倒下去就咽氣了。
這下他好像消化不了了,一個尋常人,如果不是生在剎土諸城,永遠不可能有機會接觸這個世界。
他聽完了,獃獃頷首,無方讓他多休息,自己從屋裡走了出來。
振衣傷勢不輕,不方便上桌,瞿如像伺候產婦似的伺候他。無方坐在桌旁獨自吃飯,一面聽她邀功:「振衣哥哥你知道嗎,是我求師父把你救回來的……」一隻上古的鳥兒,好意思管人家叫哥哥,情這東西真是神奇。
豬妖大哭:「死了?他情願死也不肯和我歡好!」
哪國地界,倒不太好作答,她坐下道:「沒有國,只有十六城。你是東土人,聽說過南閻浮提嗎?這裡是鎢金剎土,閻浮五方聖土之一,蓮師的道場。」
那隻蝎子嚇暈了,尾巴一軟,趴下和-圖-書了。
無方之前對他的印象,屍臭幾乎佔據半壁江山。今天打過交到之後,頓覺自己以前膚淺了。所以看人不能只看表面,得往深處發掘美。就像那個城主,雖然依舊青面獠牙,但心地善良,足以掩蓋相貌上的欠缺。
他還在昏睡,師徒兩個百無聊賴,坐在廊下喝茶。天色眼見暗了,西邊推起了層疊的雲頭,一陣大風刮過,群鳥南飛,撲棱的翅膀發出巨大的轟鳴。無方問瞿如:「今天初幾?」
他搖頭,垂眼看手臂上纏繞的繃帶,勻了幾口氣,艱難地向她拱手,「多謝姑娘出手相救,如果沒有姑娘,我大概已經被監工打死了。」
瞿如搬動手指頭,一天一天數過去,最後一拍大腿,「該去十丈山了,今天是初一。」
那可不行,瞿如扔下手裡的針線追出來,見她已經布好陣法,把舍利塔罩住了。
有了藥引子,膏藥做起來沒費什麼工夫,從研磨到熬煮,半個時辰就製成了。
果然聽見亂鬨哄的驚呼,沒關係,她知道瞿如很喜歡那個硬骨頭的男人。鳥兒大了總要找歸宿的,妖的世界沒有那麼多扭捏作態,看上誰就大胆示愛。越過貨比三家刨根問底,要是能一口氣睡了,那這人直接就是你的了。
瞿如攔住她,「還是我去,師父守著小和尚。」
瞿如破天荒飛針走線,來歷不明的灰褐色布料上,針腳粗壯得像扁擔。
十丈山,無量海,在天極城以西,鎢金剎土的邊緣,如果僅憑雙腿走,得走上很久很久。蓮師當初得知她要行醫,贈她一個金鋼圈,可以連通南閻浮提和*圖*書兩極。邁進圈裡,就是一片無垠的草地,青草依依,夜風習習,她打著一把鮮紅的油紙傘,頭頂盤旋著三足鳥,走到一棵老槐樹底下邁出去,十丈山便到了。
不費什麼周章就拿到血蝎,過程順利得出乎預料。瞿如對森羅城主誇讚不已,「一個半屍,這麼講道義,實在難得。」
無方說快了,掀起被子撩他的褲腿。膏藥隔火熏烤,待膏體軟化后,「啪」地一聲扣在了僵死的皮肉上。
說的也對,畢竟是從奴隸堆里撿回來的,脫了奴籍才能光明正大走出去。無方揣著雙手,眼看她呼嘯著衝進雨里。瞿如喜水,下雨是她最高興的時候。兩腳狠狠往泥潭裡一踩,濺起半人多高的水柱,澆得自己滿頭滿臉,然後手舞足蹈樂不可支。
異界的東西,總有一些古怪的地方,比如這血蝎就名副其實。小小的身體里不知裝了多少血,怎麼流也流不完似的。無方提著尾巴倒吊起來,控出滿滿一大碗,把整個石臼都染紅了。瞿如嘖嘖稱奇,看著那蟲子的顏色由紅轉白,隨手加進了蜈蚣和兒茶,一杵子就把它杵了個稀爛。
無方覺得沒什麼,他身上的衣裳都爛成一道一道了,不會嫌棄這件的。眼見時間差不多了,轉身道:「你留下看護他,我一個人去十丈山。」
無方詫然,「他不是和尚。」
斑斕的極光映照下,慢慢順著小路往前,剛到山腳就聽見有人在哭,一看是個黑胖的豬妖。她仰著脖子嚎啕,面前地上躺著個男人,斯文的長相,修長的身量,可惜一點活著的跡象也沒有,大抵已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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