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鑽石塵埃

「世界上又有什麼東西是永恆的,堅不可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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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闆斜眼,報了個價格。趙一玫掂量不出這顆鑽石的重量,卻也知道他的報價不低,何況它本身還帶有瑕疵。
老闆待售的寶石都隨隨便便攤在外面,唯獨這一塊,鄭重其事地放在盒子里,想必價值連城。沈放卻連打開一睹究竟的好奇心都沒有,繞過老闆,準備離開。
「人家是要送給心上人的。」
刀疤男的臉貼在黃沙和石子之間,沈放一腳踩著他的肩膀,然後蹲下來,對著他的耳朵說了一句俚語。
像是不過癮似的,他還將銀刀在空中拋了幾下,嘲諷地撇撇嘴。
已經把攤鋪重新收拾好的老闆見他要走,趕緊上前拉住他,自我介紹一番后,問他的名字。
「是嗎?」沈放平淡地說,「我瞧著挺好的。」
沈放搖頭拒絕,老闆似乎也猜到他會有這樣的反應,從身後拿出一個盒子:「若先生不嫌棄,就當是謝禮了。」
一時間,整個集市尖叫聲和哭泣聲此起彼伏,人們往各個方向逃跑,四散而去,沿路被他們打劫了個精光。
然後他站起身,摸出錢包,簡單的黑色牛皮短款錢包,估摸著抽出蘇丹鎊,放在攤前。還沒等老闆反應過來,他就把項鏈放在手心,用力捏緊,大步走了。
人人自危,集市前方攤位的人紛紛捲起財物就開跑。平時里相互幫襯吆喝的朋友,此時沒有一個挺身而出。
趙一玫輕輕吐出一口氣。青灰色的煙圈打了一個卷,回蕩在她和沈放的視線之間,下一秒才消散在夜風中。
老闆說了,是個穿黑色背心的中國人,個頭很高,很容易認出來。趙一玫在人群里穿梭,目光快速搜尋,沒有,沒有,還是沒有。
趙一玫知道老闆沒騙人,她當然認得出這是真的鑽石,只是更好奇:「鑽石也會有裂縫?」
然後他報上坐標,掛斷電話,隨手拉了張椅子,將槍往桌上一拍,大大咧咧地反扣著坐下來。
煙絲在隱隱跳動的火焰中被點燃,很快就露出一圈殆盡的灰色。
老闆終於得救,想逃離劫匪,結果不幸摔倒在地,被砂石結結實實地扎了一屁股。
而幾年過去,沒有了自己這個惡毒女配的打擾,他們是不是終於歡天喜地地圓滿結局了?
趙一玫沉默了,這就確實有點麻煩了。趙一玫想,如果只是買著玩,她大可以出高價拿下。但如果和情字扯上了邊,可就說不定了。
可沈www.hetubook.com.com放什麼都沒做。他只是從趙一玫嘴裏拿走那支抽了一半的煙,平靜地轉過身,手臂搭在陽台的欄杆上,望著遠處深藍的夜,一言不發地抽完它。
那個人……是陳砂嗎?
一直到她氣喘吁吁,快找遍整個集市時,終於,趙一玫看到了老闆口中的那個男人。
她用的是一個簡單的短牛皮錢包,黑色男款,只放得下幾張卡和少量現金。剛剛買圍巾已用去大半,現在裏面只剩下薄薄的一張蘇丹鎊。
趙一玫聳聳肩,將錢包放回褲兜里,對老闆說:「我回去拿錢,這條項鏈可以為我留著嗎?」
真是的,趙一玫在心中翻了個白眼,送條那樣的鑽石項鏈,也不覺得寒酸。
然後沈放穿著軍靴的右腳向前一踏,左腳彎曲,用膝蓋踢中刀疤男的關節部位,在對方吃力趔趄的一瞬間,從他的腰間抽走了他的槍。
他的聲音低沉而平靜,絲毫不喘,用英文說:「放開他。」
老闆盯著電視機,擺擺手,沒說好還是不好。
為首的男人來不及躲閃,憑著直覺肌肉繃緊,大喝一聲,伸手去擋摩托車。
沈放也終於站起身,準備離開。
紅寶石、綠寶石、藍寶石、碧璽、坦桑石……非洲盛產寶石,可趙一玫不喜歡這些石頭,感覺顏色太暗淡。女人的配飾,一定要璀璨明亮,才是畫龍點睛之筆。
趙一玫的心在這一刻不受控制地狂跳起來,「怦怦怦」,像是在燃燒。她覺得他會彎下腰來吻自己。
他在雜七雜八的寶石前隨便翻了翻,看到角落裡放了一條項鏈。他把黑色的皮革帶拎起來,鑽石在空中晃動,漂亮的光折射進他的眼裡。
沈放再拿出手機撥打電話,懶洋洋地說:「嗯,抓了兩個小偷,麻煩你們過來一趟。」
圍觀的人群也轉移了戰鬥地點,來到攤鋪前,好奇地對著他頻頻探頭,指指點點。富態圓潤的老闆總算回過了神,惡狠狠地「呸」了三個搶匪一口,還乘人之危地踹上幾腳泄氣,再連聲向沈放道謝。
趙一玫離開得巧,她前腳剛搭車離開,後腳從集市的巷子里就拐出三輛摩托車。三名皮膚曬得黝黑的本地人從車上跳下來,戴著墨鏡的為首的人手中拿了一把槍,臉上有一道刀疤,大步走在前面。他身後的兩人身材高大,肌肉結實,露出手臂上兇狠的文身和*圖*書,看得出是混幫派的地痞流氓。
沈放手中的槍終於離開刀疤男的後腦勺,後者等待這一刻早已多時。只見他猛地轉身,電光石火間,拳頭還沒到,沈放已一腳將他狠狠踹倒在地。
老闆猜出了趙一玫的想法,搖搖頭,說:「你買不回來的。」
「哎哎哎,」老闆追出來,目光真摯殷切,「先生別嫌棄。」
沈放並未抬眼,只低低地對老闆「嗯」了一聲,就不再開口了。
沈放又伸手奪走趙一玫嘴裏的煙:「吐。」
「剛剛。」
那一年除夕夜,他帶她回家吃團圓飯,不就是存著要娶她過門的心思嗎?
趙一玫一動不動地盯著他的背影,剛才老闆說,那是要送給他心愛之人的。
是沈放。
夜色沉沉,月亮如水,誰都沒有說話。
「老闆,我要這個。」
趙一玫回來的時候,胖墩墩的老闆總算是沒看電視,打著哈欠坐在攤前。
摩托車「轟」地倒在一旁,橫著摔出好幾米遠。
披肩的面料摸起來很柔軟,趙一玫也沒有問是什麼面料,她分不清這些。披肩內里有一張不起眼的小標籤,上面寫著「made in China」。
趙一玫愣怔著站在原地,看著沈放走出喧嘩的集市,然後背影消失。夕陽西沉,暮色和荒漠融合,一直延伸到天際。
曠世巨鑽,不過是炭。卻是世界上最堅固的炭。
「哎哎哎,先生,先生!」
過了一會兒,警察局的人匆忙趕來,罵罵咧咧地押著三名搶匪走了。
然後她站起身,朝著老闆手指的方向,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大步追去。
花花綠綠的寶石項鏈、手鏈、戒指就隨意擺放著,趙一玫隨手拿起一個紅寶石手鐲,套在手腕上,可她的手腕太細,一下子就掉了下來。
對方一把搶過錢去,沒說話,目光陰鷙地盯著老闆,手中的刀更深了一寸。
男人痛不欲生,「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下一秒,突然傳來一陣「嗚嗚」的轟鳴聲,只見三人剛才停在轉角處的摩托車,就像脫韁野馬一般直直地衝過來。
等同夥回過神來,沈放已用槍抵著刀疤男的腦袋。
周末的時候,趙一玫難得有空,頂著大太陽去逛了一趟集市。南蘇丹硝煙四起,喀土穆街上竟然還有不怕死的旅客,對著鏡頭笑得陽光燦爛。
趙一玫笑了笑,蘇丹因為受到美國的制裁,很少有國hetubook.com.com家敢和他們進行貿易來往。
再走兩步,她看到有賣寶石飾品的攤鋪。老闆一臉富態,圓滾滾地坐在一旁,面前擺了一台小電視。信號很差,畫面斷斷續續,一閃一閃的。
是嗎?沈放,這麼多年,你也終於有了心愛之人。
戒掉了他。
胖乎乎的老闆聽到尖叫聲,剛抬起頭,還沒反應過來,就有一把冰涼的刀架在他的脖子上。
沈放拿她沒有辦法,只好從煙盒裡拿出一支煙,送到她的嘴邊,她則懶洋洋地咬住。他又拿起打火機,「咔」的一聲點燃,湊到趙一玫的煙頭上,淡淡地說:「吸。」
老闆千恩萬謝:「是否可以請先生共進晚餐?」
老闆兩腿打顫,卻不敢說話,生怕惹惱了對方。為首的男人將槍別上褲包,蹲在地上,冷笑著將攤上的寶石一把抓起來,全塞進了身後同伴的蛇皮口袋裡。
趙一玫轉身正準備離開的時候,眼前忽地一閃。她轉過身,伸出手,從一堆琳琅里摸出一條項鏈來。
「你還記得是誰買的嗎?」趙一玫追問,「男人還是女人?什麼穿著?」
挾持著老闆的搶匪聽得懂他的話,大聲罵了一句,卻試探性地將刀往深處送了一寸。
同一時間,沈放一隻手掐住刀疤男,一隻手舉槍朝天開了一槍。
沈放人長得高,雙腿修長而充滿力量。他不經意地蹲下,兩隻手散散地搭在膝蓋上,像是一隻優雅的獵豹。
他舒展眉眼,嘴角微勾,回過頭對老闆說:「老闆,把這條項鏈賣給我吧。」
老闆正聚精會神地看電視,撇了項鏈一眼:「鑽石。」
那時候,沈放在陽台上抽煙,被她抓了現行,趙一玫以此為把柄威脅,讓他教自己抽煙,否則就要告訴沈釗。
趙一玫便當他是「好」了,於是轉過身去,在集市出口處招了一輛摩托車,載著她回醫院。
她還記得那個夜晚,細數起來,已經有十余年了吧。
其實姜河說得不對,她不是不到黃河也不肯死心,她只是從小就以為,她想要的,就統統可以得到。
這一切都發生在轉眼前,看熱鬧的人群還沒跑回來,就已經落了幕。
趙一玫笑起來,把項鏈放在手掌心,狠狠地用力一握,烙得她的手生疼。她就這樣使勁握著,等到手掌已經習慣了那樣的痛,才慢慢鬆開手。
在垂下手的瞬間,趙一玫忽地記起,自己第一次抽煙,還https://m.hetubook•com•com是她威脅沈放教的。
但這次趙一玫卻完全沒有還價,打開包就準備掏錢,然後手頓住。
「先生拿鑽石項鏈,是要送給心愛的女人吧?女人哪能接受這麼小的鑽石啊,還是有裂痕的。」老闆擺擺手,「不行不行,先生這不是存心氣人嗎?」
但她還是想試一試,姜河曾說她固執得可怕,別人是不到黃河不死心,她是到了黃河也不肯死心。
對方氣得跺腳,卻不得不咬牙切齒地將手中的刀扔過去。
沈放眯起眼睛,看到鑽石深處細細的裂縫。
老闆認得她,擺擺手:「賣了。」
「哐當」一聲,刀正好落在沈放的腳邊。
對方的臉色微變。
老闆乖乖閉嘴,站在攤前的男人使了一個眼色,他哆哆嗦嗦地站起來,打開收錢的盒子:「都在這裏了。」
老闆抬起頭,又看了趙一玫一眼,奇怪地反問:「世界上又有什麼東西是永恆的,堅不可摧的?」
沈放似乎等得有些無聊,就把剛剛奪來的刀子拿在手中轉圈。他姿態閑適,彷彿手中拿的並非一把利器,而只是學生時代筆袋裡最不起眼的一支筆。少年趴在桌子上,無所事事地轉動,筆在他手中靈動地上上下下,如行雲流水。
在這個荒漠炙熱的夏日,想起那個寒冷落雪的冬夜。
沈放看著他的眼睛,終於停下腳步。老闆鬆了一口氣,正準備將盒子遞給他,卻看見沈放蹲下了身。
所以她戒掉了煙,戒掉了所有讓她沉迷、上癮的事物。
趙一玫隨口砍下三分之一的價格買下披肩。她穿了一套白色弔帶背心和白色闊腿褲,把披肩抖開搭在身上,有細細的金線如流雲鋪開,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偷襲者痛得嗷嗷大叫,沈放卻終於笑了起來。然後他衝著還站在篷子里的劫匪勾了勾手指。
「賣了?」趙一玫蹙眉,知道對方是商人,大腦飛快轉動,壓下心中的遺憾,趕緊問,「什麼時候?」
他就這樣堪堪追到了搶匪身後,左手一抓,腳一勾,手肘朝對方的背脊狠狠一頂。
同一時間,騎在摩托車上的人將車把手一松,一道黑影在半空跳躍,穩穩噹噹地落在刀疤男身後。
老闆嚇出一身冷汗,知道自己這是遭了搶匪。在非洲,暗偷明搶,打架鬥毆,實在不是什麼罕見的事。
「砰」的一聲,大地顫動,黃沙驚起。
趙一玫猛地停下來,後面的人冷不丁撞上hetubook.com•com她,怒目瞪她一眼,用英文罵了句難聽的話,可她置若罔聞。
他看著她的眼睛。
也不是第一次遇到沒錢這種尷尬的事情了,她曾經在里約熱內盧,被人連包帶行李一搶而空,尚能安然無恙地活下來。
沈放又晃了晃手中的鏈子,看著那顆鑽石在空中盪啊盪的,他勾起嘴角一笑,像是想起了什麼有趣的事。他笑起來的時候眉頭舒展開來,眼角不經意地上揚,顯得極其英俊。
而此時,銀光在陽光下一閃一閃的,讓人陡生寒意。
趙一玫把錢遞給他:「老闆,我的項鏈。」
你也終於會為一個人歡喜、痛苦、難過,會為她祈求平順如意,會恨不得一夜白髮。
同一時間,剛才挾持老闆的那個男人轉身就跑。沈放兩步向前,手在桌上用力一撐,整個人騰空而起,跨過攤鋪,像一隻敏捷的豹子一般飛快地追上了另外一名綁匪。
「閉嘴。」對方壓低了聲音。
趙一玫覺得稀罕,問老闆:「老闆,這是什麼石頭?」
那天外面下著乾乾淨淨的雪,還越下越大。而他的眼睛,在她的目光里,越來越明亮。
那是有著一顆鑽石的項鏈,用細細的黑色皮革繩串起來,看起來不倫不類。她把它舉在陽光下,竟看到鑽石中間有一條裂開的縫。
「Shen。」沈放淡淡地回答。
她慢慢悠悠地閑逛,看到有賣圍巾和披肩的攤子。趙一玫彎下腰,選了一條暗紅色的披肩,沒什麼花哨的圖案,垂擺處由深藍色勾勒。
這裏就連生老病死都沒有人管了。
老闆趕緊擺手道:「哪能要這條啊,這塊鑽石是碎過的,我有更大更好的。先生等等,我找出來送給你。」
槍匪嚇得手腳無力,鬆開了老闆的脖子。沈放只側了側頭,眼睛一動不動,輕輕鬆鬆躲過身後的偷襲,然後抓住匕首,往後狠狠地一紮。
趙一玫突然很想抽一支煙,習慣性地摸了摸褲子,才想起自己已經戒煙許久。
剃得極短的頭髮,穿著黑色背心,淺色迷彩軍褲,一雙黑色的軍靴。他的身材高大挺拔,勾勒出肌肉流暢的線條,渾身散發著冰冷的氣息,甚至惹得路邊的女人頻頻回首。
沈放腳尖一勾,銀光一閃,他右手持槍,左手抓住在空中飛起的刀。
「為什麼?我可以出十倍的價格。」
沈放拖著三個人,回到剛才的攤鋪前,拍了拍手,問剛從地上爬起來的老闆:「有繩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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