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雪地埋骨
第三節

「無憂,別這樣看著我!我是你的妻子,做這些事,本就是應該。你不必感激,也不必對我心存愧疚……你我夫妻一體,生命里所有的幸或不幸,我們……一起承擔。」她用受傷的手輕撫著他的眉眼,語聲真摯而溫柔。
不疼?這樣的傷,怎可能不疼!他心裏一陣難言的酸澀痛惱,忙又去檢查她的腿,她慌亂的阻止,絲毫不顧忌手上的傷。
真是因為丑?她幾時也會在乎這些了?他不信!但她那般倔強,再勉強只會傷到她。
風捲殘雲般的速度,用完膳,他放下碗筷,平緩著語氣,問道:「你為何不用?」
「你……做了什麼?」
她皺眉,還沒開口,九皇子先斥道:「大胆!你們看清楚了,這是皇妃娘娘,有參政之權。這皇宮裡頭,皇上能去的地方,沒有皇妃不能去的。」
漫夭等那些宮人們都退下后,才慢慢走到御案前,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溫柔笑著叫他:「無憂,過來吃飯。」
她忙側過頭,淡淡道:「沒事,不小心摔了一跤。」
第二日,她醒來,他已經離開。不只離開了漫香殿,也離開了江都。她起身,看到床邊的桌子上放著玉璽和聖旨,還有一張字條,聖旨是給大臣們看的,內容大意是皇帝不在期間,由皇妃主持朝政,而字條上只有兩個字等我。
漫夭伸手就拔了一名侍衛身上的佩劍,指著他們,厲聲道:「皇上幾日不曾進膳,本宮是為送膳食而來,你們膽敢阻攔,倘若因此令皇上龍體有恙,你們該當何罪?」
才幾日不見,他們之間,已經隔了那麼遠。一個屍體乃至靈魂的毀滅,造就了兩個人的滿心愧疚,那是永遠也不能跨越的距m•hetubook.com•com離。
他雙手一顫,他們親眼見著母親的骨灰被風吹散,融在了雪中,如何才能不讓母親留在馬路中央?
纖瘦的背影,如此單薄,看上去孤寂而凄冷。
「阿漫……」他所有的心疼和感激還有愧疚,都在這一聲輕喚里。想說謝謝,卻始終沒有說出來。他感激她在他失去理智的時候,包容他理解他,還替他做了本該由他來做的事情,落下這一身的傷,毫無怨言。
聽著她無比悲哀的聲音,他心底一震,竟忽略了,在他愧疚的同時,她也會心存虧欠。他大步追上去,在她出門前拉住她,低聲道:「不是你的錯,你無須自責。」
入目之中,不是往日那瑩白如玉的肌膚,而是紅腫不堪,被洗去泥沙后鮮血淋漓的傷口,在凜冽寒冷的天氣中凍傷惡化,一片血肉模糊,讓人看著都會覺得很痛。
桌上的飯菜漸漸涼了,屋子裡僅有的熱氣也都消弭殆盡,她緩緩起身,用力的微笑,道:「那你忙吧,我先走了。晚上記著要休息,如果你倒下,就沒有人能為母親報仇了!」說完,轉身,撐著疲憊無力的身子,慢慢朝門口走去。
那是誰的錯?她在心裏這樣問自己。不是她的錯,也不是他的錯,可是他們卻要承擔最殘酷的結果。
她目光微微一閃,掙扎著收回手,將那醜陋到極致的傷口掩在袖中,垂下眸子,語氣聽起來輕鬆淡然,道:「不小心磨的,你不用這麼緊張,不過是一點小傷而已,已經……不疼了。」
他皺眉,「好好的怎會摔跤?」又不是第一天認識她,她這樣沉穩的女子,不小心摔跤的事不會發生在她身上www.hetubook.com.com
他閉著唇,不說話。
他點頭,輕輕:「恩」了一聲,不再言語。過了一會兒,他起身回到御案前,她咬了咬唇,轉頭望他,鼓起勇氣道:「出發前的最後一天時間,能不能留給我?」
淚水湧出眼眶,一串一串滾落下來。他抬手捧住她消瘦的臉龐,滾燙的淚水擦過他手上的肌膚,灼傷了他冰涼的心。
他目光一沉,一把抓住她,不由分說拽過她的手。她本就渾身無力難以支撐,此時被他這麼一拽,她連站也站不穩,就倒了下去。他臉色一變,伸手去撈,她的雙膝已經著了地,尖銳的疼痛傳來,她止不住悶哼出聲。
三個日夜的艱辛苦楚,被她寥寥幾字說得那樣輕描淡寫,他聽后卻是震驚無比,顫聲問道:「你……埋了三日三夜?所以直到今天才回來?」
伏案辦公的皇帝早已聽見外面的喧鬧之聲,他手握硃筆,微微一顫,一滴墨便濺上桌案,緩緩暈開。他皺眉不語,眼睛一直盯著緊閉的殿門。從下了早朝,有人向他稟報她回宮的那一刻起,他一直在掙扎,怕見她,卻又如此渴望見到她。他不禁會想,她回宮之後第一件事會做什麼?她會不會來看他?會不會怪他將她一個人扔下?她能不能理解他此刻心底的掙扎和愧疚,以及無法面對的苦楚?
站起身,他不看她,徑直走到飯桌前坐下,熱騰騰的飯菜散發著誘人的香味,肚子咕嚕一聲。
宗政無憂立刻將她抱起,安置在軟椅上,先拆開她一根手指上纏繞的布帛,她想攔也攔不住。
那一日,他留在漫香殿陪她,兩個人並肩躺在床上,誰也不說話。屋子裡很安靜,過不久,https://www.hetubook.com.com他因多日不曾休息,很快沉沉睡去。她聽著他沉穩的呼吸聲,微微側頭看他睡夢中仍然疲憊緊鎖的容顏,淚水順著她的眼角滑落下來,打濕了枕頭。
「因何受傷?告訴我!」他眉心緊擰,深邃的瞳孔中盛滿濃烈的心疼。見她低頭不說,他十指緊扣,彷彿要捏碎她的手臂,盯住她的眼睛,咬著牙一字一字重複:「告訴我!」那力道,彷彿不知道答案誓不罷休。
這樣的折磨,他覺得自己快要瘋了!
她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只目中淚光盈動,聲音哽咽道:「我知道這樣做不能彌補什麼,但是,這是我……唯一能做的!無憂,對不起!如果沒有我,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阿漫!」他終是不由自主地喚了一聲。
他面容疲倦,雙眼由於得不到休息而微微凹陷,聽到她的話,他心底一顫,似是等一句話等了很久終於等到般的心情。他突然明白,為什麼這幾日他都不想用膳,原來不過是在等這樣一個人說出這樣一句話。
面對他不容拒絕的口吻和眼神,她才幽聲嘆道:「我只是不想讓母親留在馬路中央,被人踐踏。」
侍衛面色微變,跪道:「這是皇上的旨意,請娘娘和姜王別讓奴才們為難。」
無法用言語來形容他此刻心中的感動。這一生,遇上她,愛上她,是他之幸。目光交纏,有些話,都不用再說出口。他所想,她懂得就足夠。
他嘆口氣,去握她的手,她一驚,忙將手背到身後,目光躲開他,有一絲慌道:「你快處理政務吧,我累了,想回去休息。」說著不等他開口就要急急離開。
「我……我沒做什麼,只是把那些雪埋了。」
天下之hetubook.com.com爭將要開啟,戰事從來輸贏無定,她現在這樣的身體,跟著他只會是個拖累。
「我吃過了。」她深吸一口氣,微笑著回應,又道:「聽說你要御駕出征,明天出發?」
一起愧疚,一起悲傷,一起承擔不幸的命運,他和她都不是一個人。
扳過她的身子,迎著光線,她額頭大塊腫起的青紫瘀痕竟那樣明顯,他心頭一驚,「你受傷了?」
宗政無憂心底一顫,臉色大變,眸光陰沉難測,聲音中已經夾雜了怒氣,沉聲問道:「怎麼回事?」
「真的沒事。」她努力微笑。
她揚唇而笑,雖然苦澀,但也欣慰,好歹還留了這麼兩個字。她輕輕拈起那張字條,看了很久之後小心翼翼地將其放到枕頭底下。
九皇子厲聲喝道:「還不快滾開!」
漫夭微微一笑,在他對面坐了,想幫他盛飯,剛抬手覺察到手指的笨重,又放了下來。看著他自己盛飯,夾菜,大口扒飯,不再如從前的優雅。她靜靜地坐著,靜靜地望著,始終沒動筷子,只想這樣看著他,一直看著,若能就這麼看到天長地久,即便不說話,也是好的。可是,明日一別,不知何時才能再相見?
他抬頭看她,似是詫異。她的臉龐似乎瘦了一圈,嘴角含著淡淡的笑,卻掩飾不住眼底透出的憂傷和彷徨。他直覺的想要答應,卻在話語出口時變了,「我還有事。這些政務必須在明日出征前處理完。」
侍衛們被那一聲冷斥嚇得身子一抖,低下頭去,不敢動。
「對不起!」他喃喃出聲。將她一個人扔在渝州城,對不起!不能像從前一樣對她呵護寵溺,對不起!他甚至覺得,這次將她拋下,如果她選擇傅籌,也許會比回到他身邊更幸福。https://m.hetubook•com.com
她目光黯然輕垂,道:「明天我幫你處理,也不行嗎?」
「你們!」九皇子就要發作,只聽漫夭沉下臉,對那侍衛冷冷命令道:「讓開!」
「別看了!」她帶著祈求的語氣,嗓音嘶啞。曲起雙腿,雙臂死死抱住膝蓋,仰起頭,一臉倔強道:「無憂,求求你,別看了!」那個比手指更醜陋連她自己都不忍去看的傷口,不要讓他看到。
當厚重的殿門被推開,那個纖細的身影出現在他的視線之內,他忙不及地垂下眼,去看手中的奏章,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從來不知,原來自己竟有如此怯懦的時候。他聽著她熟悉的腳步聲,似乎有些虛浮不穩,而她命奴才們放下膳食的聲音,帶著微微的沙啞,讓人聽了就忍不住心疼。
「不是!」她依舊努力地微笑,輕輕搖頭道:「是因為……很醜,不想讓你看到。你別擔心,有可兒在,很快就會好。」
侍衛們這才讓開一絲縫隙,漫夭進殿,殿內窗子緊閉,依舊冷得驚心。
抿了抿唇,口中殘留的苦澀藥味,彷彿一點一點滲透到了她心底深處,她微微撇過頭,鼻子微酸。
他望著她倔強背後深藏的脆弱無力,似是有人在他撕裂的心口上狠狠撒了一把鹽,灼痛到窒息。他在她面前緩緩蹲下,膝蓋著地,雙手用力抓住她的手臂,聲音微顫道:「為何不讓我看?很嚴重是不是?」
侍衛們驚住,漫夭又道:「閃開,若皇上怪罪,一切後果,本宮承擔。」
眼淚突然湧上眼眶模糊了她的視線,她仰起頭,吞咽著喉頭的苦澀,聲音空茫而飄渺道:「你沒有對不起我,是我……對不起你,害了母親!」
「我送你回漫香殿。」他抱起她,她在他懷裡,輕輕應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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