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書館頂上的吊扇嘩嘩旋轉，將書頁胡亂吹開。潔白的紙張嘩啦一下翻過大半本，米色的薄紗窗帘翩躚起舞。
電話那端的人明顯瑟縮一下，隔了一會兒才低聲答道：「我是易雲初……」她停頓一下，還是繼續說下去：「可不可以見一面？選個你方便的地方，我不會佔用你很多時間的。」
林修撿起手機，按下通話鍵，疲倦得說不出話來。電話那頭的呼吸很急促，許久之後才傳來一個小心翼翼的聲音：「請問……你是林修學長嗎？」
易雲初瞪大了眼睛看著她，還處於太過震驚而完全當機的狀態：「葉念，你……」
那女生手上晃蕩著的書包啪的掉在地上，緩緩轉過身來，等看到那兩個人時，臉上露出罕見的苦惱的表情。
林修沉默一陣：「你讀的是文科，這個學校偏重理科，不太合適。」
黑板上用來倒計時的數字越來越小，從三位數變成兩位數，最後變成一位。
林修很認同這樣的理念。他讀的專業是計算機工程，同校同專業的同學大多嚮往微軟、IBM之類的跨國性企業，對這種小公司根本不屑一顧。而他覺得在累積經驗的時候，並不用挑剔公司規模。
葉念皺了皺眉，不欲陪他們玩十萬個為什麼。有句古話叫「交淺不言深」，難道這兩個優等生就一點都不明白？不得不說，林修的氣勢實在很強，一下子將他們都包圍在低氣壓下，不過……她順著他的眼神一看，總算這次不是完全衝著她來的。太好了。
林修深深地呼吸一次，緩和了生硬的語氣：「你父母呢？他們放任你這樣？」
其中一個女生背影纖細，短髮飄逸，忽然回了一下頭，眼神微微空茫。林修卻是怔住了，這個穿著景陽高中校服的女生分明就是葉念。她並沒有像其他女生一樣把頭髮染成刺眼的顏色，只是將一頭長發剪短，看起來依舊清爽乾淨。
林修微笑著以一貫溫和的口吻應對：「你是今年高考罷？怎麼樣？」
她皺眉的時間並和-圖-書沒有太長，很快抬手將垂下來的頭髮隨隨便便地撥到耳後，似乎長長吐出一口氣，開始在紙上奮筆疾書。
她撿起書包，拍了拍上面的灰，語氣平淡：「你好。」
天邊夕陽如血明麗，預示著明日又是個大晴天。這好似流火一般的情景並不陌生，只是那個時候，葉念站在他面前，笑容可愛，右頰邊露出一個淺淺的酒窩。
葉念轉學的消息是從輔導員那裡聽說的。當時第一時間的認知便只剩下不可思議。如果只是因為沒有得到精英獎學金而轉學，那實在太過匪夷所思。
也是九月初的一天，大學還未正式開學，林修路過書店，便走進去看看有什麼要買的書。
所有影像都變得黯淡而曖昧，時光洪流倒退回去，只剩下那個慘白的冬天，追著眼前這個男子跑過一段長長長的路，而今駐足眼前，那男子依舊容貌俊秀氣質出眾，只不過現在他倆角色對調，將當日情形重新上演。
林修站在那裡，有一瞬間的失神。
「怎麼好好的，你會從一中轉學去景陽？你今年沒有參加高考嗎？你、你……」易雲初一緊張就會有些口吃，幾句話問得急了，臉上也開始湧起潮|紅。
林修低下身撿起那根煙，順手扔進了邊上的垃圾桶：「葉念，你到底在想什麼？」
葉念哦了一聲，接著她的話往下說：「我現在在景陽讀書。」
五月鐵馬冰河，六月硝煙瀰漫，七月結束，九月離開。林修發揮得穩定，高考的分數一如既往的出色，最後被全國數一數二的、以理科聞名的大學所錄取。
林修知道她只是謙虛而已，這個女孩子一向很努力，便問了句：「有沒有想好報什麼學校？」
他曾看過大學里攝影社的作品展覽，那些照片都經過精心的採光處理、角度拍攝的選擇，看起來更像不真實的美景。
「你原來還是一中的？你居然從來都沒有說起過，太不把我當朋友了吧？」葉念身邊那個高個子的、臉孔英俊的男生也和-圖-書將矛頭轉向她，「不過一中的美女真不少啊，現在這個就是……」
暑假回家，林修找了一份兼職，那即是新成立的奕新。那時候公司規模很小，沒有正式的辦公大樓，只是租用了一個住宅區的一整層樓作為辦公的地方。奕新的老闆覺得美國有亞馬遜和EBay，國內也應該有自己的網上交易平台，電子商務的熱潮興起指日可待。
又是一次連夜加班，林修支持不住伏在桌上就睡了過去，這樣的睡眠並不深，中間模模糊糊可以聽到周圍的動靜，等到睜開眼時發覺手機已經摔在地上，顯示屏亮著，上面出現了一個從沒見過的號碼。
這已經走到盡頭的夏天忽然變得如此苦澀。
葉念滿吞吞地哦了一聲，漠然說：「看報紙上說，你是一中理科第一，也是本市第一，不錯么。」
他現在知道了。原來那只是看起來「不真實」而已。
只是林修這樣皺著眉盯著她，好像使得周圍氣壓也發生改變。
眼前明晃晃的陽光通透到刺目，這個世界彷佛透明了一般，炫目而耀眼。心島咖啡廳的落地窗映出了他們相對而立的身影，看上起並無不妥。
「……為、為什麼？」
為什麼要突然轉學，為什麼會轉學去了景陽，為什麼又會變成現在這個模樣。他突然記起那個冬天，葉念跟在自己身後氣急敗壞，搜腸刮肚想著詞語來挖苦自己，那樣的神采飛揚，而如今連眼神都空茫了，像是失了聚焦一般。
林修支起手肘，語氣中還夾雜著被吵醒的不耐煩：「你是誰？」
創業初期最為艱難，對著乾巴巴的盒飯，眼睛也沒有離開電腦。
易雲初的變化並不大，依舊是羞澀文靜的模樣。她看著林修的那一刻，眼前彷佛一亮，立即小跑向他：「林修學長！」
這一次巧遇和下一次相見的時間間隔並不長，算起來大概只有五六天光景。
還是抽煙的那個女生先忍不住了，用修剪得長而鋒利的指甲點著林修，指甲上還畫著藍瑩瑩和*圖*書的彩甲：「原來是一中出來的好學生，你是看不起我們景陽的還是怎麼？不要以為你長得有點帥就可以多管閑事。我們葉念用不著你來教訓！」她看不看身後，直接從書架上抽出一本習題冊來：「一中的好學生是吧？有時間多管閑事是吧？喏，把這個拿回家去慢慢做啊！」
他的前面正走著幾個穿著景陽高中校服的女生，粗粗一眼看去，都是染成誇張顏色的凌亂髮型。景陽高中是出了名的亂，學生在外打架生事，酗酒抽煙，校方也一直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要不惹出大事來就隨隨便便放過去。
大學第一年很快過去，第二年也如此效法。時間總是不等人的，在不經意間悄然而過。就像你從來不知道，在哪一次隨隨便便對某個人說了再見以後，便真的再也不見。
各種各樣的聲音混雜在一塊兒，匯成節奏歡愉的曲調。
葉念覺得自己是應該好好苦惱一番的。
窗外，陽光普照，原來不知不覺之中，連天色都完全明亮了。
林修去省立圖書館借書，挑出要借閱的書本后，走過一排長長的桌椅，餘光忽然瞥見一個有些眼熟的身影。他心中一動，停下腳步看過去，果然看見葉念坐在靠窗的桌子邊上，桌面上堆著一疊試卷和參考書。她握著筆在試卷上寫寫劃劃，有時候落筆很快，有時候卻要頓在那裡想很久。
葉念毫不猶豫地伸出手去，忽聽身後有人低聲道了聲：「葉念！」這一聲太突然，這聲音也隱約有些熟悉，她被嚇了一跳，手指一滑，一根煙滾落在地，正好落在那人面前。
因為經常會加班，換洗的衣服和洗漱用品都有備份。林修站在洗手台前，看著鏡子中自己的影像，想起老闆最常對他說的一句話，年輕就是你的資本。
葉念實在苦惱。他們不過是泛泛之交，還遠遠沒到互換隱私的地步吧？
不知道這算是她人品太好還是還差，h市的路沒有一千條也有九百九十條，偏偏會碰上這兩個人。
葉念www.hetubook.com.com奪過那女生手上的煙，將煙頭順手按在那本習題冊上，只聽嗤的一聲，煙頭熄滅，在書本的封面上燙出一個焦黑的洞來。葉念把習題冊拿在手中，笑著說：「走，我們去收銀台付錢。」幾個女生勾著胳膊嘻嘻哈哈地去付書錢。
易雲初低了低頭：「還算可以，當然和你那時候的分數比還是差遠了。」
只見其中一個景陽高中的女生摸了摸書包，掏出一包煙來，點起一支煙，然後慢慢吸了一口。書店的營業員走過來提醒她，女生就將眼睛一瞪：「廢話什麼？我抽煙關你什麼事？滾遠點！」她講煙盒晃了一晃，笑著說：「葉念，你敢不敢抽？」
葉念的額發垂散下來，微微遮住眼，身側是無比耀眼的、白花花的陽光，將她側臉的線條映襯得有些朦朧模糊。葉念本就是白皙得幾近剔透的女孩子，雖然晒黑了一些，皮膚依舊是泛著光澤的細白，握著筆的手貼近臉頰，神情認真到專註。
葉念斜過頭看著他，笑笑說：「原來是一中的又怎麼樣，很光榮嗎？景陽好看的女生也很多好不好？」
易雲初微微咬著唇，只聽林修又補上一句：「如果你是喜歡這個城市，同城的還有一所排名差不多的大學……」她不由心跳加速，這算是有了一線曙光嗎？她抬起頭，看著眼前的男子，如果不能把心裡話說出來，恐怕會成為遺憾。
林修掛了電話，把桌面上的文件往探聽八卦的同事手裡一塞：「我的份都做好了，剩下的全是你的。我走了啊。」
葉念一言不發掉轉頭，快步往前走，步子越來越快，漸漸的，幾乎變成跑的。
「那就在心島咖啡館門口，省立圖書館附近那家。」易雲初的聲音陡然歡快起來。
嘩嘩嘩，嘩啦啦。
易雲初依舊沒有抬頭看他，只是快速報出一個校名，也恰好是林修就讀的大學。或許，也不該說是恰好。林修到外地去讀書後就換了手機號碼，易雲初要打聽到他的聯繫方式，想必要花費不少功夫。他不會猜不到其https://www.hetubook.com.com中的深意。
離高考相隔的最後半年，是浸泡在名為「題海」的溶液中的標本。昏天黑地的考試，一次接著一次的月考，模擬考，全市統考，林修疲於應付，自然再無心思去想葉念轉學的原由。充其量，葉念在他眼中，不過是個被家長寵壞的、受不得一點委屈和挫折的孩子。
葉念沉默，別過頭看著另外一邊。背著厚重書包的小學生趴在書架邊的長凳上，津津有味地翻著連環畫；穿著校服捧著科幻書的男生表情專註，背靠書架坐在地上，時不時推一推下滑的眼鏡；望子成龍的家長在教輔書架邊和導購討論究竟是哪一套試題比較好……
葉念驀地轉頭盯著他，嘴角微微一動，手肘向後敲在身邊的男生身上：「把口水擦擦，沒看到人家瞧不起我們么？不要站在這人礙眼。」她這一下肘擊純屬泄憤，那男生痛得皺起臉，分明的五官微微扭曲：「你真的太暴力了，誰喜歡你就輪到誰倒霉……」
易雲初伸手絞著衣角，正要磕磕巴巴地開口，忽然看見心島咖啡館的玻璃門旋開，一男一女相攜而出，兩人身上甚至還穿著校服，上面有景陽高中的標誌。那種統一訂做的校服都是鬆鬆垮垮，千篇一律，套上以後雌雄難辨，可穿在那個女生身上倒顯得不怎麼難看，大約是因為她身材纖細勻稱，有一雙細長白皙的腿。易雲初忘記了下面要說的話，一個名字衝口而出：「葉念！」
接連幾晚，林修在夢中都能看見這樣一道纖細的背影，飄逸清爽的短髮，驀然回過頭來，眼神卻是如此空茫。
算算時間，比他低兩屆的易雲初也到畢業的時間了。林修揉了揉太陽穴，有些疲憊地嗯了一聲：「地方你來選吧，我無所謂。」原本也是睡眼惺忪的同事突然湊過來，八卦兮兮地打聽：「女朋友電話？」
林修沒有理會對方的挑釁，只是看著葉念。
林修看著那男生架在葉念肩上的手臂，在易雲初想再次開口前截住她的話：「有的人就是喜歡這樣，再多說也是白費口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