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末考很快到來，葉念走出考場時，心情輕鬆許多。
是不屑，還是懶得花心思反擊，她不知道。
確切點說，是一中附近的那家早餐店裡賣的餛飩。
外婆已經瘦得只剩下皮包骨頭，蒼老的皮膚乾澀而鬆弛，卻對著她微笑。
葉念也是這樣想的。
直到林修轉身走上樓梯，還提醒她趕快回去上課，葉念方才完全冷靜下來。
可她還是對上帝祈禱外婆的平安。
葉念憤怒到極致：又不是拍校園青春偶像劇，這是國家辦的公立學校，居然還有這種事情出現？真是要命。
然而結果，全然出乎她的意料。
班主任很是高興，對她說，這次的精英獎學金校方原本是考慮給她或是易雲初，但是這次期末考試成績一出來，她的希望更大。
發泄完畢，她撿起易拉罐丟進垃圾桶，轉身要回教室，卻突然看見不遠處那個個子矮小、嗓門卻異常響亮的男生的身影。
「……汝病吾不知時，汝歿吾不知日；生不能相養以共居，歿不能撫汝以盡哀……」語文老師走下講台，在教室里踱步，「吾行負神明，而使汝夭，不孝不慈，而不得與汝相養以生，相守以死。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與吾形相依，死而魄不與吾夢相接，吾實為之，其又何尤？……」
這個世界還是值得感激。
不過這節是班會課，最近教育局下達通知，要實行素質教育，要關心學生的心理健康，要德智體全面發展，不能只抓考試分數。
葉念低下頭，將額頭抵住手臂，方才沒有哭出來。
班主任覺得尷尬，便要強行點人起來說。
葉念在椅子上坐下，把作業本都放在膝上，ｈttｐs://m•ｈeｔｕbｏｏk•com.ｃoｍ翻開來一個字一個字地寫著：「今年的精英獎學金拿到了，所以不用擔心下學期的學費。我很厲害的，能考到年級第一。」
可她現在已是無路可走。眼前只剩懸崖峭壁，而身後有無數條通往四面八方的小路，她不想再走回已經走出來的迷宮。
反倒是坐在隔了一條走道的男生替她說話了：「李老師，我剛才看見葉念在哭，絕對不是在睡覺，你錯怪她了。」那男生嗓門極大，一時間連課間吵鬧的教室里都陡然一靜，有人悄悄地往這裏看過來。
舊學期結束，寒假開始。
但她不能這樣說。老人對於家的眷戀，遠遠強烈過年輕人。賣了房子就等於失去了家，外婆對於這點是不會讓步的。
葉念也微笑。
葉念在林修那裡吃到閉門羹的惱火之情又重新湧上：「眼睛紅了又什麼稀奇？你沒見過得沙眼的人眼睛也很紅么？」
葉念口氣很沖地反擊：「你看到我掉了一滴眼淚沒有？」
葉念出了輔導員辦公室便去找林修，總算運氣不錯，讓她在體育館外面堵上人。
真是糟糕透頂。葉念覺得頭痛無比。
外婆的病情還在惡化。
她把希望寄托在林修身上，卻痛恨這種無力的感覺。
全班哄堂大笑，班主任清了幾下嗓子警告，笑聲立刻小了下去，卻還是稀稀拉拉的有那麼幾聲突然蹦出來。
那日她的表現大概足夠讓人頭痛，刻毒的挖苦就像髒水一樣潑向對方。林修卻是一句都沒有回應。
葉念抓住課桌的邊沿，如果掀翻了桌子，在這樣的情況下堂而皇之地走出去，是不是會比較有震撼效果？
和*圖*書周軒明在她身後一個人碎碎念：「可是沙眼不是這個樣子的啊……」
班主任立刻停住訓斥，問葉念：「周軒明說的是真的？你怎麼了，身體不舒服，還是家裡有什麼事？你這幾天請假次數也太過頻繁了。」
可最後，還是鬆開了手指，平靜地向那個太過熱情的周同學微笑：「謝謝。」
儘管她也知道，外婆很痛苦。
輔導員原來在大學里是學生會的幹部，居然拿在大學里的思維來對待這件事。
她立刻在最短的時間里做好防禦的準備。
葉念微笑著安慰外婆說，一中每年都會有一筆精英獎學金，數額很可觀，足夠應付兩年的學費開銷。等到上了大學，還可以申請國家助學貸款，假期里能夠打工，不必這樣擔心。其實，她們現在住的是父母購置的一套精品住宅小區的房子，面積寬敞，地段也好，如果把房子賣掉，對付外婆的醫藥費是夠了。
可至始至終，上帝都沒有聽見。她也不必再苦思冥想，等到開學時該如何自圓其說。說謊或許不難，但是要圓這個謊言，卻是極其困難。
這班會課是臨時通知的，沒有經過精心準備。
周軒明瞪大了眼睛，奇道：「我明明看見你在哭，你那時的眼睛都紅了！」
醫院的開銷極大，而外婆沒有醫保，每日的醫療費用很是驚人。外婆想出院，她覺得自己已經沒能替葉念留住父母的大部分財產，現在居然還要花掉葉念上大學的錢。
周軒明抓抓頭髮，很不知趣地說：「葉念，你這回是真的哭了，我親眼看見的。」
不會是好事，絕對不是……
她已經無路可走，亦是無路可退，如果說ｈｔtｐs://wｗw.hetuｂｏoｋ•ｃｏｍ•cｏｍ古時候的英雄項羽還可以破釜沉舟，做最後一搏，那麼她卻連破釜沉舟的機會都沒有了。她已經完全束手無策。
外婆的病情很快被確診，肺部的陰影是癌細胞擴散而形成的，究竟這是良性、抑或是惡性細胞，還不能完全確認。
葉念泄憤地把易拉罐摔在地上，踩上去碾了好幾下，眼睛里始終濕潤。
這世界上，每一秒鐘都有人在死去，而與此同時，也有新生兒降臨，睜開眼看到這個陌生的世界。在這世上，有很多不曾幸福過的人，他們或許在飢餓中死去，又或許在擁有很多很多財富的背景下鬱鬱不樂地離開。
那家店很受學生和周圍的上班族的歡迎。
上課還是遲到了。
葉念在醫院陪了兩三次，就被外婆趕回去上課。原本單調的上課自習作業更加難以忍耐，語文老師站在黑板前捧著書本用機械的聲音念《祭十二郎文》，全班在這個陽光明媚的下午昏昏欲睡。
成績出來后，她也果然是年級總分第一。排在她後面的，彼此之間最多不過差上兩三分，這樣細微的差距一直到二十名后才拉開，如此廝殺，格外慘烈。年級第二的男生在理科上十分出眾，幾乎全是滿分；而第三名的易雲初的文科分數只能教人高山仰止，葉念勝在均衡。
葉念很固執，她想讓外婆活下來，因為她的親人，也唯有外婆而矣。
「這倒沒有，但是你眼睛紅了……」
班主任想出的主題還停留在小學時代，要求學生互贈格言，以求勉勵。
班主任的臉色一下子變難看了，班裡死水一樣的氣氛活躍起來，葉念則覺得眼皮直跳，心煩意亂。
外婆住院的期間，教和圖書會的義工來過一撥又一撥，他們走到哪裡，哪裡就像陡然充滿了陽光一樣。存摺上的數字還是不斷減少下去，終於有一天變成了個位數，但是醫院並未就此停止提供藥品和治療。
葉念一直低垂著頭聽訓，無言以對。
輔導員才大學剛剛畢業，被兩句三句就套出話來。原來是打算等到期末成績出來再定奪，可是作為學生會長的林修給予易雲初更高評價。而林修的父親也是一中畢業的，是本校的優秀畢業生，每年都會有大筆助學基金投入。
偏偏她那天運氣極差，被路過的班主任瞧見，一下課便來找她談話，問她為什麼要在課上睡覺。
班主任突然嚴肅起來，叫周軒明放學後到她辦公室去談話。這樣一來，全班立刻知道，這位周同學對葉念太過關注，並且進了辦公室被班主任進行了一小時的「早戀是不好的」思想品德教育。
看得出，林修是剛打完籃球走出來，他身上沒有一般高三學生該有的緊迫感，反而是一副很是閑適的模樣。少年鼻樑秀挺，眼睛狹長而優美，這樣的長相是摻雜了英氣和柔和的俊秀，校服的外套拿在手上，更顯得腰瘦腿長，肩撐得平而寬，是黃金分割的完美比例。
可是大家畢竟不是小學生了，對於這樣的班會，表情都是懨懨的，趴在桌上不動，場面無比冷場。
如果放在從前，葉念大概還會覺得這樣的美景值得觀賞。畢竟在校運動會上，她也真心覺得林修的表現已經足夠賞心悅目。
這時候周軒明站起身來，字正腔圓地大聲說：「這句話，是我想對葉念說的。」
葉念抱著一疊作業本走進病房，把這些都放在病床邊上的椅子上，然後從書包里https://m.hetubook.com.com取出裝著餛飩的外賣盒：「外婆，這是剛買的，還很熱呢。你前兩天說想吃餛飩的……」
能考進一中的學生大多優秀，只是大家還是會被身邊很多事情給阻撓了，或許是遊戲，或許是電視劇，葉念心無旁騖。
因為在家家戶戶歡度正月十五元宵佳節的日子里，外婆在醫院里停止了呼吸。
葉念惱火了：「你上課不看黑板盯著我做什麼？」
葉念真想找個洞鑽進去，羞憤難言：「不是的，我昨天複習到很晚，上課的時候有點困，差點睡著了。」
手中的紅茶依舊是溫溫熱熱的，可是這鋁製的易拉罐傳遞給她這種溫熱后，還有那種金屬特有的冰涼的觸感，一如林修這個人。看似如此溫和耐心，冷不防的，又會在不經意間被凍結。
她是一心想取得精英獎學金。
葉念單獨面對外婆的時候，其實很想哭出來，可是最後還是沒有。在自己最親的人面前，總是希望微笑著，讓對方不再為自己擔心。
能騙一時是一時吧，等到再也瞞不下的時候再說。
真要命，這世界上居然會有這種為了追求如此渺小的真相而孜孜不倦的人。
周軒明絲毫沒有被周圍的群情聳動而影響，一字一頓地說：「我想對葉念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女兒有淚不輕灑。掉眼淚是解決不了問題的，一切都要靠自己。」
真要命。她又不是孟姜女，能夠一哭就哭倒長城，於是為了防止世界被她的眼淚淹沒而派來這麼一個人時刻提醒她：你又哭了，你的眼睛都紅了。她也不是石頭做的，難過的時候自然會傷心會掉眼淚，這有什麼好奇怪的？
她認真地寫完了寒假作業，儘管寫了也沒有用處，她已經沒有新的學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