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我在發傳單

葉念狠狠心,從被子的溫暖包裹下掙脫出來,裹上厚睡衣去衛生間洗漱。鋥亮的盥洗鏡映出一張略微蒼白的臉龐,黑眼圈有些明顯。她低下頭,用溫水沖洗著臉,想把所有負面神情沖刷掉似的。她常常會失眠,有時候又會在睡夢中面對一個接著一個陌生而熟悉的夢境,這已經成為習慣,無法被恰當地糾正。
外婆覺得對不起葉念,覺得是自己讓她受委屈了。
外婆再次進了醫院,這回的診斷結果很糟糕,肺部有大片陰影。不是肺炎,而是疑似肺癌,這還需要進一步確診。
葉念鬱悶地看著他,他還真的問了,這種無關緊要的小事他居然能夠問得出口:「剛才我在發傳單。」
每走出一步,現實漸漸遠去,而昔日時光重現。
葉念勸了很多次,外婆總算答應去醫院檢查。診斷書出來,醫生斷定是肺炎,留院觀察了幾天,覺得沒有大問題就辦了出院手續。
葉念忍不住笑出了聲。她看起來還會像高中生么?那真是可喜可賀。每每聽見小孩子用軟軟的童音喊她阿姨,就感嘆青春不再,飛快地升級成阿姨級的人物,連被喊姐姐的資格都沒有了。她掉轉頭,驀地瞧見林修站在上面兩節的石階看著她,駭然:「你不是進去了嗎,幹嘛又走出來?」
牧師說,只要你誠心禱告,我主會聽見的。
她覺得自己是個感情比較淡漠的人,那些不相干的個體從前就沒有參与過她的生活,如今又怎麼能夠再輕易介入其中?
葉念見她兩手空空,宣傳單都已經發完了,於是微笑:「沒關係,我記得怎麼走,不用平面地圖。」
高中的學習生活十分單調,一天在校十小時,被切割成一小塊一小塊,各門學科輪番上陣。就連中午那點休息時間,也常常被學生會給佔據。那時的學生會長是林修,是個氣質極佳、長相俊雅的男生,品學兼優,不多說話,待人溫和而耐心。
是以葉念的心態如此平和。
這種仔細體貼有時候還真要命,她應該算是哪個班的?
葉念卻想到一個英語課本上的笑話和-圖-書。小男孩希望得到一份聖誕禮物,於是在晚上大聲地對著隔壁禱告,母親說,禱告只要在心裏默念就行了,上帝會聽到的。而小男孩則說,因為隔壁住的是爺爺。
這幾日的報紙,鋪天蓋地的都是關於一中一百五十年校慶的消息,回顧著這百年老校一路走過的風雨歷程,其中湧現出的傑出人才,每年居高不下的大學升學率。
十二月下旬的h市寒流驟降,氣溫從此堅定徘徊於五攝氏度上下,不由使人對溫暖的被窩心生眷戀。葉念聽到手機鬧鈴響起的時候,已經睡到自然醒,正在散發著獨特太陽氣息的、厚實柔軟的被子中輾轉反側。
其實葉念睡得很淺,夜裡只要一點細微的動靜就會被驚醒,醒來后卻裝作熟睡的樣子。
葉念毫無波折地被一中錄取。
葉念常常聽見外婆在半夜裡咳嗽,一聲聲,極其壓抑,生怕將她吵醒。
林修才走了短短一段路,就被熱情的學姐學妹們圍著追問近況。葉念見他一時脫不開身,便獨自沿著體育館到教學樓的小徑走去。
她只有外婆一個親人而矣,再不能夠失去這最後一個親人了。
要付肇事全責的是對方。
而暫且的平衡終將被打破。
這個期間,外婆認識了附近教堂里的義工,都是些年輕女孩子,她們信仰上帝。外婆出院后也跟著受洗,每周按時去禮拜,格外虔誠。
大多數人的童年都是伴著很多很多的童話書而過的,童話故事裏面的王子撿到了灰姑娘的水晶鞋,吻醒了白雪公主,解救下被巫女囚禁在高塔的女子,砍倒荊棘戰勝了怪獸,最後和心愛的人從此過上幸福快樂的生活。
葉念一個愣怔。
班上一位才女曾文學社雜誌上發表過一篇習作,形容「走進一中校園就如同走進了動植物園,一眼望去裏面有各個品種的猴子和滿地跳的青蛙」。由此可見,帥哥資源十分稀缺。
這也是不久前的事情,葉念在課間送班會記錄過去。高三下一節看來是上生物解剖的實驗課,林修穿著白大褂出來拿記錄本https://m.hetubook.com.com,葉念陡然有了走進醫院里看病的錯覺。以後開會的時候,看見他面前整潔的會議記錄,總會很不恰當地聯想到手術台。
她的家人,也只剩下外婆而矣。
葉念把平面地圖捲成一卷,打算先在各處走一走。誰知才剛踏上校門口的寬闊石階——據說,這個台階當初修建起來是別有一番深意的,取自「登上知識殿堂的階梯」之意——她手上的地圖就被人飛快地抽走。葉念有些驚訝地看著那人,是位中年女性。對方見葉念看著她,晃了晃手上的紙張:「你不是發傳單的?」
葉念有一回陪著外婆去教堂,穿著白袍的牧師用生澀的普通話講了《聖經》中創世紀里的一個故事,那個故事叫諾亞方舟。滔天的洪水淹沒整個世界,而與此同時,那艘載著上帝旨意的船幸免於難,船上有老虎、獅子、長毛兔、斑點狗——也會有蒼蠅和蟑螂。上帝從未將誰給遺失。
途中路過一間不大的教堂,她便直接走了進去。現在不是周末做禮拜的時間,教堂里空空蕩蕩,管門的大伯把腿擱在桌上,臉上罩著報紙,連看都沒看她一眼。
公交車再次停站,上來一對母女。小女孩穿著鮮紅色的厚尼大衣,一雙大眼睛笑得彎彎的,因為夠不到扶手而緊緊抓著母親的衣服。葉念站起身,把座位讓給她們。母親連聲說謝謝,然後又推推小女兒:「快,謝謝阿姨。」
葉念低下身,望著那雙無憂無慮的清澈眼睛,微笑:「乖,叫姐姐。」
每家小孩都會有叛逆期,而葉念沒有,父母要養家,給她力所能及最好的吃穿用度,她為什麼還要故意惹出些事情來讓父母為她操心呢?
暗戀是件無傷大雅的事,更像欣賞一件精雕細琢的藝術品,遠遠地駐足觀望,沒有將心事說出口的餘地。
而在這之前,也會有很多女子仰慕過王子。
十六歲的女生還處於會做夢的年紀。班上有個女生是早讀書的,比一般同學都小上兩三歲,有粉嘟嘟的臉頰和胖胖的手臂,下課了還和-圖-書喜歡叼著棒棒糖。女生和葉念同桌,在數學老師兇猛的目光下偷偷看藏在抽屜里的閑書,或是一本少女漫畫,或是某某言情小說,然後壓低聲音說:「你覺不覺得林修學長就像小說里的完美男主角一樣?」
而父母所開的車,卻在高速公路的岔道口上被一輛迎面而來的重型貨車撞上。那個司機熬夜開車,終於忍不住打了個瞌睡,睡過去了。
中考前一晚,葉念接到父親電話,說他們正從外地趕回來,然後要為兒女慶祝考上本市最好的高中。考進一中,就等於一腳踏進重點大學。
這裡有她做過的最後一次努力。
之前遞給她平面地圖的女生尷尬地插話:「這位……也是校友。」
葉念裹著被子爬起來,打開衣櫥櫃門,望著裏面的衣物思考。看來看去,最後望定一條桃紅色的羊毛連身短裙。這裙子是前段時間和陸晴一起去逛商場時,在她的大力慫恿下買下來的。商場採光一向極好,試穿後站在鏡子前面的效果更佳,可是買回來后一直沒有穿的機會,只能閑置在衣櫃里。工作的時候,自然是怎麼幹練簡單怎麼就好,更何況這樣質地的衣物就算送洗也很麻煩。
那個時候開始,她開始懂得很多事情,也開始經常性的失眠,就算是入了夢,也會在夢境中聽見那一串串咳嗽聲。她知道外婆身體不好,勸過幾次,外婆都沒答應。老人都是有些迷信的,怕進醫院。老一輩人總是覺得,進了醫院,那必定是大病,可能有去無回。
小女孩看看媽媽,再看看葉念,最後甜甜地叫了聲:「謝謝姐姐!」
葉念仰起頭,冬日的陽光是如此溫柔而絢麗,微微眯起眼還是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聽聲音大約是在笑吧:「是剛才有事情耽誤了。」
而她充其量不過有幸在一中讀了半年書,之前不曾參与過其浩瀚光輝的歷史,之後也必無可能創造出未來新篇章,卻要去參觀這個學校的校慶,真是要命。
這個暑假極其混亂,好像一直沒有天亮過,茫然無邊的黑夜,眼前來來往往的人群,各種雜音紛紛和-圖-書擾擾。期間,好像那個肇事司機的家人來過,重型貨車份屬的公司人員來過,還有親戚各種各樣臉孔從眼前晃過,葉念沒有和他們說過一句話。
葉念是請了半天假從學校里跑出來的,醫院和學校大約有三四站路,她沒有坐公交車,而是慢慢地走回去,有很多事情需要冷靜思考。
對方略有尷尬,嘀咕了一句:「我當你還是學生呢……」
葉念坐在最前排的位置,看著講壇上兩人高的耶穌塑像,陽光那樣平和地映照在他臉上,一切如此安詳仁慈。隔了一會兒,有人輕輕坐在她身邊,那是本市教會的牧師。他穿著黑白兩色的牧師服,年紀絕對不超過四十歲,和電視上的年老牧師相比,實在算是很年輕了。
「因為我知道有人一定會遲到。」
公交車再次停下的時候,葉念下了車,身邊人流往來,熙熙攘攘,這個場面比她能想到的還要熱鬧許多。
葉念握住扶手,聽著軟軟的童音向她訴說學了幾個英文單詞,畫的畫兒被老師表揚了,一直維持著笑意。這個世界還是總歸是美好的,這一切都值得感恩。
擴音器中的女聲深情並茂地念白:「歡迎您蒞臨本校!在這樣陽光明媚的冬日,昔日同窗,好友知己,重聚一堂,心中歡悅之情不可言表……」女聲漸漸遠去,隨之而起的是一首校園老歌:「誰娶了多愁善感的你,誰看了你的日記,誰把你的長發盤起,誰給你做的嫁衣……你從前總是很小心,問我借半塊橡皮,你也曾無意中說起,喜歡跟我在一起,那時候天總是很藍,日子總過得太慢……」
公交車在冬日微微泛白的日光下姍姍而來。
外婆說,禱告的時候要誠心,上帝一定會聽見的。
同桌的女生咬著棒棒糖,把看完的言情小說塞回抽屜里,笑著說:「他算是我們一中的王子,對吧?」
那次之後,葉念再沒去過類似的活動。
記憶中,葉念最親的人是外婆。父母是商人,長年在外面為生意忙碌,根本顧及不到她。
她走到一中的正校門,站在大門兩側的穿著整潔制服的女生遞m.hetubook.com.com給她一份宣傳單,上面詳細地繪著校園的平面地圖。雖然在這裏待過的時間並不算長,可是校園裡的基本布局還是不會忘記的。只是校友人數實在太多,每個教學樓和會場都寫明了這是給哪一屆、甚至還細分到哪個班的校友休息聚會場地。
但她還是跟著一塊兒禱告,然後告訴外婆,她希望上帝能夠答應她,讓一家人平安健康。
葉念輕聲問:「基督教相信原罪,是嗎?」
年近古稀的老人坐在輪椅上,由家人推著行走;拄著拐杖的長者碰見故人時,激動地伸出手去;中年的朋友重逢,不斷念叨著這些年的故事;還有剛畢業不久、煥發著青春活力的大學新鮮人……
人潮一擁而上,瞬間佔據了所有的座位。幸虧今天是周末,擠車的人比平日少了不知多少倍。葉念坐在臨窗的位置,別過頭看著車窗外正飛快後退的景緻。說實話,林修會有這個閒情逸緻參加母校校慶,還是有些出乎她的預料。畢業后,她也去過一次景陽高中的同學會,無非是打聽某些人的近況,訴說自己的情形,或是炫耀又或是訴苦。
是的,每個人生來就是罪惡的,來到塵世只不過是為了洗清這樣的罪惡。外婆是那樣老舊而善良的人,難道連她也是罪惡的?
咳嗽是外婆的老毛病,有一回她卻看見外婆咳出了血來。其實她後來才知道,外婆已經不是第一回咯血了。她居然直到現在才留心。
林修緩下腳步,和她並肩而行:「哦,什麼事?」
父母經商多年,在本市和鄰近的省市都購置了廠房和設備,因為當初在工商局領營業執照的時候,是以合伙人的投資方式註冊的,而合伙人以家中親戚的名義備註。到頭來,所有資產卻因為這個原因被瓜分一空。外婆是舊時代的女子,性情溫和而軟弱,沒怎麼讀過書,身體也一直不好,只能眼睜睜看著葉念父母的心血白白流走。
然而這是最後一次。父親和她說話。
可是上帝並沒有聽到。
葉念被老師點到名字,站起來簡單地回答了一下解題思路,然後坐下:「我覺得他應該去當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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