輸給仇恨

以踐踏報復嫉恨,以傷害還擊破壞,以感激回報恩德,以饋贈回應付出,有時候,甚至我們這種簡單的社會行為方式已經超越了生活本身,讓我們感覺到,這也是對公序良俗的守護、對普世價值的堅持,在執行天意,在推行綱常倫理。
史學家評論:「楊堅欺人孤兒寡婦而得天下。」當然,在獨孤伽羅那裡,她已經提前認定了宇文泰的罪孽,因此可以不擇手段報復,因此可以以「騎獸難下」之勢、不顧父女親情、臣子忠義,以外戚身份篡奪權位。她在確定自己為父復讎的正義性前提下,以牙還牙,以血還血,欺得坦蕩、奪得率性。
而獨孤伽羅,也是這樣一個女人,一個畢生轟轟烈烈致力於家國之恨、將自己沉浸於痛苦之中不能自拔的復讎女神。
兒子的身上必然映證母親的人格力量,而獨孤伽羅又是如此強勢的一個母親,她終生復讎、玩弄權謀的背影,早已鐫刻於英武出眾的五個兒子眼中,以身垂范的結果,是這五個兒子無不深通權術、陰險狡詐、陽奉陰違、表裡不一,為了皇嗣之位,五個兒子互相陷害攻擊,最後全都下場凄涼,個個慘遭橫死,甚至連累到她的孫子們也身世孤苦、被廢被殺。
所以,在一生為父復讎的最終,獨孤伽羅表面贏得漂亮,她贏得了一個王朝,贏得了南北統一的大業,殺盡了所有宇文泰的血脈後代,快意恩仇、留名千古,最終卻輸掉了生命中的很多美好:夫妻情意、母子摯情、家庭和樂。
善善惡惡、快意恩和圖書仇,那才是年輕人理解的人生和人性,所以讀金庸、梁羽生,會有種暢意所如的痛快|感,以德報德,以直報怨,這是孔子也認可的道德法則。難道受人憎恨陷害,還要沉寂地隱忍並忘卻?不,那不是寬恕,是懦弱。
可他卻因為優秀與幸運,不自覺地成了眾矢之的,被人陷害入獄十四年,奪妻之仇、殺父之恨,令他墜落在仇恨的深淵里爬不出來,他將自己的一生用於了復讎,卻忘記了,生命對每個人都分配了額度,他的整個後半場人生,都在為自己前半場的失去而感傷悲悼,所以他的一生也就成了一場徹底的失去,石鑄刀刻、永不銘滅的仇恨,將他鑄成了復讎之神,只有仇人的死亡和失敗能帶給他快意。
朗達·拜恩在《愛的力量》中說過:「愛的力量沒有對立面,生命中除了愛之外,沒有其他力量,你在這世上看見的所有負面事物,都是缺乏愛的表現。」
其他任何得到,任何收穫,都補償不了他的痛苦、代謝不掉他的冤屈與仇恨,浸泡在仇恨里的心,再怎麼張望,也只看得到黑暗,碰不見光明,學會了權謀,便放棄了自己原本堅持並相信過的真誠坦蕩。
可是,獨孤伽羅沒有想到,跟隨復讎而來的家族命運,會那麼慘淡。
正如基督山伯爵在充分準備多年、復讎前夕發出的宣言:「我已經借天主之手報答了恩人;現在復讎之神授我以他的權力,命我去懲罰仇人!」他認定自己執行著神之意志,以上帝之手在復讎,在告訴世和-圖-書人,至真至善至美永遠閃耀於人性,誰試圖以欺詐取勝、損人獲利,必遭報應。
優秀,本來就意味著承擔辛勞與遭人嫉恨。懂得設防是一種智慧,輕信是一種不智,而仇恨是另一種不智,倘若用仇恨來報復自己輕信得到的痛苦,只是用一種不智來延續另一種不智。
人格高貴的獨孤信,因堅信正直與信義,不但被宇文泰利用了一生,還被陷害而死,他的愛女獨孤伽羅,從小就懷抱著復讎的決心,一步步走近皇位,最終在獨孤信死後第十五個年頭,她奪位成功、改朝換代、報仇雪恨,以天子的詔書來對宇文泰、對北周王朝進行了一場公開審判:不義者,必遭報應;欺詐者,終被鞭屍。
「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堆出於岸,流必湍之。」
基督山伯爵,他曾是那樣一個健壯開朗、優秀出眾、對愛情、對親情、對友情充滿期待的青年,年輕的唐太斯不會恨,只會愛,只看得見世上的美好與明亮。
基督山伯爵並沒有任何道德污點,他的計謀與報復也是基於年輕時曾被慘痛地陷害,他的狡猾和狠毒,更是基於已經提前對仇人們進行了罪行認定。
並不是復讎本身有錯,復讎有時候甚至是一種自我成長、自我完成的極大內力,而是恨意會讓人失敗,敗去時光,敗去對美對光明對溫暖的認知,敗去曾經純潔美好的形象,最終損毀了曾經正直高尚的人格。
可是,不應該恨,一旦開始恨,輸掉的就是自己的人生、自己心靈中的陽光、眼和-圖-書神里的溫暖,輸掉了自己的道德水準和人格形象。
而獨孤伽羅,她卻懷著自己永不熄滅的怨念,寂寂而終,留下身後五子相攻、江山染血,放不過別人,有時也是放不過自己。
他不但毀了仇人,還要毀掉仇人的親人、愛人,毀掉仇人的財富、家庭、親情與榮譽,他奪走了仇人們的一切,卻不奪走他們的生命,要眼看著他們因痛苦、因不義之舉的最終失敗和招災惹禍而羞慚悔恨、痛苦失意、萬念俱灰。
而皇子們卻只學到了她的隱忍、窺伺與權術,沒有學到母親心底的慈悲和對親情、對正義的信仰,最終,獨孤伽羅只言傳身教了恨與欺詐,卻沒有展現出愛與忠誠信義。
即使是復讎,本質上展現與傳遞的也應該是愛,而不是恨,所以最終,基督山伯爵懂得了寬恕,懂得了放下,追隨新的愛人去了無人知曉的遠方,重新開始人生。
「功高弗賞」、「咸以凶終」,獨孤伽羅的父親獨孤信,是一位外表瀟洒不羈、內心堅執于信念道義的出眾人物。從《北史》、《周書》的零章斷篇里,可以清楚地看到,獨孤信不但是北周太祖宇文泰的開國功臣,為北周立下不少開疆拓土的戰功,而且,由於獨孤信家世清貴、名聲顯隆,比宇文泰更受擁戴。如果不是宇文泰玩弄權術,像劉備一樣以「兄弟之義」困住獨孤信,單純以兵力和聲望而言,獨孤信顯然更有實力稱帝。正因為他勢力大、名位高,宇文泰與宇文護叔侄才對獨孤信猜忌萬分,最終架空他的兵www•hetubook.com•com權,逼其自殺。
所以基督山伯爵失去了愛人也失去了愛情,失去了父親也失去了家庭,失去了相信也失去了本可以東山再起的人生,他在仇恨里堅持得太長久,終於把自己雕刻成了一尊手執法杖與長劍的命運之神,公開審判著義與不義。
如果敵人夠強大,對他的報復,是超越與碾壓式的勝利。
所以他自認會像命運一樣冷酷無情,他自認以畢生之力對不義者進行復讎,是在代上帝進行審判。而最終,基督山伯爵對人生只有這樣的感受:「人的天性生來不適宜歡樂,只會緊緊地抱住痛苦。」
看透世事不說破,這才叫境界。
懷抱信義,總會遭遇欺詐,善良會被利用。相信正直坦蕩,總會碰到取巧者,成就被人竊取。欺世盜名者甚至短時間內會享盡榮耀、出盡風頭,但即使如此,也要學會成長、學會寬恕,學會用自己的拼搏進取來碾碎欺詐者、取巧者的夢想,學會懂得這世界上的一切規則背後也另有一套陰暗的潛規則,學會在看過陰暗之後,還能相信光明。
從楊堅和獨孤伽羅給太子楊勇、秦王楊俊、蜀王楊秀這幾個皇子下過的詔書里,我們可以讀到很多的責備,很多大義凜然的質問,被稱為「聖人可汗」的父親、被稱為「聖上」的母親,他們後半生的諄諄告誡,卻不能被五個兒子聽取,那是因為,他們自己也沒有達到他們嚮往的那個至高至聖、仁慈信義的境界。
年輕時,讀到《尼克鬆自傳》里說:「切記,有人可能會恨你,但除非你也https://www.hetubook•com•com恨他們,否則他們是不會贏的。恨只能毀了自己。當你開始恨,你就輸了。」感到十分不解。
而隨著年歲漸長,閱歷漸多,才明白了,為什麼曾經也是性情中人的尼克鬆在暮年時會有此感悟。
如果敵人太普通,對他的報復,是徹底忘卻,沒有什麼事比與一個不配的對手較勁更能拉低個人水準了。
獨孤伽羅在楊堅奪位前夕,給猶豫不決的楊堅寫去這樣一封信:「騎獸之勢,必不得下。」要身為顧命大臣的楊堅務必從自己女兒楊麗華手中奪取皇位,奪位之前,楊堅一舉殺了北周太祖宇文泰剩下的五個兒子,後來更將宇文泰的孫子們也斬草除根,奪位之後,楊堅下詔追悼獨孤伽羅的父親、北周大司馬獨孤信,稱他「風宇高曠,獨秀生人,睿哲居宗,清猷映世。宏謨長策,道著于弼諧;緯義經仁,事深於拯濟。方當宣風廊廟,亮采台階,而世屬艱危,功高弗賞。眷言令范,事切於心。」
她在太年輕的時候就學會了恨,所以對恨的修習太深,對愛的練習太淺,並不曾懂得,教子的智慧,在於言愛;復讎的智慧,在於不恨;信義的智慧,在於有備。
他還原了古老的道德法則,將法律之光照不到的角落公示天下,正義昭昭,雖然來遲,終必不爽。
黑與白,愛與恨,陷害與報復,在基督山伯爵的復讎世界里,一切起初很簡單。而人性從來不是這麼簡單,連他深愛的梅爾塞苔絲,最後也在心底建起了兩座墳墓,一座是初戀唐太斯的,另一座屬於她的丈夫、唐太斯的仇人費爾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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