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長安秋閱武

結縭十幾載,大半時間她都在獨守孤幃,為獨孤信操持家事、生養女兒,這般全心全意的付出,到了最後,等來的卻是徹底的背叛。
他年近五旬,眼前卻無人可傳承平生事業,胸中也未免有些酸楚。
可那又怎麼樣?如今宇文泰挾天子以令諸侯,號令關中群雄,君臣之分已定,而獨孤信呢,還當他是舊日的武川鎮兄弟,常以平輩禮相見,以兄弟論交,而自己還不得不對他客氣恭敬……
獨孤信知道,崔夫人的主意非常明智,可他卻無法接受。
當著眾人,黃門官展開聖旨,高聲宣讀:
陀羅尼是宇文泰的三子宇文覺,今年六歲,宇文泰次子宇文震早夭,所以三子宇文覺的排序僅次於長子宇文毓。
年輕時,在葛榮帳下,獨孤信面對數萬大軍,單騎搦戰,在千軍萬馬中生擒漁陽王袁肆周;孝武帝元修與高歡爭戰失利敗走時,整座洛陽城只有獨孤信追了出來,孤身護主,遠投關中;在兵微將寡的宇文泰手下,獨孤信不畏強敵,率八百人長途奔襲,欲為西魏奪取荊州,荊州大將田八能派了三千步騎到獨孤信背後,自己開城門迎戰,上萬人馬前後夾擊獨孤信的八百壯士,竟然被獨孤信一舉擊潰,奪取荊州,平定了三荊;不久獨孤信又帶數百人平定秦州,十年生聚,建成一支鐵騎十萬、戰無不勝的秦州軍……
高熲搖了搖頭,牽著她的手,笑道:「太學要到十二歲才能入學,我是跟著寧都郡公宇文毓伴讀才能進去的,你啊,年齡還小,再說了,太學里也不收女學生啊。」
獨孤部的府兵們舉矛歡呼,慶賀聲震耳欲聾:「恭迎大司馬重回軍中!」
數萬府兵高呼三聲「威武」,大冢宰宇文泰與大司徒元欣(又名拓跋欣)並轡而入。
他話聲未落,閱武台下,「大司馬神射!」、「大司馬威武!」的歡呼已經此起彼伏,亢奮異常。
宇文泰環視自己年幼的諸子,硬生生又忍下了一聲嘆息。
所以他才用一生去成就了宇文泰,被宇文泰用「兄弟情義」困住了全部身心,不能盡孝,不能顧家,不能展開權謀,不能儘力功名,只能不斷地為宇文泰出征,為宇文泰平定天下,為宇文泰攻克敵城,為宇文泰經營地盤。
她身後的兩個幼童,很是活潑漂亮。
宇文泰疼愛地擁著自己的幾個幼子,居高臨下地指點著長安城內星羅棋布的宮室與府第。
宇文怡是四子宇文邕的同母妹妹,還在蹣跚學步的年齡,長得玉雪可愛。
趙貴不願做另一個獨孤信。
聽得高賓夫人詢問,她淡淡笑道:「今年到處戰亂,建康城、洛陽城的好東西都送不進來,連長安城的鋪面都關閉了許多,我就拿當年自己的嫁妝首飾胡亂配了兩盒,又給她做了幾身衣服,並沒辦什麼嫁妝。」
皇上元寶炬,這十幾年來在長安城裡仰宇文泰鼻息,才能安然度日,而宇文泰覺得,自己十幾年來,也要看著獨孤信的臉色,才能坐穩關中大執政的寶座。
這些年來,獨孤信在葛榮、爾朱榮帳下立功不少,更為宇文泰立下了汗馬功勞。
宇文泰的心底也有不滿,獨孤信這兩年是不是老糊塗了,仗著往日戰功,越來越倚老賣老。
獨孤信忍不住伏地放聲大哭,以頭撞柱道:「娘,兒子不孝,不能侍奉娘、給娘養老送終,還害得娘成為叛將家屬,在洛陽城裡抬不起頭來,死都閉不上眼睛!娘,你等如願一步,如願跟著你到地下,再去侍奉娘親!」
望著手裡那個東魏來客帶來的小小錦囊,錦囊里仍留著獨孤信當年的胎髮和乳齒,多少個不眠的深夜,母親就撫摸著兒子的這些舊物,凄涼地等候天亮……
楊忠拍馬過去,揀起落在地下的雙雁,只見鵰翎箭上串著一大一小兩隻灰雁,竟是傳說中的「一箭雙鵰」,他雙手托雁,在六部軍馬前跑馬展示一圈,再快步登上閱武台,跪獻于宇文泰面前。
宇文護是宇文泰的侄兒,只比他小六歲,是宇文泰大哥的兒子,從小跟著父親在軍中效力,十二歲時父親戰亡,成為孤兒,流落在東魏洛陽,後來他打聽到宇文泰已盤踞關中,便想方設法投奔了長安城的叔父。
東魏南梁風雨飄搖,多年來戰禍叢生,朝政黑暗,豪強們只知聚斂,宇文泰覺得,自己離開長安城入主洛陽的那一天,已經不遠了。
樓閣建在府中高地上,下面堆土設台基,外觀四檐四層,走進裏面,才看出是木製的八層樓。
獨孤麗華是獨孤信的長女,秀美端莊,神情中既有獨孤信的溫和,也有崔夫人的清高,一派大家閨秀的風範。
宇文泰每每望著自己的這群兒子,便不由得喜上眉梢。
已經立馬在閱武高台上的宇文泰,臉色一下子變了。
祭弔已畢,賓客散去,庭院中夜色深濃,稠得如一碗新研的墨汁。
高賓夫人望著兩個孩子,心裏一陣喜悅,這兩個孩兒年紀相仿,性情相投,從小就很親密,照這樣下去,沒幾年獨孤大人就會主動開口跟高家提起婚事了。
宇文泰濃密的雙眉跳了一跳,還沒說話,宇文護已低聲道:「侄兒派人打聽過了,獨孤信今日在家為亡母設祭,朝中的八柱國,除了叔父,全數去了獨孤府,秦州軍的大小將領,有位分的也都去送了禮,獨孤將軍明知道今日叔父準備設宴慶賀『大業樓』落成,卻偏偏和叔父唱上了對台戲。」
郭夫人白了崔夫人一眼,雖然她嫁給獨孤信比崔夫人晚,可獨孤信從來沒將她當側室看待,看在兒子們的面上,在獨孤府里另置一間獨院,讓她帶著兒子們居住,平時也不強求她到崔夫人這裏侍候。
母親一死,從此他在東魏再無牽挂,眼前兒女成行,七女六子,不可謂人丁不旺。遺憾的是,他的女兒一個比一個優秀,在長安城裡為人稱道,長女獨孤麗華、四女獨孤菩提、七女獨孤伽羅,其明秀好學、勇略智計,若是男兒身,決不在自己之下。
禰羅突是宇文泰的第四子宇文邕,今年五歲,毗賀突是第五子宇文憲,今年四歲,www.hetubook.com.com二人的生母分別是宇文泰的兩個鮮卑妾室。這兩個孩子年紀尚幼,但長得比常兒高大強壯,性格堅忍,活潑好動,也頗為聰明好學。
郭夫人雖然護短,也知道自己的兒子表現愚鈍,不如崔夫人的女兒們聰明能幹,當下聲調低了一半,道:「不過是女孩子家,讀那麼多書有什麼用?要我說,姐姐還是多操心操心她們的婚事,大小姐十四歲了,宇文家求了兩次婚,姐姐都不肯答應,難道還真想嫁到宮裡頭當皇后不成?可就算是皇后,也沒有宇文家的世子夫人勢力大啊!」
高賓夫人道:「宇文毓那孩子,我曾在般若寺燒香時見過,端的好個相貌,高挑又斯文,剛封了寧都郡公,聽說明年還要外派當刺史,大小姐這一嫁出去,就是公侯夫人,將來的王妃。不過,我聽說,大冢宰這些年納寵不斷,生了不少年幼的兒子,對世子的生母姚夫人十分冷淡,就怕將來寵妾們仗勢奪嫡,唉,這男人啊,一有了權勢地位,沒一個不喜新厭舊的,一旦妻子人老珠黃……」
高熲望了一眼自己的母親,面有難色地道:「伽羅,明天我要去太學讀書,太學十天才放一次假,放假了我再來看你,給你說故事,好不好?」
不要說高歡這輩子打不過他,就算他倆的相持戰不能在這輩子結束,高歡的兒子們也決不是宇文泰兒子們的對手。
二十多年過去了,他們果然一個個名震關中、河洛,出將入相,帶甲一方,宇文泰與高歡更是分別成了西魏與東魏的大執政,可平心而論,誰也沒有獨孤信犧牲得多,誰也比不上獨孤信的忠勇信義,誰也及不得獨孤信的開疆拓土之功。
遙想當年,諸兄弟起自偏僻的武川鎮、懷朔鎮時,天下動蕩,到處兵連禍結,高歡、宇文泰、賀拔岳、獨孤信等人正在年少,自恃武勇才幹,跟著葛榮、爾朱榮揮兵入中原,一個個勢欲吞虎、志在封侯。
倘若有一天宇文泰真的平定了天下,獨孤麗華成了太子妃甚至是皇后,身為外戚的獨孤家,勢力就會更大了,這當真是宇文泰喜聞樂見的嗎?
獨孤信的一生,都是在為宇文泰做嫁衣。
但今日看來,獨孤信這門前停滿了王公大臣才能乘坐的青蓋、綠蓋安車,拴滿了駿馬良驥,家中賓客如雲,公侯將相無數,哪裡還是在家賦閑守喪的凄涼情形?分明是在招攬賓朋、結黨營私!
來得容易的功名,去的時候,也會一樣容易。
十幾年來,高歡與宇文泰五次傾國大戰。本來佔盡上風的高歡,數次出兵翦除宇文泰,不但沒除掉宇文泰,反讓宇文泰慢慢坐大,終成心腹之患。
宇文護早命人題好了樓閣上的牌匾楹聯:
見七位柱國大將軍已經雁翼般散開在自己的兩側,宇文泰平定了心情,朗聲道:「天助大魏,篡國逆賊高歡去年在玉璧城下戰敗身亡,如今賊子高澄意在竊國,我與諸位老兄弟不能眼見魏鼎被易、山河改色,高澄眾叛親離、境內戰事連連,侯景據河南十三州叛亂,此天亡高家逆賊!願諸將士為國用命,西出并州,翦除河洛賊寇,南渡長江,飲馬石頭城下,一統神州,建不世之功業!」
獨孤信是個身材高大、面龐白皙俊秀的鮮卑武將,雖然已年近半百,但他還保留著從年輕時起就講究衣著的習慣,加之多年戎馬生涯,身不離鞍,現在仍寬肩細腰,兩臂健壯,若不是頭盔下露出的花白鬢髮,他看起來不過三十歲光景。
「你說什麼?」崔夫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出身建康城的低微士族,是個小家碧玉,沒見過多少大富貴,今天她所生的五個兒子全都受到封贈,郭夫人自覺面目生光,顯得比平時更加氣壯,笑吟吟地道:「大司馬,別看今天我們獨孤家這麼風光,一口氣賞了這麼多封爵,可人家都說,是大司馬的功勞太大,就算將來封幾個王爵,宇文大人都報答不了大司馬這些年的戰功,要真是這樣,妾身生的兒子將來一個個都能封王,給獨孤家光宗耀祖,那才叫掙臉。」
崔夫人誕下此女時,已近中年,心態平和寧靜,望著懷中幼|女那俏麗如仙童的溫柔睡容,心生無限感動,這孩兒比幾個姐姐都更漂亮,更像她的夫君、以俊美聞名北州的獨孤信,也讓她更為偏疼。
可獨孤信居然敢背著她,偷偷要為郭夫人謀取夫人尊號,讓郭夫人與崔夫人平起平坐,同為獨孤信的正室!
放眼世間,此際已無人能與長安城裡藍眼白膚多須的匈奴兒宇文泰爭鋒。這掃蕩東南、一統九州天下的不世霸業,除了他,還有誰堪成就?
宇文泰甚是震驚,大笑道:「獨孤將軍勇武不減當年,一箭雙鵰,好兆頭!這是我們大魏將來要平定洛陽、建康兩地的吉兆啊!大司馬果然神射!」
到底誰才是真正的天下主呢?
即使如此,宇文泰也不打算重修長安。
善良,彷彿是這位情義英雄的一條軟肋,讓他更容易受到利用和傷害。
這座漢高祖劉邦營建的都城,經過七百多年的風雨和戰亂摧殘,已變成一個灰敗骯髒、到處是殘垣斷壁的破舊城池。
得宇文泰倚重,宇文護這兩年在軍中一路受提拔重用,才三十五歲,已封了中山公、驃騎大將軍,與宇文泰情同父子。
高歡的兒子,不是狂躁易怒,便是心性狡詐嗜殺,雖有才幹,卻不能成大事。就像高歡一樣,硬碰硬地兩軍對壘,宇文泰只能自認下風,可是他宇文泰最過人的並不是武勇,而是心術。
聽在宇文泰耳中,一聲聲,一句句,都是那麼刺耳。
可今天聽了這陣響徹雲霄的歡呼聲,宇文泰才知道,就算他將獨孤信的手下全都分派到別人部下,這些荊州軍、秦州兵,也只肯為獨孤信一個人效命。
他在長安城住了十四年,從來都沒有久居之念。
今年,因為有人從東魏帶來消息,稱獨孤信母親費連夫人病故,獨孤信遂不顧宇文泰之命,立意棄官回京守喪,閑居家中。
這麼多年來,和*圖*書崔夫人都是獨孤信唯一的妻子,享有夫君的封贈與姓氏。
以如此平庸之才,小小年紀便居於高位,還要面對執政大臣宇文泰的猜忌和打壓,這不是給自己招禍嗎?
西魏大統十四年(公元548年),長安。
獨孤信舉槊示意回禮,可府兵們卻沒有沉寂下來,獨孤部的兩名大將軍楊忠和高賓竟當眾下馬,跪在路邊哽咽道:「大司馬多多保重,屬下恭迎大司馬重掌將印,重回軍中!」
不但獨孤部,趙貴手下的乙弗部也有半數軍士舉矛歡呼,跟著「大野部」、「侯莫陳部」等四部也都歡呼起來,六部兵的慶賀聲久久不能停息。
他不僅是三國趙雲那樣的孤膽英雄,也是關羽那樣的忠義大將,更是呂蒙那樣有勇有謀的統帥,還是周瑜那樣有情有義、英姿出眾的儒將。
獨孤信額頭上的傷還沒有好,他騎著一匹白馬,馬絡頭和馬鞍上都飾著金絲珠玉,頭上斜扎著包布,身上一套亮銀鎧甲,與趙貴並騎而入,數萬府兵再次高呼三聲「威武」,聲震雲霄。
八柱國中,宇文泰總揆兵權,元欣是個擺設,剩下的六位柱國大將軍,獨孤信、趙貴、李弼、李虎、于謹、侯莫陳崇,才是真正帶兵打仗的人,他們的手下,便以他們的姓氏為號,稱為「獨孤部」、「大野(李虎的鮮卑姓氏)部」、「侯莫陳部」,每位柱國大將軍手下兩個大將軍,每個大將軍手下兩個開府,每個開府各領一軍,共二十四軍,合稱「大魏府兵」。
玉璧城戰事慘烈,雙方傷亡慘重,屍積如山,屍臭惡不可聞,而高歡的東魏兵更因軍中瘟疫爆發,折兵七萬餘人。
女孩是崔夫人的小女兒獨孤伽羅,崔夫人讀經多年,平常也吃齋禮佛,沿用北朝親貴們近年起名的風俗,給好幾個女兒都起了帶梵音的名字,四女兒叫獨孤菩提,七女兒叫獨孤伽羅。
門外一陣騷動,身穿官服的中山公宇文護被一群人簇擁著走了進來,他的身後,還帶了個手持御旨錦盒的小黃門官。
雖然年紀尚幼,但由於宇文覺生母是原來的北魏馮翊公主,宇文泰平日也對此子寵愛萬分,嬌生慣養,栽培得這孩子心高氣傲,性子急躁易怒,好在闔府里上下都肯奉承討好他,所以看起來也還乖巧。
戎馬生涯二十三年,自十八歲投身葛榮帳下,隨大軍直入中原,他就再沒能重返陰山腳下的武川鎮老家。
崔夫人的嫁妝就是十架海內孤本,這些年來,經她搜羅整理,又重新在府中藏書百架,經史子集類的重要典籍,她給每個女兒都購置一套,命她們自幼誦讀,連才四歲的七女兒獨孤伽羅也不例外。
只是,他從來不是一個野心勃勃的征服者。
長大后,崔夫人發現,伽羅的性情也最像父親,天賦異稟,什麼東西一學就會、一點即通,因家世高貴而看淡錢財功名,心底卻帶著深深的慈悲。
聽郭夫人口口聲聲地提及她生的兒子們,崔夫人不禁被碰到了痛處,她深愛自己的夫婿,但命運實在太捉弄人,這些年她為獨孤信接連生了七個女兒,就是沒生下一個能跟隨父親上陣作戰、能承襲父親封爵的兒子。
這就是自己傾心信任、願與之生死相許的夫君?
他認了出來,那是他武川老兄弟獨孤信的府第。
高賓夫人看崔夫人臉色平靜,忽想起坊間傳聞,問道:「崔夫人,聽說獨孤將軍已經拜求了大冢宰,要在大司馬府特地設置左右二夫人,不知此事是真是假?」
自己在洛陽城外,匹馬單槍倉促追趕孝武帝元修的時候,沒想到跟隨元修遠走長安,一去就是十四年,妻兒老母都遺落在了東魏,無人奉養。
宇文泰攜著年幼的兒女們,還有侄兒宇文護,登上自己府里新起的樓台,俯瞰此刻被他踩在腳底下的長安城還有關中大地。
宇文護長相平平,身材矮胖,面相忠厚,看起來脾氣溫良卻粗中有細,辦事極為得力。
又是十六匹黑色健騎直馳而來,高舉著「柱國大將軍獨孤」、「柱國大將軍乙弗」、「大司徒」、「大宗伯」等十六面綉字大旗,旗幟在冷風中獵獵抖動展開,顯示著獨孤信與趙貴這二十多來南征北戰得來的各色爵位與官職。
這門婚事,崔夫人並不是太樂意。
崔夫人冷冷地道:「自古大恩如大仇,功高震主者必身危。對大司馬來說,一天得了這麼多恩賞,詔書里還說大司馬平生百戰,不能盡賞,聊盡寸意,妾身覺得,再不激流勇退,就難以明哲保身了。大司馬,不如我們趁此守喪的機會,遠走秦州,離開長安城,就算在鄉下種菜養馬,妾身也決不叫苦。」
「不要說了,」獨孤信鬱鬱不樂地道,「伏陀他們年紀小,不要只惦記這種輕鬆得來的富貴功名,以後跟著姐姐們多讀點書,咱們家的兒子,要是有女兒的一半,我也就不用擔心了。」
他對這個叔叔一向忠心耿耿,宇文泰的兒子們都在年幼,所以家中內政外務,都委託了宇文護打理。
而這樣的獨孤信,不但沒能當上一方諸侯,二十年來,還總是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讓自己的生身母親也跟著擔驚受怕,最終貧寒交迫、含恨而終。
當年獨孤信與宇文泰同為賀拔勝的部將,而獨孤信的位分較高。
柱國大將軍、雍州刺史趙貴站在獨孤信身後,聽了獨孤信的話,亦覺慘然,不禁眼中含淚,與眾人一起按住了痛不欲生的獨孤信。
其中獨孤信由於舊部眾多,戰功最著,任當朝大司馬,在六位帶兵的柱國中兵權最大。這次閱武后,宇文泰即將對東魏開戰,所以已下旨奪情,不讓獨孤信在家守喪,也跟著宇文泰出來閱兵了。
天剛拂曉,六部府兵已在灞河南岸的郊野縱橫成列。
而郭夫人所生的幾個兒子,卻無一不平庸。
可那也不意味著她願意跟別的女人分享大司馬夫人的頭銜。
伽羅,就是梵語所說的「香爐木」,帶著沉香的馥郁、誦經的寧靜、供佛的虔誠。
她是赫赫有名的清河崔家的女兒,家中叔伯兄弟都是世家子m.hetubook.com.com弟,博學多識,胸藏萬卷,可她卻偏偏看上了一個六鎮武夫出身的鮮卑男人。
「昭玄哥,昭玄哥,」獨孤伽羅一路奶聲奶氣地喚道,「明天你再來給我說故事好不好?剛才你說的三國赤壁大戰,實在是太精彩了,可還沒說一半,你就又要走了。」
宇文泰見高賓孤身來歸,一直不肯重用高賓,幸得獨孤信收留他到門下做家將多年,所以高熲從小在獨孤信的大司馬府中長大,對府中情形很是熟悉,與自幼相識、年紀相仿的獨孤伽羅更是親密。
在滿堂賓客中,趙貴望見獨立一隅的崔夫人,望見她臉上那同樣含著淡淡嘲諷的微笑,便知道獨孤家還有個明白人。
七歲的高熲拿著手中的一個木製玩具,高高興興地往後院跑去。
男孩是高賓的獨生子高熲,字昭玄,相貌清秀中帶著英朗,酷似乃父高賓,雖然年紀還小,但身姿挺拔、肩背強壯,看得出已有習武根基。
昨天他派宇文護第三次上獨孤府為自己的長子宇文毓提親,獨孤信推卻不過,才勉強答應將長女獨孤麗華嫁給宇文毓。
秋日的下午,崔夫人檢查過女兒們的功課,侍女將高賓夫人帶到她的廳中,高賓夫人飲了一口侍女端來的茶,笑道:「夫人,聽說麗華已經受過宇文府的聘禮,臘月里就要出嫁了?我特地來瞅瞅,嫁妝備好了沒有?」
覽今關中形勝,畫戟雕弓戰意酣,河洛近,東揮南克,志奪洛陽補金甌。
獨孤伽羅聽了高熲的話,十分不悅,走近母親崔夫人的身邊,又抓著母親的衣角道:「娘,昭玄哥不肯帶我去太學讀書,娘,為什麼女孩兒就不能進太學?」
宇文泰膝下已有子女十幾個,但除了長子宇文毓,其他都是幼兒,七子宇文招、八子宇文儉還在母親懷抱中喝奶。
不僅如此,剛才宇文護還屏開眾人,秘密對他說,由於東魏高澄剛剛代父執政,立足不穩,好幾個邊將欲投西魏,東魏派大兵壓境,防止叛亂,邊情緊張,宇文泰欲奪情讓獨孤信出征,駐守邊關。
天氣已入秋,數萬府兵的鐵甲上凝著薄薄一層寒霜,在晨曦中熠熠閃耀,長矛如林,凝立不動,正等候八位柱國大將軍前來閱兵。
宇文護愕然道:「叔父身為當朝至尊,為何要對獨孤信一再避讓?」
宇文泰無奈,只能由他自己做一回主,獨孤信為宇文泰鞍前馬後效力多年,論功勛,可謂是關中第一將,宇文泰對他向來尊重有加。
玉璧之戰前,高歡已被宇文泰逼迫無奈,只得屈膝討好柔然,忍辱媾和,停妻再娶柔然公主,將待自己恩深義重的老妻婁夫人遷出府中,才免受宇文泰與柔然聯手夾擊逼迫之苦。
獨孤信住在長安的時間不多,他年近五十,在隴西前後駐守十幾年,屢次求告宇文泰,要求返京,宇文泰卻不肯答應。
緩步拾階,直上到最高一級,推閣而望,重檐之下鈴鐸接雲,黑瓦朱欄,整座京城盡收眼底,連不遠處正陽宮裡的樓台林池,都一一在目。
「詔下,柱國大將軍、太子太保、大司馬、河內郡公、秦州刺史獨孤信,體國公忠,武略過人,情義始終,風宇高曠。威申南服,化洽西州。信著遐方,光照鄰國。大司馬盡忠國事,不能全孝,移孝作忠,感於朕懷。追贈父獨孤庫者為司空公,追封母費連氏為常山郡君。大司馬平生戰功累累,為國首勛。以攻克下溠之功,贈次子獨孤善為魏寧縣公;以孤守洛陽之功,贈三子獨孤穆為文侯縣侯;以蕩平岷州之功,贈四子獨孤藏為義寧縣侯;各食邑一千戶。以平定涼州之功,贈五子獨孤順封項城縣伯;以遠襲荊州之功,贈六子獨孤陀為建忠縣伯,食邑各五百戶。平生百戰,不能盡賞,聊盡寸意,願諸卿效大司馬之忠勇,戮力王事,蕩平宇內,興邦安民。欽此!」
獨孤伽羅牽著他的衣角不肯放,依戀地道:「那我也跟你去太學去聽課,我們天天在一起上課,好嗎?」
是,宇文泰知道自己這輩子欠他的。
崔夫人看出了高賓夫人心裏轉著的念頭,苦笑道:「是啊,自古英雄美人,美人愛英雄,英雄更愛美人,可女人的美貌不過曇花一現,英雄的功業卻能萬古留名,年紀越老,越是位高權重,也難怪這麼多美人甘心侍奉。」
獨孤信越想越是覺得自己不孝,為了忠君,為了功名,竟然十幾年來未奉養自己的老母,連累她孤苦病弱而死,到死都沒再見到自己日夜惦念的兒子一面。
雖說獨孤麗華與宇文毓的婚事一定下來,郭夫人的氣焰立刻收斂了許多,但崔夫人深知宇文泰對獨孤信只有利用而無真情,所以很為女兒的將來擔心。
一片靜寂中,忽有十六匹黑色健騎直馳入陣,馬背上十六名騎兵高舉著大旗,旗上分別綉著「柱國大將軍宇文」、「太師」、「大冢宰」、「柱國大將軍拓跋」、「太傅」、「大司徒」等官號名銜。
雖說這年頭正如南朝名將周文育所說,讀書無用,取富貴但憑手中大槊耳,崔夫人卻不這麼想,她生了七個女兒,還督促她們個個要讀書明理、勤學上進。
趙貴說得對,善良是他的軟肋,重情重義,也只是給他多添束縛,多置枷鎖,讓他這輩子在宇文泰的懇求聲中不得安寧。
只是,宇文泰的這些孩兒實在太年幼了,比不了高歡的兒子高澄、高洋、高湛等人已經長大成人,能帶兵打仗。
天乎,天乎!既已生得宇文泰如此雄武英明,憑一桿長刀奪得關隴諸州,領袖群雄,為什麼非要在他身邊再配上獨孤信這樣一顆光輝奪目的明珠,時時刻刻襯得他黯淡無光、自慚形穢?
崔夫人沒有回答她,獨孤麗華和高賓夫人同時看到,崔夫人望著廳角處獨孤信的一套常用盔甲,臉色暗沉,眼中含淚,神思恍惚,一副萬念俱灰的模樣。
又是三年一度的秋閱武,自宇文泰大統八年設府兵制以來,魏兵三年一閱,既比較了六部兵之間的強弱,讓主帥們心中有數,也增進https://www.hetubook.com.com了府兵們好強誇勇之心,促得他們更積極地練兵布陣。
憶昔武川秋野,白馬金羈少年游,關山遠,西突北馳,誓斬樓蘭平狼煙;
宇文泰對她也很是疼愛,當下將女兒抱了起來,順著她的指點,俯瞰著那座門前車馬輻輳的大宅。
宇文泰見自己竟未射落大雁,雁群又要飛遠,不由得嘆息一聲,卻見獨孤信從他身後疾步而來,接過宇文泰手中青銅弓,雙手開弓,極力引弦發箭,長箭流星般往雲上疾飛而去,箭到處,不但頭雁被射落,還連著旁邊一隻幼雁也被羽箭穿過,落在地下。
這間大宅是宇文泰親自為獨孤信翻蓋的,十一年前,獨孤信因兵敗逃往南梁三年,剛剛狼狽歸來,見到宇文泰為他興建的大宅早已在長安落成,妻子崔夫人帶著幾個女兒過著衣食無憂的日子,那鐵打的漢子也不禁當眾潸然淚下、從此銘感於內。
十四年來的冬天,每當自己擁爐賞雪、踏馬灞河之際,老母卻在北邙山冰冷的山居里凍餓交加、奄奄一息,當自己與諸兄弟在正陽宮放歌縱酒、盡情歡樂之時,老母卻扶著拐杖,痴痴眺望冰封雪鎖的山道,無望地等候兒子歸來。
大司徒元欣的地位,也與元寶炬差不多。
這些年仗著兒子生得多,郭夫人已不太將崔夫人放在眼裡,平時連「姐姐」都不願多喊一聲。
半生苦戰至今,四十一歲的宇文泰好不容易蕩平了幾路宿敵。
與他在北方對峙多年的東魏大丞相高歡,也在去年殞命。
獨孤信當年追隨北魏孝武帝入關中時,拋妻棄子,老母也失陷在東魏,不知存亡,這次東魏來人的信口之言,又無第二人佐證,獨孤信卻信以為真,上表棄官守喪,不等朝廷旨意下來,便封印回了長安,又是居廬三年,又是為亡母設祭,恨不得讓天下人看見他的哀情。
他父親高賓本來是東魏的龍驤將軍,曾以文武全才聞名,因才高遭嫉,受人排擠陷害,無奈逃到西魏。
賀拔岳被害后,本來朝廷指令獨孤信去收編賀拔岳舊部,已在軍中的宇文泰卻提前一步下手收編,還哄騙獨孤信,打發他前去洛陽稟報軍情,自己則帶了賀拔岳手下連夜馳往關中,與高歡從此正面為敵。
從前的皇家獵場上林苑,變成了野草離離、遍布荒墳的雜樹林。舊日漢武帝訓練水軍的昆明池淤塞發臭,漂滿了水草菰萍,水色如墨,連帶著整座長安的臭水無處排放,在九街九衢間到處橫流,無論晴明雨雪,京城的街道上總散發著一股惡臭味,令人作嘔。
高熲也是長安城出眾的孩兒,如果將來此子能繼承他父親的才略相貌,像高賓那樣文武雙全,那沙場建功、朝堂獻策、出將入相,都非難事,也不算辱沒獨孤家的七小姐。
「叔父,」見宇文泰凝重,宇文護俯耳問道,「要不要侄兒帶人到獨孤府去問罪?他不尊叔父號令,擅自棄官歸京,又假借喪事攬財、大量結交黨羽,有擅權之罪、結黨之實,叔父何不藉機抓他入獄?」
獨孤信跪在母親的畫像前,淚眼中望出去,母親費連夫人似乎從畫像中復活了,正慈愛地對自己微笑著道:「如願,過來,讓娘好好看看,我的如願還是那麼英俊、那麼帥氣英朗、那麼驍勇善戰,果然不愧是世襲武川鎮領民酋長家的世子,未曾辱沒你爺爺、你爹爹在北州的百年英名。」
宇文泰舉目眺望著長安街景,品味著楹聯中追往撫今的感慨,不禁有些悵然。
而趙貴依舊在心裏冷笑著,宇文泰這個匈奴種,十幾年來,總拿這些不值錢的東西收買得獨孤信心甘情願為他賣命。
白紗燈下,崔夫人攜著自己的幾個女兒,望著一身雪白孝服、風儀不減當年的夫君獨孤信,心中忽然湧起一股又甜蜜又辛酸的滋味。
元寶炬是宇文泰弒殺孝武帝元修后另立的傀儡皇帝,本來在洛陽里還算條性格剛強的漢子,但登上帝位后,為了保命,平時在宇文泰面前表現得極其婉順,耽於酒色,對宇文泰來說,不過是個可有可無的人。
獨孤信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此強敵一去,宇文泰知道,自己出關中、奪洛陽、滅東魏,不過是指顧之間的事情,而內亂頻頻的南梁,年邁的皇帝蕭衍只知道在建康城裡讀經修真,耗盡國帑崇佛,不問政事戰事,軍中將士無人願為他效命,更不是宇文泰的對手。
郭夫人冷笑一聲道:「姐姐不叫苦,可伏陀他們呢?本來好端端的在長安城裡當著大司馬家的公子,一到十四歲就能任開府帶兵,勛榮一時,可姐姐只顧著避風頭怕死,要咱們家的孩兒全去鄉下當村野鄙夫,獨孤家是幾百年的北州將族,就這麼自甘下游,祖宗們在地下知道了,只怕也不會答應吧?」
他年紀大,性格粗忽,好鷹犬玩樂,但在元氏宗室里輩分較高,所以宇文泰也把他搬了出來,一個勁加官封爵,好粉飾太平、裝點門面。
這個不斷為獨孤家生兒子的女人,實在愚蠢得驚人。
話還沒說完,高賓夫人突然想到獨孤信這些年也移情于年輕的郭夫人,令崔夫人備受冷落,登時覺出自己失言,忙扭臉對自己的獨生兒子高熲道:「昭玄,快找你的伽羅妹妹去,你說今天有禮物要送給她的。」
宇文泰設了八位柱國大將軍,稱為西魏的八柱國,意謂大魏國的朝綱皇權,不是由他宇文泰一個人把持,而是與幾個老兄弟共同分享。
當年自己不過是武川鎮一個身份低微的小卒,而獨孤信卻是領民酋長之子,論外表風儀,論家世資歷,論騎射武藝,論眾人歸心,自己樣樣都不如獨孤信。
宇文泰說到這裏,心中如沸,意氣風發,見頭頂有雁群飛過,從宇文護手中接過青銅雕花長弓,雙手一開,硬弓被他綳成滿月形狀,宇文泰大步流星,引弓射雁,果然頭雁被射中翅尖,悲唳兩聲,又帶箭高飛。
而兒子們呢,不知道是郭夫人的遺傳還是從小太過嬌寵,不但及不上姐姐們上進,還一個個都紈絝氣息十足,從來不知生計艱難,既https://m.hetubook.com.com不愛讀書,也不愛習武,沉迷於玩樂,只要找個機會便玩得昏天黑地,連親爹是誰都想不起來。
伽羅看到路上的貧苦者、老弱者也會忍不住流淚施捨,對父親、母親更是十分依戀,自伽羅生下來,崔夫人與獨孤信對她都有幾分偏愛和器重,可伽羅卻沒有恃寵而驕,對待家中上下都十分禮敬,所以獨孤家的兄姐僕役人等無不喜歡她。
崔夫人不欲多理會她,淡淡地道:「麗華的婚事,我自有分寸,雖然麗華與宇文毓的性情相近,可宇文家的兄弟太多,將來難免權爭利奪,連累妻子也攪入是非,還是選一個差不多的人家才好。」
當年獨孤信手下的秦州兵十幾萬,荊州舊部四五萬,幾乎擁兵二十多萬,他忌憚獨孤信勢力太大,這才聽了蘇綽的話,將朝廷軍制改革成府兵制,把獨孤信的二十多萬大軍分成六營,分歸六位柱國大將軍率領,當時獨孤信並無異議。
閱武之事,宇文泰並沒稟報皇上元寶炬(又名拓跋寶炬)。
不過是多讀了兩本古書,多識得兩個字,她還當自己是女諸葛亮、女張良了?
而自己不是沒有機會重回老母膝下,十一年前,梁帝蕭衍本打算遣送他回洛陽,是獨孤信自己為了忠君,堅決拒絕了回洛陽孝親的機會。而他回到長安城才發現,自己捨命追隨的孝武帝元修,已被宇文泰毒殺。
而自己別無他法,除了與獨孤信結盟兄弟之外,還要再加上姻親和各種拉攏,才能得獨孤信為自己盡忠。
侄兒還是太年青魯莽了。宇文泰嘆了口氣,叫著他的小名道:「薩保,你趕緊命人備一份重重的吊禮,送到獨孤將軍府上,就說我身有小恙,不能到府祭奠費連老夫人,實感有愧。」
薩保哪裡懂得自己的無奈?自己今天的一切,都是從獨孤信手裡拿走的,自己今天的功名地位,泰半也是獨孤信半生流離經營來的,宇文泰欠獨孤信的實在太多,沉重到他已經無法負荷……
十幾年來,在她的眼中,天下男兒沒一個及得上她夫君的勇略與肝膽。
宇文護刻好的樓閣牌匾上,「大業樓」三個閃耀生輝的金字,完全合上了此情此景中宇文泰的心境。
崔夫人生的七個女兒個個出色,相貌美、讀書多、能幹有見識,既有舅舅家的博學和高貴,又有獨孤信的勇氣與肝膽。
「統萬突,陀羅尼,禰羅突,毗賀突,你們四個都過來。」宇文泰心情大好,招呼著自己的幾個兒子。
望著崔夫人冷峻的臉色,高賓夫人意識到自己再次失言了,唉,她怎麼總比不上夫君那般智計多端、懂得分寸呢?
二十三年來,宇文泰從一個貧苦府兵之子,白手起家,到成為關中群雄之首,其中有多少悲歡苦樂、生離死別,唯有他自己心知。
六部兵馬齊呼:「大冢宰威武!」
六部兵馬的歡呼聲更響亮了:「大司馬威武!」
去年勁敵高歡一逝,其子高澄接位不久,東魏大將侯景便已據州叛亂,與高澄率兵相攻,更引來南梁蕭衍出兵助侯景,混戰一場,若不是宇文泰及時出手,東魏與南梁這場惡戰還不知道會打成什麼模樣。
宇文泰的臉色有些發青,他強自鎮定,笑道:「功成之日,我當與各位老兄弟共掌天下,治國安邦!如違此誓,有如此雁!」
獨孤信的額頭方才在柱上磕破,剛被手下用白布紮好,他紅腫著眼睛,帶著一群幼小的兒子跪下行禮,領了封爵和綬印。
統萬突是他的長子宇文毓,是他的髮妻姚夫人所生,今年十四歲,新封為寧都郡公。宇文毓表面溫文爾雅,風度極佳,很少與人爭執,但內里心細如髮,讀書頗多,敏慧過人,也有武干,宇文泰覺得他心性氣度頗有父風,平常也以世子相待,準備再過兩年便放他出去當刺史,任一方重鎮。
郭夫人是南朝普通官吏家的女兒,由梁帝蕭衍賜給獨孤信為側室,嫡庶早定。
獨孤信入關中之前,宇文泰所據的地盤,不過長安城一座空城,獨孤信入關隴后,十年間身不離鞍,為宇文泰打下了荊州、秦州、隴西的數十州縣,宇文泰才有了今天。
宇文泰頓了一頓,又道:「今聞侯景作亂南梁,我欲乘間平定益州、襄陽,明日一早,便由大司馬獨孤信帶兵出征益州,再拓我大魏疆土!」
大冢宰府的花園裡,一陣笑語喧嘩。
幸得高歡還肯念當年同是六鎮好友的舊情,沒像對付賀拔勝那樣,將獨孤家滅門,只幽囚了他尚在襁褓中的兒子獨孤羅,可費連夫人身為叛將之母,被逐居山中,俸祿全無,家徒四壁,實不知七旬老母是如何熬過這段貧寒窘迫歲月的……
頭腦簡單的高賓夫人只得再次揚聲喚道:「昭玄,送了妹妹禮物,就趕緊出來吧,你爹也該練兵回來了,我們快回家去等你爹。」
玉璧之戰時,高歡親攜十多萬大軍,攻打併州刺史韋孝寬手下的孤城玉璧。
因戰敗憤恨而病重的高歡只得撤圍而去,回洛陽后含恨而死。
「爹,你看那裡,」嬌小的宇文怡走到宇文泰身邊,抓著父親的衣襟,指著不遠處的一間府第,「那裡停了好多車馬。」
她是清河崔家的長女,從小才華出眾、孤高自許,當年的宮宴上,她對俊美出眾的獨孤信一見鍾情,不顧父兄攔阻,下嫁比她年長十歲的獨孤信,只是婚後多年未給獨孤信生下兒子,心中多少含愧,才對獨孤信從南梁帶回來的郭夫人隱忍包容。
年輕的郭夫人一臉抑制不住的喜悅。
圍城五十余日,斷盡城外水道、以攻城車撞擊城牆、以油幔火攻城門、城牆下掘了二十條地道,不惜死傷累累,崩開城牆數處,而韋孝寬卻在城崩處樹以大木柵,後設強弩與投石機,地道處火燒伏兵無數,擊退東魏軍隊連攻,守住孤城。
堂上登時起了一陣轟動,連追贈亡父帶加封諸子,宇文泰今天一口氣賞了獨孤家三個公爵、兩個侯爵、兩個伯爵共七個爵位,獨孤家一眨眼便滿門公侯,長安城裡,從來沒有出現過這麼盛大隆重的祭禮。
隨著她的呼喚,獨孤麗華從後面攜著一男一女兩個幼童走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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