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宇文泰之死

宇文護的背上不斷有冷汗滴落,雖有一萬多軍馬相隨,但此刻的長安城內外,到底有多少人垂涎宇文家的執政之位,他還無法估量。
而自己一個東魏降將,困頓長安十八年,拿什麼與鐵膽忠心的楊忠相比?卻能進入比「普六茹氏」高貴出許多的「獨孤氏」鮮卑部!
趙貴牽起衣擺,一邊準備登車,一邊冷冷地說道:「黑獺多疑,老於謹多詐,這封信寫得太冠冕堂皇,那就定是有鬼。哼,他宇文泰要不是給我們老兄弟一個個安排好了後事,想好了對付之道,我就白活了這麼大歲數!」
看來,自己再不挑明心意,事態將不可收拾。再支吾拖延下去,高家父子對這門婚事抱有深望,將來更會怨恨自己。
高賓平生才華難以施展,平時看起來總是鬱鬱不樂。
獨孤信望著站在一旁的獨孤伽羅和高熲,很顯然,一看到高熲,獨孤伽羅雙眼發亮,透出了無邊的喜悅和甜蜜,少女心事,完全無法掩藏。
突然之間,遠處的雪地上,黑壓壓兩支大軍如雁翼般奔襲而來,宇文護倒吸一口冷氣,看到旗幟上有「柱國大將軍乙弗」、「大宗伯」的字樣,知道這是趙貴的人馬。
在滿屋神色激動的人中,越發顯出大司徒于謹的卓爾不群。從下朝至今,他一直坐在角落裡,半閉著眼睛,似睡非睡,根本不搭同僚的話茬。
叔父真是料事如神,他說六官之中,最想爭權的,就是實力最不濟的趙貴。看這兩支騎兵衣甲鮮明、個個精悍,顯然趙貴在長安城外埋伏了精兵,打算在宇文護進城之前就收拾掉他。
趙貴昂然不理,怒道:「宇文大冢宰已故,依朝廷六官禮制,我就是接位的大冢宰,宇文護,你敢不遵我號令?」
獨孤信正在感傷,本來又出身清貴,不戀名位,哪有心情去聽他們話里的機鋒,伸出袖子,擦拭掉眼角的淚跡,站起身道:「咳,大家老兄弟一場,當年從武川鎮出來時,我們誰不是十三四歲滿懷壯志的少年?如今大家年過五十,來日無多,百戰餘生,難得我們還在一起,何必再為權位爭個不休?大冢宰若能康復最好,倘然他一病不起,我們也仍照舊議,擁世子宇文覺為主公,不必再多作揣測。」
宇文覺含淚答應,宇文泰又轉臉向宇文護道:「遺詔已定,我的吩咐,你要好好記住了。我死之後,你們不能穿孝服,不能發喪,派人速馳長安城,讓于謹在城裡接應你,一入城門,立刻舉哀發喪,持遺詔直入正陽宮,宣我遺命,立陀羅尼為世子,著手禪代,儘快登基為帝,以正名義、平亂局。」
空蕩蕩的房間里,只有獨孤伽羅一個人領悟出了獨孤信的苦心,她有些氣憤地向父親看去,看見的卻是父親那雙充滿摯愛的眼睛。
宇文泰睜著眼望著他,正要說話,忽覺痰涌,連喘數聲,嘴角血沫流出,一雙碧藍色的眼睛慢慢地合上了,再無生氣。
又是一列軍馬從遠處奔襲而來,宇文護更加緊張了,卻見來的軍馬隊前飄揚著「柱國大將軍獨孤」和「大司馬」字樣,原來是獨孤信的人。
獨孤伽羅嘖怪地看了獨孤信一眼,這兩年,獨孤信越發瘦削、髮髻也越發白了,自崔夫人離開后,他衰老得更加厲害,笑道:「爹,你編故事取笑我,我不理你了。」
高熲是個優秀的少年郎,這一點人人都知道,獨孤信也曾當眾誇獎過高熲有文武大略、明達世務,將來是個輔國之才。
這個「宇文泰」早已是一具無知無覺的屍體。
沒有人回答他,車裡面,左僕射李遠輕聲道:「稟報大司馬,大冢宰怒火攻心,又昏迷過去了,還請大司馬、大宗伯避讓道路,好讓大冢宰回長安休息養病。」
獨孤信正揚鞭向馳道邊冒雪站著的部將示意,聽得趙貴嘲笑,轉過臉來,怒道:「大冢宰幾曾厚賞過我甚麼,你倒是說說看?我可是那貪財重利的人?莫非幾提金子、一個官爵,就能收買我獨孤信這條堂堂漢子?」
身穿淺藍色織錦長袍的高賓,從腰間錦囊中取出紫竹長簫,橫在唇邊。
宇文泰望著床前的幾個子侄和近臣,長嘆一聲道:「武川鎮的老兄弟們,個個英雄,人人豪傑,我宇文泰成也仗他們,只怕……將來敗也由他們……」
獨孤信翻身上馬,笑道:「看宇文泰給老於謹的私信,似乎還感念我們這些年的功勞,兄弟情深,沒有什麼鳥盡弓藏、兔死狗烹的身後安排。」
獨孤信正準備答應高賓,不料,幾天前,楊忠的世子楊堅官拜車騎大將軍,隨父親到大司馬府來給上司叩頭。獨孤信幾乎是在第一眼看到楊堅的時候,就已在心底發出了讚歎:這個少年非同凡響!
「好。」獨孤信點了點頭,收回了遠望的視線,從窗邊踱回,坐在桌邊,端起了茶杯,強自按捺下滿懷的困惑。
當年是兩小無猜、天真爛漫,如今看來,這份感情再任其發展下去,定會成為一份隱秘而美好的情愫,——但獨孤信並不希望高熲做自己最小的女婿。
靠了這把鬍子,還有那個宇文泰從軍中挑出來的相貌相似的匈奴軍卒,宇文泰終於在死後也詐取了趙貴一回。
龍首原上積滿厚厚的白雪,宇文護的鎧甲上也結了一層薄冰,晶瑩閃亮,凍住了鱗片狀的細小甲葉。
聽他如此強梁對抗,宇文護的手下全都拔劍出鞘,而趙貴的親將們也毫不退縮,同樣長劍在手,兩方互相怒視,眼看再有一言不投機,就是一場血戰。
接談之下,獨孤信情不自禁,當面詢問他有沒有結過親事,當得知楊堅還沒訂婚時,一向喜怒不流於言表的獨孤信,竟當著楊家父子的面撫須一笑,這一下,楊家父子自然心領神會。
「是!」獨孤信趕緊勒馬避開驛道,約束部騎站在道路兩邊致禮。
年深日久,時光已經平復了那塊傷口,但一旦寂靜無人之刻,他就會深深地感覺到胸口的空洞和痛楚。
也就是說,這些年來,宇文泰真正信任的人是于謹,而不是他嘴上說成願與之同生共死的老兄弟獨孤信。
一念至此,獨孤信在裊裊散盡的簫聲中優雅地站起身來,對著高賓幽幽嘆道:「好一首《蘭陵王破陣圖》,高賓,這曲調里的鏗鏘雄烈,被你形容得淋漓盡致,不是真正的英雄,誰能讀破這曲中三昧?……呵,可惜了你的滿腹經綸、一身武藝,你十六歲就當上了東魏的龍驤將軍,本來是個帥才,卻因為才華外露、性格脫略,招人忌妒,一生顛沛如此。高賓,你今年多大年紀了?」
站在城門內的宇文護聽得李遠用劍敲擊車壁,知道他已經換好屍體,一把將m.hetubook.com.com身上的鎧甲掀開,露出甲衣下早已穿好的白色麻布孝服,下馬跪伏于地,放聲大哭道:「諸位大人,大冢宰已經賓天了!」
趙貴大聲道:「薩保,你若心中無鬼,會連車簾都無法拉開么?」
人生在世六十多載,放眼天下,能得幾知己?又能得幾個惺惺相惜的英雄?
他是因為高家的門第低微才不肯答應這門親事么?可五姐所嫁的王家,也不見得門庭顯赫,還有著突厥血統。
但就算宇文泰一世奸雄,此刻的他也只能在雲陽宮的病榻上輾轉反側、自嘆命薄,再無法布局設陣,對付他數不清的敵人,駕馭他同樣數不清的將士。
宇文護拭淚道:「侄兒知道。」
趙貴仍然步步緊逼,道:「那也無妨,只要掀簾讓我一見音容,我便護送大冢宰一路回京。」
在被窗外北風鼓盪起的重重帷幔下,伽羅靠在放經的書架上,臉色蒼白地向高熲看去。出乎她的意料,她看見的不是一張吃驚而懊惱的面龐,在不遠處的燈燭照耀下,高熲被映紅的眼睛里閃爍著極度的欣喜,飄蕩著夢想的影子。
宇文護頭上涔涔汗出,道:「大冢宰昏迷多日,恐怕難以相見。」
「爹,」獨孤伽羅從外面走進來,看到獨孤信的神情,便明白了一切,「你又在想娘了。」
雪積梨樹梢頭,一眼望去,朦朧之間,又是梨花如雪的時節,而東院人去樓空,除了滿壁的佛經,再無人蹤。
宇文護仍在猶豫,望著安車嚴密拉合的窗帷,惴惴不安。
獨孤信目光炯炯,舉手向身後諸將示意道:「三軍聽令!」
獨孤信長嘆一聲,雖然心知肚明,老於謹是用言語逼迫自己就範,可自己赤膽忠心,一生愛惜名聲羽毛,怎麼可能在宇文泰身故后立刻興兵作亂?
獨孤信笑道:「我怎麼敢取笑我們家掌府的七小姐?我跟你說啊,你的婚事,我已經看中了一個出眾的少年兒郎,你要是……」
不答應又能怎麼樣?
正陽宮敬事房裡坐了一屋子人,西魏諸官都是武將出身,大多性子粗豪質樸,散朝後到現在,喧嘩聲一直沒停過,議論紛紛,都在猜測宇文泰的病情乃至存亡。
崔夫人已經死了好幾年,雖然兒女滿堂,郭夫人也對他體貼入微,但獨孤信仍然覺得,心頭有一塊東西被狠狠剜走了。
大司空侯莫陳崇、大司寇李弼見事已至此,也跟在獨孤信身後,緩緩跪了下來,城頭巷尾的將士們都跟著獨孤信一同跪下領命,高喝道:「謹遵新執政大臣宇文護號令!」
此刻,宇文泰的屍體面龐上並沒有鬍子,那把養蓄多年的美髯早已被割去,覆在了那個假冒的「宇文泰」臉上。
趙貴和獨孤信都站著沒動,大司空侯莫陳崇、大司寇李弼也猶豫著,沒有上前。
得到這個賜姓,等於是得到了重返廟堂的機會,可以一展懷抱、不虛此生……從少年起就雄心勃勃的高賓,終於看到前途的一線光明。
趙貴大笑道:「奉宇文護號令?老於謹,你糊塗了嗎?宇文護是什麼東西?他是宇文泰的兒子嗎?他是宇文家的世子嗎?他不過是宇文家的一條狗,我堂堂當朝重臣、武川名將,要遵他的號令?笑話!」
趙貴聽他不肯以「顧命大臣」自居,反將年輕位卑的宇文護推出前台,倒是一愣,情不自禁往獨孤信臉上看來。
而高熲顯然也習慣於獨孤伽羅的這種依戀,習慣了守護和關懷獨孤伽羅,剛聽得獨孤伽羅咳嗽兩聲,他早已把堂左一面透風的窗戶掩好,既善解人意,又體貼備至。
車乘上,尚書左僕射李遠展開宇文泰留下的遺命,大聲念道:「六官聽令,升大宗伯趙貴為大冢宰,封楚國公;升大司徒于謹為大宗伯,封燕國公;升大司馬獨孤信為大司徒,封趙國公;拜宇文護為大司馬,封晉國公……請大司馬獨孤信交虎符于宇文護。」
這四十個春天,的確是白白浪費掉了,從小就有令名美譽的高賓,並沒像他曾任東魏顯職的父祖所寄望的那樣,建下不世的功業。
「趙貴!」獨孤信急馳而來,呵斥道,「休得對大冢宰無禮!」
敬事房的屋裡燒熱了地坑,煙氣從年久失修的坑道里冒出來,嗆得坐在近邊的獨孤信直咳嗽。
趙貴聽他拿話擠對獨孤信,忙喝道:「如願,你休聽這老兒花言巧語,黑獺這麼多年來,讓你為他攻城略地,從無停息,功高不賞,反而處處猜疑你、防範你、算計你,你若還為他賣命,到頭來只能把自己葬送了。」
從人已將他的三馬安車驅來,車身塗朱繪彩、垂著纓珞,甚是華麗,一個小廝往車座火爐里又添幾塊炭。
當宇文泰的安車緩緩駛入長安城門,老於謹騎馬迎上前來,向宇文護遠遠丟去一個微妙的眼神,宇文護懸了半天的心總算放了下來,他重重咳了三聲,道:「稟報大司徒,大冢宰已昏迷不醒,難以康復!」
獨孤信的六個大女婿都出身王公貴族,個個是青年才俊。
「大宗伯!」宇文護強自鎮定了神情,在馬背上施禮道,「不知大宗伯遠迎至此,有何貴幹?」
這首《蘭陵王破陣圖》,獨孤信和獨孤伽羅都聽過,那是在魏宮干安殿前,幾百名樂官絲竹合奏,才能營造出來如此磅礴的氣勢,而高賓居然能以一枝小小的竹簫,奏出同樣大氣而雄烈的曲調,看來,他文武全才的名聲,絕非浪得。
趙貴道:「你本來控有荊州、隴右,若打算自立為王,黑獺拿你毫無辦法,只怕反要拱手稱臣,可他口口聲聲對天下百姓誇許你忠勇有信義,你也居然不疑,甘心被他奴役,牢牢地被這聖人名聲束縛。老於謹是個厲害角色吧?黑獺做得更絕,上次於謹平梁回來,黑獺不但升他的官,賞他巨萬金銀、上千奴婢,還命司樂譜寫了十首《常山公平梁歌》,命人到處傳唱。老於謹表面無動於衷,私下在府中,聽說天天命人彈琴唱這《平梁歌》佐酒。論起我們黑獺的心胸才識,只怕還遠在三國曹操、劉備之上,哼,他要是不死,功成之日,遲早你們都要死在他手裡。」
宇文泰仍然睡在車內,四匹馬拉著這輛青蓋安車,已經長途跋涉兩天兩夜,眼看長安城在望。
「伽羅,昨天傍晚,我巡城出去,上你娘墳前坐了一會兒。你娘的墳前,我種了十畝梨樹,本來葉落枝枯,毫無人氣,可昨天黃昏啊,突然有一群喜鵲飛來,在墳頭、樹林里嘰嘰喳喳半天,我就想了,是不是你娘在給我捎話,說咱們的小女兒、美貌絕倫的伽羅也大了,今年十四歲了,還沒許下人家,數落我這個當www.hetubook•com•com爹的不盡責任。」
獨孤信不能置信,于謹竟然這麼輕易地將宇文泰的信公之於眾。
府兵們大多出自荊州軍、秦州軍,本來就是獨孤信舊部,更何況獨孤信是天下大司馬,虎符在手,可調動全軍。
高賓終於無法控制住自己的眼淚,他扔下紫竹長簫,當著高熲和伽羅兩個孩子的面,伏地大慟。
可惜宇文泰還剩一口氣,更可惜獨孤信無心權位,為了護衛宇文泰,不惜與自己作對。
而伽羅今年已滿十四歲,按照鮮卑人的婚俗,到了這個年齡還未出嫁,甚至連親事都未許下,頗為罕見。
也許是自己太過靜默內斂,沒有排解和傾訴的能力,所以只能向心底打一個深洞,無邊無際地墜落下去,就像此刻,除了瀰漫心頭的寂寞和惆悵,他再也品味不到別的滋味。
拓跋季海是前朝的馮翊王,在入相府前,曾是獨孤信的開府從事中郎、秦州司馬,所以他的字,獨孤信一眼就辨得出真偽。
這個在北朝長大的漢人知道,鮮卑人最重血統姓氏。
沒錯,高熲雖然出身平平,但才貌都極為出眾,看得出將來是個王佐之才,若是機會公平,他決不會比獨孤善、宇文憲甚至楊堅這些世襲爵位的子弟們功名更差。
獨孤信取下一本西晉竺法護譯的《維摩詰經》,只見裏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小注,想起那些年崔夫人心中的絕望和痛苦,獨孤信多少有些難過,但他也覺得她不夠理解體諒他。
老於謹喝道:「趙貴,休得無禮!大冢宰雖然已故,但執政之位由世子接替,宇文護身為輔命,可代世子行執政之權,如今長安城上下,新奉宇文護號令,怎麼,趙貴,你想趁喪作亂嗎?」
宇文泰瞪著趙貴,又道:「多謝大宗伯惦記,我命在天,天不亡我,還能與諸兄弟重見訣別……咳,咳,就請大宗伯護我回京……」
雖然早已得知宇文泰的死訊,于謹還是眼泛淚花。
獨孤信瞪了他一眼,但心中也情知受騙。
鮮卑人的習俗是同姓不婚,這一輩子,高熲與自己永無機緣……父親果然不枉了「機謀過人」的名聲。
「回獨孤公的話,高賓今年已經虛度四十春。」
高熲相貌俊雅,氣質清貴,眼神中透著睿智和深沉,聽說騎射也了得,比自己的幾個兒子強得多。
既然可著滿長安城的親貴子弟,都挑不出一個真有英雄氣的好男兒,那麼,溫文爾雅、精通書典的高熲,也算得上是一個不錯的人選。高熲生在長安城,長在大司馬府,是個知根知底的少年,就算家世低微,但有岳父家的勢力,又有自己不凡的才識,將來名位不會遜於他人。
獨孤通道:「雖說你老了,可昭玄還年輕,我不能坐看他這一輩子,也重複你的人生。」
于謹再不說話,又向宇文護大禮跪拜道:「柱國大將軍、大司徒于謹,謹遵新執政大臣宇文護號令!願我武川鎮老兄弟,能一如大冢宰生前,合力同心,心無芥蒂,共治天下,使我武川子弟忠義之名流傳千古,不遜桃園結義之劉關張!」
他是因為高熲至今還是個白衣士子,才不肯接受這個女婿么?可父親明明當眾讚歎過,高熲是世所難見的英才!
獨孤信輕輕撫著壁上的古琴,架上的經書,心頭酸澀難言。
獨孤信打量她神色惶急,越發相信郭夫人說的是真的,獨孤伽羅心裏,只有高賓的兒子高熲。
趙貴帶兵趕上前去,見獨孤信大槊不離宇文泰車乘左右,始終對自己橫眉冷對,賠笑道:「如願,我也是為了大家好,防備有人暗中給我們設圈套,倘若黑獺還活著,那是最好,可倘若他真的已死,難道我們還要聽宇文護那小子的號令么?」
宇文護趕緊跪下應承。
宇文護幾乎是迫不及待地從獨孤信手裡奪走了這塊銅製調兵虎符,加上宇文泰給他的那塊虎符,此刻的宇文護,已可統帥調動大魏三十萬軍馬,而此時的長安城,表面上終於平靜下來,似乎又回到了宇文家手中。
他身後楊忠等將領仍等著他號令,當著眾人,獨孤信毫不猶豫地取出虎符,雙手舉過頭頂。
他說得直接,旁邊坐著的大司空侯莫陳崇、大司寇李弼,都不禁渾身一震,眼睛向縮在角落裡裝睡的于謹看去,問道:「真有此事?」
趙貴咬牙切齒道:「所以我不甘心!這天下是我們一刀一槍幫他打下來的,如今他想要一個人獨吞,我不答應!」
獨孤信仍注視著一旁這對金童玉女般的少年,心情複雜。
宇文泰嘆道:「不必對付,籠絡住一個獨孤信,其他人不值一提,在陀羅尼登基之前,你必須對獨孤信禮敬有加。」
沒有人再理會他,在獨孤信所率大軍和宇文護部下的護送下,宇文泰的青蓋安車直馳入長安城門,趙貴望著大軍前去捲起的一地雪浪,不禁頓足而嘆。
趙貴、于謹見他臉上帶著淚跡,氣概顯得格外柔弱,竟然對他們這些個斷敵人首級求侯封、刀槍叢中覓富貴的武人喻之以情,不禁暗笑他迂執。連一旁的侯莫陳崇和李弼,也都面含譏笑,不肯附和。
所以這些天來,趙貴一個勁地勸說獨孤信,想要得獨孤信助他一臂之力,只是這獨孤信軟硬不吃,死活不肯答應與他合謀同力。
獨孤信盯著高熲,對高賓嘆道:「高撫軍,一轉眼昭玄已經成人,看他而今的相貌,我就想起你當年的模樣,他和你年輕時一樣才貌出眾、氣度不凡。當年你是東魏的龍驤將軍,在洛陽城名重一時,才幹絕倫,可惜啊,這些年來,委屈你了,受累于東魏降將的身份,屢受朝廷猜疑,不能沙場立功,顯你姓名才華。」
他們倆什麼時候起已經這樣親密了?
獨孤信雖然欣賞高賓,可也不願意將自己最心愛的小女兒嫁給普通家將之子。長安城滿城公侯,高門無數,一個家將之子,要想將來躋身八柱國之列,談何容易?
趙貴無奈仰天長嘆道:「如願,天予不取,必遭天譴!這江山帝位,分明就在你指掌之中,你讓了宇文泰,又讓宇文覺,還要讓給宇文護,寧可屈居臣屬,也不願自污名聲。好,好,好!我年紀已老,死不足惜,你就親眼看著,你信任了一輩子的老兄弟,會怎麼樣防你害你滅你!」
趙貴上前喝道:「宇文護,你打開車門,讓我查看,是不是你剛才拿別人冒充大冢宰還活著,是不是你故意瞞喪不發,想欺哄我們?大冢宰要是剛斷氣,屍身肯定還是熱乎的,你敢不敢讓我們摸一摸?」
從今往後,高熲將永遠只是一個兄長,一個友人,一個沒有血緣關係卻有同姓之好的親人和*圖*書
門外正好稟報高賓父子來見,獨孤信低頭想了一刻,道:「叫他們倆到東院來。」
但因為高賓的奇突身份,這些年來他還是被宇文泰冷置一旁,不能到前線去帶兵打仗,尤其是不能對昔日的東魏、今天的北齊作戰。眼看著年華老去,英雄無用武之地,高賓即使在睡夢中,也覺得痛徹肺腑。
高賓父子走進門來,獨孤信注意地看了一眼高熲,不知不覺間,這個經常跟著父親出入獨孤府中的孩兒,也已長成了翩翩少年,難怪伽羅對他傾心。
運氣好的話,于謹已老邁年高,過兩年一命嗚呼,再籠絡好獨孤信,自己豈不是又成了第二個宇文泰?
楊堅和獨孤善都是十三歲出仕的,而才華出眾、精通騎射的高熲今年已經十七歲,卻仍是個平頭百姓,只能翹首盼望一個王府記室參軍的前程,怪只能怪他的父親是個地道的漢人,而且曾在東魏做過官。
「四十歲……人生能有幾個四十年?高賓,這次朝廷分封百官,我已向天王宇文覺力薦你為車騎大將軍。但宇文護說,自北魏年間起,漢人就不得任為大將,只能做文官,除非是像楊忠那樣,因軍功得到朝廷的賜姓,抬入鮮卑本部……」獨孤信負著手,在室內徘徊一圈,猛然間將手重重地拍在花梨木的桌面上,「唔,高賓,我就破例替天王做一回主,收你為獨孤家的本部兄弟,從此刻開始,你就是我們獨孤部落的人了,今後便與我兄弟相稱!」
高賓橫簫在胸前,笑道:「這三百年間,南朝北朝,不知出過多少天子,卻始終無法一統天下。秋風長安,誰知道還會有幾代更易……一朝天子一朝臣,明天長安城中,又將有一批衣金腰紫的新貴。我們何必留意他們的升沉?又何必關心那易得也易失的權位?獨孤公,昨夜我從舊譜中搜得《蘭陵王破陣圖》一曲,略加修改,譜成一支簫曲,就在這裏奏給獨孤公和七小姐清聽,以滌盪胸懷。」
高賓本是高歡的心腹,這種敵國之將,正年輕得意的當兒,忽然無故來投,且沒帶家眷,大冢宰宇文泰以為「其情難測」,不肯用他。除了在初見時被賞了「撫軍將軍、散騎常侍」的虛銜,高賓在西魏一住就是十六年,居然沒能遷一次官。好在大司馬獨孤信欣賞高賓的捷才和為人,這些年一直將他帶在身邊,當作左右臂般倚重。
或許,那人不是宇文泰?
他比宇文泰大十幾歲,多年前就向宇文泰交上戰馬和鎧甲,打算棄官歸隱,回家養老。可宇文泰上門苦苦挽留,他迫於無奈,只得接著效命。
原來,在高熲心中,自己從不曾比一紙官位更加重要。伽羅覺得一層冷淚從眼角漫上來,迷濛了她眼前所有的人影和簾幄。
車內尚書左僕射李遠則持劍護衛在宇文泰身旁,向趙貴怒目而視。
這對相差三歲的少年人,從外表上看起來十分相稱。高熲身材中等,比伽羅略高一些,面龐乍看上去完全是地道的漢人模樣,只在細微處流露著他母親的鮮卑血統:鼻樑高挺,頭髮微帶棕黃,側面的輪廓比漢人顯得鮮明突出。
于謹陡然睜開眼睛,深陷皺紋里的雙眸精光湛然,嘴角微微一笑,探手入懷,取出一封開了火漆的信,往炕桌上一拍,道:「信在這裏,你們大夥看一看。」
現在,這一切藩籬和障礙,都將不復存在。
高賓的一班同僚因妒生恨,構計陷害,造了數封偽書說他私通南梁。高歡震怒之下,急命人收捕高賓入獄,幸得一個密友冒死來報,為了保命,高賓連妻兒老小都顧不得帶,連夜出城,投奔西魏長安。
獨孤伽羅正要出門,獨孤通道:「伽羅,你不用避開。你高賓叔叔和昭玄哥都是天天見面的人,就跟我們家人一樣,我有事要對他們父子說,你也聽聽。」
崔夫人曾是名聞長安的才女,與那些才名卓著的兄弟們合著過兵書策論,而到了生命的最後,她卻成天在這些晦澀的佛典里打發時光。
獨孤信讀到這裏,鼻子一酸,眼淚竟不由自主地滾落下來,不忍再往下看,將信紙轉遞給趙貴。
獨孤信勃然大怒,持槊在手,縱馬直衝向趙貴,怒吼道:「趙貴,你沒見黑獺已危在旦夕,難道你想在這裏逼死他,謀害主上?」
他的相貌也頗為英俊,與獨孤信並騎而出時,常令人眼目一亮。
也難怪,高賓從前曾是獨孤信的家將,在大司馬府里住過好幾年,高熲比伽羅大三歲,兩人自牙牙學語時就在一起嬉遊成長,在後花園同看一本書,在長安城外的古道上並肩騎馬漫遊,直到八九歲才分開。
他滿額是汗,想不明白昨天就已傳來死訊、業經多人證實身亡的宇文泰,怎麼會仍然尚在人間。
宇文護的心縮緊了,這個老滑頭,他看出端倪來了!
他深知獨孤信的脾性,重情義,守信諾,此刻自己要再次強迫宇文泰掀簾相見,說不定獨孤信真會取自己性命。
可是伽羅這個不懂事的孩子,她竟然當著眾人,用亮晶晶的眼睛,充滿敬佩地注視著臉龐瘦削而俊秀的高熲,毫不掩飾地流露出情意。
信中竟未特意向于謹做任何具體交代,只有些感傷地回顧了宇文泰從「田無一成、軍無一旅」困守長安空城時開始起家,及至如今,盤踞關隴,即將稱霸天下,又充滿感情地提到獨孤信、趙貴、于謹一干人,寫道:
他本來是想在宇文護帶著宇文泰的遺詔入城之前,搶先一步,收拾掉宇文護,其他宇文家的兒子們年紀幼小,無力帶兵對他對抗,如此一來,從前宇文泰獨掌的執政大權,就算不被他趙貴一個人獨享,也會由六官一同瓜分。
望著車內那死後仍在用謀的梟雄宇文泰,于謹心生悲憫、感慨萬千。
趙貴卻毫無興緻,只冷哼道:「大司徒,放著這麼多武川鎮的老兄弟不理,黑獺獨獨寫信給你,可見大司徒身上真有白帝城託孤之重啊,哈哈!」
相識滿天下,知心者卻只有獨孤公一人,高賓感動得眼睛微微潮濕。
竟然真是宇文泰的聲音,趙貴不禁嚇了一跳,撥馬向後兜了一圈,好在他也是久經沙場之人,當下大著膽子下了馬,到車簾前望了一眼。
獨孤伽羅不禁情急,拉下臉道:「爹,不許你再提這件事,我的親事還不急,娘吩咐過,要我們好好照顧你,姐姐們全都出嫁了,一個個守著身為總管、大都督的丈夫,守著成群的孩兒,極少回來,不再惦記爹,我要是再嫁出去,哪還有人能在家看顧爹爹?」
趙貴扭臉看見獨孤信,倒有幾分畏縮,賠笑道:「既是多年兄弟,我關心情切,遠迎到城外等候,也是https://m.hetubook.com.com人之常情,大冢宰既然仍在人世,那是最好不過,薩保,能否掀簾讓我們一見?」
趙貴冷笑道:「你不愛金銀官位,可是更虛榮,像你爹一樣,好的是名!老於謹也是一樣。知人善用如黑獺,還能不明白你們?」
獨孤信雖然厚道,但想著宇文泰平生為人,倒也有幾分相信趙貴的斷言。
受傷病重后,加上連日驚恐,宇文泰病體纏綿、傷口潰爛不堪,從前驍勇過人、人稱「匈奴兒」的宇文泰,在生命的最後,發現自己連伸出手去撫摸宇文覺的力氣都沒有,只能含淚道:「陀羅尼,爹本想給你打理好九州天下,修建好傳承萬世的龍椅,沒想到天不永年,爹只能在這裏撒手而去,留給你半壁江山,還有動蕩不安的長安城……爹以為自己還年輕,想最後再護持我們宇文家一段時光,可此刻爹再沒有力氣了,陀羅尼我兒,你太小了,爹不放心啊……」
「登基之後呢?」
不遠處,就是青色的長安城牆了,城牆上無數全副盔甲的箭手與守卒,牆下的城洞兩邊,依舊有重兵守護,今天的長安城,所有六官與宗室的兵力,都齊聚此處,觀望著宇文泰身亡后突變的西魏格局。
趙貴仰面朝天,忽然嘆道:「如願,你以為大冢宰心裏真把我們看成老兄弟?宇文黑獺最擅長按功厚賞,所以天下英雄才樂為他賣命,沒想到連你也入他彀中而不自覺,真正糊塗。」
李遠等人登時舉哀,宇文泰手下的府兵全都拿出準備好的孝帶纏在頭上和腰間,本來就積雪的街頭,登時又變得一片雪白。
「不敢,舊日秦始皇外巡,死於道路,李斯與趙高也曾掩飾死訊,秘不發喪,只恐大冢宰生時長於權謀,死後亦為鬼雄,神機莫測。」趙貴的口氣咄咄逼人,「既是大冢宰並未身亡,還請大冢宰掀簾一見,讓老兄弟們放心!」
宇文護見情勢緊急,忙看了一眼李遠,李遠持詔在手,立於車軾前大聲道:「宣,大冢宰生前遺命!請六官諸將聽令!」
趙貴自居長安城后,講求享用,不但娶了幾房年輕貌美的如夫人,還起了大宅,買了專用於狩獵的園林,吃穿用戴,無不極盡精美,宇文泰和獨孤信都沒他這份閑情。
獨孤信冷著一張臉,看也不肯看他,道:「大冢宰活著,我聽他號令,大冢宰身故,我守他遺命,大宗伯不必多言!」
聽獨孤信提起舊事,高賓心中一酸,道:「獨孤公,一切已是前塵往事,何必再提?我年紀已老,大半生意氣消磨,哪裡還有功名之念?」
趙貴沮喪地棄去手中長劍的劍柄,跪伏于地。
楊忠是西魏第一勇士,曾經在隨宇文泰出去打獵時,一手挾著巨獸的腰,一手拔出巨獸的舌頭,被宇文泰當眾呼為「揜于」(鮮卑語,意指猛獸);又曾在破荊州時第一個沖入城內,渾身受創十幾處,猶然酣戰;還曾跟著獨孤信投奔南梁又重返長安,忠心無二;更曾有渡江滅梁之功;大大小小廝殺過一百多場,建功無數,才好不容易得到一個普普通通的鮮卑姓氏「普六茹」。
一場突如其來的傷病,就算能讓宇文泰的肉身徹底倒下,卻絕不可能從靈魂深處徹底摧毀這個英雄豪強。
獨孤信不願深想,隔簾垂淚道:「大冢宰,你多多保重、安心養病,老兄弟們都盼你平安歸來,再輔你定江山,傳萬代,子子孫孫,永為姻好。」
余昔與群公洎列將眾官,同心戮力,共治天下。自始及終,二十三載,迭相匡弼,上下無怨。是以余于群公如弟兄,冀此一心,平定宇內,各令子孫,享祀百世……
老於謹鐵青著臉,翻身下馬,跪到宇文護的馬前,行三叩九拜之禮,道:「柱國大將軍、大司徒于謹,謹遵新執政大臣宇文護號令!有不從者,以亂賊處置!」
他手中只有四萬兵馬,還要受宇文泰與獨孤信的虎符調配,光憑實力,實在無力獨自謀划大事。
他急伸過手,第一個將信取到手,打開一看,果然是宇文泰的丞相府記室拓跋季海的親筆。
可是,趙貴細思之下,仍覺有異,雖然一部大鬍子遮住了半張臉,但宇文泰的眼神他很熟悉,永遠是那樣威嚴、那樣冷冽、那樣驕傲、那樣不可一世,而剛才他看到的宇文泰,卻一直在躲閃著趙貴的視線,不敢與他對視。
獨孤信的兒子雖多,但個個都無能不肖,這一向是獨孤信的心病。
獨孤信和藹可親地將高賓扶了起來,他的視線緩緩掃過了高熲和伽羅,意味深長,他向這兩個還未完全長成的孩子柔和而親切地微笑起來:「昭玄,伽羅,今後你們倆便是同姓兄妹,比別的孩子更親近些……」
高賓當年在東魏時,曾有文武雙全、智計深沉的名聲,被視為東魏將領中的第一人。東魏的執政高歡很欣賞他,稱其「文武全才」,一年中升遷數次。
高熲也是個出眾的少年子弟,年貌都與獨孤伽羅相當,但身世比獨孤信的其他女婿都低微。
獨孤信也覺驚疑,他與高賓也聽到消息,得知宇文泰前天便不治身亡,秘不發喪,屍體存放車內,星夜馳往長安,可怎麼會宇文泰仍活著?他又有什麼計謀不成?難道他是故意報出死訊,來試探六官們的忠心?
一個月前,高賓已經在獨孤信面前隱隱流露了意思,希望能高攀獨孤家,讓他那個相貌氣度、才華見識不遜於乃父的兒子與伽羅訂親。
宇文護變了變臉色,道:「大宗伯信不過我么?」
「貴幹談不上,聽說大冢宰生死不明,特地前來迎候老兄弟。」趙貴撥馬出陣,冰冷的眼神上下打量著宇文護,也打量著那輛車帷緊閉的安車。
外面北門正急,雪粒斜飄,竟而落起小雪來了。
「我堂堂武川鎮獨孤家,鎮守邊關六世,祖祖輩輩名震北州,鐵血丹心,以忠義揚名,寧為守義而死,不為叛主而榮,三軍聽令,如再有不遵號令者,即刻拿下!」獨孤信一張俊臉上睚眥盡裂,怒不可遏。
伽羅明慧秀逸,遠勝六個姐姐,獨孤信對她愛若珍寶,擇婿之事早深存在他心底,但看來看去,他還是猶豫不決,覺得那些擅長鬥雞走馬的鮮卑少年,沒一個能配得上他的伽羅。
于謹仰起臉,注視著獨孤信,情深意切地道:「大司馬,大冢宰有信給我,說如今天下之事,只能仗獨孤大司馬一言而定!倘若大司馬認為宇文覺小兒可輔,就請大司馬以禮參拜新執政宇文護,倘若大司馬覺得宇文家此刻孤兒寡婦、任人宰割,也可以自己取而代之。大冢宰說他的天下本來就是大司馬授讓給他的,此刻就算大司馬再m.hetubook.com•com伸手取回,他地下有知,也決不會怪罪大司馬!」
黑色車帷之後,尚書左僕射李遠聽得這聲暗號,轉手從腰間拔出長劍,不顧面前「宇文泰」驚恐的眼神,捂住他的嘴,一劍扎在他心口。
如果說獨孤信整潔講究、處處體現出一種細緻而完美的風格,那麼,高賓則具有一種落拓不羈的俊朗,他的風度瀟洒從容,喜歡穿著寬大的碧紗袍,縱馬飛馳時,連背影上都帶著一種極具誘惑力的憂鬱,顯得十分出眾。
宇文家的兒子們,除了宇文毓,個個年幼,不能平息巨變,而自己的才具,也只能料理家事,難以面對風雲變幻的亂局。
眼見槊尖快要扎到自己胸前,趙貴連忙撥馬逃走,直馳入雪原中。
宇文護也含淚答應,宇文泰久久凝視宇文護的臉龐道:「薩保,自你十九歲來到叔父身邊,二十多年了,我一直拿你當兒子看待。」
冤家,到死的那一刻,她仍然要下力氣自毀也毀人,而自己也果然如她所願,多年來被愧悔和思念所折磨,難以有幾個晚上安眠。
「有!」他身後的街巷、城頭處,各部府兵齊聲答應。
大宗伯趙貴此時才忽然有點醒悟過來,他又再次撥馬向前,欲攔在宇文泰的車前:「大冢宰,還請啟簾再次相見,兄弟有話要說。」
高熲沒有想得更多更遠,在這一瞬間,他只有一種極大的驚喜:自己終於也能和楊堅、獨孤善他們那些年齡差不多的少年一樣,擁有一個高貴的鮮卑世家的身份。
更讓他不愉快的是,看眼前情形,老於謹分明對一切都知情。
車壁暗處坐著的兩個小黃門,趕緊七手八腳把「宇文泰」的屍體拖到後車廂,用綢衾包紮起來,露出被子下的另一個「宇文泰」來。
停了片刻,忽然間,一聲停雲裂帛的清亮簫聲衝突而出,接著,金鼓聲、馬蹄聲、刀戟相交聲、羽箭齊飛聲,繁密而夾雜地沖了出來。
雖然獨孤信不願多想,但也清楚地知道,只要自己的虎符一交出去,也就是徹底地交出了自己二十萬秦州軍,交出了自己的命運。
「叔父昏迷數日,我特地護送他回長安城醫治。」宇文護更緊張了。
趙貴實在按捺不住性子,直接挑明了問道:「大司徒,前幾天黑獺派人給你送了封密信,裏面到底交代了什麼後事呵?」
果真是宇文泰,雖然奄奄一息,雖然臉色灰暗、毫無血色、蓋著厚厚的綢衾,但那雙不怒自威的碧藍眼睛、慘白中透著暗青色的頰骨,還有那部趙貴二十年來極為熟悉的長須,花白相間,二尺有餘,遮住了那張威嚴而寬大的臉龐,這毫無疑問就是他自幼結識的老兄弟、狡詐過人的宇文黑獺。
第一場雪竟然落得這麼厚,實在是出乎他的意料。
況且獨孤信為人溫和、從不爭權,憑資歷、憑兵力,趙貴至少可以獨鎮一方,不必像從前那樣事事聽令于宇文泰。
宇文泰盡最後的力氣展顏一笑道:「陀羅尼,你是爹的好兒子,以後記得孝順你娘,敬重你哥哥,這世子之位,是他們倆讓給你的。」
于謹臉上波瀾不驚,道:「不敢當,世子年幼,自有中山公宇文護做輔佐,你我年紀已高,只管依臣子本分,順天應命即可。」
「唰啦」一聲,安車的車簾被人拉開,一個顫巍巍的聲音從車內傳來:「大宗伯,我已命在垂危,何必苦苦相逼?」
「哦?」趙貴顯然根本不相信,「可長安城裡都傳言大冢宰已經身故,只不知這車裡躺著的,到底是大冢宰,還是大冢宰的遺體?」
趙貴不了解他,宇文泰更不了解他,他若想伸手取回此江山,何必還等到今天?
獨孤信被他說中痛處,無言以對,恨恨地斥道:「你還不是一樣,最喜歡位高官顯,對人擺譜,所以宇文泰給了你一個僅次於大冢宰的大宗伯虛銜,就穩住了你。」
獨孤信拔劍出鞘,猛然斷去趙貴的劍身,然後棄劍于雪地,伏在宇文護面前跪拜道:「今柱國大將軍、大司馬獨孤信,謹遵新執政大臣宇文護號令!三軍同聽號令,有不服者,以亂賊處置!」
這輩子,宇文泰對他言必聽、計必從,極其尊重禮遇,也極為信任依畀,可以說宇文泰真正傾心吐膽的人只有老於謹,當然,于謹也知道,那是因為他一無野心,二不曾手擁重兵,三來計謀眼光過人,四來城府深沉。
聯想到父親剛才提起了自己的親事,獨孤伽羅不禁心口怦怦亂跳,難道說父親看出了自己的心事,想將自己許配給高熲?
前日晚上,宇文泰在宇文護、宇文覺等人的陪守下,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難道長安城還有比高熲更才貌出眾、更親切誠摯、更溫柔體貼的少年么?伽羅難以接受父親這婉轉而不留餘地的決定:他如此果斷地將高熲從伽羅的身邊剔除乾淨。
趙貴大怒,對獨孤通道:「如願,你這個糊塗蟲,黑獺連死後都在欺詐我們,心術如此,今日有我無宇文護,有宇文護無我!」
宇文護問道:「請教叔父示下,如何對付六官人等?」
趙貴見獨孤信不幫腔,自覺今天無法再深談下去,站起來跺一跺腳,和獨孤信兩人走出門去。
「我死之後,陀羅尼年幼,你要好好輔佐他,這周公之重,非親非故的人擔承不了,當叔叔的,就把身後事都託付給你了。」
十四歲的宇文覺伏在他胸前泣道:「爹,你放心,有薩保哥哥,有統萬突哥哥,還有四弟、五弟,他們都會幫我的。我會好好讀書上進,將來不辱沒爹的名聲,不辜負爹的期望,一統江山,讓我們宇文家,終如祖先所言,成為天授神權的皇族帝室。」
那些年他的升沉和艱難,她似乎漠不關心,她只念念不忘他在南朝另婚的不忠,卻不肯原諒他當年被困洛陽不得已投降南朝的滿心苦楚。
趙貴「呸」了一聲,意存不屑。
趙貴嚇得一下子拉合了車簾,難道胡太醫捎來的情報有誤?宇文泰怎麼還活著?難道這個匈奴兒又在使詐,想在臨死前看出誰會對他有不利之舉?
獨孤通道:「胡說,我好的是什麼名?」
自從十八年前獨身逃奔長安以來,他被朝廷上下疑忌,只有獨孤信肯力排眾議,讓他膺任重職。
趙貴拔劍道:「如願,你若聽了這老兒之話,他日我倆必定死無葬身之地!不如趁大軍仍在你手,起兵除掉宇文家!宇文家的權位取自拓跋皇家,本來就名不正言不順,匡扶魏室、重振朝綱,才是你我臣子之責!」
幾年前,他曾見過剛從般若寺回家的楊堅,只覺得這孩子嚴肅非常,古板而拘謹,沒想到數年不見,他長成了這樣氣派儼然的少年將軍,令閱人無數的獨孤信也深為心折。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