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獨孤信之死

「爹!」又是一聲長呼,從走廊下傳來,那是他的大女兒獨孤麗華,她滿臉是淚,衣角全是塵土,顯然行色匆忙,「你就聽七妹的話,趕緊帶人出城避禍吧!北門守衛,是皇上的舊部,女兒願陪父親一起出城逃命,保住我們獨孤家老小性命!」
「名字……就叫楊麗華。」
就在那一天,從小在奉承聲中長大的伽羅,才明白了什麼叫世態炎涼。
楊堅也不禁開懷大笑道:「北齊皇帝高洋這兩年性情越發暴虐,狂躁嗜殺、奢侈荒淫,致使國力下降,屬下軍隊一擊即潰,他們見到爹的旗號,全都嚇得膽寒腿軟,逃跑還來不及,哪裡還敢攻殺過來?」
長子楊堅、次子楊林順著他的手勢望去,只見對岸的冰面上滿是黑點,是一個個齊兵手持長矛重鎚,在冰面上此起彼伏地打擊個不停,晨色仍未大亮,對面的浮冰已經碎成片片,順流漂下,顯然對岸的駐兵早忙乎了半天。
「三郎是下個月大婚么?」見楊堅沉默良久,伽羅隨口岔開了話題。
獨孤信猶豫著站起身來,面前仍有一線生機,獨孤麗華帶來的親兵,足夠護衛他出城逃亡,可面前的滿堂兒女怎麼辦?難道為了他一個人的性命,連累這麼多兒女都成為叛黨,身遭橫死?
昨天,他乘著夜雨密急、街頭人跡罕見的時分,去拜見當今皇上宇文毓,君臣相對無語,宇文毓看起來是那樣頹唐懊惱。
「宇文邕已經生了兒子?」伽羅雙眉一揚,有些詫異。
伽羅的眼淚洶湧而下,獨孤信死後,她還沒有慟哭過,她只是日漸變得表情冷寂,眼神里充滿了戒備。
不到一炷香時間,府外便傳來了馬嘶金鐵聲,新升為小冢宰的李遠大步走了進來,他身邊幾百名身穿深青色戰袍的侍衛,同時將手按到腰間的長刀上,生硬地將獨孤信和身邊的親人們隔開了。
「爹,宇文護自從奪兵權到手,半年內兩度弒君,凶暴殘狠,已非常人所測,爹若不速決斷,只恐大禍立至!」獨孤伽羅含淚勸道,「既是宮中消息已得多人佐證,爹,你不如趕緊逃出長安城,去邊關找楊忠叔叔,事情或者還有轉機。」
楊堅顯然沒有伽羅想得那麼多,他只是微笑著說道:「聽說宇文邕的那個兒子生下來只有三斤多重,孱弱多病,哪裡比得上咱們女兒的健壯漂亮?這宇文家也是氣數將盡,子孫越來越弱,只怕將來想挑出一個像樣的皇嗣都不容易。」
精通漢人典籍的宇文毓溫柔多情,他不肯聽從宇文護的建議去另立新王后,甚至,他在即位為皇帝后,立刻頒詔冊封已故的獨孤麗華為敬皇后,並且一反本朝的儉葬作風,耗資千萬,為獨孤麗華建起了昭陵。
獨孤王后死後,忽失愛侶、痛徹肺腑的宇文毓多次派人追查,但一直沒能得出結果,在那天宮宴的茶水、食饌中,廷尉沒有發現任何毒藥,獨孤麗華身邊的侍女被毒打殆遍,卻沒有一個人承認投過毒。
看著窗外一片明凈的秋景,看著滿府高高的鑽天楊,伽羅暗自決定,今天,趁著晴明,她要帶人上京郊的般若寺去,將停在那裡的父母靈柩下葬,死者已杳,就讓他們的英靈從此安息,而她永不能忘記了這血色深重的仇恨。
為了鎮定自己的情緒,伽羅在紗衣下用力掐破了自己的胳膊。
「對,到時候,順陽公主的同母哥哥宇文邕會親自送她來長安城完婚。」這門親事,楊堅並不看好,順陽公主的潑悍名聲,在長安城裡也頗為人知,三郎不知道怎麼會傾心於這種女人?
獨孤伽羅有些絕望了,難怪高賓叔叔會感嘆父親一生拘泥於名義。
她舉袖抹去腮邊快要風乾的淚跡,在鏡中微微一笑,道:「那羅延,你說得對,我會很耐心、很耐心地在暗處等候著……甚至十年,二十年,只要我父親的血還在我身上流,宇文護便逃不了他註定的噩運!」
楊忠從關外回來了?他戰勝了北齊斛律家的大將么?
「大姐!」獨孤菩提與獨孤伽羅見獨孤麗華滿臉驚恐之情,更加感到慌張了,「到底旨意是什麼內容?」
望著不遠處無助的幼子們,望著面前小人得勢的舊部李遠,他的唇角浮出了凄涼徹骨的微笑,心底卻是明悟了一切的安寧和悲哀:他早該料到自己會有今天!
同樣在昨夜,宇文護又派人給楊忠父子送來了金珠和駿馬,楊堅清楚地知道,宇文護看中的是楊家在秦州軍中的影響,想拉攏自己到他麾下。但宇文護是否明白一件事,自己是獨孤信親自選中的愛婿。
這個喧囂的城,這個沾滿了她父親血跡的城,這個獨孤信曾冒死從洛陽、從建康兩次投奔的城,這個玷污了獨孤信畢生功業的城……如果有可能,她會將這西魏的帝京摧毀成一堆殘垣敗壁。
當著眾人,李遠命人將一個蓋著黃綾子的長托盤放到桌上,他親自上前,緩緩揭開了那方深黃色綢布。
「女兒已經滿月了,伽羅,你好好想想,給我們的女兒起個不同凡響的名字。」一個月前,伽羅終於生下了腹中的孩子。
楊忠嘆道:「當初太祖還活著的時候,隱約曾對我提及此事,想招你為駙馬。那時你們年紀還小,所以婚事沒正式訂立,回長安城后,我看獨孤公有意選你為婿,便為你向七小姐求婚下聘,聽說順陽公主得知此事後,在宮中大發脾氣,把房間里的花瓶、玉器全都砸了個粉碎。」
父親實在是太天真了,獨孤伽羅儘管年幼,也不願相信宇文護這種人說的話。
蒼天有眼,終有報應!伽羅發自內心地恨恨想著,宇文泰這個匈奴種,他本來就不配擁有關中隴右的大好江山!
不管你是誰,做了獨孤伽羅和楊堅的孩子,你將別無迴轉餘地,只能選擇為明天、為家族而戰。
今天的他已經一無所有,經營了一生的秦州兵被宇文護橫刀奪走,自己一夜間又從位極人臣的高處跌落在地。
而獨孤信面色凝重,不發一語,站在庭前一動不https://www.hetubook.com.com動,宛如石塑。
在心底深處,獨孤信甚至起了點疑念,一向平庸無長才的宇文護,當真在一夜之間變得這樣機謀百出了?
楊忠的幾個兒子,除了楊堅外,個個相貌俊美,尤其是楊堅的同母弟弟楊瓚,在長安城裡有「楊三郎」的美稱,姿儀可與少年時的獨孤信相比。
「我倒是覺得當今皇上更有城府,廢帝宇文覺太剛強外露,所以反而容易對付,皇上軟中有硬,將來或許慢慢經營勢力,能趁機奪回皇權。」楊堅安慰她道,「宇文護孤掌難鳴,在朝中不得民心,所仗的不過是手下左右十二軍,軍中不知君命,只認宇文護的親筆和印信,可他才幹平庸,難以服眾,總有一天會立足不穩。」
父親說得對,與腹笥雖淺卻氣量非凡的楊堅相比,高熲充其量不過是個循規蹈矩的良吏,做起事來首鼠兩端、如履薄冰,這種謹小慎微也許能成就一個宰輔,卻不能造就一個頂天立地的大丈夫。
天色未亮,楊堅、楊林兄弟跟著父親來到了玉璧城下。
此刻,這個初為人父的少年笨拙地站在搖籃邊,伸出自己粗糙的手指頭,嘗試想讓那剛剛滿月的孩子握住。
堂前的兒女們都紛紛悲泣起來,齊聲勸道:「爹,你快隨皇后逃走吧!」
宇文泰多少年來將他視如親子,恩重如山,不斷提攜,令才質平平的宇文護因戰功得封爵,臨終前更是以江山、以幼子託付,宇文泰滿心以為,受恩深重的宇文護會為他的兒子們效力,會回報他生前的提攜扶助,可宇文護呢?他竟然在天王宇文覺登基后仍大權獨攬,還半年內兩次弒帝,如今更挾持大姐夫宇文毓成為傀儡皇帝,打算通過宇文毓之手,除去獨孤信。
她自幼依戀父親,沒想到會在一夜間就成了孤兒,成了罪臣的女兒,成了受盡白眼的可憐女子。
楊忠是獨孤信的舊部,多年來在沙場上同生共死,得獨孤信恩義極多,對老主公情深義重,但宇文泰多年來不遺餘力的拉攏,讓他在不忘舊主的同時,多少也積下了一些恩情與感動。
臉上充滿鄙夷之色的李遠,打開手中的詔書,立在香案前大聲宣讀起來。
是否宇文泰臨終前秘密交代了什麼後事?
獨孤家的女兒們同時驚恐地睜大了眼睛:在這幅質地精美、綉滿鳳凰的御用包袱布下,端端正正放著一個檀木托盤,裏面是一隻金錯酒爵、一條素白長綾、一柄彎月形的嵌寶短刀!
當她在侍女的懷抱里咽下最後一口氣時,臉上那副與她身份相配的雍容、典雅而得體的笑容,還沒有完全凋謝。
「爹!」攜著新生兒子一起回家的四女兒獨孤菩提,咬牙切齒地道,「宇文家如此忘恩負義,爹何必再遵他們號令!只要爹有心相抗,女兒立刻派人送信給夫君,提一旅兵,圍攻長安城,內外夾擊,看那宇文護到底有幾個腦袋!」
想到這裏,楊堅的心情更加壓抑了,宇文泰曾在臨終前向宇文護託孤,而他墳土未乾,宇文護便已將刀鉞加於宇文覺項間,接著又是宇文毓……今日的宇文護,仗著手中軍權,其跋扈難制,已遠超于宗室和老臣們的預料。
這也是獨孤伽羅想問的話,難道父親寧可死,都不願起兵抗命?三十萬秦州軍,本是獨孤舊部,就算此時獨孤信沒有虎符在手,派人到軍中與諸將通氣,也未必就不能調集人馬,對抗宇文護。
自伽羅嫁入他的驃騎大將軍府以來,她還沒有露出過一次笑臉。新婚三天,伽羅就命人將這府中的花草全都拔了,只種一樣白楊樹,武官出身的楊堅,難以理解她的用意。
朦朧中,楊堅伸出手去,想摟住新婚不久的妻子伽羅,但他驚訝地發現自己撲了個空,枕邊已經無人,連綢衾都已半冷。
「少夫人,大都督來了。」一個膚色深黑、頭髮蜷曲的少年男子走進院子,彎腰稟報。這個相貌奇特的少年叫作李圓通,性格極為剛強,他本是將軍府的家奴,管著廚房事務,去年因事得到楊堅賞識,被升為將軍府的大總管。
趙貴死了,獨孤信的清白更加無人能證明,曾苦心勸止趙貴不去謀殺宇文護的密地談話,現在反而成了他與趙貴「通謀」的鐵證。
讓他感到悲涼的是,他是大睜著雙眼,心如明鏡般,一步步走到今天這個局面的。
作為一個被削職賜死的罪臣,獨孤信的葬禮上弔客稀落,從前得獨孤信之力晉陞的將軍們,沒有幾個敢冒著得罪宇文護的危險前來弔唁。
「伽羅,」在漸漸發亮的天色里,楊堅定了定神,輕撫了一下妻子的長發,努力用柔和的聲音說道,「別想了,過去的事情都已過去……」
因為害怕獨孤信學著自己的榜樣亦步亦趨,成為功高震主的權臣,宇文泰在身後特地囑咐了執政宇文護奪走獨孤信的兵權。
楊忠趁著晨曦眺望著對岸,笑道:「堅兒、林兒,你們倆好好看看,對面在幹什麼?」
她推開黑漆的雕花木門,獨自邁步走上門前的石階,面對樹聲蕭颯的秋風庭院,伽羅感受到一種非常的力量正在自己的體內成長。
而且他讀書太少,偶爾寫一封書信,字跡難看得像是蟹行文字,文法似通非通,還要夾幾個錯別字,與高熲不可同日而語。
「我想去拜訪高賓。」伽羅從搖籃邊抬起臉,淡淡地道。
年方十五歲的伽羅這才知道,自己的生命中永無春天。
十幾年來,東魏的軍勢一直遠勝於西魏,為防東魏趁冬天黃河結凌時踩過冰面來攻襲,西魏歷年都要派大將領軍在河上敲凌,防備東魏大軍侵入。
「不,」獨孤信搖了搖頭,道,「我哪兒也不去。我老了,見慣世間權爭利奪,此心淡然如水,殘命已然不久。我命在天,非人力可強求,若是獨孤信此生忠心侍君、信義待友,卻最終不得好死,就讓我獨孤信用死來告訴天下人,信義二字,從此不如糞土!」
訥于和_圖_書言語的楊堅不知該如何撫慰妻子,只能用絲帕為她拭去額頭背上的冷汗,將她擁入自己溫熱寬厚的懷中。
當年宇文護不過是個流浪洛陽的孤兒,衣不蔽體、食不飽腹,投奔叔父宇文泰后,一躍成為當朝大將。
「伽羅,你還是多為將來盤算盤算罷……宇文護連天王宇文覺都敢廢黜毒殺,還有誰他不敢動?李植、乙弗鳳、孫恆,這些宇文泰的老部下,也通通遭了他毒手。長安城裡腥風血雨,人人自危,伽羅,事到如今,與宇文護結下大仇的,何止一個獨孤家?連宇文泰的兒子們,也一個個恨宇文護入骨。」
是的,唯今之計,只有含藏鋒芒,才能避開敵對者的注意,這個沒讀過多少書的少年,他深深懂得韜晦之道。
昔日,楚漢相爭,塵埃落定,蒯通對齊王韓信說,野禽殫,走犬烹;敵國破,謀臣亡,而自己卻竟然從來不肯防備那心機過人的宇文泰!
在他清朗的誦讀聲中,獨孤信的視線停在那杯深紅色的藥酒上,不,他不會飲鴆而亡,那會讓他死得五官扭曲、毫無尊嚴;柔軟的白綾被庭中潮濕的春風撩了起來,他更不會讓自己英挺的身軀懸挂在房梁下、像顆腐爛的果實一樣旋轉回蕩……
「爹!」見獨孤信執意受死,獨孤麗華等人都忍不住悲泣起來。
楊堅嘆了一口氣,放開了懷中的伽羅,站在樹影滿窗的清晨里,淡淡地道:「伽羅,依我之見,如今咱們只有假裝作膽小懦弱、平庸無能,才能平安。不過,伽羅,那並不是因為我們怕了宇文護。」
楊忠長嘆一聲,低下頭去,用茶杯蓋輕輕推開碧綠茶湯上的浮沫,怔怔地出了片刻神,才道:「是,四王爺和五王爺今天下午同時受封,四王爺被封魯王,五王爺被封齊王,五王爺向來與宇文護親密,所以得的封地更富饒,建的王府也更氣派,我瞅著這勁頭,宇文護總有一天要把五王爺扶上皇位。可憐當今皇上,完全是宇文護的傳聲筒,朝上奏對時,宇文護說一句,皇上跟著說一句,有如鸚鵡學舌,看在我眼中,實在生氣。」
伽羅翹首望著窗外,天色還未完全亮透,外面是一片陰沉的輝色,她感受著黎明將至的那一刻的寂靜和凄涼。
在伽羅的面前,楊堅情不自禁地感到卑微,論出身、論才識、論相貌,自己都遠比妻子遜色,而獨孤信卻將愛女嫁給自己,這不能不令他心存感激。
玉璧城原來駐軍僅三千人,東魏、西魏在此交戰多年,死在此處的將士前後多達十幾萬人,難以盡收屍骨,城外不少處荒地里都掘有萬人大坑,埋著一堆不知誰家的兒郎們。
獨孤信緩緩除下了頭上的紫紗高頂帽,在酸枝木的桌邊坐了下來。
天快亮時,窗外湧起了一陣微帶涼意的晨風,這陣風穿過驃騎大將軍府的庭院,在滿院的白楊樹頭來回搖蕩,聽起來如幽魂嗚咽,又如冷雨淅瀝。
「哦,聽說宇文邕這個月也剛剛生了兒子,還是嫡子。」楊堅愛憐地伸出那雙過長的手臂,將睜著眼睛打量人的女兒從搖籃里抱了出來。
伽羅有種安慰的感覺,在獨孤信死後,她已經將楊忠視為了真正的父親和倚仗。
獨孤信揮刀自盡前,曾將他們倆的手緊緊握在一起,語重心長地說道:「伽羅,那羅延,你們須記取今日之恨。」
楊忠讚許地點了點頭道:「我兒如此重情重義,才配得上獨孤公愛如掌珠的七小姐,唉,獨孤公一世忠義,卻落得被奪兵削權、降罪免官、幽禁家中的下場,我心裏實在是不服,可沒有獨孤公的旨令,我又不能擅自起兵抗拒宇文家。獨孤公一生講信義、重忠誠,活的就是個『信』字,可宇文家卻負了他,堅兒,我們楊家絕不能負他!更不能負七小姐!」
楊堅皺眉道:「既然順陽公主是這種嬌縱無禮之人,幸好爹當年沒有答應婚事,不然我們楊家今後豈不是雞犬不寧?」
「一年來禍事頻連,我滿心迷惑,無所適從,不知道今後該怎麼辦……難得高家父子都回了長安,他們倆頭腦清醒、為人有城府,每每料事有先機,說不定能夠為我解釋清長安城裡的風雲變幻……」
「爹,你去年帶兵在黃河敲凌,積勞成疾,孩兒今年欲代父職,沿河敲凌,防備齊兵,為何你還要跟我一起前來巡河?」楊堅望著遠處漂滿浮冰的河面,不解地問道。
在楊堅的話聲中,伽羅慢慢抬起臉來,凝視著半年前還完全不相識的丈夫。他竟然這樣懂得她,能將她心中還模模糊糊的念頭說得絲毫不差。
獨孤信望著庭院里跪著的一排兒女,心下有些茫然。
他雖然是當朝第一勇士,膂力勇氣過人,但為人並不莽撞,相反,從前的大冢宰宇文泰曾幾次稱讚他為人深沉。
這是個相貌秀氣的小女孩,面貌里毫無鮮卑人的特徵,頭髮烏黑、膚色白皙,眼睛像楊堅一樣又細又長。
楊堅沉默了,他終於發現了妻子性格的另一面,她是那樣固執、堅定、沉著,決不輕易原諒任何傷害,在這一點上,也許她深得崔夫人的真傳。
伽羅拭去腮邊的冷淚,將臉頰依在楊堅懷中,感受到一種溫熱的男性氣息。
昨夜,楊堅在宇文毓的寢宮中,感受到一種空前的恐慌和壓力。
李圓通的長相,就算在鮮卑、羌、羯、西域各族人雜居的長安城,也稱得上古怪。他膚色如炭,眼睛又大又亮,牙齒雪白,頭髮彎曲得像是突厥產的灘羊毛,讓人看不出他是出於哪個種族,據說他生母本是從西域帶來的黑女,與楊忠的家將李景私通後生下了他,而李景卻拒不承認有這麼一個皮膚黝黑、相貌古怪的兒子。
大權在握的宇文護,一定會賣力拉攏楊忠——這個秦州兵中資格最老的將領。
他有些欣賞地打量起那柄彎月形的御用寶刀,這是宇文泰的收藏品么?宇文護將它用在這個場合,那也許是他對這個前朝大將仍然心存敬意。
因為娶了宇文護死敵獨https://m.hetubook.com.com孤家的女兒,楊堅近年來一直沒有得到升遷,不被朝廷信任,常賦閑在家。
「不,我不走!」獨孤信又立定了腳跟,「我不能走!麗華、菩提、伽羅,你們的心意,為父領了,可我一身所系,是全府上下的性命,我怎麼能為一己安危,連累你們?我命在天,若是天意要滅我獨孤信,麗華、菩提、伽羅,你們記取獨孤家今天的慘禍,異日替爹報復這血海深仇!」
伽羅用開冰裂片的青瓷細盅托出一杯剛剛用新姜煮好的茶湯,雙手遞上。剛剛坐下的楊忠連忙站起身來,神態恭謹而拘束。
他偷偷看了妻子一眼,發覺她眼睛里流露著一種奇異的神情。
楊瓚不但是名將之子,而且好書愛士,在長安城裡的名聲比楊堅還要響,所以宇文邕會特地選中他來尚自己的妹妹順陽公主。
在這個弱肉強食的世界上,他堂堂北州鎮將世子,空負一身才識肝膽,征殺半生,忠心侍主,以誠待人,卻被信義二字拘束,功高不賞,反招奇禍,自己這一生,豈不就是別人眼中的一個大笑話!
「伽羅。」楊堅走近時,發現伽羅的嘴角又凝結著血粒,她一定又做噩夢了,並在那永遠充滿血聲悲聲的夢中,咬破了自己的下唇。
伽羅知道,這雙手將會代替她已逝的雙親,陪伴她堅強地走下去……那是獨孤信生前的選擇,也是父親留給她最大的紀念。
只有宇文泰才會有這樣的手段,先是用升職來架空了獨孤信、穩住了趙貴,集中了兵權,再忽然下狠手,置老兄弟們于死地。看來,宇文泰生前早已經對這兩個功高震主的權臣起了忌憚之意。
楊忠見兒子不僅能聽父命,而且對獨孤伽羅一往情深,也很高興,笑道:「那羅延,伽羅雖然是個好女子,不過我們普六茹家的世子,倒也不是沒人看中,你知道嗎?順陽公主宇文怡就一心想要下嫁給你。」
儘管這孩子並不像自己所希望的那樣,是個強壯的男孩子,伽羅仍然深沉地愛著她,也許是去年忽失怙恃的慘痛體驗催發出了她比平常人更深刻的兒女心,伽羅從不肯讓孩子和乳母一起睡覺,總是自己親自起夜照料。
夢中驚醒的楊堅,陡然覺得滿背都是寒意,他十二歲隨軍出征,以勇略在宇文泰帳下著稱,但此刻,他卻感受到一種不知來自何處的陰森。
獨孤信知道獨孤菩提是個烈性子,苦笑道:「此刻我手無一兵一卒,內外夾擊,談何容易?何況你的弟弟們還年幼,我若抗旨不遵,連累他們成為叛臣之後,犯下死罪,我一生清譽被毀事小,帶累獨孤家上下涉險事大。更何況旨意出自當今皇上,也是你的姐夫,萬一君臣相攻,天下大亂,大周馬上就會陷入無邊戰火內亂,民不聊生。」
她是在熱孝中嫁給楊堅的。楊家搶在獨孤家被流放西蜀之前就要將婚事辦了,是為了能讓伽羅留在長安,不隨郭夫人和兄弟們一起流放到千里之外。消瘦得厲害的伽羅,沒有拒絕這個建議。
楊忠點了點頭,笑道:「往年啊,天剛變冷,都是我們大周兵忙著沿河敲凌,有時候我半夜就起來帶兵巡河,看哪裡的河面凍狠了,連夜上河將冰凌敲碎,免得讓那邊的隊伍趁黃河凍結實了,揮兵打過來。今年,這行情大改,齊兵起得比我們還早,敲凌敲得比我們還辛苦,敢是防備我普六茹忠帶兵入侵呢。」
天已大亮,對面敲冰凌的聲音一直沒有停歇,楊堅與楊林一同眺望著齊兵們忙碌的身影。
「堅兒,伽羅。」楊堅和伽羅還不及出迎到院門外,身材高大魁偉、長須飄灑及胸的楊忠已經大步走進來。
楊林大感困惑:「爹,他們北齊怎麼也敲起了黃河凌?」
楊堅道:「三郎性情溫和軟弱,公主又如此強橫,若締姻緣,恐怕未必就是佳緣。」
「爹,」楊堅見父親不自安,忙從妻子手中接過茶盅,親手奉上,「聽說四王爺和五王爺都被調到京裡頭來了?」
在新婚之夜前,她只與他匆匆見過兩面。
四王是宇文邕,五王是宇文憲,他們倆人年紀相仿,從小一起長大,都擅長征戰,比當今皇上顯得更為英武。
聽說,他當年和宇文泰最欣賞的五兒子宇文憲曾為同學,號稱「性通敏、有度量、雖在童齔、而神彩嶷然」的宇文憲,每次見了楊堅,都禁不住會緊張失態。
寧為太平犬,勿為亂世人,戰亂近三百年,男人們的命運,無非是在沙場上殺人或被殺。
楊忠和楊堅父子駐馬城牆下,眺望著對岸,對岸是舊日的東魏,也是如今的北齊,兩國之間一直以黃河為界,對峙多年。
而今,這個暴病身亡的一代梟雄果然如願以償,曾經顯赫一時的獨孤家,成了人們避而遠之的罪臣。
楊堅深知自己是個多疑的人,連與同母兄弟楊瓚都無法坦誠相處,然而對伽羅,他永遠懷著一份又敬又愛的心情。
伽羅看著自己的笑意在鏡子里瀰漫起來,半年多了,她一直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像秋後風荷一樣枯萎下去,既缺乏生機,又沒有鬥志,而此刻,她終於從這前所未聞的災難中復活了過來。
伽羅是否還在思念著她幼時的遊伴、那個青梅竹馬的高熲?他是成親后,才聽楊林、楊瓚說起,伽羅曾對高熲情深一片,但平時伽羅絕口不提高熲,對自己也處處體貼照顧。可此刻聽她提及高熲姓名,楊堅還是情不自禁地猜忌起來,但幾乎是一轉念間,他便強自克制了自己的懷疑。
他這樣不善於表達,但伽羅能夠明顯地感受到,楊堅深愛自己。
她想起了新婚之夜,那天,在喜燭邊,她雙手披拂開額前的絳紅色輕綃,抬起眼睛,面無表情地打量著臉帶醉容的楊堅,覺得他是那樣陌生而遙遠。
有時候,獨孤信真的後悔當時太顧及宇文泰的情面,沒有乘自己大權在握時,在靈柩前對宇文護下手。
她輕輕將手搭在微微隆起的小腹上,心裏生出久違的激|情:孩子,你是男是m•hetubook.com.com女?你是強大的,還是畏縮的?你是非凡的,還是平庸的?你來到這個充滿殺氣和危機的世界上,是不是為了相助母親一臂之力?
連恩同再造的叔父都能無情背叛,更何況是勢力猶存、時時讓他感到芒刺在背的獨孤信?
「依孩兒看,當今皇上外圓內方,未必會甘於被宇文護挾持。」獨孤伽羅道,「所以孩兒很為大姐擔心,大姐為人溫文柔婉,不喜弄權,卻又性格直率,他們夫婦倆對抗宇文護,只怕過於柔弱,易受迫害。」
獨孤信的嘴角勉強牽動了一下,憤懣得說不出話來。
宇文邕是宇文泰的四子,年齡比楊堅還小,居然也已生子,這孩子必將成為宇文泰的嫡系長孫。
映著窗外的曙色,楊堅看見,伽羅的額頭上冷汗涔涔,晶亮清冷。
君子不重則不威,楊堅氣質里那種與生俱來的穩重安靜,令他看起來十分出眾,聽說,連楊堅的生母呂夫人和同母弟弟楊瓚,都不敢和他過於親近。
「都已過去?」伽羅表情木然地重複著楊堅的話,忽然間,她有些凄厲地笑了起來,「是,都已過去,一切都已過去……人死不能復生,我就算手刃了宇文護,爹也不能再回來……」
結親之後,伽羅覺得,楊堅的確像人們所傳說的,身材奇特,威嚴沉重,看起來很難接近。
楊忠用馬鞭指著對岸的齊兵道:「高家最能帶兵打仗的高洋,如今已經發瘋,其他人不足掛齒,你看對面齊兵的模樣,再不復當年的悍勇,已經畏周兵如虎,踏破黃河這一天啊,不遠了。」
伽羅輕盈地站起身來,因為生育較早,她的身材還那樣窈窕動人,看不出已經做了母親。鼻頭微翹的楊麗華剛剛從睡夢中醒來,睜著一雙明凈動人的眼睛,表情沉靜地打量著搖籃外的世界。
「孩兒不知,但孩兒知道,父親一定會為我選取良配,讓孩兒得到幸福。」
像一根楔子打在黃河畔的玉璧城,因西魏與東魏的多次攻城戰變得煙熏火燎,城牆污黑,看不出原來的石頭顏色,城外到處都是殘垣斷壁,冬日荒林中仍在在可見當年戰後留下的破旗幟、鏽蝕兵器與白骨。
廢帝宇文覺已在去年被殺,幼小的兒子也被廢為庶人;當今皇上宇文毓與獨孤麗華婚後多年未育,如今他痛悼愛妻之死,不肯復立皇后,雖然有三個庶出的兒子,但按著大周立嫡不立長的規矩,他們都無緣成為皇嗣,那麼……伽羅的心思電轉,目光不由自主地停在女兒那張逗人喜愛的臉蛋上。
「為什麼?」楊堅有些詫異,高賓由咸陽回京不久,剛剛升任益州總管府長史,他算不上朝中大員,這幾天正在家閑居。
因為獨孤信的牽連,高賓和兒子高熲都不被宇文護信任,幸好天王宇文毓十分賞識飽讀詩書、擅長文賦的高家父子,最近特地提拔了高賓,並准他和朝里其他身居重位的武官一樣持節、開府。
死,他並不怕。作為一個衝鋒陷陣多年的大將,一生中有多少次與死神擦肩而過的時刻,他已經記不清了。
「可萬一皇上下的旨意不是流放,是要給獨孤家滅門呢?難道爹也遵從不違?」獨孤菩提忍不住質問道。
楊忠聽他這麼說,有些難為情地抓了抓鬢角,道:「順陽公主雖然沒能嫁給你,可我看三郎對順陽公主頗有情意,已替他向公主求婚了。」
與高熲相比,楊堅可以說絲毫不具備儒雅和風情,但他細眯起來的眼睛是那樣富於內涵,他線條格外堅硬的臉龐顯得自信剛強,他扶著自己肩膀的雙手是如此堅強有力……伽羅第一次發現,男子的美在於氣概,自信強大的楊堅遠比優柔內斂的高熲更具有魅力。
近來,他甚至變得有些怕她,她的每一個神情都能讓他揣測上半天,他甚至恨自己幼時讀書太少,無法在心愛的女人面前像高熲那樣揮灑自如、談笑風生。
到了這個地步,父親居然還能處處為別人著想,優柔寡斷,不願公然與宇文家翻臉,真不知道他當年是怎麼當上斬將搴旗、號令三軍的統帥的。
獨孤信為他賣命一生,打下三荊和隴右的無數重鎮,卻淪落到這種下場:自己被賜自盡、嫁入宇文家的女兒被毒死、妻兒老小被流放到西蜀……
楊堅一邊說著,一邊想起了昨夜的情景。
父親、母親、長姐,這些最重要的親人,一個個在春天裡離開了她,將越來越沉重的家族仇恨留給她一個人扛負,哦不,還有那遠在外州駐兵的獨孤菩提和她的夫婿。
因此他為長子楊堅選擇了獨孤家的女兒,又為三子楊瓚選擇了宇文家的女兒,與兩家分別結下姻緣。只是在心底,楊忠悄悄分了輕重厚薄,將來能襲父爵的長子楊堅,娶的是獨孤家的女兒。
楊堅睜開眼睛,果然看見伽羅正坐在窗前的書案邊,她穿著一件白色綉領紗衣,長及腰間的青絲披在身後,托腮凝望,神情痴怔,側影瘦削得令人擔心。
「哪裡,」楊堅道,「此生能娶獨孤伽羅為妻,我做夢也沒想到有這樣的運氣,所以孩兒不想把婚事辦得太倉促簡單,上月已命人重修府第,細細置辦家私,好讓伽羅喜歡。聽說獨孤公府上種滿了梨花,是伽羅心愛的花,孩兒已命人到山裡去搜求好樹種,要在庭院內外也種滿她最愛的梨花,讓她搬到我們楊家后,也不感覺到陌生疏離。」
從宮中傳來的消息,宇文護馬上就要派人前來下旨,將獨孤信一家趕出長安城,同時奪去獨孤善等人的一切爵位,將獨孤家全都廢為庶人,流放西蜀。
獨孤麗華「撲通」一聲跪在地下,膝行幾步,攀住獨孤信的膝頭,泣道:「宇文護那賊子,用重兵看守正陽宮,威逼皇上下旨,說爹與趙貴同謀,知情不舉,應當處死,念及爹是當今國丈,賜爹在家中自盡!爹,事已至此,宇文護決不肯再留你一條活路,除了逃出長安城,投奔楊忠叔父,再沒別的路走了!」
天王后獨孤麗華死得十分離奇,她在主持宮宴結束后,含和圖書笑送別各位公侯夫人時,忽然面色發白,身體緩慢地向後委頓、傾斜。
伽羅點了點頭,心中卻深知,在北周天王后這個令眾人嚮往的名銜下,獨孤麗華將要面對無限兇險的前途。
宇文家虧欠獨孤家的,實在是太多太多了。
在燭影下看去,楊堅形容古怪,絲毫稱不上英俊,那雙短短的羅圈腿,令他的身材大受影響,看起來缺乏高大挺拔的少年風采。
但這個十二歲上戰場、十六歲封開府襲公爵的少年,卻另有一種非凡的智識,性格深沉得令人敬畏。
突然失去父親的打擊,讓伽羅陷入了無邊的悲慟,沒有心情去品嘗新婚的快樂。
伽羅不禁心下一陣酸楚,從前,在父親的大司馬府中,人人見了她都是這種神情,而現在,只有楊忠一個人保留了舊日的尊重,其他人,都已將她視為一個罪臣的女兒、一個靠了楊家的婚事才得保全地位的可憐女人。
楊堅不斷摩挲著伽羅的頭髮,不知道該怎樣平息她的悲傷。
黃河在玉璧城下流勢放緩,水面收窄,每年十一月初開始上凍,冰厚盈尺,東魏軍馬只要用稻草包上馬蹄,就可以疾馳而入,不必架浮橋攻城。
楊堅沒有說話,他是個不善言辭的人,儘管他相信宇文護好景不長,卻不能確切地預料出宇文家的爭鬥格局:儒雅的宇文毓,是否斗得過肥胖傲慢的宇文護?
女兒,你是否願意為母親的血海深仇助上一臂之力?伽羅從楊堅的懷裡接過了孩子,輕柔地拍了起來。
而楊堅在那一刻含淚點頭承允的情意,登時令她生出幾分親近感。
「爹爹放心,孩兒這一生,眼裡只有伽羅一個女子,伽羅如此姿容才德,下嫁孩兒,孩兒自愧不配,也心底自誓,這輩子要好好待她,孩兒雖然魯鈍,卻從不怕辛勞,願以畢生之力為她經營家庭,愛她重她,疼她護她。」楊堅深情地說道,他至今還不曾與獨孤伽羅單獨說過一句話,但她那獨立龍首原上、紫色衣衫翻飛的身影,卻一直深刻他心頭。
獨孤信仰天長嘆一聲,道:「宇文護曾在太祖陵前發誓,宇文家若負我,將來必會斷子絕孫,遭盡天譴!他若心中還有一點天良未泯,也不會做此無恥之事!」
這一方面是由於楊忠為人忠厚,待這個老主公的女兒、楊家的長媳十分真誠,令在春天裡因家道中落忽然感受到世態炎涼的伽羅深為感動;另一方面,也是由於楊忠目前已成了秦州兵的靈魂人物,在宇文覺被廢、十幾名朝中重臣被大肆誅殺的非常時刻,剛剛立功邊關、揚威外域的楊忠回到長安城,更有著舉足輕重的意義。
因為感動,她伸出手去,輕輕握住楊堅扶著自己的手掌,將他的手指一根根摩挲了一遍,他的手是這樣寬大溫暖柔軟,簡直不像是這麼個相貌威嚴的少年所有。
伽羅是長安城裡有名的才女,深得清河崔家的真傳,而自己卻是個連《穀梁春秋》都未通讀過的武夫,兩人的才藝學養相差不啻霄壤。
痛苦之中,獨孤伽羅無助地伸出手去,卻正好抓住了身邊不遠處的楊堅。
她幾乎是一夜間就變得沉默寡言了,臉上也永遠地失去了從前的開朗和生動。如今,她仍然會在書房的窗前讀書至子夜,只是她的案頭不再堆滿了各色經史子集,而代之以厚厚的石印佛典,各種譯本的《楞嚴經》、《華嚴經》、《般若經》,充塞著楊府的書房。
這同樣是一個熙和的春日,腹部在春衣下高高隆起的伽羅渾身發冷,雙腿發顫。她走在這群公侯夫人的最後面,因而親眼看見了姐姐秀美的臉龐如何變得僵硬、怪異。桃英紛飛的宮景,剎那間變得模糊而遙遠。
咄咄逼人的宇文護,根本沒把宇文毓放在眼裡,不但在朝議時對皇上大呼小叫,還任意出入正陽宮,在宮內姦淫侍女,完全把雅通詩書、性格溫和的宇文毓當成了木偶。宇文護的大冢宰府,平時盛陳甲士,比皇宮要威嚴氣派得多。
楊堅想起來,曾在太學和龍首原上與宇文怡偶遇數次,順陽公主姿容雖美,但態度盛氣凌人,所以他並沒過多關注那個嬌蠻大小姐。
「唉,當年太祖要招你為駙馬,我雖未正式提親,卻也已經默許,如今讓你改娶伽羅,多少有點對不住順陽公主。既是三郎鍾情于順陽公主,他們兩人性情,一剛一柔,正好匹配,待成親之後,年深日久,夫妻情重,未必不是佳緣。」楊忠心底也有些忐忑。
當年高歡與韋孝寬在此惡戰過後,河灘上留下了無數具殘屍枯骨,荒村中從此再無半點人煙。
縱然宇文泰生前所託非人,有失察之責,獨孤信自己的輕信和過度清高自負,也是他落到今天這個地步的原因。
楊忠撫須笑道:「所以啊,今年爹駐紮邊關,以逸待勞,並不辛苦,對了,那羅延,我讓你趕緊把獨孤公的七小姐娶過來,好給我們楊家再添血脈,你怎麼一拖再拖?難道七小姐還不夠美貌,還不夠讓你動心?」
這一下,宇文護總該明白,宇文毓並不像他想象中的那樣好對付。
高賓父子外出做官時,甚至不敢提及自己擁有「獨孤氏」的賜姓,順帶著,獨孤氏的同族兄弟多多少少都受到牽連,不少人被罷免了官職。
楊林嘆道:「爹,大哥,積獨孤公與我們楊家多年戰功,如今的大周國勢,已遠遠超過北齊與南陳,不知何日爹和大哥才會帶兵踏破黃河、長江,長驅直入,一統山河?」
她尖利的指甲,無意中抓破了他的手背,而楊堅強忍疼痛,擁住他名下的這個女人,才沒讓她昏倒在地。
楊堅見父親執意如此,也不再勸,他與三弟楊瓚雖然同父同母,但兩人自幼不和,很少來往,今後各自成家,更會形同陌路,所以楊瓚到底娶公主還是娶平民,他並不真的放在心上。
明知自己的重情守信、拘泥於名義會招來慘禍,可他還是不顧趙貴、高賓、楊忠等人的多次提醒,自去爪牙,交出秦州軍,結果卻成全了宇文護這個不知廉恥的蠢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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