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中行說之怒

除了南方隔著長城對峙的大漢,他誰都不放在眼裡,這幾年,老上單于在龍城的歲月,每一天都充斥著醇酒烤肉的芬芳、歌舞騎射的喧囂。
匈奴的馬蹄聲,已經響遍了關中,逼近了長安。
「大單于,請容臣分說,臣今天雖然將大漢皇帝賞賜的絲綢衣服和美食器玩毀了,卻是出自一片忠心。臣孑然一身,別無牽挂,願從此歸順大單于,留居龍城,強盛匈奴帝國,讓長城以南的那個腐朽朝廷,在大單于的弓箭和馬蹄下顫抖屈服,讓大單于兵鋒直指長安城,擊敗外強中乾的大漢。到那個時候,別說絲綢衣服和美酒糕點,整座江山,都會屬於大單于。」中行說仍然從容不迫地解釋著,雖然是個宦官,但他因罪凈身入宮前,也曾學習讀書和騎馬,見識不淺,所以才能一路升為宮中的黃門令,「大單于,匈奴只有幾百萬人口,還抵不上大漢一個郡的百姓數目,但自高祖劉邦以來,大漢畏匈奴如虎,就是因為匈奴人的衣食與漢人不同,既不必仰仗漢人供給,又樸實耐用。倘若大單于迷戀上漢人的衣物食品,就會依賴於他們,歸屬於他們,屈服於他們。況且,漢人送來的絲綢綾錦,雖然輕軟華麗,但穿上這些繒絮衣褲騎馬賓士,很快就會被草棘扯破,哪及得上旃衣皮襖之固?漢人送來的精美點心,製作費時費力,不如乳酪干肉方便耐飢,放不了多久就會腐敗。大單于,一旦匈奴人上下都習慣於享用漢人的衣食,亡國之期不遠矣!望大單于不迷https://m•hetubook•com•com戀這些奇裝異服、美食甘酒、淫技巧術,以興盛匈奴、吞併中原為念,臣願終生致力輔佐大單于!」
老上單于望著這個在他面前屈膝跪拜的漢臣,心裏覺得驚訝,自父王冒頓單于白登城圍困漢高祖劉邦、結了城下之盟以來,這已經是第三次漢匈和親,大漢送親使者無不趾高氣揚、驕傲怠慢,一副天朝上邦的派頭,當然,長城之內的那個帝國,有著六千萬人口、幾百座城池、數百萬甲士,並非沙漠上的西域小國可比,所以儘管兩家和親多年,但大漢皇帝的書信、漢使的態度還是帶著幾分居高臨下。
「回稟大單于,臣叫中行說,是未央宮的黃門令,皇上賜給泰城公主十萬石糧食、三萬匹綢緞,還有一百車的美酒糕點、衣物器具做嫁妝。」中行說站起身來回答。
遭過雹災和旱災后,今年的漠北牛羊損失慘重,所以他只得打發人再次去長安城求親,新娘是不值得關心的,即將成為他閼氏的女子,無非是個冒名頂替的宗室公主,婚事只是個幌子,豐厚的嫁妝、每年來往不斷的使者和皇室賞賜,才是他垂涎的東西。
公元前166年,漢文帝十四年冬天,在中行說兢兢業業輔佐八年之後,擾邊不斷的老上單于,索性揮兵十四萬,直抵彭陽,遠哨鐵騎直逼長安,先鋒人馬焚燒了漢文帝劉恆巡視所用的回中宮。
「本王一切聽你做主。」
「臣沒有發瘋,臣是第三個出使匈奴和親的漢www.hetubook•com.com使,可臣與那些不安好心的漢使不同,臣是抱著強盛匈奴的決心來的,這輩子不打算再重返長安城。」
那使臣五體投地、大禮參拜,禮節頗為恭謹。
老上單于還有些猶豫,道:「可自高祖皇帝以來,大漢待匈奴甚有恩義,年年賞賜,和親多次,前後已嫁了三個公主來龍城當父王和本王的閼氏,本王的王子們,多是公主所生,都稱大漢為舅舅家,難道本王說翻臉就翻臉,揮兵去搶舅舅家的城池財富?」
中行說跪拜受職,掀簾走出王帳,抬眼眺望著。
龍城雖然偏遠狹小,可秋色比長安城絢麗得多,既然四十年來無論怎麼小心努力,劉家皇帝都不曾把區區一個中行說放在眼裡,讓他無處盡忠盡孝。那麼劉恆,你就怪不得我執意報復了,我要讓你這輩子睡不了一個安生覺。
老上單于氣惱已極,反倒樂了,冷笑道:「你這個閹人豎臣,莫非發瘋了?是想到本王的帳里找死嗎?那本王就成全你,等會兒命人把你剁成塊,也扔到柴達木湖底去餵魚。」
「回稟大單于,大漢皇帝賜給的嫁妝,除了十萬石糧食外,其他都被臣扔了。」中行說面無表情地回答道。
「你說什麼?」老上單于怒喝一聲,「你再說一遍!你敢把大漢公主陪嫁的嫁妝全扔了?」
「臣會教導匈奴的王公大臣分條記事、認識文字,學習更高明的戰術和戰法,每至秋熟,我們就向大漢勒索貴重的貢禮,如果他們不及時送來,我們就帶領騎兵到邊www.hetubook.com.com關六郡騎馬踩踏、蹂躪稼穡。大單于,只要給臣幾年時間訓練軍馬,臣就會讓匈奴人的軍隊越過長城,直擊關中,一直攻打到長安城下,讓大漢皇帝向大單于俯首稱臣。」
「起來吧,你叫什麼名字?給本王帶來了多少糧食和嫁妝?」老上單於心急地問道。
老上單于的醉眼一亮,但臉上轉即浮現出一絲譏諷的微笑道:「中行說,本王聽說漢人專愛誇海口、說大話,你一介小小宦官,有何本事能輔佐本王建立強盛的匈奴帝國?」
起伏的層林和草原,用金黃、碧綠、灰白、艷紅交疊的四種顏色包繞著藍琉璃般的和碩柴達木湖,一直綿延向天際。
中行說微微低頭,雙淚交流,嘆道:「臣本是邊將出身,立功無數,偶然戰敗一次,便被奪爵削職,下了大獄,險些九族被滅,為求出仕,無奈凈身入宮,辛勤侍候皇室十幾年,才熬成宮裡頭的黃門令。這次送公主出塞和親,皇上非要讓我當使臣,可臣的老母病重垂危,家中無人侍候湯藥,臣不忍心棄母遠行,懇請皇上另換他人,皇上卻不顧母子天性,威逼臣離開長安,就在出使龍城的路上,臣收到家書,說臣的老母無人照料、病重身亡,死時身邊一個親人都沒有……臣本來無兒無女,無牽無掛,只有一個老母,卻不能養老送終,想要報效國家,皇上卻又如此狠心無情,臣在他們眼中,何嘗算是個人?大單于,臣此生別無他志,唯願以畢生心血輔佐大單于,教化匈奴,進擊中原,攻城奪地和*圖*書,讓大漢皇帝從此寢食難安!」
案上放著月氏王頭顱塗漆做成的酒器,老上單于醉醺醺地往王帳的地下看去,在一代霸主、父王冒頓單于身故后,老上單于接著征服了整個西域,西到烏孫,東接朝鮮,北含丁零的偌大沙漠戈壁,全都屈膝在匈奴人的馬前。
來自長安城的送親使臣是個中等身材的黑膚漢子,穿著絳紅色長袍和深褐色軟甲,卻沒有鬍鬚和喉結,顯然是宮裡的宦官頭目。
在今日遇到中行說歸降之前,他還從不曾有過這樣的野心,可大漢有那麼多富庶的城邦,一想起來,就令老上單于羡慕貪戀。
「那……那本王該如何是好?」老上單于早收拾了驕色,庄容問道。
「是,臣已經在柴達木湖邊撕碎了車上所有絲綢衣服,碾碎了貴重的酒器首飾,把成百上千包的精緻點心扔進湖裡餵魚了。」中行說毫無懼色地道。
「你不想重返長安城,就毀了公主的嫁妝,斷掉自己的後路,可那樣本王還會待見你嗎?來人,將這個瘋子拉出帳外,一刀砍了,把他的頭裝在盒子里,當作回禮,送到長安交給大漢皇帝。」老上單于不耐煩地吩咐道。
這些年來,他越來越對中原的飲食衣物著迷,那些輕柔如無物、閃閃發亮的絲綢衣料,遠比毛皮衣服舒適,而那些精緻的肉粽、米糕、飴糖、點心,亦非膻氣的肉乾、乳酪可比,更不用提那些濃烈馥郁、醇厚醉人的甘酒,相形之下,馬奶酒是多麼淡薄無味……
「好!中行說,從今天起,你就是匈奴人的左校王,輔本王劫掠https://www•hetubook•com.com大漢、強盛我漠北之邦。」老上單于興奮地回答道。
中行說從懷中取出一張捲成一軸的絹帛,高舉過頭頂,雙手奉上,道:「大單于,這是大漢的《山河地形圖》,圖上州縣關隘道路,無一不細細描出,臣臨行前,特地從皇上身邊偷出這張地圖,就是為了幫大單于認清楚大漢的每一處關隘、每一條道路。」
「好,不錯,你們大漢的皇帝一向出手大方,來人,把車上的美酒糕點拿來,今晚,我要在龍城祭天壇下設宴待客,讓所有的匈奴王公都來朝見他們的新閼氏。」老上單于眯起了眼睛。
五色斑斕的深秋,是龍城一年中最美的季節。
中行說冷笑道:「漢人最是無情無義,大單于,他們倘若不是敬畏匈奴的兵力,早就發兵過來,橫掃漠北,將匈奴人逐出祁連山了。大單于,匈奴雖然兵盛,可大漢也今非昔比,大漢開國三十年來,勵精圖治,府庫盈積,兵馬強壯,早不是當年白登城受困的漢軍了,倘若大單于不早為之備,遲早有一天會敗給漢軍。」
「謝大單于隆恩!臣請從今日起,大單于不再稱大漢為舅舅家,回信的木札用比大漢更高的規格,以示君臣尊卑,抬頭寫上『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單于敬問漢皇帝無恙』,倨驁其辭,以示藐視。」
老上單于揮了揮手,他的侍衛接過這張地形圖,在他面前展開,老上單于久經行伍,一看便知道這張圖是機密之物,點了點頭道:「好,難得你有歸降之心,對本王如此忠心。可是本王問你,你身為漢使,為何如此仇恨大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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