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深宮胡笳夕

陽信公主不但是王夫人為劉啟生下的第一個孩子,也是劉啟的長女,據劉啟背後向她的姑姑館陶長公主說,陽信不僅性格強悍果斷,而且聰慧明達,如果是男孩子的話,他一定會選擇她來繼承漢家的事業,而不是栗姬所生的劉榮。說這一切的時候,劉啟似乎有些遺憾。
陽信公主默默地猜測,也許,父親是不滿意太子榮那種平和、柔懦、毫無脾氣的性格吧?

一 漢匈和親

小女孩的神色頓時變得焦急而憤怒,她失態地攀住景帝的衣袖,質問般地說道:「為什麼?為什麼要將小皇姑嫁給匈奴單于?她的意中人不是羽林營那個家世高貴、相貌英武的奉車校尉嗎?其他的公主不是都下嫁了侯爺么?為什麼同樣身為大漢公主的小皇姑,偏要去嫁給野蠻的匈奴人?」
他相貌威武,身材高大,雖然盤腿坐在案前批改奏章,腰板仍然挺得很直。他是漢高祖劉邦的孫兒,與其祖父劉邦、父親劉恆一脈相傳,劉啟的臉上總帶著縱慾過度的痕迹,不過,年過三十的劉啟,有著和這個小女孩兒相似的長方臉龐、較白的膚色,臉上有著不苟言笑的嚴厲神色,因此看上去還是個頗有吸引力的男性。
溫室殿的大門前,屹立著六名全副武裝的羽林侍衛,長風呼嘯,吹動著他們火紅色戰袍的袍角。在晃動的燈影中,他們手裡執著的長戟,顯得格外閃亮而刺目。
殿門外,清淺的花香浮動,見陽信公主離開溫室殿,一大群跟隨著的宮女和小內侍都簇擁了上來。
陽信公主明凈的眼睛里陡然浮上來一層抑鬱,她的話語並不像是個孩子所說的:「孝文皇帝前元十四年(公元前166年),老上單于帶領全族人馬,攻入朝那、蕭關,擄走大量百姓和牛馬,他難道不是大漢的女婿?老上單于年年擾邊,他的兒子軍臣單于在先帝后元三年(公元前161年)繼承了胡酋的位置,登基第四年,再次重複他父親的戰績,分兵兩路,由上郡和雲中攻入關內,烽火一直燒到了長安城!父皇,你認真想一想,為什麼高祖皇帝、孝惠皇帝、孝文皇帝三世,四十多年中,只有三個公主嫁到匈奴去,而父皇你登基不過五年,就已經將兩個公主嫁作了匈奴人的新娘?還陪嫁了不計其數的絲綢、牛羊、金銀銅器?是匈奴人的胃口越來越大了,還是朝廷的膽量越來越小了?正像晁錯當年所說,匈奴入侵,小入則小利,大入則大利,我們大漢士卒久安不戰,畏敵如虎,已經成了匈奴人狼吻下的羔羊,他們每年劫掠所得,比和親所得多好幾倍,所以絕不會因為與大漢結下兄弟之盟、姻親之好,就輕易放棄擾邊與侵略。更何況,如果和平的代價是這種朝貢似的和親,女兒以為,這種和平不可能長久。」
這是漢景帝前元四年(公元前153年)的冬天,也是漢景帝劉啟即位四年來最平靜的一個冬天。
劉啟用手托著額頭,痛苦地聽著這些朝臣們不可能當面相告的直率話語,良久,他才揮了揮手,道:「陽信,你去吧,父皇……會認真想一想你的話。」
陽信公主六歲時一個夏天的早晨,還在睡夢中的她,被人抱至前殿,與其他幾十個孫兒孫女一起,拜見了祖父孝文皇帝最後一面。
沒錯,這種卑躬屈膝的和親,就是朝貢,是媾和,是投降。
什麼時候,大漢才能有一支真正優秀的騎兵隊伍呢?
「陽信,你被寵壞了!」劉啟「啪」的一聲,擲下了手中的狼毫筆,墨汁在紅磚地上四濺開來。
嬌小的穿著大紅錦襖的陽信公主,卻向前走了一步,朗聲道:「父皇,你為什麼總是不肯正視這七十年未解的邊患?」
十一歲的陽信公主沉默著,沒有回答。和*圖*書
「父皇,這是什麼聲音?」深宮的寧靜中,忽然響起了一個小女孩的問話聲,她的聲音稚嫩而甜美,帶著一種不經意的嬌媚,可以聽得出來,這是個從小養尊處優地長大、沒經過什麼挫折失意的孩子。
一個月前,實行了四五年的長安宵禁令,也開始解除。在太尉周亞夫帶兵平定了戰火延綿半個中國的「七王之亂」后,長安城重新響起了簫管和絲竹的聲音。
劉啟登基不到四年時間,軍臣單于先後兩次求婚大漢,他幾乎每年都要準備大量的回賜、嫁妝、貢禮給龍城的大漢女婿、外甥,他這個匈奴人的舅舅,也實在有點架不住如此無度的勒索了。
「孩兒不知道。」她低下了頭。
「胡笳?」
這是一個陰冷欲雪的深冬傍晚,北風從關中平原上衝突至帝都長安城裡,在九街九衢的巷市裡徘徊著、回蕩著,聲音凄厲而悠長,帶著刺骨的寒意,卻始終無法闖入未央宮那並不高大的深黃色宮牆裡。
祁連山,那是座怎樣荒涼而寂寞的山,除了像候鳥一樣不斷遷移著的匈奴人,連同他們無邊的馬牛,還有什麼呢?陽信公主似乎已經聽見了祁連山頂那蒼勁的大風,看見了山頂的皚皚白雪和茫茫雲影。
締約之時,劉啟還曾慶幸過,他終於能夠與匈奴保持一定時期的和平,好騰出手來對付國內勢力越來越強大的藩王和宗室。而現在看來,匈奴人的胃口未免太大了,四年間,他們前後娶了兩個大漢公主,並要求著越來越豐盛的嫁妝。
記憶中,那是個臉色蒼白的衰朽的老人,躺在打著補丁的布單下,有氣無力地喘息著。他的眼睛中,從前的威嚴和冷漠蕩然無存,只殘留著對生的強烈的留戀。聽說他做皇帝,一輩子克勤克儉、兢兢業業,和自己的父親性格相近,也同樣勞碌而嚴厲。
他以好色聞名,卻對身邊的每個女人都柔情繾綣;他極度孝順自己的父母、憐愛自己的孩子,卻對手下的大臣十分嚴厲無情;他算不上是個品行高潔的人,卻對國家大事兢兢業業、十分勤奮,每天都要聽早朝,每份奏摺都親手批閱;他在皇宮中長大,卻節儉得像個鄉間的老農,每飯不過一碗肉,一生都不肯穿戴精美的綺羅綢緞,更沒用過任何金銀飾品。
「請恕女兒直言的過錯。」陽信這才斂了斂衣裾,聲音變得輕柔,「因為女兒一直以為,和平,不等於妥協;晏武,不等於軟弱。漢家的軍隊,應該一直保持強大,才能給天下老百姓一個真正的太平盛世。」
聽說,漢軍總是打不過匈奴人的原因,是因為大漢的馬匹數字遠遠少於匈奴人,是因為漢人的騎術不如匈奴人,是因為匈奴人一直流動遷移,無法聚而殲之。可是,從小在馬背上長大的至今未開化的匈奴民族,當真是不可戰勝的么?
晃動的紗燈影中,陽信公主才走得兩步,又聽見胡笳的聲音在遙遠的西宮悠悠響起,如泣,如訴,如年老牧人的嘆息,如年青騎兵的長歌。
陽信公主被父親描述的塞北風光深深打動了,她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寒噤,沉默片刻,才喃喃問道:「多麼冷,多麼寂寞,多麼蒼涼……父皇,你一定要將小皇姑嫁給軍臣單于嗎?我聽說……他很老,很www.hetubook.com.com兇狠。」
侍候在她身邊的侍女們,紛紛垂下眼睛,小心翼翼地等候著她。她們卻沒有一個人能知道陽信公主在想些什麼,這個頑皮而堅強、聰慧而剛烈的小公主,她總是那樣與眾不同。
劉啟背過了身,面向殿後懸挂的漢文帝畫像,神色莊重,幽幽說道:「先帝只說了十六個字:『靡止兵革,寬政簡稅,克勤克儉,興農興商。』」
劉啟右手一揮,闊大的絳色衣袖如深紅閃電劃過空曠的大殿,他的聲音越發高而響亮,像是一種鬱積多年的熱情在爆發:「秦滅六國,楚漢相爭,戰亂百年,關中到處都是橫屍餓殍。而孝文皇帝,卻寧願委屈地與胡人講和,也要讓自己的子民好好休養生息,讓天下人能過上幾天太平生活。陽信,你知道先帝臨終前,留了什麼樣的遺言給朕嗎?」
「匈奴人不是我們世代相傳的敵人么?父皇,為什麼在我們大漢的皇宮裡,會響起匈奴人的歌聲?」小女孩依然追問著。
坐在她身邊的中年男子,正是當今皇上劉啟。
「這不僅僅是一份尋常的婚姻,而是漢胡和親,是朝廷的大事!陽信,這並不是平常人能夠理解的。」劉啟正讀著周亞夫的奏章,擺了擺手,有些不耐煩地說道,「漢匈和親,是祖宗定下來的體制,也是消除邊患的根本。開國以來,從高祖皇帝、孝惠皇帝、孝文皇帝到現在,四朝天子了,匈奴單于的大閼氏,都是我們漢家的公主。」
漢文帝唯有再次與匈奴和親,他打算嫁一個公主給老上單于的太子,老上得到婚約后停止了襲擊。訂約四年後老上單于病故,新繼位的軍臣單于在中行說的勸說下,撕毀了婚約,再次發動了對大漢的頻繁襲擊,因此之故,漢文帝不得不在北方設了三個關防,派重兵把守。五年前,漢文帝病故,劉啟登基,他派使者到匈奴去,好不容易才設法恢復了婚約。
「這是國家大事,不是你一個小小女子可以過問的!」劉啟忽然打斷了她滔滔不絕的述說,「陽信,今天你說了這麼多,是誰教你的?是明台公主嗎?」
「哦。」劉啟欣慰地一笑,撫了撫嘴角翹起的棕黑色鬍鬚,又埋頭在他的奏章內。他是個用功而明察的君王,很多人稱讚他的睿智,但他們都沒有看見他的辛勤。
「是。」十一歲的陽信公主(按:陽信公主在出嫁后才改封號為平陽公主)委屈地低下了頭,她站起來往鴻羽帳外走了兩步,在半舊的木製殿門前,她又緩緩停住腳步,轉回身,極不甘心地追問道,「父皇,我只想知道,祁連山,那到底是一座什麼樣的大山,它在塞外的什麼地方?」
「難道女孩兒就不能關心國事了么?」在父親難得的溫和注視下,陽信公主笑了起來,她的臉龐呈橢圓形,有著不易察覺的稜角和鋒芒,更增添了少女的俊美,顯出一種特別的魅力,「當然,如果陽信是個男孩子,束髮之後,一定會向父皇要求出關抗擊匈奴,為大漢分憂。」
胡笳聲在夜晚的深宮顯得格外蒼涼,她情不自禁地站住腳,在空廊下低低地嘆息了一聲。
此後,中行說將這種襲擊變成每年的慣例,他們進入長城后搶劫殺掠一番便閃電般地撤離,令漢文帝頭疼不已。hetubook.com.com
父皇果然是個富有洞察力的君主,陽信公主不禁有些佩服。在劉啟的厲聲追問下,她無所畏懼地抬起頭來:「是的,我剛剛經過明台公主那裡,看見了她紅腫的雙眼,和絕望的表情。她的奉車校尉守在宮門外,遞進來一封信,信上寫著兩句飽含著痛苦的話,父皇,你想聽嗎?」
「君臣無計,漢室蒙羞。」
在女兒的不斷追問下,劉啟終於從案前抬起了臉,停頓片刻,解釋道:「是這樣,你的小皇姑明台公主,這個月將要帶著大批侍從,經由北方的雁門關,越過長城,去往漠北嫁給匈奴的軍臣單于……為了讓她早些了解匈奴人的生活習俗,能夠勝任她的匈奴大閼氏的身份,朕給她請了不少師傅,教她學習匈奴的語言、文字和音樂,將匈奴的風土人情說給她聽。」
仍然是兒童面貌的陽信公主,仰望著未央宮頂的璀璨群星,想象著將來有一天能夠陪著父親去塞外閱兵的壯觀場面,悠然出神。
一向溺愛長女的劉啟,只得從木簡堆積如山的案后抬起頭來,微微皺著眉頭,凝了凝神,解釋道:「祁連,在匈奴語里,是天的意思。這座山延綿有一千多里長,十分奇偉嵯峨,山頂長年覆滿白雪。祁連山、焉支山,是匈奴汗國里兩座最有名的山,匈奴人,就在祁連山下的廣闊草原里遊牧為生……祁連山,是匈奴人的搖籃,也是匈奴人的守護神……」
懷恨在心的中行說,到達匈奴后便歸降了老上單于。他是個富有才智的人,未開化的蠻族得到他的力量,變得異常強大。中行說教大臣和貴族們學習書寫、計算以及一些政治智慧,並利用單于的力量,給漢文帝寄去無禮的信件,口氣十分傲慢。
「放肆!」劉啟不禁勃然大怒,竟有人敢這樣指責和侮蔑漢家四代相傳的大政方針!他的愚蠢和放肆令人不可原宥!「派人去查查那人到底是誰!」
「陽信,你這孩子……只有十一歲吧,怎麼會想這麼多?連你的哥哥們也比不上。」劉啟仔細地打量了她一眼。
宮門外,那狂烈的北風,吹來了一陣隱隱約約的音樂,音調悲涼愴然,有著一種來自西域外族的奇異韻味。
當年,匈奴汗國的一代開國帝王冒頓單于死後,他兒子老上單于繼位。漢文帝按慣例將親王的女兒嫁給他,並派了宦官中行說做公主的終身顧問,中行說不願意一輩子待在艱苦的北方,堅決推辭,漢文帝只得採用武力強迫他去。臨行前,中行說向送行的人含恨發誓:「既然把我流放到野蠻人那裡,我一定要利用匈奴的力量來報仇。」
只有十一歲的她,雖然不能明白這話里的深意,卻隱隱覺得,這兩句出自《管子》的話,大有暮氣,四平八穩,沒有什麼激勵的意思。
「你說。」
劉啟怔住了,他從未考慮到這麼多。多年來,內憂外患交相煎迫,讓他一直認為,和親才是撫平邊患的最佳手段,而陽信這些幼稚而坦率的指責,卻讓身居高位多年的劉啟一剎那間看清了漢匈和親的真相。
從前,他只覺得女兒美麗大方、性格強悍,卻沒有發現她相當有見識。和親,是幾十年前漢高祖親自定下的體制,四代皇帝都沿襲著舊制,與匈奴人保持著表面的和平,卻沒有人深入地想和-圖-書一想這北方邊患的根本利害。
殿里越發顯得寂靜了,北風尖利地呼叫著,穿過外面的空廊和石道。
劉啟停住手中的狼毫細筆,向半閉著的殿門前陽信那纖巧而修長的身影望了一眼。他嘆了一口氣,決定對這個從小愛若珍寶的長女再耐心一些,遂答道:「從開國九年(公元前198年)高祖皇帝將公主嫁給冒頓單于那一次,算將起來,這是嫁往匈奴的第五位公主了。五次漢匈和親,才能保得我們大漢的邊境平安。以幾個女人換來七十年的和平……陽信,你應該明白,這是有史以來最成功的韜略和政策。」
在這個寒素的殿內,竟然連火爐都沒有點,更加顯得寒冷和寂靜。
陽信公主沒有回答,她的眼睛向溫室殿內的鴻羽帳后看去,那裡,放著一幅八扇的素絹屏風,屏風上,有劉啟親筆書寫的兩排秦篆大字:
陽信公主一邊聽著父親娓娓的說述,一邊凝視著自己的父親。父親劉啟是個相貌堂堂的男人,但臉上的線條和輪廓,卻顯出脾氣急躁的模樣。
「它正在吹奏著一首匈奴人的歌謠,」中年男子娓娓說道,「這是一首十分古老的歌,曾在匈奴的部落里代代相傳,歌名叫作《祁連山》,它吟唱的是匈奴人祖居的地方。」
這孩子今天是怎麼了?難道明台公主即將遠嫁塞外的境遇,能讓她起這麼大的感想和惆悵?——她這樣頑固地想質疑這樁早已成定局的和親!
在晃動著的燭影下,可以隱約看見這是個膚色白膩、相貌秀美的女孩兒,大約十一二歲的模樣。雖然年幼,她的眉宇間卻透著一種勃勃英氣,令人感覺到她身上富含著一種激|情和果決。女孩兒穿著一件綉飾簡單的大紅錦衣,頸項間掛著一串深紅色的珊瑚瓔珞,別無裝飾,但這明正的紅色令她顯得格外動人。
而且,曾經一度背信棄義的匈奴人,他們在今後能夠信守「永不犯邊」的諾言嗎?
陽信公主悄然退了出去。
他抬眼看著側牆上孝文皇帝那張被畫工特意加工過的氣宇非凡、神采飛揚的臉,頓了一頓,才臉色肅穆地說道:「朕登基已經五年了,五年來,朕無時無刻不將這十六個字牢記在心頭。陽信,你是個在深宮長大的尊貴的公主,你不懂得戰禍是多麼可怕,不懂得老百姓是多麼期待和平,民間有句歌謠,唱道:寧做太平犬,勿作亂離人。陽信,你能理解這首歌中的眼淚嗎?你能聞見歌中的血腥氣嗎?」
「怎麼改?」劉啟冷眼看著這個最為機巧百出的女兒。
從周亞夫等人遞來的戰報中,劉啟知道,每年秋天,匈奴人都會肆無忌憚地入關搶劫,說是為過冬做準備。大漢的邊郡六城,那些種滿糧食的田地、放滿牛羊的草原,早成了匈奴人能隨意打開的倉庫。
召遠在修近,閉禍在除怨。
這平靜表現在市面上,最明顯的一個跡象,就是城頭上那些日夜值守防衛的數目龐大的衛戍軍,已經陸續減員了,城守鬆懈了下來。
「將相無計,弱女蒙羞。」
「可是,可是……」她打量著父親凝重的臉色,猶疑著,仍然開了口,「一個國家的尊嚴不重要嗎?父皇,我聽說,前幾次和親,換來的和平都極其短暫。作為匈奴國開創者的冒頓單于,娶和圖書了兩次大漢的公主,仍然不斷侵襲雁門關和雲中郡……他甚至在高祖皇帝死後,寫來無禮的信件,侮辱了高祖的遺孀呂太后。他的兒子老上單于和孫子軍臣單于,承傳了冒頓的野蠻和背信棄義,和親,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可是,父皇,我覺得,這八個字應該改一改才合適。」
幾千裡外,祁連山下的大漠,與未央宮,與長安城,以及城郊的青翠平原都大不相同吧?那是些怎樣荒涼入骨的曠野、戈壁和草原呢?明台公主就要去那裡度過一生么?
就在十三年前,中行說還發動了十四萬大軍攻入長城,燒了皇帝的一處行宮,殺了邊關守將,一直打到距長安一百多公里的地方。
「真的平安嗎?」陽信公主稚嫩的聲音卻飽含著咄咄逼人的氣勢,她向父親的案邊走近了兩步。
她白皙的臉龐高高地抬了起來,流露出無法克制的憤懣:「匈奴寄來的國書上,抬頭永遠寫著『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單于致漢皇劉氏』,無禮已極!連這一回的求婚書上,也分明寫著這句極為傲慢輕藐的致辭!父皇,難道您不覺得屈辱嗎?」
「可是……」陽信公主在塗著花椒粒、飾著羽毛的溫室殿里徘徊著,欲言又止,神情抑鬱,「和親……這已經是第幾回出塞和親了?」
經女兒這麼一說,他忽然想起了一件往事。
此刻,深沉的夜色正在未央宮溫室殿的門外漸漸瀰漫著。靜無一人的迴廊下,成排的大紅紗制宮燈,已經一一亮起,照見欄杆下那些密密簇簇的蠟梅,花影幽暗而深邃。
「陽信!」劉啟終於不耐煩了,他帶著斥責的口氣說道,「你總是這樣問個不停,沒一點規矩!哪裡像是個深宮裡長大的公主?你娘平時難道不教誨你么?天已經很晚了,你回猗蘭殿去吧,父皇還要看幾本要緊的奏章。」
目前,剛剛平定了「七王之亂」的劉啟,正面對著一個新的亂局,他無心再和幼稚的長女說得更多,又埋頭去看一篇新的奏章,那是太尉周亞夫上的密折,裏面詳細報告了劉啟的同母弟梁王的種種僭越悖逆的行為。
殿中唯一的還顯得有點亮色的貴重物品,是一頂設置在房間正中的取暖用的鴻羽帳,帳后,一個渾厚的中年男聲回答那個小女孩道:「這是胡笳。」
整個空蕩蕩的房間里,只燃著一支半殘的牛油蠟燭,燈色昏暗不明。
這間溫室殿正是大漢天子冬天起居的所在,令人驚訝的是,它顯得十分空曠而簡陋,裏面設置的桌椅、屏風、帷幄等物件,都是裝飾簡單、顏色敗壞的舊東西,屋裡幾乎看不見什麼內侍在旁邊侍候。
「至少,朕建立了從古未有的盛世。」劉啟的聲音也陡然高亢起來,他從案後站起,炯炯有神的眼睛俯視著面前被一襲大紅錦衣襯托得格外明麗動人的陽信公主,自信地答道,「先帝和朕,共同開創了文景盛世,天下呈現了前所未有的興旺,府庫盈積,倉廩豐裕。陽信,我心愛的女兒,你喜歡沿著灞河邊跑馬,透過柔軟的嫩綠的河柳枝條,你有沒有看見,在灞河的兩岸,到處散放著成群的白色的褐色的牛羊?你有沒有看見,農夫們建起了高大的屋宇,女人們穿著漂亮的絲綢衣服,他們衣食豐足,將孩子送入了學堂,去研究各種學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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