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深宮胡笳夕
五 紅袖爭雄

陽信公主?看來她真的言而有信,自己闖進觀武台來了!
「你怎麼這樣胡鬧?」當著眾人,王夫人有些下不來台,不禁沉下了臉,「這麼大的女孩兒,還不知道男女之防,這裏也是你來的地方?」
她只在今天才發現了自己有一種令人敬畏的強大,而這強大竟是源於她的兒女們。這個出人意料的發現,既令王夫人欣喜,更令她惶恐,她甚至還有些擔驚害怕起來。
他深深吸納一口氣,回身迅速反射,三箭連發,又是全部射中了鵠的紅心。
而皇妃們也跟在他們的身後,魚貫走下樓台,在她們看似寧靜的面容下,其實全都各懷心事,情思十分複雜。
剩餘的六個人,也都一一射過,他們的成績,沒有一個能勝過江都王。
「膠東王劉徹已經比射過了,十發都脫了靶。」侍衛面無表情地報道。
那些少年王侯被她氣勢不可一世的逼問說得愣住了,當真都停在那裡,怔怔地等她回來,不敢發令比賽。
刀術也已經決出了第一名,那是一個世襲的侯爺、開國丞相曹參的後代,平陽侯的世子曹壽。
坐得離觀武台欄杆最近的程姬,也命人掀起紗簾,探頭看了一眼,程姬不禁失笑了。她連連冷笑兩聲,這才故意拖長了聲音說道:「皇上,那是咱們的大公主。」
火紅的大宛馬,緊緊地咬住魯王用千斤黃金好不容易搜求來的黃驃馬,據說,這匹黃驃馬來自天山,是古圖上留下來的「八大神駿」之一,程姬花了半盒東海珍珠,才給兒子買得了這匹難得的良駿。
「將鵠的移到一百步外,讓膠東王和江都王比射!」
十八歲的魯王,是匈奴騎術名家的弟子,這幾年又在遼東、關外請了不少師傅來點撥。前年,他得到過馬術第三名,去年,則屈居第二,今年,魯王對騎術冠軍志在必得。
程姬的臉上浮出喜色,舒心地喝下了一杯葡萄美酒。
王夫人情知連劉啟和竇太后都無法管束陽信公主,自己雖是她生身母親,也拿這個十分有主意的孩子毫無辦法。
劉徹的臉上,仍然看不出一點驚喜的意思,他不再賣弄技巧,拉滿了弦,將後面的五箭一一射過,果然十發十中。
「娘!」陽信公主跨騎在馬背上,在宮闕下不斷盤桓,卻不肯翻身下馬。她穿著少年男兒的服色,https://www.hetubook.com.com梳了男人的髮髻,越發顯得俊秀標緻。
在那黃塵飛揚的馬場上,方才列入了前十名的騎手,已經重新回到起跑線,正準備再進行第二輪賽馬,產生今天的第二個冠軍,就在發令官舉起旗子的同時,比武場的北門處,忽然有人大聲爭吵起來。
這話說得也有道理,只是有些牽強了。但劉啟仍是深感興趣地俯身下瞰:「依你怎麼辦?」
高大魁梧的江都王劉非,這才勉強壓下心頭的怒氣,舉起長弓,搭起鵰翎箭,箭支帶風,流星般向鵠的射去。
侍衛們領命前去,他們還沒有走下觀武台,便看見北門忽然被人撞開,一匹火紅色的大宛馬,如飛一般賓士了進來。
「徹兒才不過六歲,哪有那樣大的臂力,能將箭射到二百步外?」陽信公主極力辯解道。
皇妃們驚呼起來,程姬的臉色又開始變得緊張,魯王難道會輸給一個乳臭未乾的女孩兒?如果是這樣,那她和她的兒子們,可就白費了那麼多心血了。
片刻,侍衛便持著插滿長箭的紅靶來觀武台下回報:「江都王十發十中,九箭射中紅心。」
看來,四項賽事都已經塵埃落定了。劉啟正準備站在宮闕上宣布勝利者的名次,忽然間,一名侍衛飛跑過來,叫道:「皇上,陽信公主和江都王吵起來了!」
夕陽已經掛在了垂柳的枝頭,東邊,白璧般的滿月升了起來。這個正月十五,過得真是有些不同尋常。
劉啟的興緻被打擾了,有些生氣,皺了皺眉頭,吩咐道:「快去看看,什麼人在滋事?」
劉啟看了她一眼,又補充道:「這隻是戲射,並不影響江都王已經到手的冠軍。」
聽見母親呼喚,她忙提馬過來,一邊撥馬,一邊用馬鞭指著自己的哥哥們,神氣活現地說道:「等我回來!你們不許先跑,先跑的是烏龜!我倒要和你們比比,看是誰的騎術高明!你們會在馬腹下射箭嗎?你們會在馬背上翻跟頭嗎?你們會從地下抱著馬腿飛上去嗎?」
一邊站著的,是一直沒有開口說話的六歲孩子、膠東王劉徹,他忽然向前走了一步,跪在地下,開口說道:「父皇,我不需要在一百步外射,一百五十步就夠了。」
射過之後,膠東王劉徹將弓箭交給旁邊https://www.hetubook.com•com站著的侍衛,伏地叩了兩個頭,說道:「謝父皇給孩兒這個機會,挽回孩兒的臉面。」
王夫人的臉色陰暗而難堪,她正欲再呵斥幾句,雖然明知陽信公主不會聽從,但她應該當眾承擔自己作為母親的責任。
陽信公主笑著點點頭,踩著侍衛的肩膀跳下了馬。她從懷裡掏出金創葯,小心地替火紅大宛馬抹過,又走上前去,攬住馬頭,在大宛馬的耳朵邊絮絮叨叨地說道:「火龍兒,今天可對不住你了,你別恨我,咱們爭了這個第一,比什麼都體面。晚上,我請你喝酒,算是賠罪,成不成?」
劉啟已經和一直沉默不語的薄皇后並肩離開了。
比武場上,頓時響起了雷霆般的叫好聲。
「陽信勝了!」王夫人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喜悅,低低地歡呼一聲,這個結局,是她沒有想到的。陽信公主的勝利,讓她看見了一些她適才還不敢奢望的目標。
這座騎的神駿和騎手的矯健都令劉啟十分欣賞,他一時間沒看出來這到底是什麼人。但卻暗暗想著,好個漂亮少年,他是哪位公侯家的英秀後生?從這人的氣勢上看,只怕並不輸于自己的幾個皇子。
陽信公主在台下抬起臉來,她的臉蛋白里蘊著紅,雙眸黑亮深沉,映著大紅錦衣,越發嬌美。
程姬的臉上在這一瞬間便變得陰雲密布,她向喜氣洋洋的王夫人惡狠狠翻了個白眼,冷哼道:「靠陰謀詭計取勝,也不算是什麼真本事!」
雖然魯王的馬術冠軍意外地被一個小丫頭奪去,但江都王同奪兩面金匾的抱負,卻已經實現了,放眼皇家為數眾多的親貴子弟中,江都王的武乾和軍功稱得上絕無僅有,呵,若不是皇上特別寵愛栗姬的緣故,憑才能本事,江都王才更配當一個太子,太子劉榮至今也不曾帶兵打仗,在喜悅之中,程姬又感覺到一絲淡淡的失落。
「哦?」劉啟揚了揚眉毛,在瞬間做了決斷,「將鵠的移近五十步,朕要親自看著他們哥倆比射。」
「娘!」陽信公主撒嬌地喚了一聲,哼道,「女兒就不服氣,為什麼哥哥們能夠賽馬,能夠比箭,女兒就不能?論文,女兒會吟詩作賦,熟讀儒家經卷;論武,女兒會騎馬,會射箭,會使刀,哪一點比不上他們?娘,你等著,待會兒,hetubook.com•com女兒拿個騎術冠軍給你看看!」
「怎麼說?」劉啟皺著眉頭,向下看去。
這是什麼人,竟然敢在舉辦皇家盛會的時候前來攪擾生事,實在是膽大妄為。
他是相貌堂堂的男孩兒,面貌和神情與劉啟幾乎像了個十足十,雖然年幼,臉部輪廓的線條沒有父親那麼剛強、堅硬,卻顯得比劉啟更自信、從容、鎮定,更有一種英武之氣。
劉啟卻大笑著站起來,向得意揚揚地在馬場中盤旋的陽信公主高聲說道:「好,陽信,父皇沒料到你有這麼要強,你先上樓來休息,待會兒,父皇會重重賞你。」
王夫人一個人被她的同伴們刻意遺落在後,但她並未感覺到孤獨,她只是有一些困惑。她其實並未像其他皇妃們所想象的那樣富有心計和手腕,雖然她平時的確愛走上層路線,喜歡和長安城的皇族、權貴們攀交情,但她實質上也不過是一個熱衷權力而頭腦簡單的女人。
左右兩席的幾個皇妃的臉上,都浮出奚落的神色。剛才陽信公主奇迹般的勝利,令她們深為妒忌。幸好,她的弟弟被證明也不過是一個資質平常的兒童。就算王夫人的女兒出色,可那畢竟是個遲早要嫁人生孩子的沒用丫頭。
「等一等。」劉啟的眼睛,向靶場的另一邊看去,「那邊是膠東王,他射得如何?」
但當眾被劉啟責備,仍是令王夫人十分羞愧,她無可解釋,只得自嘲道:「陽信這孩子,越大越不聽話。今天早晨,她便糾纏個不休,硬要來和皇子侯爺們一起賽馬,臣妾已經責罵了她一頓,誰知道她竟然敢偷偷跑來,並不肯聽臣妾管束。」
但從她們走路時有意拉開的距離上,可以看得出來,有一點皇妃們已經達成了共識,那就是,她們直到今天才發現,一向表現得謙遜和氣的王家姐妹,其實是一對非常危險的人物,而王夫人尤甚。不但她的兒子膠東王劉徹今天忽然表現出一種極大的威脅力,就連她的那個從不懂得收斂和溫柔為何物的女兒陽信公主,也是如此咄咄逼人,並且,隨之年齡的增長,陽信公主似乎變得更加富有力量,不再是從前那個簡單而稚氣的小女孩。
只見那匹火紅色的大宛馬忽然馳近,陽信公主滿臉通紅地跳下馬來,跪在觀武台下面回奏道:「父皇,這個箭術冠軍,女兒不甚和*圖*書服氣。」
黃驃馬與火紅大宛馬不時參差前後,時而黃驃馬超了半個馬身,時而大宛馬越了一個馬頭,陽信公主死死咬住魯王的馬,不甘落後。
在江都王身邊靜靜站立的,便是六歲的劉徹了,他身材雖然比同齡的兒童高大不少,但終究是個小小的幼兒,觀武台上下,皇妃和皇子們,同時將眼光投向了他。
劉啟仔細地看了片刻,才分辨出來,他又是好笑,又是生氣,責備王夫人道:「陽信真是一個瘋丫頭,她怎麼敢不顧禁令,闖到這裏來?觀武台下是男子漢們比武的地方,她當是在後花園賞雪嗎?王娡,你是她娘,平時為什麼不好好約束她?」
「豈有此理!」姍姍來遲的江都王不禁勃然大怒,高聲叫嚷道,「乾脆將箭靶拿到膠東王手邊,讓他將箭一支一支插到靶心好了。這裡是比武場,又不是小孩過家家,規矩能說改就改?陽信,你越大越沒規矩,我看你今天純粹是來惹是生非的!」
皇妃們再也忍不住,紛紛以袖掩口,前仰後合地笑了起來,笑聲里飽含著譏諷和蔑視。果然像非議者們所說的,這個陽信公主顯得如此不男不女,毫無女人家的溫柔細膩。
忽然間,王夫人如釋重負地聽見,劉啟正笑著為陽信公主開脫道:「大漢開國五十年,還沒見過這樣的公主呢。罷了,夫人,就叫她去,拿不到冠軍,朕重重地打她的板子。」
「女兒射不過,但女兒的弟弟射得過他!」
「你是說徹兒?」劉啟笑了起來,「徹兒十發十不中,如何與江都王相比?」
這比他剛才的成績還要好,江都王面露得意之色。
「他是誰?」劉啟深感興趣地探身去問。
侍衛騎馬來報:「比射結果,江都王第一。」
陽信公主是個多麼桀驁不馴的孩子,其實劉啟早就領教了。
曹壽來自關外,封地在河東郡,劉啟見過他,知道那是個相貌清秀、為人謙和的貴族青年。他的曾祖曹參不僅是有名的大漢丞相,而且是開國軍功第一人,祖傳刀法十分不凡,曹家的世子奪得今天的刀術冠軍,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到底還是個孩子。」劉啟捻著高高翹起的鬍鬚,嘆息了一聲。也許他不該期望得太高,就算是與尋常兒童有所不同,劉徹說到底也不過是一個不足七歲的幼兒。
紅馬上,配著金光燦爛的嶄新馬鞍hetubook.com.com,一個穿著大紅錦衣的小小少年郎,伏身馬鞍,像一團火般地衝到了馬場的起跑線前。
王夫人掀開珠簾,俯身喚道:「陽信!」
「皇上!」程姬大為不滿。
發令官手揮旗落,隨著一聲炮響,這十一匹馬飛箭一般沖了出去,一圈下來,跑在最前面的,是並列的兩匹駿馬。為首那匹高大的黃驃馬,是魯王的坐騎,另一匹火紅的大宛馬上,卻緊緊地貼著十一歲的陽信公主,她滿額是汗,頭髮散亂,神情凝重,不時抖韁,在彎道處貼緊馬身,顯然已拼盡全力。
只見劉徹從容地走上箭場,左手持著青銅弓,右手的手指間分夾著兩支長箭,拉滿了弦,發箭如飛,竟然兩箭連發,射中了鵠的紅心。
此刻,靶場上的射箭也已經快進入尾聲了,七十多個參加射箭的子弟中,江都王十發十中,其中八箭正中鵠的紅心,眼看就能蟬聯箭術冠軍。
「怎麼,難道你還射得過江都王?」劉啟大為詫異。
陽信公主得了父親的口諭,嘻嘻一笑,向父親做了個可愛的鬼臉,便撥馬回來,硬生生擠入那十匹停在跑道線前的馬群中,搶了條靠裡邊的跑道。
還剩最後一圈了,火紅大宛馬仍然離黃驃馬差半個馬位,程姬提起的心放了下來。看來,陽信公主是無法勝出的,不過,以她的年齡,這個成績也是很難得了。
劉徹面色沉靜,又從箭袋中取出三支長箭來,一支夾在手指間,一支夾在肘間,一支夾在腋下。
這一回,連劉啟也忍不住走下座位,以酒灑地,大聲叫好道:「好徹兒,你竟然天生的神力,天生的神射,這能耐比你父皇還要強!好!好!」
還剩半圈了,場上眾人忽然大聲喧嘩起來。只見身材嬌小的陽信公主,迅速從袖中掏出一把鋒利的匕首,往火紅大宛馬的臀后插去。大宛馬負了傷,驚痛交加,如離弦箭一般向前躥去,頃刻間便超過了黃驃馬,撞過了終點的紅錦。
劉啟飽含著激賞之情,深深打量了一眼自己的愛子,這才點了點頭,站在欄前,神情肅穆地說道:「朕來宣布今天的比武成績,馬術冠軍,陽信公主;格鬥冠軍,江都王劉非;刀術冠軍,平陽侯世子曹壽;箭術冠軍,江都王和膠東王並列,賞賜另加一份!你們都是朕的好兒女,好臣民,現在,大家統統去長秋門領宴,朕要與你們大醉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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