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平城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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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皇子元愉煞白了臉,將臉扭向一邊。
太極殿上,皇后馮清努力克制自己的不快,盡量柔聲向面前的太子元恂問道:「陛下口諭,是全宮上下南遷,還是只有皇后、昭儀和皇子們前往洛陽?」
馮皇后看著元恪那張永遠喜怒不形於色的小黑臉,越發有些敬重。
元恂去了洛陽這兩年,半點南方的煙水氣沒帶回來,仍然粗野鄙俗得嚇人。難怪聽說父皇沒幾天就要痛毆他一場,有一次竟打得他下不來床,就是這麼往死里捶楚,也沒改得了元恂的頑劣。
皇城旁那座重樓高門、池園林立的鴻雲酒館,只留下幾個賣饅頭盔餅的散座橫案,裏面的雅座包間到處蛛網塵封,空余巨大樑柱上的牌匾招牌在一片敗落景象中散發著金字熠熠的光輝。
這孩子比元恂懂分寸明事理多了,年齡只差著一歲,胸懷和城府卻要強出幾倍,若不是當年太后硬把一臉蠢相的元恂塞給她做兒子,她倒是真想抬舉抬舉元恪。
二皇子元恪身材中等、面色略黑,眉目軒朗、五官周正,眉宇和舉止都透著貴氣,令人一眼看去就有沉穩之感。
沒去洛陽城的那幾年,馮皇后對太子也是朝夕陪伴左右、恪盡母職,但元恂卻沒見過幾次馮皇后的笑臉。
太極殿上的六鎮領民酋長們禁不住齊聲喝彩,振臂齊呼:「揜于(鮮卑語,猛獸、勇士之意)!揜于!殿下風采如天神下凡,不愧是拓跋家的揜于!」
平城留守的顯宦已經不多,這殿上排班值朝的,儘是些連漢話都不會說的領民酋長和和-圖-書內曹官們,老的老,小的小,個個沒精打采,奏對答非所問。
記憶里她總是正襟危坐、舉止進退不失大家風範,很少開口關心自己冷暖,每一垂詢,不是問功課,就是問騎射,所以在元恂心裏,皇后永遠是皇后,不是一個可以依戀懷抱的母親。
揮金如土的相國、八公、都將軍們,而今全都去了新京城洛陽,不但酒肆青樓沒了生意,他們近百年來父死子替、兄終弟及的世襲府第也都關緊大門,沒了車馬喧嘩,廢墟般峙立在皇城根下,靜靜擁守著那座同樣死氣沉沉的皇宮。
元恂的塊頭大,穿上這一身獵裝,魁偉異常,倒顯得有幾分威風凜凜。
唯有從城外如渾河、武州川河中引來的兩條大渠,仍然水聲奔騰,穿城而過,映著兩岸落葉蕭蕭的楊柳和雜樹,為平城的寂寞秋夜帶來了一絲輕吟淺唱般的安慰。
元恂肥胖的臉上綻開一絲既開心又不屑的諷笑:「天高皇帝遠,皇上哪裡就知道了?兒臣這次回平城來接六宮后妃,順便換上舊日戎服,圍獵兩日,去魏樂金陵祭祖,追懷祖宗們的風采,皇上就是知道了,也不會怪罪兒臣。」
三皇子元愉呢,宮裡頭誰都沒他情急地嚮往著南遷,元愉比其他皇子們提前穿上一身漢人衣冠,他本來就身段風流、膚色白皙,頭上束起的烏黑髮髻橫插著一枝晶瑩通透的白玉簪,身上的衣履佩飾,無不別緻講究,彷彿處處閃著微光,完全是畫兒上那種面如冠玉、風流倜儻的南朝書生模樣。
身後和_圖_書的太極殿上,傳來陣陣粗獷的呼喝聲和喧笑聲,皇上遠在洛陽,太子元恂便把平城舊宮當成了自己縱意所為的地盤。
十五歲的元恂打了個呵欠,看了看殿上的官員。
「父皇吩咐,六宮盡數南遷,除了年老生病的宮女留居平城故宮,其他人一個都不能少。」元恂在左首的狐皮胡床上換了個坐姿,「父皇說他為天下表率,這輩子死都要死在洛陽,決不會再重返平城。」
與皇上一別兩年,與太子元恂也是一別兩年。
一鼓一落間,城頭鴉影般的夕光漸漸湧入,吞沒了這個越來越沉默凄冷的舊都。
元恂又是一把扯開腰上的玉帶,上好的雕花白玉片頓時「叮叮噹噹」地碎落了一地。
那些從前京城裡最熱鬧的去處,也都一派人去樓空的氣象。
群臣愕然,都緊盯著元恂,只見他掀開外面那件綉著金色日月紋章的紫色曲裾袍,裏面是一套早就穿束好的貂毛半袖褲褶服,腰間懸著彎刀,靴筒子上還各插著一把可以手刃熊虎的鋒利短刀。
雖未入中原衣冠之地受教化,可皇上派了不少五姓七望的宿儒來平城宮中為他們早晚講經讀史。這兩年馮清一心督促皇子,讓他們跟著師傅苦讀漢人典籍,講解五經詩賦和黃老釋卷,如今他們的氣概談吐,竟是都在這太子元恂之上。
作為北魏百年京城的平城,這兩年已陷入了一片寂寞死沉。
此次她率六宮去洛陽,皇上看到幾個皇子如芝蘭玉樹生階下的模樣,定會感激她的賢惠,生出幾分敬愛之心和_圖_書
見元恂竟公然否定皇上南遷漢化的大策,元恪更是不願與他多交談,打了一躬,便和元愉一起扶著馮皇后往內殿去了。
舊年間聲名最隆、曲動京華的絕色妖姬徐月華追隨高陽王元雍的車駕去了洛陽,掛牌的紅姑娘們看行情冷淡,也都紛紛南下去洛陽城、建康城重尋衣食。留下一些庸脂俗粉的丫頭們沒日沒夜彈唱著下流小調,招攬幾個沽屠小販討生意,從前,那可是他們絕對踏足不了的地方。
馮皇后想到這裏,不禁微微心喜。
元恂並不理會馮皇后的囑咐,一把扯了頭上的黑紗遠遊冠,腦袋一晃,裏面兩條漆黑烏亮的大辮子垂了下來,把馮皇后倒嚇了一跳:「殿下,你怎麼還是索頭鮮卑的舊家打扮,當心皇上知道了,又要把你關黑屋子。」
她早已料到不會有什麼特諭,在皇上心裏,皇后和貴人甚至宮女也是沒什麼分別,自皇上成年以來,能走進他心裏的女人寥寥無幾。
皇上這次猛然遷都,像是把平城的精神氣和脊梁骨也一把全都抽走了。
倚坐在右首白虎皮胡床上的馮皇后,今年剛二十五歲,五官清秀,衣著雅潔,端莊異常,只是面色憔悴、膚色暗黃,眼神也不清澈,厚粉下仍清晰可見兩抹深長的眼紋,有幾分未老先衰的勢頭。
不到酉時,宵禁的京戍衛隊便上了街,到處驅趕行人,天色還沒徹底落黑,街頭已是空蕩蕩的,看不見什麼人影,只有些酒樓茶肆門前掛著的褪色破布幡,在飽含涼秋氣息的晚風中沒精打采地翻飛著。
和圖書「殿下車馬勞頓,還是先休息兩天吧。」馮清有些不滿,離了她的約束,太子如今越發痴肥粗魯了,跟階下侍立的元恪、元愉、元懌三人,真不像一家子出來的兄弟。
平城,這座自道武皇帝拓跋珪起開始營建的北魏首善之地,當年曾是雙闕萬仞、九衢四達、羽旌林森、堂殿膠葛,令王侯將相、六鎮大人們夜夜貪歡、流連忘返,可一夜之間,就被如今改名元宏的皇上拓跋宏,折騰得沒了生氣。
「母后,」元恂傳完口諭,又恢復用鮮卑語奏對,「眼下已是九月,想來迎恩門外的圍苑裡,麋鹿、野豬一定長得肥美無比,孩兒明日想帶騎衛去好好獵它一圍。」
他知道大哥一向不待見自己,自己敏感多情,和兄弟們一比顯得過於斯文柔弱,可被這般當眾數落、不留體面,倒還是第一遭。
北魏太和二十年(公元496年),秋。
四皇子元懌雖然還沒完全長開,也可看得出是個身材修長、面目秀美的少年,靜下來時一派儒雅安靜的氣度,騎射卻還比哥哥們都來得,文氣的面貌裡帶了三分剽悍,動靜得宜,竟完全是依皇上當年的模樣翻的版。
元恂自一歲離開生母懷抱,一直由馮太后親手撫養在永壽宮,交到馮皇後手里的時候已滿十歲。
元恂望著元愉那一臉不服氣的模樣,笑道:「二皇弟說話也這般文縐縐了,和你們說,別學得都和老三一個德行,聽說如今整天躲在閨房裡頭焚香寫詩,那也算是男子漢的勾當?我在洛陽城這兩年,看了那些五姓七望的漢和圖書人書生就氣不打一處來,白長著個男人的坯子,打不得仗,舞不得刀劍,還趕不上咱們鮮卑六鎮的姑娘,個個會騎馬射箭,整天子曰詩云又怎麼著,還不是得跪在地下,拿我們索頭鮮卑當主子叩頭孝敬?」
元恂哈哈大笑,回頭望了望諸弟,點手叫道:「二皇弟,四皇弟,你們也都隨大哥出城打獵去,三皇弟……,算了,你這個模樣看起來活像個娘們,就留在宮裡頭跟丫頭們一起綉繡花也罷。」
皇上為了磨那些鮮卑老宗室們的脾性,硬著心腸不準王侯和八公返鄉,自己的車駕這兩年更是沒再重返過平城,雖然皇上遠在千里之外,無法親自約束督促,這幾個皇子卻仍然恭謹受教、好學上進,也肯聽她教誨,從沒荒廢學業去嬉遊,如今個個成人。
在洛陽這兩年,元恂越發富態了,足足長重了四五十斤,膀大腰圓,圍腰的玉帶幾乎每月都要新增一環玉片。
二皇子元恪推辭道:「多謝皇兄邀約,沒幾天就要舉宮南遷了,皇弟要陪母妃回娘家辭別家人,聊慰親情。」
二皇子元恪今年十四歲,三皇子元愉十二歲,四皇子元懌十歲,三人儀錶出眾,加上衣飾華貴,都是一副翩翩美少年的模樣。
「知道了。」馮清垂下眼睛,神色中難免幾分落寞。
繼遷都兩年後,又下旨全宮南遷,皇上看來是鐵了心不回頭,執意要入主中原,徹底放棄這座百年古都了。
這三人年紀還小,南伐時沒跟著皇上同去洛陽,被丟在平城給馮清管教。
千金一宵的獻暉樓,則徹底成了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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