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平城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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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貴人勉強動了幾筷子,看了看身邊的兄弟們,不由得紅了眼圈:「三哥,五弟,我這次去洛陽,不知道要多少年頭才能重回平城,也不知道還能不能活著回來。報恩寺那裡,我替爹娘供了兩盞長明燈,生前這些年,我也沒好好孝敬過一天,就替他們修修來生罷。也苦了你們,跟著我這個不得意的貴人,在平城一直抬不起頭。」
母妃自奉儉薄,每個月都命人往高家送不少錢財,養活幾家子都夠了,可他們一見到母妃,仍是忙不迭地哭窮。
高揚雖然家貧,卻不肯為幾兩金子就賣了女兒,直到馮太后親自登門選妃,方才隆重地送她入宮為妃。
「大哥免禮,快起來說話,他們倆這小小年紀,哪裡受得了那麼多大禮,別折了他們的壽數。」高貴人在車裡趕緊制止他。
高貴人的車停在高府的門口,等候已久的高肇和高顯兄弟連忙迎了上來。
十五歲那年,她為皇上生了二皇子元恪,元恪的性格相貌隨了她,氣度卻有幾分皇上的風采。
難怪平城裡頭的人背後都叫他們高家「東夷人」。
高秀是高貴人叔父高乘信的長子,聰敏過人,儀錶出眾,比她兩個哥哥都出色些,但高秀為人並不熱心功名,所以一直也沒入仕為官。
母妃高貴人共有五個兄弟,三個早卒,只剩下三哥高肇和五弟高顯還能支撐家裡的賓客場面。
自打母妃的父親、叔父一一去世,幾個兄弟陸續凋零,只剩下高肇還勉強能在朝為官,他一不通經史,二不懂打仗,要不是仗著妹妹在宮裡頭生下兩個皇子,m.hetubook.com.com早就被削職回家了。
這原也沒什麼不對,高照容從十四歲進宮伴帝那天開始,心底打定的也是這個主意。
馮太后將林貴人追封為貞皇后,仍難解皇上悲傷。
高肇和高顯的眼神明顯流露出幾分失望,看在一旁的元恪眼中,不禁有些鄙夷,這兩個舅父哪有半分公侯的氣概,完全是市井小民的嘴臉。
高貴人聽他說得可憐,越發吃不下飯了:「爹娘當年的囑咐我從沒忘記,但你們在這裏久了,也該看得清楚,同樣是外戚,平城這幾十年來,只有馮太師他們一家得勢,從太皇太後到而今的皇后,先後五個馮家的女兒入宮做昭儀、當皇后,在宮裡一手遮天,皇上又向來節儉,我這裏除了領點俸祿銀子,再沒其他進項。」
高貴人聽了納罕:「若說懸壺濟世、不收人錢財,這原是結善緣、修福業,可是阿秀怎麼又和尼姑相好上了?實是玷污佛地。你跟他說,我這裡有錢給他,讓阿秀在平城找個鋪面,開個藥鋪醫館什麼的,也好養活嬸母和兄弟,娶妻生子,讓叔父香火有繼。」
高家的房子,到眼下還是當年她爹爹高揚和叔叔高乘信蓋的那兩進淺陋的破院子,若不是門前有「厲威將軍府」、「明威將軍府」的金字匾額和兩處下馬石,完全看不出是做了官、出了皇妃的人家。
但高肇也知道自己這個妹子平時自奉甚薄,不禁略感過意不去,道:「貴人放心,這次有了貴人的大筆賞賜,為兄倒有個成算,平城左右,都是過去八公、王室和*圖*書的良田,他們去了洛陽后,拋荒要賣契的田地不少,為兄這就去找人說和,看能不能買下幾百畝好地,也能有個長久營生,這今後我們高家的子弟都要送去讀書,將來得貴人和皇子們的濟,讓子弟們都入朝為官,也算不辱沒祖先。」
酒席倒還豐盛乾淨,知道高夫人愛吃高句麗那裡產的腌菜,廚房裡弄了幾樣清新的腌菜鴨脯、酸湯魚片、炒三絲、蒸粘米糕、麻油胡餅,樣樣都是老家的風味。
高肇皺了皺眉頭道:「罷了,貴人不要再問他了,他放著正道不走,最近跟城外頭一個小尼姑打得火熱,快三十歲的人了,連老婆都娶不到,眼看就要絕後。這好不容易學了點醫術,到處給人治病,人家送了醫金,他也不肯接受。家裡頭窮得都快沒褲子穿了,平時弄兩個錢,又塞到尼姑庵里,貴人問這種人做什麼?平白添堵不是。」
後面跟隨的一群面色黧黑的高家孩子們也跟著一擁而上,好奇地來看望一年才能歸寧一次的高皇妃,本來就不寬敞的巷子門口,登時被圍得水泄不通。
所憾的是,這麼多年來,因為自己在宮中沒有寵遇,父母兄弟也跟著自己受累,既沒加官封侯,更沒發達富貴。
十七歲的皇上還是心慈多感的年齡,傷心得廢朝數日,飯也不肯吃,瘦得形銷骨立。林貴人是他的第一個女人,年齡比自幼失母的皇上大十歲,長期貼身照料皇上,在皇上心裏,林貴人不僅是妻子,更是自幼相依為命的家人。
高照容剛來平城時,不僅相貌出眾、為人稱道,有一和圖書天晚上,她夢見日光從窗外一直追逐自己,夢兆傳出去后,不少王孫公子都想娶她為妾。
高顯也跟著鄙夷道:「姐姐千萬別如此,你這個錢就算是看在叔父的情分上給了阿秀,還不是會被他拿去塞狗洞,報效了小尼姑,白白便宜了那些混賬東西。我聽得街坊們說了,街面上頭,人家已是給阿秀改了個渾名,都管叫他『高菩薩』呢,只要甜言蜜語哄他幾句,馬上跟人掏心掏肺,拍胸脯答應給錢送東西,這不是活傻子么?」
高貴人十二歲那年才跟著父親來平城,口味已經養成,平時最喜歡高句麗的粘米冷食。
高貴人說著,眼淚不禁落了下來,當初高揚雖然生了五子三女,但最寵愛的還是這個長女。
平時母妃補貼高家的事,他也略為知曉。
高肇和高顯望著面前的一大筆錢財,自是心花怒放。
聽說高家人以前在高句麗倒是做過官的,高顯還當過高句麗的大宗正,但來了平城后,高顯既不懂漢文,也不會說鮮卑話,無法出仕為官,只能在家賦閑。
高貴人揚了揚手,命侍女搬來兩個木匣,就在桌上推給了兩個兄長:「好在這些年,仗著添了兩個皇子,我在宮裡頭比其他貴人也多了好些俸祿。恪兒前年有了封地,每年也孝敬我。這匣里呢,是報恩寺的寺庫開的錢票,一共是八百萬錢,你們先拿著。這另外一個匣子里,是皇上歷年賞賜的首飾,我以前怕你們糟蹋了東西,就沒拿回來,也抵在報恩寺的寺庫裡頭,這是六百萬錢的當票,你們拿這筆錢,把父母的陵園修了,再建座和*圖*書家廟,四時香火不斷,就當是我的孝心,也算他們沒白養這個女兒一場。」
「臣叩見二殿下、五殿下!」等兩位皇子下了車,高肇又一撩衣擺,要接著叩頭。
如今看來,無論是子弟們的學養禮儀,還是家傳武藝,他們都跟稱雄遼東幾百年的王族渤海高家扯不上什麼關係,恐怕真如人們背後所說,是個冒籍的高句麗將族。
高顯則頭都不敢抬,跟在高肇身後一言不發。
高肇恭恭敬敬在地下叩了三記響頭,再一把將九歲的元懷從車子裡頭抱下來,元恪也跟著下車。
高貴人點了點頭,望了望左右,問道:「如此甚好。對了,高秀呢?這一向總沒見到他,聽說他最近跟人學了醫術,在平城內外活人無數,連皇后那天發高熱,還向我打聽他呢。」
那年秋天,馮太后見自己哥哥馮熙的女兒們都長大成人,又挑了兩個馮家的庶生女兒入宮為昭儀、貴人,皇上便將她拋到腦後,冷落數年。
她知道,自打他們高家從遼東回到平城,高家兄弟就備受人們嘲笑,說他們不懂中原禮數,舉止沒分寸,因此高肇舉動生怕被官宦人家挑剔,辦事總以「多叩頭、少說話」為宗旨。
高肇忙勸道:「說哪裡話來,不是貴人在宮裡頭這些年關照我們兄弟,臣等也不知道要平白受多少欺侮,現下一家子衣食,都是貴人的恩德。只是家口浩繁,貴人也是知道的,那三房早故的兄弟,留了十幾個沒爹的孩子,養活不易啊。」
高肇、高顯見高照容執意,只得答應道:「是。」
元恪打量著自己的舅父,他和這兩m•hetubook.com•com個舅父雖不是第一次見面,但仍然備感陌生。
當年高揚、高乘信帶著子侄們來平城時,曾向皇上和太后報上家譜,自稱是渤海高氏王室的正胤,太后也是遼東人,對遼東的世系瞭若指掌,對高家的來歷多少有些懷疑,只賜了兩個將軍的虛職,並未封侯。
高肇今年三十歲出頭,頭髮稀疏,髮際線生得有些偏上,露出油光光的大腦門,雙目細長,分得極遠,眉宇間總有些粗鄙猥瑣相,身材雖然高大,腰背卻根本挺不直,點頭哈腰地跟在元恪兄弟身後,除了唯唯稱是,再沒什麼話說。
自己能有今天,多虧了爹娘恩養,所以就算知道三哥和五哥有些貪財,她也只當回報父母的恩情。
高貴人倒不以為然,道:「我是後日一大早動身,六宮上下都跟著皇後去洛陽,二皇子、五皇子也隨我同行,出城后,大隊必定要在報恩寺歇腳燒香,你叫阿秀到寺裡頭等我,我有話要囑咐他。」
後來太后聽說高家的女兒美貌,便親自上高家來看驗了她,見高照容身材修長、容色娟好、為人婉柔,當即把她召進宮去,幸得她溫柔體貼、軟語相勸,皇上才慢慢減去了悲腸。
即使如此她也不惱,守著元恪安安靜靜過自己的日子,榮寵不驚,含忍退讓,跟宮裡頭每個姐妹都不失和氣,後來又得皇上一夜臨幸,有了五皇子元懷,這才讓她一個沒有家世背景的遼東女人在魏宮裡頭站穩了腳跟。
當年是馮太后親自挑了她入宮,那時元恂剛被立為太子,馮太后要賜死元恂的生母林貴人,皇上苦求被拒,林貴人到底還是被灌了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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