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平城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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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甚至有些怨怪姑母,倘若不是姑母當年非要早一步接姐姐入宮,讓自己遲了兩年伴君,皇上的心,又何至於被那個下賤女人霸佔得那麼久?
十年過去了,昔日美貌姣好、聲如嬌鶯、體貼人意的姐姐們全都成了塵土,而自己呢,又回到了十年前太師府的閨中歲月,在漫長的春夕秋夜裡,眺望著,等待著,期盼著皇上的車駕來迎接自己去當這個命中注定的大魏皇后。
徐嬤嬤遞上清單,回復道:「娘娘,照娘娘的吩咐,乾清殿里東西都已經收拾得差不多了,這平時用的首飾、妝粉和雜件,攏在一起也沒多少箱籠。娘娘看看,還有什麼要帶上的?」
她是嫡生女兒,又是公主所出,自幼就被教誨著要端謹克己、思慮深遠、顧大體、明事理,因著嫡生的身份,在太師府的一群小姐中,馮清是最得馮太后另眼相看的一個,當了皇后以來,也是事事考慮得周詳。
「嬤嬤,書架後面鎖的那兩幅畫軸,你去拿出來撣撣灰,掛在這壁上我看。」外面的秋雨窸窸窣窣打著楊樹葉子,馮清深知,這將又是一個難以入hetubook•com.com眠的長夜。
女人,只是他生命中煙雲一樣的過客。
她從小就知道自己會當元宏的皇后,哦,那時候他還叫拓跋宏。
她情知自己的心思被徐嬤嬤看出,忙掩飾地一笑:「兩年時間都過去了,哪裡還在乎這幾天?我是想著,皇上營建的洛陽宮殿,肯定不像我們這裏的太極殿、永安殿、乾清殿,全是開軒高廊,花園裡也到處放著箭靶、兵器架,四下都是空地,只要登上台階,一眼就能從太極殿看到後宮門。南人喜歡吟風弄月、麴院長廊,咱們宮裡這些娘娘,北方住慣了,這次去了洛陽皇宮,別在宮裡頭迷了路。」
馮清點了點頭,她知道皇上並不好女色,自幼得文明馮太后朝夕庭訓的元宏,是個跟太武帝一樣胸懷大略的皇上,雖然身子骨單薄,元宏卻夙夜勤政,以「漢化」、「新政」和「南伐」為平生三大志願。
馮清的生母是博陵長公主,太師馮熙的正妻,在她五歲時就棄世了,因此這些年來馮清與徐嬤嬤朝夕相處,有若母女。
但是那時候有姐姐們圍在他身邊和*圖*書,她們一個個地入宮伴帝,留下自己在原地眺望著,等待著,就像如今一樣。
連承御的妃嬪他也不加選擇,自她受冊封皇后時開始,魏宮裡頭侍寢,便按著皇後到昭儀、貴人的順序,后妃們依次輪流伺候,皇上絕不特別留戀哪座內殿,加上他向來勤政,往往大半年時間也難往馮皇后這裏走上一遭。
徐嬤嬤叫了兩個小丫頭,取出錦匣里的畫軸,踩著高腳凳,將兩幅巨大的畫軸懸挂在兩邊壁上,緩緩展開。
「我看娘娘這次衣服帶得也不多,想是要到洛陽命織造司重新做起來。」徐嬤嬤問。
「正是,我讓高貴人、羅夫人她們都不用多帶衣裳,這幾年宮裡上下新做的貂毛綉襦、夾襖不少,可皇上在洛陽講漢禮、變漢服,我們反倒帶了這些短到腰下的左衽小襖、及膝外袍,一旦哪個貴人、宮女不當心穿戴了出來,讓皇上失了體面事小,壞了洛陽的風氣事大。」馮清莊重說道。
拓跋宏是個並不強壯高大的年輕人,面色沉靜,少年老成,瘦削的臉上五官如同刻刀精心雕塑,沉默溫柔,雙目深邃,https://m.hetubook.com.com但眉宇間總凝結著一層似有還無的憂鬱。
自封后以來,皇后在乾清殿已住了四年時間,可此刻她的視線在殿內的任何一件器物上都不做停留,她的眉間情思深沉而目光茫遠,顯然正在思念兩年前猝然離開平城再未歸來的皇上。
徐嬤嬤拿著長長的清單,清點完大小篋笥,走了過來。她是馮清的乳母,從太師府起,就陪著這個嬌生慣養但也進退知禮的小姐,深知馮清的脾性。
「娘娘說的是,」徐嬤嬤見外面窸窸窣窣下起了秋雨,命侍女關了殿門,閉了窗戶,「老奴也聽得那些洛陽回來的人說了,現如今,洛陽的美人都換的曲裾袍、長袍、曳地裙,裙角全拖在地下,遮住腳,走起路來扶搖生姿,倘若咱們還穿著鑲貂皮的緊身皮夾袍、翻毛領的長背心,皇上大約是正眼也不會相看的。」
然而此刻,她的心底卻強烈涌動著對即將能與皇上相聚的期待。
馮清打量著這個因皇帝離宮兩年顯得格外蕭索寂寞的宮殿,用扳指輕輕敲著那張清單摺子,盤算道:「屏風、妝台、傢具這些大擺設和*圖*書,可以不用帶,洛陽那裡新修的宮室,聽說比平城要壯麗多了。」
天色漸晚,殿上的燈燭點了起來,照見地下堆放的十幾個箱籠。對於一個皇後來說,這點行李是太簡單了。
馮清倚在一張軟榻上,目光有些獃滯地凝視著殿下收拾箱籠的侍女們。
雖然昨天馮皇后已經分別去太廟和家廟辭別了這兩位鑄就她今日母儀天下身份的故人,但畫軸徐徐放下之際,她依然感受到他們分別從殿左和殿右向她投來了同樣威嚴的目光。
徐嬤嬤看得出,皇后心裏並沒有多少離情,對這空寂的平城深宮毫不留戀。
徐嬤嬤也有些興奮:「洛陽自東漢、西晉就是中原的京城,聽說那城池比平城大得多了,城外頭還有北邙山、洛河,街上商鋪沽肆密密麻麻,到處都是好玩的好吃的,等宮裡頭事情都安頓好了,老奴倒是想到街上好好看看熱鬧。」
馮清嚮往地一笑:「這好說,嬤嬤,到時候我讓人準備輛輕車,告個病,咱們倆悄悄上街,一起去瞅瞅熱鬧。我雖是個漢人,可祖宗都是遼東人,打小兒在冰天雪地里長大的,真想不出這洛陽到底有什麼樣https://m.hetubook.com.com熱鬧繁華,讓皇上一去就再不思返。」
「娘娘,這次六宮南遷洛陽,趕上天氣晴好,一路無雨,最多十天時間,娘娘就能見到皇上了。」徐嬤嬤笑著安慰。
侍女將箱籠放好,又用素布將殿中的桌椅、架子遮蓋起來。
元宏比她年長五歲,自幼與馮家的女兒們全都相識,雖然論輩分,馮熙太師府的小姐是元宏的姨母輩,但鐵腕的馮太后還是一個接一個地把自己的侄女挑選入宮,陸續冊封成元宏的嬪妃。
人人都說她們馮家是平城炙手可熱的外戚,權傾朝野、富可敵國,可是北燕馮家又何曾把這一點外戚的榮光放在眼裡?
北燕馮家。
也許是五歲不到就受父皇禪位登基,讓拓跋宏早早結束了童年,而祖母馮太后的嚴肅冷厲又讓兩歲失母的拓跋宏根本無從得知母愛的溫暖,他英俊的五官里總是散發著冷,開闊的雙眉間總是凝固著傷,讓她禁不住想伸出手指替皇上抹去那層凝霜般的憂鬱。
她早已聽南邊回來的人說,這兩年,皇上元宏為了讓被迫南遷的王侯們安心待在洛陽,不惜耗費國帑,以傾國之力重修洛陽,宮室之美,猶勝平城故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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