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裴不高興

可是紙包不住火,沒過多久,蔣文娟反而自己和裴浩斌攤牌了。
他瞳孔沒有一絲色彩,許久才在女人壓抑的哭聲中,推動著輪椅往自己的房間走。
貝瑤坐在爸爸的摩托車上,風柔和地吹上臉頰,今天是三月二十四號,星期五。明天就是小貝軍出生的日子,他生在凌晨兩點鐘。饒是貝瑤知道這些,心中也不免緊張起來。
裴川問貝瑤:「你怎麼知道是弟弟?萬一是妹妹呢?」
貝瑤每年都給他準備禮物,有時候是串平安結,有時候是男孩子的玩具槍,亦或者自己做的抱枕。
貝瑤回到家,剛好遇見爸爸拿了一些生活用品要往外走。
一個對他心懷愧疚的父親,一個見到他會做噩夢的母親。他們也有最後為他考慮的時候。所有人都在儘力拼湊完滿的假象,裴川便也配合入戲。
「我可以一起去嗎?我作業寫完了。」
貝瑤搖搖頭,鼓勵地握住了趙芝蘭的手。
貝立材也在前兩年買了摩托車,而裴家那輛摩托車,早就換成了頗為氣派的轎車。
裴川往她手中放了一個鐲子。
他以為失去了雙腿,他努力讀書,聽話懂事,將來靠著雙手做個對社會有貢獻有價值的人,就能像別人家的孩子一樣,成為父母的驕傲。
貝瑤眉眼溫柔,看著他笑了。
家裡多出一個孩子,對貝家來說,雖然是大喜事,可也是巨大的負擔。貝瑤的外婆過來幫著照看孩子以及洗尿布,小小的病房裡,一家人圍著新生命忙成一團。
可原來這些都沒有用。只要他活著一天,他必將是父親人生的恥辱勳章,母親的可怖噩夢。
「媽媽,弟弟叫什麼啊?」
小貝軍被早早準備好的小襖布包著,昨夜降溫,他得保暖。趙芝蘭在婦產科的床上躺著,笑吟吟說:「來看看你弟弟,在我身邊睡覺呢。」
「媽讓同事給帶的。」
趙芝蘭奶水不多,等貝軍再大些,估計還得喝奶粉。
大雨滂沱,裴川臉色蒼白,在房門后靜靜聽著。
貝瑤用力點點頭, 她眼中綴滿了溫柔期盼的光彩,裴川皺眉。
貝瑤彎著杏兒眼:「大名挺好的,保家衛國,小名跟著喊軍軍就好。」
「你這樣也不行,總得告訴他真相吧。」
好在是二胎,趙芝蘭一點也不慌:「你先把瑤瑤送回去,還沒開始痛,早得很。」她又轉身看貝瑤,「回去睡一覺,明天來醫院看媽媽和小弟弟或者小妹妹吧。晚上一個人待在家怕不怕?」
蔣文娟冷笑:「我絕望啊,我一看到小川,我就想起來他父親是個多冷血心腸的男人,他為了他的國家,老婆孩子都可以不要。我夢裡什麼都有,第一次是我被砍掉了手,第二次m.hetubook.com.com是割下了耳朵。我只要一看到小川的殘肢……我……」
貝瑤問這話帶著些許忐忑的試探之意,因為她知道,上了高中那會兒,裴川的爸媽早就離婚了,而裴川的爸爸給他找了個后媽,后媽帶來了一個和自己一樣大的妹妹。
他遲鈍地,伸手捧住她的粉色水杯。
「他們當著我的面,把小川的腿……」她捂著嘴,痛哭出聲,「你成全了你的事業,我做了好幾年噩夢。你是個好刑警,可你不是個好父親。」
貝立材憐惜地拍拍女兒肩膀。
零四年國家還沒有開放二胎政策, 正在實行計劃生育, 家裡只許生育一個小孩子。大街小巷貼著標語「少生優生幸福一生」、「女孩也能挑大樑」。
「不怕它分去你爸媽的愛么?」
放學裴川依然不等貝瑤就走了。
二胎得罰好幾萬塊錢,這麼一來,開支簡直大得難以想象。
裴浩斌頹然坐在窗邊,手抹了一把臉。男人指縫滲出淚水:「對不起。」
「嗯!」她小聲湊近他耳邊,「我沒猜錯哦,就是弟弟不是妹妹,他還好小呢。」
貝瑤愣愣地看著手上的小銀鐲子,這就是嬰兒帶的光滑鐲子,上面還帶了兩個小銀鈴,放在掌心冰涼沉重。
裴浩斌作為一個出色的刑警,在面對妻子精神出軌時,依然覺得天都要塌了:「蔣文娟!你怎麼能做出這樣的事,你還配當一個妻子,配做一個母親嗎?如果不是我發現你手機上的簡訊,你是不是打算讓我當一輩子綠帽王八!」
只是他清楚,他的心是涼的,涼成了一眼望不見底的深淵。
少女聲音里漾著歡喜。她氣息清甜,帶著早餐牛奶和盛放的丁香花的香氣。
自從尚夢嫻的事情以後,裴川不管有什麼情緒,都不會在她面前表露。他彷彿一下子長大了,而要保護他的少女卻跟不上他成長的速度。
「我知道,可他不是要中考了嘛,我和裴浩斌商量了,等他考完再說。」
晨風裡,她清脆的笑聲咯咯響起。
「我媽媽要給我生個小弟弟了。」
那封信被裴川一起鎖進了箱子里,箱子裏面有各種奇奇怪怪東西,從泛黃的竹蜻蜓到三月的一封信,全被他壓在了箱底,成了必須忽視淡忘的一切。
「你希望它出生?」
那頭久久的沉默。
趙芝蘭曾經暗暗和貝立材商量:「瑤瑤會不會多想不高興?」
裴川見她無措的模樣,淡淡道:「你給你媽媽說我爸買的就可以了。」
貝瑤心想她就是知道啊, 她拂去頭上的枝條:「我做夢夢到的, 沒關係, 是妹妹我也一樣喜歡她。」
(裴不高興,你還好嗎?你有什m.hetubook.com.com麼心事嗎?)
小時候是因為不懂事,長大了是明白不能送。尚夢嫻給的教訓已經很深刻了,與「裴川」這個名字沾染的任何東西,一旦沾上旖旎色彩,就會變得骯髒不堪被人恥笑。
「我甚至……我甚至害怕看到他,可他是我的小川啊!」蔣文娟滿臉淚水,「這麼多年是宋醫生一直給我做心理輔導,你說我沒有責任心也好,說我下賤也好,可我真的不想再過這樣噩夢般的日子了。」

他父母工作很體面,同事叔叔阿姨們也都家境不錯。因此裴川每年都有很多零花錢,攢了快十年,卻沒有什麼地方需要用錢。他約莫有所有孩子都想不到的存款數字。
一家人吃完晚飯,趙芝蘭皺眉:「羊水破了。」
多可笑。
暗夜裡裴川並沒有開燈。
陽春三月, 柳枝抽出新芽,貝瑤走在裴川身邊, 小聲給他講:「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蔣文娟嚎啕大哭,她用被子捂住自己的臉,怕哭聲傳出去,驚動隔壁的兒子。
懷都懷上了,也不忍心打掉它。這年三月, 剛好就是小貝軍出生的季節。
「裴川,你放學要和我一起去看看他嗎?」
他明明還沒問,蔣文娟就心虛到自己找了個借口。
裴川知道她迫不及待投向她的「幸福」。
貝瑤前世和裴川不親近,一直不知道裴川對這個妹妹是怎麼樣的態度。
貝瑤傾身過去,才出生的嬰兒臉頰紅彤彤皺巴巴的,臉頰半個巴掌大,談不上半點好看可愛。
貝瑤覺得燙手,她這輩子第一次見這麼值錢的首飾,她磕磕巴巴道:「你、你哪來這麼多錢,買、買這個?」
他摸索著爬上床,看窗外電閃雷鳴。
她抱著書包,在關拉鏈。貝瑤並不知道他發生了什麼,語氣一如既往帶著清晨問安的溫軟:「還沒有到夏天呢,早上要多穿點。杯子里有開水,你暖暖手。」
貝瑤到教室,裴川早已經在了。
蔣文娟在兒子冷靜幽深的目光中,生出了些許慌張,然而她還是裝成若無其事的樣子走了。
一周前,蔣文娟皮包里,出現了一款國外高檔口紅。
「Are you sure you're okay?
貝瑤見他穿得單薄,連忙拉開書包拉鏈,拿出自己的粉色水杯,放在他桌子上。
等蔣文娟走很久了,裴川回到房間。他按下手中的紅色按鈕,耳機傳來滋滋的電流聲。
貝瑤看著少年漸行漸遠的背影,有些揣測不出來他是不是心情不好。他一年年長大了,「裴不高興」也變成了更讓人難懂的「裴深沉」。她甚至不知道該如何了解他發生了什麼,又如何安慰。
和圖書原來留不住的人,永遠都留不住。哪怕他暗暗告訴自己,原諒母親,她心慌了,就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趙芝蘭笑道:「我也是這麼想。」
貝立材立馬說:「我送你去醫院。」
貝瑤期盼了一夜,一大早就被貝立材接去醫院了。貝立材樂呵呵說:「你猜對了,還真是個小子。」他怕閨女誤會家裡重男輕女,趕緊又說,「以後這小子長大了,就讓他給我們可愛的瑤瑤做保鏢。」
蔣文娟回答:「得和我兒子解釋一下要走挺久,我給他說我出差去了。」
這一晚趙芝蘭生產,貝瑤在房間祈禱一切順利。
「你管那麼多做什麼?」他淡淡道,「給你弟弟。」你不是很期盼他出生嗎?
小區對面四樓,卻在上演一場家境鬧劇。
「Anything on your mind?」
主卧的燈開著,蔣文娟說:「離婚吧,我喜歡上了另外一個男人,他是我們醫院的醫生。」
蔣文娟捂臉流淚:「我知道我對不起你,對不起小川,可是……」她頓了頓,眼淚怔怔流過嘴角,「可這一切都怪誰呢?小川四歲那年開始,我一睡在你身邊,就整晚做噩夢。夢裡一片血淋淋,我抱著一雙斷了的腿,哭到眼睛都瞎了。而你在反黑,我喊呀喊呀,誰都救不了我。」
貝立材愧疚道:「瑤瑤,今年夏天不能給你買新衣服了,等明年夏天,爸爸發了工資,給你買新衣服好不好?」
然而他小小的鼻翼用力呼吸,每一次汲取空氣,都是生命之初的努力和頑強。
「噢。」貝瑤心中擔憂,那他以後會多難受啊。
「走吧,我把門帶上。」
小少女喜悅之餘問他:「裴川,你想要一個弟弟妹妹嗎?」
他輕輕「嗯」了一聲,推著輪椅離開了。直到現在,他依然想要一個完整的家庭。
裴川和貝瑤都是勤奮的人,他們到教室的時候,教室里只零零散散坐了幾個同學。
貝瑤哪裡敢扔啊,她坐回座位,小臉愁苦地暗自摸摸衣兜里足量重的銀鐲子。
裴川沒說話,這世上鮮少有人能在他面前順利撒謊。除非他願意包容這樣的謊言。
小少女步子像是雛燕一樣歡快,語調卻壓低了:「最遲就是這個月, 我的弟弟就出生了。」
裴川覺得冷,世界安靜又殘忍的冷。他的殘缺成了母親的噩夢,反而是他年紀小,模模糊糊記不清那種痛苦,他記得更多的是人們複雜同情的眼神。
大風吹掉窗台上的盆栽,清脆一聲響在夜裡出奇地嚇人。
「我看不會。」貝立材摸摸妻子肚子, 「這個孩子長大了, 也能為姐姐分擔很多壓力。」
貝瑤背上書包,笑著搖搖頭:「小蒼表姐不是有hetubook.com•com些舊衣服嗎?都挺好看的,也很新,我穿她的就可以了。弟弟小,他的衣服要買好一點的,對了,夏天快到了,還要給他買痱子粉。」
不帶任何色彩的鐲子,不會叫人非議,也不會污了她名聲。甚至連她自己都不明白、不會多想。
裴川冷冷按下結束按鈕,然後他把竊聽主控按鈕銷毀了。他第一次痛恨自己在電子科技方面有這樣的天賦,他抱有最後一絲希望,希望蔣文娟真的是去出差。可他的母親依然在他還沒有徹底長大這年棄他而去了。
「Unhappy Pei,
「不要就扔了。」他鬆開她的水杯,語氣毫無起伏。彷彿那不是一個值錢的鐲子,而是不起眼的垃圾。
「嗯。」
夫妻倆合計著在外頭租了個房子,對外就講趙芝蘭回娘家探親去了,等瓜熟蒂落,二胎出生,再老老實實該上戶口上戶口, 該罰款罰款。
熱度從指尖一路往上傳達,冰冷的手指有了知覺。她杯子上有一個開懷大笑的維尼熊,他看著它,輕聲問貝瑤:「你弟弟出生了嗎?」
三月二十五號,一個足足七斤中的嬰兒躺在襁褓里。
裴川沒有回頭看小少女如何糾結,他翻開書,卻看不進去。裴川微微有些出神。
趙芝蘭和貝立材都琢磨著等孩子大點了再上戶口回家。
晨光微熹,映照在少年清冷蒼白的臉上。貝瑤哪怕還沒有和他說話,都感受到了他身上寂寂的冷意。像是在風雪中站了兩天兩夜的旅人,冰冷得沒有一絲人氣。
貝瑤不敢要,她被這個純銀鐲子砸懵了。在一包辣條五毛錢、一個冰棍也五毛錢的時代,這個小銀鐲子得多貴啊?
大風猛烈,似痛苦的嚎叫。小區里那棵才開了一次花的小臘梅樹,折斷了枝條,寂寂倒在黑夜裡。
如果不是這沉甸甸的分量,貝瑤還以為是小賣部那種玩具鐲子仿品。
裴川在一片漆黑里,捧著一杯冷掉的、原本沏給蔣文娟的茶。
蔣文娟和裴浩斌雖然還沒有離婚,家裡的關係卻已經降到了冰點。

貝瑤也幫著照看弟弟,沒幾天趙芝蘭出了院回到出租房。
「那……」男人的聲音有些猶豫,「你們離婚了你兒子跟誰啊?」
裴川聽見響聲,沒有焦距的眼睛才放到了她的水杯上。
夜晚下起了雨,大風吹動樹梢,雨水四濺,窗外間歇伴隨著幾聲雷鳴。
趙芝蘭頂著一個大肚子,見女兒放學過來,溫柔地摸摸她的頭。
「沒有,一路平安。」
他原本該給她的禮物攢了很多年,最後變成送給她家小嬰兒的一個鐲子。
是裴川最先看到的,那隻口紅從皮包里掉出來,蔣文娟慌了一瞬,在兒子沉默的目光下慌張把它www•hetubook.com.com撿起來,裝進自己的包里。
八月份蔣文娟搬出去住了,她撩了撩耳發,對著兒子說:「媽媽要去出差,過段時間會回來,你好好學習,有什麼想要的禮物嗎?」
裴川雖然不知道他們最後的商議結果,卻很好猜,約莫是打算等他中考完再給他講離婚的事。
貝瑤怕他難過了自己不知道,只能想一切笨拙的辦法去靠近冷漠的少年。她用簡單的單詞詢問他,如果他不願意回答,可以當成一個普通的英文練習遊戲,不會叫他為難。貝瑤希望能在自己家積灰的郵箱收到他的回復,她知道他每天都會去郵箱處拿訂的鮮牛奶。
「不了。」他低聲道,「這個給他。」
他閉上眼睛,原來是自己。
「我不要這個,裴川,你拿回去吧。」
有好幾次蔣文娟看到裴川,張了張嘴想說什麼,最後卻還是什麼都沒有說,反而笑著問他在學校里表現如何,以後想讀哪所高中。
二零零四年,用得起尿不濕的家庭還很少,貝家的錢大部分都借給撞了人的舅舅了,哪一年能收回來都不好說。小貝軍只能穿尿布,尿布反覆洗,用熱水燙,洗了拿去曬太陽,消毒晒乾以後又繼續用。
貝瑤在信紙封面寫上裴川收,然後下樓去到對面,投進裴川家的綠皮郵箱。
貝瑤回家想了想,拿出小蒼表姐送給自己的明信片,悄悄寫上去。
她又哭又笑,這幾年在自責和痛苦中壓抑的感情全部爆發。
「不怕。」她笑吟吟地回答,「他和我留著一樣的血,我們是家人。」她記憶里有小貝軍敦實可愛的模樣,想起還沒有出生的孩子,心軟得不行。
「不想。」他淡淡地回答。
然而他從來沒有送過貝瑤東西。
裴川有些詫異, 看了她一眼。
貝立材:「瑤瑤回來了,我去看你媽媽。」
男人帶笑的聲音傳來:「怎麼這麼久才來?」

然而直到春天過去,貝瑤也沒有收到裴川的回信。反而是小貝軍長開了,不再紅彤彤皺巴巴,變得粉|嫩可愛了起來。
貝瑤知道自己爸媽不是重男輕女的人,所以心裏一點也不介意。她步子輕快地去上學,想把自己弟弟出生的事悄悄給好朋友們分享。
他這雙殘缺的、會給人帶來噩夢的殘肢,這輩子再也不要給任何人看見。
趙芝蘭三十多懷了二胎,本來挺不好意思的, 可是看到女兒毫無芥蒂的高興模樣, 她便也安心下來,再次感受到了當母親的喜悅。
「我和你爸之前就商量了,大名就叫貝軍。你看要不要給他取個小名啥的?」
可她害怕的……
只要他這個殘廢存在一天,他的母親連覺都睡不好。多可笑啊。
他安靜地垂眸。從他五歲開始,從來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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