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為心聲不假，可在科舉之途上，確實這樣討巧的文章才更容易入考官的眼。
明日就是除夕，這老夫少婦都有事要忙，見完沈瑞，王華開口留了晚飯，便打發他們師生自去說話。
王守仁的心中，不由一暖。
沈瑞本是應試教育過來的，這幾年也是如此要求自己，只將八股當成議論文來做。又得沈理提點，緊咬著「忠君為民」這六字為骨，又將經書典故做肉，做出來的時文，即便有的地方依舊略顯生硬，做不到行雲流水般通暢，不過看似華麗又不顯空洞。
儘管對於沈瑞這種做文章時的討巧，王守仁心中不以為然。可想到教導他如此的是沈理，王守仁反對的話就說不出口。
不過王守仁卻甚為滿意，因為他聽得出來，沈瑞口氣中的自傲。
偏生這沈瑞同長子一般，少年喪母，又曾受磋磨，王華慚愧往事之餘，不免擔心沈瑞心情。若是師生兩個臭味相投，王華真不知是該哭該笑。
改變規則雖是一條更艱難的道路，可接下來正德皇帝是歷史上最任性的皇帝之一，未嘗不是機會
沈瑞聞言，並未立時作答，而是陷入沉思。
師生兩個這兩年半雖一直通信，可的王守仁對於學生的教導也是循序漸進，這大半年才開始給他講解時文。
王守仁將兩篇文章都放下，抬頭看著沈瑞，不由皺眉。
他穿著半新不舊的道服，待沈瑞這個隔代弟子，還算親切，寒暄兩句后，便挑著四書中生和圖書僻的地方，提了幾處，考校沈瑞。
十三歲的王守仁是立志做將軍，蕩平關外蒙古人。十三歲的沈瑞，應該立什麼志向？
之前一兩月一篇看不出什麼，如今這一對比卻瞧出沈瑞的取巧之心。
如此看來留在京城對於沈瑞來說，還真是有益無害。
要是按照平均三十歲中狀元，平均壽命六十歲算的話，當世的狀元，總要有十個、八個。沈理是一個，王華是一個，沈理的岳父謝大學士是一個，沈瑞知曉姓名的就三個。
自己雖少年失母，當年卻有疼自己為命|根|子的祖父，還有慈愛的祖母，即便父親一時疏忽，也不是是非不分。自己這弟子，失母時比自己當年還年幼，家中長輩又不慈，如今能「避居」的事都想到了，可見從西林禪院回家后依是難以融洽。
不過仔細再看一遍，王守仁覺得有些不對頭，從書桌抽屜出翻出一封沈瑞先前的信來，將其中的時文與現下這一篇一對比就看出蹊蹺來。
能生出王守仁這個美男子來，可見王華姿容亦不俗。即便已經年過不惑，不過看上去如同四十來許人。
沈瑞是同僚好友託付的小輩，兒子是受自己要求，方接受此人。
王守仁就直接領沈院回了自己的居處，是位於宅邸東路的二進小院，前院是書房。後院應是女眷所在，如今王守仁之妻諸氏病故，後院並沒有女主人。
陪著王華一起見沈瑞的繼室填房，正如沈瑞所https://www.hetubook.com.com想想的那般年輕，不過十七、八歲年紀，即便裝扮的比較莊重，可到底年紀在那裡。
要是不知沈瑞品行，只看文章，也會覺得少年充滿朝氣。這樣文章，經過潤色，就是院試也可一試。
「老師，弟子不求為國為民流芳千古，亦不會禍國禍民遺臭萬年，只想要科舉入仕，盡微薄之力，在其位、謀其政，不做尸位素餐之輩，對得起王門弟子之名。」沈瑞挺了挺胸脯，擲地有聲。
據他所知，王守仁目前正式收的學生只有他一個。即便王華這裏，早先使人捎帶過給他這個隔代弟子見面禮，可聞名不如見面。自然是王華這個師公滿意自己方好，否則自己不僅丟王守仁的臉，也丟了沈家的臉。
雖說早在師生早先的通信中，曾見過沈瑞的文章，可眼見他半個時辰就破題解題，且還破得有模有樣，王守仁面上亦帶了歡喜。
沈瑞即便一氣呵成，從提筆到收筆，也用了半個時辰。
眼前這少年，不僅望向自己的目光一直帶了崇敬，確實也以能為自己的學生為傲。
沈瑞自是一一答了，王華點頭道：「尚可。」
王守仁稍加思量道：「侍郎府之事畢竟是沈家內務，外人不好插嘴。不過即便侍郎府沒有選你做嗣子也無所謂，有我這老師在，留你在京城，也不是難事。」
幸而是個溫柔靦腆的，對於沈瑞這個「徒孫」，即便眼神中帶了幾分好奇，可也ｈｔｔps://ｗwｗ.ｈｅtubooｋ•ｃom•cｏm沒有說什麼。
與王守仁的隨性不同，王華看似溫煦，卻是個立身極正、極正統文人。這也是為何閣臣們壓制他，卻無法從他本身攻訐他，只能借打壓其子來打壓他的緣故。
天地君親師，又有「一日為師終生為父」的老話，要是王守仁這個老師開口留沈瑞在身邊教導，還真是名正言順……
他只是很直接地告訴老師，將過繼他房當成是一條出路。對於這條路，自己渴望，卻不會去行手段奪取。
這兩年他的日子並不如給沈瑞信中提及的那麼輕鬆，身為侍郎之子，二甲出身，連庶常院都沒進去不說，六部觀政都是六部之末的工部，要說心中不受打擊那是自欺欺人。
看著沈瑞小大人似的性子，倒是忘了他還是個需要長輩庇護的孩子。
話題轉的這般塊，沈瑞想了想，方回道：「弟子不被家中長輩所喜，若是能藉此避居到京城，也是一條出路。只是此事本是當二房長輩安排，沒有小輩自謀道理，還是看緣分，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王華即便休沐，在除夕將至，家中也有安排，能抽空見沈瑞，除了看在兒子與沈家面上，也是有心想看看沈瑞為人。
瞧著他神色，對沈瑞也無甚不滿意處，沈瑞心中也鬆了一口氣。
王守仁雖比沈瑞年長十六、七歲，可依是存了報效國家百姓之心，否則也不會將工部觀政這樣旁人避之不及的壞差事，做的盡心盡職。
他隨口提了句四書，wｗｗ•hｅtubｏoｋ.ｃom.cｏm讓沈瑞破題。
這個少年只有十二歲，心智如此成熟，回想起自己少年時，則是輕狂自傲不自知。
至於自己能不能走到最後一步去改變規則，那是后話，現下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不能讓現有的規則束縛壓制自己，要學會掌握與利用規則。
只是王守仁這個老師曉得，自己這個學生，並不是那種憂國憂民的熱血少年，甚至有些過於冷清
文不對人，這時文格式做的再整齊，用詞再華麗，也顯得有些生硬。
想要隨心生活，只有兩條路，一條是去改變規則，一條是去適應規則。
都說狀元都文曲星下凡，可這三年一個，文曲星也太多了些。見到王華的時候，沈瑞莫名地想起這個來。
五宣早已領著長壽下去，尋老家人敘舊去了，書房有有十來歲的小廝奉茶。
不是說這樣的時文不好，相反這樣的時文，並不顯得空談，反而顯得很平實。
雖是不同命題，可這兩篇文章換湯不換藥，甚至中間有幾句對仗句式都大同小異。
自己當年曾不屑一顧，總想著「言之有物」，結果就有了第一次、第二次落第。
王守仁面色肅穆，對沈瑞正色道：「你既隨徐淑人上京，對於侍郎府擇嗣之事如何看？可想過去爭做這嗣子？」
雖說王華方才已經考校過沈瑞，可到了王守仁這裏，依舊沒有落下。
王守仁聞言，不免愕然。
可憐天下父母心，即便長子已年將而立，王華依是忍不住為這個長子操心。
不過王守仁ｈttps://ｍ•hetｕｂｏoｋ.ｃom•ｃｏm卻從來沒有放棄過自己「為國為民」的想法，想法竟是同沈瑞所說不謀而合，那就是「在其位謀其政」，而不是同旁人那樣一心鑽營混日子。
早先的沈瑞，志向是早日成為士，入了仕籍，為了在這個不自由的時代爭得更多的自由。不過宦海沉浮，豈是那麼容易的。以他的年歲，正德間出仕，嘉靖年間能熬出頭就不錯。
眼見著是個穩重守禮的好孩子，不似王守仁少年時那般任性隨意，王華也是暗暗鬆了一口氣，又使人送了一份表禮。
沈瑞這話並沒有像他文章里提及的那樣，將「忠君愛國」擺在前頭夸夸其談，甚至有點走一步看一步的意思，不能說是什麼志向。
或許，他會比自己走的順當。
沈瑞沒有清高地說自己留戀生恩，對侍郎府的權勢富賈不屑一顧；也沒有憑藉著生母與侍郎府淵源，就理所當然地認為嗣子之位非自己所屬。
王守仁心中默默，道：「瑞哥以後有甚志向？」
可規則哪裡是那麼好適應的？即便一心向上，登閣拜相又如何？說不定得罪個閹人，就要被罷相。嚴嵩權傾天下，代價是給皇帝做刀，還附帶著試藥丸，最後落得抄家滅族的下場。
沈瑞只有十二歲，若無人影響，怎麼會有這樣的行文風格？
能影響到他的，不是旁人，定是狀元沈理。
時文通篇不到四百字，比後世動輒萬八千字，小論文也要三千字相比，字數雖不算多，不過格式要求更嚴，其中有些句式還要求對仗，寫起來並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