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撳下車窗，往山道外看了眼，語氣有些猶豫不定：「這天氣這麼好，連片烏雲也沒有……會下雨？」
他用腳尖踢了踢搭著鍋爐的木架：「這事不急要，你有空繼續盯著些。東西收一收，準備上路了。」
那張地形圖，被她三兩下撕下，盤捲起一角，湊到那簇火焰上，燎上火。
裴于亮哼笑了一聲，不怎麼相信：「你看清楚了？」
曲一弦一上車，就鎖死了車門。
一改上午趕路時的沉悶氣氛，曲一弦的興緻頗好，時不時哼兩首小調，偶爾在後視鏡里和裴于亮有短暫的目光對視時也難得給了好眼色。
板寸低頭睨他，沒好氣地低斥：「看你那慫樣，怪不得被個女人欺負。」
她一字一頓，跟故意撩撥一樣，咬字的頓挫都帶了上揚的尾音。細聽之下，隱約有那麼幾分像撒嬌。只是「撒嬌」這詞放曲一弦身上，怎麼看怎麼不和諧。
裴于亮顯然是明白這一點，知道她不會拿這事來開玩笑嚇唬人，臉色頓時就變了。
傅尋往後調了調座椅間距，接著剛才的話繼續往下說：「裴于亮很清楚自己目前的處境，他寧願捨棄你這的便捷，不惜涉險多繞遠路也要到達國界線。這個局他謀劃了這麼久，不至於連物資補給這麼重要的事也沒想到。這條路上，他一定掐算著位置儲存了物資，你費多少心思也沒用。」
傅尋指了指鳴沙山那座大沙山：「這裡是裴于亮的設伏點，按他這幾頓餐飯的配置，這條路上應該還有幾個預先準備好的坐標點，或設陷阱，或儲存了物資。你覺得你是在挑起矛盾，裴于亮也許也樂於看見你挑起矛盾。」
傅尋沒直接回答，他沉默了幾秒，換了種方式：「你想跟裴于亮那邊起爭執，好提補給物資的事？」
那人氣得冷笑一聲，怒罵：「你們這些臭老娘們，自己本事沒有，就知道看別人眼紅心熱。你不就想分一杯羹嘛，拐彎抹角地給誰甩臉色呢。」
這幾人，全是半路搭夥合作的，哪能算一窩的？
曲和*圖*書一弦懶得跟他費嘴皮子，巡洋艦打上雙閃，直接在半道上停了下來：「江允我不要了，你帶上你的人趕緊下車。」
裴于亮倚著座椅，彎唇笑了笑：「說小曲爺是本翻不透翻不完的書，真是半點沒誇張。」
別說引裴于亮去軍事要塞了，她就是想多走一步的自由也沒了。
她笑眯眯的又坐近了些，問：「會不會表現得太刻意了？」
到天黑前，車隊又駛離了接壤沙漠的荒漠。
照例是曲一弦開車，保障車和其餘車輛綴后。
「不實際。」傅尋順手把地形圖放到擋風玻璃后的儀錶台上，不著痕迹地輕扭過曲一弦的下巴，示意她去看前側車窗：「看玻璃倒影。」
裴于亮挑的路線全是荒無人煙的無人區。
更難得的是，今晚的月色平靜溫柔，連帶著星空似有銀河垂掛，星光璀璨。
「紅崖群的天氣詭變，佔地面積千百公里的紅崖群里，全是雨水沖刷留下的溝壑。裴老闆當我們現在在走的路是路？這叫河床。」
她一走，出頭的板寸大咧咧一笑，趁勝追擊又諷刺了她兩句：「我當這小曲爺有多厲害呢，不也是欺軟怕硬的。裴哥讓著她，她還真當自己了不起了，處處甩臉子。一旦這男人比她凶啊，你看她敢不敢應聲？就一紙老虎，潑盆冷水就懨了。」
「裴老闆是帶你們逃命，你當這是秋遊還是野營啊，圍爐搭灶煮湯喝，嫌命太長了？知不知道現在有多少人等著抓你們。」
曲一弦邊留意著周邊地形，邊用對講機提醒後車跟緊。直到離遠處的山脈越來越近，車入溝渠般狹窄的道路后，曲一弦面有古怪地從後視鏡里看了眼裴于亮：「這裡是紅崖群？」
相比之下，曲一弦就顯得沮喪多了：「那裴于亮如果打定主意不願意橫生枝節，趁補給這事給顧厭報信不就行不通了？」
現在看來，連補給物資都無法奢望了，何談報信。
曲一弦輕嘲了聲，半分不給面子：「只是路況不熟悉？怕是除了知道這裡是無人區，別的和_圖_書什麼也不知道吧。」
她抬腿，橫跨過中控台，坐進傅尋懷中。
尚峰在隊里向來沒什麼話語權，見說服不了板寸，也懶得討嫌。
傅尋微偏了頭，竊竊私語般，壓低了聲音在她耳邊說：「不會，還差點火候。」
她忽然想到什麼，及時住了嘴。
傍晚時，車隊駛出沙漠。
正事聊到這，也差不多了。
她做得太熟練，傅尋看著，忍不住低笑：「有燒紙的習慣？」
「這不是沒激怒嘛。」她傾身過去看了眼，也問：「你畫地形圖幹什麼？」
曲一弦一頓，剛拉開的車門反手一關，轉身看去：「有你說話的份么？」
視野里，不再是一成不變的黃沙和沙丘，將晚的天色里，遠處的山脈像一副山水墨畫的淡影，朦朧有致。
這一路山高水遠，裴于亮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怎麼會願意帶著那麼多累贅拖累自己？越靠近國界線，物資補給就越有限，他怕是恨不得曲一弦能和板寸尚峰吵起來，鬧個兩敗俱傷。
曲一弦曲指，輕撓了撓他的大腿：「你是說物資共享這事不實際？」
「差不多吧。」曲一弦興緻寥寥：「我想著直接提補給物資，裴于亮怕是不會同意，甚至會生反感，對我們防備更重。所以想迂迴些，先和他的車隊共享，等整列車隊物資不夠了，還怕他不去補給？怕是他自己就會主動開口，那能省我多少口舌？」
她沉下臉，低聲道：「紅崖群十晚有九晚下暴雨，入了紅崖群……」她一頓，語氣瑟瑟然道：「就跟閻王跟在你後頭，攆著你跑一樣。」
「你得想方設法，讓他去不了補給點。當然，也別太刻意，裴于亮精於算計，未必看不出這點小伎倆。你有二心這事，他知道，也有一個容忍的範圍，超出範圍可就得不償失了。」
傅尋攬著曲一弦的腰，微抬下巴，指了指儲物盒裡的那包香煙：「給我點根煙。」
尚峰有苦難言，他回想起昨晚抵在他脖頸動脈的瑞士軍刀，默默閉上嘴，不吱聲了。
她越說，聲色和_圖_書越急，語氣越厲：「這裏說不準什麼時候就會颳風下雨，單是颳風倒沒什麼。一旦下雨，紅崖群就跟潰堤一樣，不知道哪來的水土。泥沙陷了車還是輕的，要是人車正好在下游，就全都等死吧。」
傅尋在畫地形圖，見她過來，牽過她的手放在膝上，他隨之覆上，問：「你激怒裴于亮做什麼？」
逼仄的駕駛位加了一個她后，擁擠得沒有一絲空隙。
「物資共享不實際，眼下這樣，裴于亮估計也不會願意讓我們去城區補給。」曲一弦擰眉，有些不太樂觀：「巡洋艦沒油了，難道上裴于亮的車？」
「要不是路況不熟悉，我也犯不著請小曲爺來帶路啊。」
他傾身，展開那張地形圖遞給她看：「我是尾車，盯著我的人少些。一路過來，我留心記了路和地形。」
那太被動。
曲一弦很配合地虛心請教：「什麼火候？」
傅尋見她反應過來了，那雙眼，含著笑，越發黑亮。
「樂於？」曲一弦不解：「他不該最怕車隊不和，窩裡斗能有……」什麼好結果啊。
「按原計劃。」傅尋指點她：「先拋一輛他們的車，縮減可用車輛。」
沒像樣的柏油路不說，時常連搓板路都找不著一條。
曲一弦估摸著裴于亮那邊也差不多吃完了，理了理頭髮便下車了。
曲一弦前腳剛拉開車門準備上車，後腳另一輛越野的車主碗筷一扔，起身嚷道：「你是吃好了，沒看見我們這幾車人都還沒吃飯呢？眼睛長頭頂了，看不見啊！」
曲一弦一笑，微偏了偏頭，拉開寸許距離。指尖就這麼纏上去，拎了拎他的衣領，學他壓著聲，曖昧道：「你想得美。」
曲一弦還等著他回招呢，不料腰間一緊，他擁上來，低頭埋在她的頸窩裡悶笑了兩聲。
曲一弦看著那張地形圖燒了個乾淨，才道：「你不該問我有沒有坐男人大腿的習慣？」
「就算這條路行不通，矛盾先鋪墊著總不會錯的。你瞧那個板寸，年紀也不小了，還跟叛逆期的青年一樣，目光和圖書短淺還容易衝動。平時看著不說話，一激怒就跟個獅子似的嗷嗷叫喚，這會指不定在背後怎麼得意地奚落我呢……」
曲一弦嗤了聲：「這狗腿子。」
車鑰匙在手指尖轉了兩圈，雲淡風輕地晃去找待在尾車裡的傅尋。
裴于亮看了兩人一眼，轉頭見曲一弦去傅尋的車裡尋安慰，跟什麼都沒發生一樣，繼續張羅著午飯。
漆黑的車玻璃上，捧著碗的尚峰鬼鬼祟祟地往這看來。
其實她也吃不準紅崖群今晚會不會下雨，但唬人嘛，戲必須得做足啊。
有了這段小插曲，拔營出發的時間整整往後推遲了半小時。
他說：「情難自禁。」
曲一弦的帶線經驗豐富，整個西北，從青海，到甘肅，新疆，西藏就沒她不能走的地方。
尚峰實在沒眼看了，喝完最後一口蔬菜湯，他搖頭晃腦地捧著碗回去，見裴于亮，板寸，甚至連江允都一臉期待地看著他，嘀咕道：「我就跟你們說了吧，這兩人聚一起能有啥事，打情罵俏，傷風敗俗……」
待它快燒至灰燼時，隨手扔進鋪了一層水的煙灰罐里。
這是她猜對了的意思。
「補給這事得看運氣，你明天下午留心些，探探尚峰車上還有多少可用物資。如果物資不多，說明離裴于亮下一個補給點很近了。」
裴于亮回答得很乾脆：「沒有。」
那笑聲低低沉沉，跟咬耳朵似的。
到車旁時，見板寸在收鍋爐和木架，倚著車頭欣賞了片刻，輕嘲道：「收拾東西的手腳挺麻利啊，看來裴老闆沒少對你委以重任啊。難怪嗓門大心氣高，尚峰你得學著點。」
一路上，曲一弦沒找裴于亮搭過話，裴于亮也識趣地不開口。車廂內的氛圍悶悶沉沉的，像充漲氣的氣球，隨時有爆破的危險。
等出了國界線，天大地大。他機靈點，自保就行，管板寸是不是會碰上個硬釘子呢。
聞言，裴于亮沒再繼續深究。
他甚至懷疑板寸是忘了昨晚曲一弦和裴哥打架的事了，那是個普通女人能下得去的狠手嗎？還紙老虎……
想明白和圖書這點，曲一弦也不意外傅尋會有這種推算了。
再上路時，是下午兩點后。
她問的是在裴于亮和他眼線前刻意表現的情侶人設。
傅尋的聲音壓得更低了，溫熱的鼻息拂過她略敏感的耳朵，有些難以控制的發癢。
板寸和尚峰並不全聽他的，他們原先一直跟著自家老大聽權嘯的。權嘯背信棄義在先，老大叛變在後，他們這才跟著易主，被裴于亮使喚。
「都坐腿上去了……」尚峰怕背後說人被聽見，扭頭回看了一眼。再開口時，音量低了不少：「摟摟抱抱卿卿我我，看著的的確確是在熱戀。江允不說在環線時，兩人就同住一屋，曖昧不清了嗎，我瞧著就是這麼一回事。」
他遲疑了兩秒，說：「她可能是不屑跟你吵嘴皮子，覺得丟份……」
曲一弦頓覺稀奇。
她說完，也不看板寸的臉色，哼著調上了車。
她不自覺地也跟著勾起唇角，漾起抹微笑。
沒想到這群男人堆里竟能出一個口齒這麼伶俐的。
兩位說一不二的頭頭鬧了不愉快，底下的小弟看眼色行事，也是一路悶不吭聲。
她笑了笑，沒搭話，也沒再催著人走。
傅尋笑：「物資有限，裴于亮又是叛逃，自絕了後路。不止要小心通緝他的警方，還要防著你反水陷害，能管江允吃飯已經很仁慈了。你不了解他，我也不了解，但我們都得記著沈芝芝的教訓，連跟過他的女人他都能這麼殘忍，何況是擋著他生路的我們。」
曲一弦從煙盒裡抽了根煙湊到他唇邊，見他拿起打火機，十分上道地往方向盤上一靠，擋住尚峰的窺視。
從裴于亮嘴裏聽到這種誇獎，曲一弦半點沒覺得高興，她臉色微凝，問：「裴老闆有提前考察過露營點嗎？」
好不容易等到中午停車休整的時間，尚峰搭灶煮湯，曲一弦咬著乾糧就著水喝，吃完就吆喝著趕路，全然不管裴于亮那邊的蔬菜湯剛煮開，圍爐而坐的眾人還沒來得及喝上一口。
尚峰覷了他一眼，只覺得早上被曲一弦踹過的地方還隱隱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