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不二之臣(三)

安願緩緩打開冰箱,拿了盒牛奶出來,荊復洲說話時聲音有些低,她聽不清,周凜也是一樣,只有濤子偶爾幾句是清晰的。清晰的幾句里能聽懂的又不多,安願仰頭喝了口牛奶,看著上面鬼畫符一般的泰語,再次凝神去聽。
一頓飯吃的食不知味,大家各懷心事卻又小心翼翼。安願是最早離開飯桌的,也許她離開了,荊冉說話也就不會避諱了。房間里的燈開著,她拿了睡衣走進浴室,不忘回身鎖好門。
安願的呼吸漸漸平復下來,躺在他的臂彎里,看著天花板。她家裡沒有老人,荊復洲也是。或者說,至少荊復洲還有個家,她連家都沒有。
這些沒有用的心思,一天要在她的腦子裡轉上幾百遍,又都以失敗告終。
荊復洲笑著捏住她的下巴,將她帶到自己面前細細纏吻,分開時,眼底依舊黑白分明:「反正也不信你。」
偏廳里有短暫的沉默,安願知道,荊復洲此刻一定用陰沉沉的目光凝視著周凜。她抬頭看過去,這個角度只能看見周凜的側臉,他還是以往的樣子,不急不緩的拿起桌上的杯子,又或者說,不卑不亢。
周凜皺了皺眉,覺得這個時候的自己該說點什麼,可說什麼又都顯得不穩妥。他等著她來問他,他們彼此試探,卻誰也不肯先交付信任。
安願眉梢一弔,沖他似笑非笑的:「你不信這個,那你信什麼?」
說完這話,兩個人都有片刻沉默。
荊復洲點煙的動作停下來,因為她的問題認真思考了片刻,最後茫然的搖搖頭:「我不知道。」
荊復洲看看手錶,握住她露在被子外面的那隻手:「七點了,你一直睡到現在?」
「洲哥,這批貨要是成了……」濤子似乎想說什麼,荊復洲把煙灰敲在桌子上,打斷他的話:「沒有要是,這批貨必須成。」
安願的手握緊了,仰著頭看他:「我自己可以。」
安願閉上眼睛,耳邊的聲音就更顯得清晰。她聽見他慢慢走上樓梯,走過長長的走廊,停在房間門口。荊復洲進門之前似乎猶豫了一下,門被推開的聲音很輕,他站在門口,安願知道和圖書他正看著自己。
「什麼時候醒的?」荊復洲伸手在她腰上掐了一把,安願不動聲色的躲開,看看空著的椅子,又看看他,識相道:「應該是不能讓我聽見的事吧?」
安願這個澡洗的有些久,出來時臉色緋紅。荊復洲不知什麼時候上樓來了,此刻正坐在床上看雜誌。毯子蓋住了半身,墨藍色睡衣領口鬆鬆散開著,見安願出來,他微微抬頭看了一眼,又重新盯著手裡的雜誌。
「……幾點了?」安願仍舊閉著眼睛,輕輕開口。
夜很長,他們以這種方式跨過零點,安願頭抵在他肩膀上細細喘息,沒頭沒腦的問了句:「為什麼除夕要守歲?」
「洲哥,你信我。」
有另外的腳步聲過來,隨後她聽見周凜一向溫和的如同白開水的聲音:「阿檀,晚飯做好了,你帶著安願下來吧。」
荊復洲不置可否,把抽了一半的煙重新叼進嘴裏。安願知道他這是默認,轉身欲走,走到門口又想起什麼似的,回頭看了濤子一眼。荊復洲有些許愣怔,連濤子自己也是一臉迷茫:「有事啊,安小姐?」
安願卻後退一步,像是什麼都沒看到,順手把門帶上。拖鞋踏在地板上發出規律的聲響,聲響又規律的漸行漸遠。周凜提起來的心慢慢回歸原位,掌心裏都是汗,他揉了揉臉強打起精神,再度舉起手機:「方隊,我們也許可以找個線人了。」
安願閉著眼睛,外面的聲音被隔絕開,荊復洲將門關上,朝著她走了過來。他繞到她面前,低下頭,伸手在她臉上摸了摸:「安願,起來吃飯了。」
周凜點了點頭,濤子也一臉凝重的點頭。自阿洋去世,周凜接手了他的那一部分,算是正式入了行。他現在又是荊冉的丈夫,提出金盆洗手,荊復洲是默許的。只是這四個字聽著叫人隱隱不安,似乎很多時候,承諾回來之後要如何的人,都沒能回來。
安願翻了個身,卷著被子坐起來。她的頭髮蹭的有點亂,眼神里滿是疲憊:「反正什麼也做不了,只能睡覺。」
也不知道怎麼就睡了過去,她想自己的失眠和_圖_書大概是治好了。潛意識裡卻又生出了負罪感,她被他困在身邊,怎麼可以睡得香甜。她如同被撕扯成兩半,一半還高舉戰旗屹立不倒,一半卻已經丟盔棄甲連連敗退。後者的誘惑力明顯更大,沒人會責怪她,能責怪她的人,早就在她之前變了。人何苦要堅持,她已經看過那麼多,她是否要堅持。
周凜心裏的不確定太多了,只差最後一步,他不能鋌而走險。況且就目前的交貨位置來看,根本不利於抓捕,荊復洲在泰國有自己的雇傭兵,一旦發生衝突,必定死傷慘重。交貨時間定在下個月,周凜得在這段時間里,找出一個萬全的法子。
也不知道為什麼會想到這上面去,她晃晃腦袋,拿了吹風機吹頭髮。機器運行的聲響終止了荊復洲的閱讀,他把雜誌放到枕頭邊上,轉頭看向她:「早上不是還頭疼?」
她似乎對這個答案失望至極,扭著身子掙開了他的胳膊往隔壁佛堂走。她走的時候是關了門的,只是門鎖沒扣嚴,過堂風一吹,房門便虛虛打開一條縫。隔壁的門開了又關上,沒多久再度打開,安願的高跟鞋踩著地板聲音清脆,大概是走到了二樓平台那邊去,天生帶著沙啞的聲音卻壓低了,似乎以為他聽不見。
夢境折磨著她,一夜並不安穩。醒來時荊復洲不在身邊,枕頭上還有他留下的微微的凹陷。安願伸手在那凹陷上摸了摸,又驚覺自己在做什麼,忙收回手來。
一樓大堂里沒人,倒是有聲音從偏廳傳來。安願原本是要去廚房找點吃的,卻隱約聽到了些黑話,便轉頭看過去。偏廳里只坐了三個人,荊復洲,濤子,周凜。
午後的別墅里很安靜,安靜到周凜的呼吸都清晰可聞。他定定的凝視著安願的眼睛,不慌亂,卻也不像以往那麼平靜無波。誰也沒動,保持著這樣的安全距離,半晌,周凜露出一個瞭然的笑:「安願,你沒有手機。」
頭痛一直持續到傍晚,安願躺在枕頭上,眼睛閉上再睜開,就這麼發了一下午的呆。一樓漸漸響起說話聲,她知道荊復洲回來了,她現在不能面https://m.hetubook.com•com對他,心裏有什麼東西呼之欲出,她怕被他看出破綻。
「怎麼會不知道?你是南方人還是北方人?在哪長大的就是哪的習俗。」
「你們家過年有什麼習俗?」安願換了個話題,惹他不高興她畢竟也不會好過。
安願舔了舔嘴角殘餘的牛奶,忽然聽見其中的周凜略微抬高聲音說了句:「這次做的大,結束了我就金盆洗手。」
「她一下午都在睡覺?」荊復洲回身問道。
安願眨眨眼,把目光偏開。她從來沒好奇過荊復洲的過去,只在當初荊冉講的時候聽到過一點。但不管怎麼說,過去的悲慘並不能成為現在他大肆犯罪的通行證,原因或許身不由己,結果卻仍是不可原諒的。她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起身往門口走,荊復洲還站在原地,一根煙抽完了,才慢悠悠的跟上她的腳步。
手剛剛搭上門把手,周凜便從樓下急匆匆的跑了上來,神色較以往都更為嚴肅:「阿檀,咱們放出去的人有消息了,之前說的那個條子,現在也在泰國。」
佛像靜靜的看著對峙的兩人。
恍惚的,周凜心裏的想法慢慢發酵:荊復洲對安願是很好的。
「洲哥,你去不去?」濤子覺得這批貨至關重要,問出口就看到荊復洲眯了眯眼睛。他連忙打了自己腦袋一下,笑嘻嘻的:「得得,洲哥這麼信任我,我還問這種狗屁問題。」
感受到他的注視,安願打開冰箱又拿了幾盒牛奶出來,抱在懷裡往偏廳走。荊復洲回身,她已經把牛奶放在了桌上:「聊什麼呢,表情這麼嚴肅。」
「我說了我不信這些。」荊復洲已經換上了舒服的衣服,嘴裏叼著一根煙。
荊復洲的手從門把手離開,盯著面前緊閉的房門。
不似從前在會所的奢華熱鬧,荊復洲更喜歡一家人圍坐在一起的溫馨氣氛。只是這一家人里存了幾種心思,就要另當別論。安願昨天喝酒喝的狠了,今天只低著頭喝飲料,荊冉大概覺得她礙眼,說話並不熱絡。
「先等著,觀望觀望。」荊復洲轉了身,嘴角笑意陰冷:「安願,真是長本事了。」
他不說,她真和-圖-書的差點忘了。安願揉了揉腦袋,記起他們是來泰國過除夕的。去年除夕的場景歷歷在目,這一年竟也就這麼活過來了。她抿唇,半晌后淡淡問道:「怎麼,不給你繼父上幾柱香么。」
安願回過神似的笑笑,搖搖頭出了偏廳上樓。
荊復洲擁著她,吻她汗濕的鬢角:「據說除夕守歲,可以讓家裡的老人更長壽。」
「……這麼大?」
吹風機聲音太大,又直接湊在安願耳邊,她沒聽見他的聲音。荊復洲有點無奈,從床上下來,走到她身後接過吹風機:「給我。」
荊復洲神色晦暗的抬起頭。
「我……」荊復洲舔了舔唇,把煙點燃,煙霧從鼻腔里呼出來,他的臉就雲山霧罩的:「我從小就到處跑,我都不知道我是哪裡人。」
周凜抬眼,目光從濤子臉上一閃而過。這批貨牽涉的太多,荊復洲不會交給不信任的人,如果濤子一直在,想必是沒辦法誘荊復洲親自交貨的。他皺了皺眉,偏頭忽然看見廚房裡的安願,她也正看著他,眼神碰撞的瞬間,安願輕飄飄的低下了頭。
他的目光再一次飄向安願。
「濤子,這屋裡的檀香用完了,你找點新的送上來。」
周凜觀察著他的臉色,有些不安:「……阿檀,怎麼辦?」
荊復洲覺得訝異,下意識就覺得她或許存了什麼蹊蹺的心思,可佛堂和房間相隔不過幾步的距離,她恐怕也翻不出什麼花樣。他眼裡的不信任太明顯,安願細長的眼睛斜睨他,語氣不陰不陽:「你要是信不過,可以跟我一起去。」
安願忽然覺得,他似乎很久沒碰她了。
有些事好像不需要說,什麼時間,該怎麼做,就這麼水到渠成。也許是存了些心思的,也許只是為了能從他那裡汲取信任。安願安慰著自己,朝床邊走過去,荊復洲張開雙臂,她便依偎到他的懷裡。
周凜似乎愣了一下,聲音聽起來有些茫然:「不知道,她倒是一直沒出房間。」
他說的是她的頭髮,又好像不是。
「最近查的太嚴了,好幾個都被連窩端了,趕在這種時候……」
安願悄悄去觀察周凜,卻覺不出和以往的不同。他的存https://m.hetubook•com•com在感向來不高,有時候安安靜靜的坐著,幾乎要以為他不存在。安願摸不清他的身份,只知道他有事瞞著荊復洲,跟荊復洲對立的人,無疑可以成為她的同盟,可在那之前,她得贏得他的信任。目光收回來,安願看著自己盤子里的牛肉,手邊有刀叉,只是餐刀的頂端並不鋒利,她毫無勝算。
下午時候下了雨,原本計劃的出行取消,荊冉跟周凜回了房間,安願不想在屋裡閑著發獃,說自己要去供奉佛祖的屋子裡上香。
他沒有堅持,又回到床邊去坐下,眼神落在她身上。安願被他看得有些心神不寧,髮根還沒怎麼吹乾,便收了吹風機。
「多睡點也行,今晚反正是要熬夜的。」荊復洲笑了笑,換下外面穿的衣服,見安願有些不解的望著他,他揚了揚唇:「忘了?今天是除夕。」
兩分鐘后,荊復洲聽見濤子上樓的聲音,隔壁房門開了又關,裏面的談話就聽不見了。心裏什麼地方隱約覺得不對勁,卻又說不出哪裡不對勁,荊復洲煩躁的把煙掐滅,下了床往佛堂走去。
他帶著她倒下去,床鋪柔軟,她比床鋪更為柔軟。疤痕上的紋身被他握在掌心,拇指輕輕捻著她的耳朵,荊復洲慢條斯理的吻她,另一隻手沿著睡裙下擺溜進去。
她的頭髮還沒幹透,荊復洲一手向下,一手撫著她的腦袋,修長的手指繞進髮絲。他忽然抬了抬頭,凝視她帶著霧氣的眼睛,嘴角挑起來,笑的有些不懷好意:「安願,濕的。」
荊復洲深吸口氣,把煙送到嘴邊狠狠吸了一口:「前幾天有消息,說咱們以前走貨的那條線里藏了條子,不知道是哪個,你小心點。」
濤子撓了撓後腦勺,荊復洲笑著罵了句粗話,伸手在他腦子後面不輕不重的打了一巴掌:「你倆給我注意點,別給我丟人。」
是,她沒有手機,打從被帶回來,荊復洲就沒給她任何的通訊工具。安願神色不變,無所謂的往旁邊瞥了一眼,再看向他的時候目光嚴肅:「你要是再不把手機卡換回來,荊復洲就該真的打不通你電話了。」
「我不信這個,你去吧。」荊復洲拿了根煙,坐到沙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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